帝姬十四歲那一年，生了許多事。

左紫辰一去不返，無論寫了多書信，從開始的思念到最後的質問，他始終杳無音訊；左相叛國通敵，帶著天原國的食人妖魔大軍，攻破皇城，揚言要割了皇族們的腦袋掛城牆上示威；幾位兄長一一戰死在沙場上，皇后因此一病不起，寶安帝在絕與驚恐中薨了。

在得知叛國的人是左相時，帝姬突然明白過來，這一切，他一定早就知道了。所以他一直不回來，所以他刻意杳無音訊。

是什麼樣的男人，可以懷裡擁著你，輕輕吻著你，說著要娶你，卻在背後狠狠捅你一刀？又是怎樣殘忍的心，才能安然坐視國破人亡，妖魔橫行肆？爲他等到及笄，珠翠盈頭，披嫁——多麼像一個愚蠢的笑話。他會離開，是因爲知道這個諾言永遠也不會被實現。一場懷春夢，不過是他冷眼旁觀的一齣戲。

帝姬狂怒之下隻前往香取山，其實要找到他並不是什麼困難的事，比想象中要簡單的多。只是一廂願的，才寧可將這種漫長的等待化作纏綿相思。永遠不能忘記自己站在左紫辰面前的時候，他臉上冷淡陌生的表。失蹤了很久的玄珠就挽著他的胳膊，兩人靠在一像是一對金玉。他說：“姑娘，你是誰？”

帝姬什麼也沒有說，在來之前整整想了十天十夜，見到他要說什麼，問什麼。可是，現在什麼也不用問了。在玄珠的尖聲中，刺瞎了左紫辰的眼睛，其實當時瞄準的是脖子，想要將他那顆殘忍的腦袋割下來，爲他本能地一擋，只刺瞎了雙眼。

懲罰了國賊，原本是大快人心的事，可有很久都不願再回想起來。覺得自己好像從來也沒了解過左紫辰這個人。他爲什麼要對笑，對好，對溫？爲什麼要臉紅？爲什麼永遠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朝臺上等著？爲什麼翻臉如蛇蠍般狠毒？

真的不懂。

人心如此詭譎如此善變，比任何天險都要可怕。妖魔們吃的是人，可人殺的卻是人心。

天原國放火焚燒大燕皇宮時，帶著阿滿悄悄離開了。兩人都是自小在皇宮中長大的，從未吃過苦，在山林中徘徊逗留了好幾天，由於驚恐與飲食上的不適，阿滿病倒了。高燒整整有三天三夜不退，幸好遇到了曾經傳授白紙通靈之的老先生，他有一本領，卻不可能一個人單槍匹馬對付大批妖魔，故而也是從宮中逃出來的。

老先生仔細檢查過阿滿的況，搖頭嘆息：“已經弱到了極致，加上憂慮恐懼過甚，只怕是好不了了。”

帝姬這一年來飽打擊，神早已支撐不住，只恨不得放聲大哭一場纔好。可是現在還不能哭，只有死死忍住，勉強笑道：“我聽先生的語氣，應當還有救？先生只管說，無論多難，我都可以做到。”

老先生看了一眼，有些爲難：“老朽曾聽說，香取山主年輕時擅長煉製各類靈藥丹丸，其中有一味紫靈丹，可治百病。不過公主與那個左紫辰……只怕……”

帝姬起便跑了出去，只留下一句話：“先生等我！”

可最後還是沒要到靈藥，拋卻了所有了自尊，在左紫辰房前跪了一天一夜，換到的，只是左紫辰的避而不見。玄珠顯得十分爲難，嘆道：“帝姬是要救人，原本應當給你。可你上次來重傷了紫辰，紫靈丹早已給他服用了，山中再也沒有第二顆靈丹。不如帝姬去別問問吧？你素來遊廣闊，要找一顆靈丹應當也不是什麼難事。”

帝姬臉如槁灰死木，第一次低聲下氣地哀求：“就算沒有紫靈丹，其他類似的也行。玄珠，求你幫一幫我。”

玄珠笑了笑，正要說話，左紫辰忽然在屋中輕輕喚了一聲：“玄珠？你在哪裡？”急忙轉進去，過了很久才提著一包藥出來，丟在面前：“山主只剩這些治跌打損傷的藥了，如果用的上，你就都拿走吧。”

跌打損傷……帝姬慢慢拾起那包藥，再慢慢打開，裡面包的不過是些尋常藥店都能買到的東西，總共加在一起，也不過是一兩銀子的價。

怔了很久，玄珠笑瞇瞇地說：“你看看，不是我不幫你。其實是紫辰恨了你，他只怕你死得不夠快。”

帝姬將那包藥擲了滿頭滿臉，拂袖而去。

回到山林裡的時候，阿滿已經死了，僵直地躺在簡陋的茅草上，像是睡著了似的。

將阿滿的手在臉上，只覺得心跳得極快，裡像是被刀劍了一個又一個，疼得厲害，可眼睛裡乾無比，流不出一滴淚。

沒有工，也沒有青磚。阿滿的墓是帝姬用手一點點刨出來的，劈了一木頭，用簪子在上面刻了“阿滿之墓”四個字。帝姬抱著膝蓋呆呆在墓前坐了好幾天。

老先生勸：“人死不能復生，帝姬莫要太過傷心。你現在還不到灰心的時候。”

帝姬低聲道：“先生，我活不下去了……”一語未了，人已經暈過去。

在痛楚焦慮中重病一場，幾乎要死過去，彌留的那個瞬間，突然醒悟，人的心可以忍耐的創傷程度是有限的，有些傷痛會記一生，雖然提起來難免作痛，但也會警示自己以後不可再犯同樣的錯。可是有些傷痛，還是就此忘掉比較好。

朝臺上一曲東風桃花，黃昏中年醉人的眼波，月下那幾乎要窒息的生的吻——好像是上輩子的事，帝姬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過一個男人，真的想過要嫁給他，攜手到老。

對了……那個男人什麼名字？似乎已經忘了。

就這樣忘記也好的。

這個世上雖然還有很多人，可每一顆人心都是冰冷的。從無中生出，恨由中而起；天明得纏綿悱惻，天黑便已死亡。被許多人看得那樣沉重的與恨，到頭來都抵不過冰冷人心的變遷。

一切有因有果，有緣有故，這就是太過天真的報應。

老先生說，世上有一種做魂燈的神，被香取山主搜刮而走，藏在寶庫深。倘若可以拿到那件寶，國仇可報矣。

病好之後，帝姬跟著先生離開大燕，來到了偏西的一個小國，跟著他從頭開始學習。有更重要的事去做，不能讓自己的生命耗費在無邊無際的虛空裡。

十五歲及笄，先生爲取名覃川。

大燕國的帝姬，自此以後便真正消逝於世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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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的一天，一直在外爲山主尋找稀世珍寶的傅九雲回來了，左紫辰帶著玄珠一起去見他。

玄珠剛爲山主的弟子，別的人可以不見，山主邊八大弟子卻是一定要認識的，傅九雲正是其中之一。聽說他門時間極早，實力深不可測，只是爲人風流，總喜歡在人堆裡打混，並不和其他弟子來往切，故而口碑不如其他大弟子好。但山主顯然十分倚重他，最珍貴的寶庫全部給他來打理，可見其信任。

玄珠挽著左紫辰的胳膊在紅葉紛飛中款款而行，如今才真正是心滿意足。

記得當時天原國驅使妖魔侵大燕，最先遭難的便是他們這些諸侯國，寶安帝懦弱且卑鄙，只顧著自保，不管諸侯了多請求，求大燕國師平戰，他都不予理會。混中，一個人逃了出來，索著走了不知多久，最後暈倒在香取山外。

是左紫辰救了，只是他當時已經把大燕國的一切都忘了，甚至連帝姬也記不得究竟是誰。這種忘的方式極其詭異，彷彿是被人生生將一段記憶封印起來。了手腳的人像是不願他記得自己曾在大燕有過一段纏綿的。

自然，對這個事實是相當樂見其的。

他什麼都忘了，從此心底便會只有一個。他總會明白，這世上只有待他是最真的，毫無保留，傾盡一切。左家叛國也好，大燕被滅也好，世間的人都死了，只要他還在，就什麼都不在乎。

帝姬不可能會這樣他。

從小到大，玄珠一直在找可以徹底勝過帝姬的法子，現在終於找到了。再也沒有一個人會像這樣左紫辰，在這近乎絕而恐怖的上，帝姬總算是敗給了。

玄珠到無上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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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於見到傳說中風流倜儻的傅九雲，倒和想象中的紈絝子弟不大一樣。他看上去並不像年，可是也不老，人猜不出他的年紀。他眼底生著一顆淚痣，笑起來有一種獨特的令人怦然心的天真，可是不笑的時候看上去卻有些沉鬱，彷彿藏著無窮無盡的心事。

他正獨自依窗喝酒，腳下已經堆了十幾只酒壺。玄珠嗅到滿屋子的酒氣，不由皺了皺眉頭。

傅九雲沒有回頭，他正著東方的天空，怔怔地出著神。玄珠稍稍了一下，有些不耐煩，下一刻他便突然轉過頭來，目如電，瞬間就將從頭到腳打量了個遍，玄珠甚至有種自己在他面前沒穿服的錯覺，登時漲紅了臉。

傅九雲只看了一眼，便轉過去看左紫辰，見到他閉的雙眼，不由微微一愣：“眼睛怎麼了？”

左紫辰不想回答這個問題，因他自己也說不清，記不得。走過去接過酒壺，爲自己斟了一杯酒，因見傅九雲悶悶不樂，不像以前有說有笑，便溫言：“你出門這些日子，看來似乎過得不好。”

傅九雲嘲諷地一笑，又朝玄珠那裡看了一眼，說：“姑且不說我，我知道你過得很好。丟了舊的，抱著新的。”

左紫辰不解：“什麼意思？”

傅九雲沒有回答，只是慢慢將杯中酒喝乾，雙眼一直不離東方那片天空，那裡雲卷如，一片澄澈，涼風撲面而來，讓他的雙眼微微瞇起。

他想起那天，雨一直斷斷續續下著，晶瑩剔的水珠從柳樹的葉子上滾下來，每滾一顆他便在心底數一個數。他以畫做餌，盼著上鉤，是他放在心海底的一隻小魚兒，游來游去，不知何時咬住那隻餌？又有些怕來，年紀還小，一派天真，要怎樣纔會懂？

他在環帶河畔，看著細雨變作晚霞，看著柳葉被洗得新綠，看著許多許多的人來來往往，心底喜悅並且焦急，因等的人是獨一無二的而喜悅，因遲遲不來而焦急。

他還想起被滅的大燕，曾經絕倫的皇宮燒燬於炎上，只留漆黑頹廢的斷壁殘垣。高而壯麗的朝臺蹟猶在，坍塌了一大截，留下一截黑焦的白石欄桿，曾在上面跳過一曲東風桃花，火一般紅的拂過其上。

如今，與大燕一起，隕滅在變幻萬千的人世。

他一直在等一個人，可是他知道，永遠也不會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