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殺》你來得好快

覃川從夜寐閣出來的時候,縱橫整個香取山的火勢已被控制住,半空中龍王與山主也鬥到尾聲。白河龍王到底不夠老辣,爲山主一口咬住七寸,正在痛苦掙扎,長尾拍在地上,不分敵我,不知拍死多優伶與弟子。

左紫辰還躺在門口,不到明天他是醒不過來的。覃川過他的,躍上鷹背,眨眼便高高飛起,繞過那邊正在死斗的兩條蛇妖,閃電般直接飛往糟糟的外圍。

外圍的趙管事正焦頭爛額地吆喝著雜役們提水滅火,來香取山也有幾十年了,第一次遇到火災,更莫名其妙的是那火不知道是從什麼地方燒起來的。這事兒要是辦不好,這個外圍管事就不要想當了。

因見對面新來的幾個雜役笨手笨腳,提一桶水能了半桶,氣得索自己捲袖子上去做,冷不丁頭頂有個大東西“咻”一下飛過,衆人驚愕地過去,卻見對面不知何時多了個紅,眉眼靈,彷彿皺皺眉頭都是在笑,討喜的很。

“你們滅火辛苦了。”覃川微微一笑,大大方方擡腳往外走,一時間衆雜役紛紛讓開,本能地讓過去。

趙管事看有些眼生,加上這場火來的莫名其妙,立即上前攔了一下:“這位姑娘是……?”

覃川臉不紅心不跳:“哦,山主吩咐我出去辦點事。你沒見過我?我是新來的弟子。”

一聽說是新來的弟子,趙管事趕讓路,心底到底還是有些疑怎麼就不曉得山主最近又收了新弟子?

覃川走過邊,心中有些不捨與愧疚。喬裝打扮混進香取山雖是心懷叵測,與人相都沒有什麼真心,但趙管事實在待很好。見多了人冷暖,纔會更明白這種好是多麼寶貴。

“我走了,保重……”

最後兩字很有些突兀,趙管事茫然不解地擡頭,卻見那一道紅影已經消失在數丈之外了。

**

寒冬臘月,仙山裡有百花齊放的景,俗世間卻沒那麼絢爛了,獨獨黑白二。小小驢在冰雪間悠哉悠哉地前進,四隻蹄子時不時踩碎一塊冰,“喀”一聲脆響。覃川半躺在驢背上,捧著一張地圖仔細研究。

香取山偏南,天原國在西北,這一趟要走的路還真遠。先去西方,替老先生掃掃墓,這一走就是半年多,老先生的墳上不知長了多野草吧?正好西邊那個小國有渡口,橫越茫茫大海,便可以到天原國了。

還想先回大燕,看看阿滿的墓。離開了那麼多年,一次也沒回去看過,阿滿心裡或許要怪一直待那麼好,死的時候卻連個像樣的墳墓也沒有,一個人埋在冷冰冰的荒郊野嶺,死後也沒人陪說話。

不過,阿滿好歹還有個墓可以去掃,親至親不是戰死沙場便是死在大火之下,連一抔灰也找不到,就是想掃墓,卻又要到哪裡找呢?

覃川長嘆一聲,收起地圖在小驢腰上拍拍,它四隻蹄子撒得更歡,一路連蹦帶跳下了山,天黑前到了山腳下的鎮子,小驢立即化作一張白紙,隨風散開了。

已有半年多沒在凡塵俗世待著,此時見到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羣,覃川不由深深吸了一口氣,風裡什麼味道都有:街角炸油餅的油煙氣、藥店熬藥的苦氣、蒸籠裡泄出的面香水氣……七七八八混在一,便是紅塵的味道了。

喜歡這種味道。

進客棧,要了一間客房,夥計帶上樓的時候忍不住回頭看好幾眼,裡嘖嘖有聲,相當的輕浮。覃川早已習慣,全然不懼,進門之前突然問道:“你們這裡可賣生?豬都行。”

大抵是想不到這樣一位滴滴的姑娘一開口就說生,夥計愣了半天才笑道:“有是有,不過姑娘要了有什麼用?自己吃麼?”他見覃川面容形纖弱,口頭上的便宜就忍不住要佔一佔了。

笑了笑,淡道:“不是我吃,是給它吃。”

指向後,那裡不知何時赫然躺了一隻碩大的猛虎,神態兇惡之極,衝那嚇傻的夥計打了個呵欠,滿利牙,下個瞬間又忽然消失了。

覃川友好地看著渾抖的夥計,聲道:“不用多,送二十斤牛,二十斤豬上來吧。”

關上房門,清楚聽見夥計乒乒乓乓連滾帶爬摔下樓梯的聲音,又覺好笑。其時俗世間人妖混雜,但以貌取人的還是有很多,那夥計現在肯定以爲是什麼妖怪。

記得以前跟著老先生從頭學習,因爲容貌出衆,難免有人覬覦,或出言挑逗,或腳。那會兒還小,從沒遇過這種事,又尷尬又鬱悶。先生把跟了自己幾十年的防猛虎送給,一旦遇到輕薄狂徒,就讓猛虎現。這招從十四歲用到現在,百試百靈,讓耳子清淨不

說起來,那會兒還真是鬧了不笑話,譬如買東西總是忘了給錢;不會梳頭就隨便扎兩隻歪七扭八的辮子;因平日裡的服不是綾羅就是綢緞,第一次穿服,上起了許多紅點,得一個勁扭;第一次做飯不會把切塊,不會放油,就用水把那塊五斤重的給煮得半生不,害老先生吃了拉肚子。

不過隨著年齡的增長,笑話也越來越了。到後來,穿服、吃醬菜泡飯、睡茅草冷炕之類的事,對來說簡直不在話下。

越來越不像帝姬,越來越自由自在,一顆心寧靜安詳——在最絕的時候,從未想象過自己還能活得這麼好,父皇母后還有二哥他們,如果在天有靈,應當也會很欣吧。再也不是那個需要把容貌與歌舞當做驕傲的帝姬了。

快十八歲的時候,老先生仙逝了,臨死前給了兩顆珍藏的藥丸,黑是可以改頭換面的,紅乃是解藥。將想要變的那人名與八字寫在符紙上,燒灰和水吞下藥丸,這樣的改頭換面,就算天神下凡也認不出。只不過一來這種藥有劇毒,二來借用八字乃是逆天之行,半年之必須服下解藥,否則命不保。

覃川曾想過扮作皇后的模樣,年紀大一些更不容易被人覺,但自己本年紀在這裡,若是好端端一個大娘突然做笑,那難免尷尬的很。

最後還是扮作阿滿,提心吊膽著腦袋在香取山過了半年,到底是取到了魂燈。

從牛皮乾坤荷包裡取出魂燈,放在手上翻來覆去的看。怎麼看它都是一座破舊的青銅燭臺,打開蓋子,裡面的燈芯倒是嶄新的,不曉得倒點油進去能不能當燈火用。

正想得出神,忽聽門上被人輕輕敲了兩下,只當是夥計過來送的,隨口道:“放在門口就好。”

沒聲音,隔了一會兒,敲門聲又響起了,不不慢,像是逗玩兒。覃川把魂燈放回牛皮乾坤荷包,死死繫了帶子,一面道:“誰?”

依然不回答,依然不不慢地敲著。覃川有些惱火,過去輕輕開了門,說:“有什麼事?”

門口那個男人材修長,眼底一顆淚痣,笑得天真溫,眼裡卻約有瘋狂的暴風雨聚集。他笑瞇瞇地看著覃川瞬間變的臉,慢吞吞說道:“上來送給姑娘的。”

覃川瞬間又恢復了平靜。裝傻?沒用。雖然不知是什麼時候,但這人認得的原來模樣。出手對付他?更沒用。肯定打不過他,萬一激怒他,就更糟糕了。

還是趕逃跑最是上策,比度,不信會輸給他。

把門一關,死,打開窗戶就跳了下去。剛一落地,就見傅九雲倚在牆上,那笑容,簡直無法形容。覃川背上的寒一下子全豎起來了,四看看,無路可逃,只好著頭皮與他對視。

“九雲大人,真的是你?我還不敢相信呢,沒想到這麼快就見了。”說,然後走過去,一把挽住了他的胳膊。

不要讓弱 ...

傅九雲低頭看著,慢悠悠說道:“不快,本該在你冒充山主弟子的時候就抓住你這小賊的。”

覃川乾笑道:“人家素來仰慕山主英明神武,打心眼裡期盼能做他老人家的弟子。”

他了然並且理解地點點頭:“原來如此,你有這樣偉大的心願,我當然要全。這便跟我回去,山主也在等著你,做弟子一事,自然好商量。”

語畢不由分說,拽著的後領子便要走。覃川手忙腳,好似即將進屠宰場的豬仔,吱哇大:“九雲大人!還是不急著回去吧?我還沒做好心理準備!”

傅九雲出手如電,突然將腰上繫著的牛皮荷包攥在手裡,冷冷一笑:“是麼?我還以爲你膽大包天,什麼都不怕呢!”

覃川死死抱住他的胳膊,賴著就是不放:“大人你又要搶我的銀子?!”

他看著,還是冷笑:“很好,覃川你真不錯,到這個時候還跟我裝蒜。”

他真的沒見過這種人,膽大妄爲,坑蒙拐騙,順手牽羊,完事了被抓個正著,居然毫不心虛,還敢東拉西扯,連一愧疚的心都沒有嗎?縱然是離開,也不肯明正大的離開,弄了多小手段,鑽了多空子,將別人的心意當做一團爛泥,用夠了隨手就丟掉。

起初以爲那被燒焦的,那種五雷轟頂的覺他至今仍不願回想。上一次是錯,他沒有能夠在邊保護。這一次已經牢牢抓住了,可覺是一條無比溜的小魚,抓得再再牢,也能從指裡鑽出去。

“覃川,你就是去天涯海角,也別想逃出我掌心。”他的手指猛然一的手腕,猶如鐵鉗一般。疼得咬牙切齒,連聲大:“我不逃骨頭就要在你掌心被碎啦!”

傅九雲全然不理會的裝模作樣,拽著手把萬般不願的小姑娘往前拖,正大明地從客棧大門進去。夥計們見他眼生,見覃川倒是眼的,因看傅九雲沉著臉,很有些兇神惡煞,只好涎著臉賠笑:“大爺您是吃飯還是住宿?”

他看也不看,從懷裡取出一粒珍珠擲向掌櫃的:“客棧我買下十天,把大門窗戶全關好,釘上鐵條,一律不許進出,狗也別忘了封上。”

他回頭看著覃川有些白的臉,譏誚一笑,低喃:“小川兒,咱們,慢慢耗。”

覃川在被提上樓的那段時間裡想了無數個的法子,奈何沒一個派的上用場。此人個子比高,壯,本事比強,鼻子比狗還好使,真要鐵了心看住,就算馬上背後生出十雙翅膀也飛不走。

鉗制住的手突然鬆了,連退三步,撞在牀上好不容易穩住,只聽“咣”一聲,房門被他用力摔上,還反了好幾道。那顆脆弱的小心臟立馬不爭氣地開始狂奔,瞠目結舌看著他冷笑著慢慢走過來,一面還在上的大氅。

“……你、你要做什麼?!”覃川趕護住自己的領口,想往後退,但後面好像是牀,這位置簡直是大大的不妙。

“你說我要做什麼?”他笑得猙獰,大氅的帶子打了死結解不開,他惡狠狠地一把扯斷,布料被撕裂的聲音令膽戰心驚。

“別過來!你別過來!”連滾帶爬,繞到桌子後面,抱頭大:“上次獻你說不要!這次沒機會啦!”

“是麼?大人我就這強迫的調調。”大氅一甩,覃川只覺腰被什麼東西勾住,一大力傳來,實在抗拒不得,踉蹌著跌在牀上。腦子裡一片空白,淒涼地喊道:“我三天沒洗澡啦!”完也不知死活,趕先把眼睛死死閉著,不知他的魔爪何時落下。

誰曉得等了半天,此人沒半點靜,覃川小心翼翼把眼睛撐開一瞇瞇,卻見他只了大氅,裡面的服半點不,正端了一杯茶盤坐在牀頭吹那熱氣。見看自己,他便嗤笑:“把那懷春的心收拾收拾,趕給我坐好了!”

不知道到盎然的人是哪個?!覃川再次無聲地咆哮,兔子也沒快,哧溜一下便跳起來,靠著牀沿只坐下去一點點,笑得憋屈極了:“九雲大人,你是怎麼找到我的?”

傅九雲並沒有馬上回答,他半垂著頭,在輕輕吹茶麪上的熱氣,或許是因爲沒有笑,他看上去有些鬱哀傷。覃川心頭彷彿被什麼東西了一下,原本被刻意制的諸般愧疚激,還有那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曖昧,突然就從另一扇門裡鑽了出來,此刻的短暫沉默好像也被染上了曖昧的味道。

“你現在還是我大人?”沒頭沒腦地,他突然問了一句。

覃川有些不安,盯著他手頭那隻杯子上的拙劣花紋,解釋:“我是習慣了……”

傅九雲對這個答案無於衷,只自顧自地喝茶,甚至像是在出神想什麼事。覃川原本以爲他至會狠狠欺負幾下,最不濟也是罵一頓,可他千里迢迢不知用什麼法子追上來,竟好像只爲了坐在對面呆想事

“九、九雲……”覃川暗暗咳了一聲,去掉大人兩個字,著真彆扭,臉上好像還有點燒,真真沒用,“那什麼,你到底是怎麼找到我的?這邊離香取山已有很遠了。”該不會是在不知道的時候,給下了什麼咒文吧?

傅九雲還是不回答,他忽然了一下,從腰間取出一幅卷好的畫軸,比平常的畫軸要大上好幾倍,一帶系得勻稱漂亮。

“這個先給你看看,這東西我花了許多晚上才畫到一半。”他的語氣淡若清風,好像在說一件沒什麼大不了的事。

覃川呆呆盯著面前那個有點悉又有點陌生的畫軸,突然吸了一口氣,不可思議似的看他一眼,腦子裡一下就了,好像無端端生出一隻大手把搖得暈頭轉向。慢慢出手,將紅帶解開,畫軸用的紙很新,還帶著他上的溫暖。

一點點打開,紙上畫的卻是一座悉不過的宮殿,從小到大十四年,就是在這裡長起來的。景炎宮,大燕皇宮中最麗的宮殿,宮中種滿了垂海棠,離開的時候,那些花兒剛剛開放,只是無人有心欣賞其麗了。

覃川的手一,畫軸摔落在地上,喃喃地,只說出一個字:“你……”

話音未落,眼前幻象陡生,四周滿是白的垂海棠,就坐在花海中,看著風把花瓣吹起來了,拂過角。景炎宮中人來人往,父皇母后安詳地坐在邊,只是面容模糊。大哥他們也都在,每個人都是面容模糊,唯有二哥眉眼靈,笑地蹲在自己面前,脣齒翕,像是要對說話。

“二哥!”了起來,出手要去抱他,可是雙臂一摟之下只是空,幾乎要從牀上滾下去。

一隻手扶住了的腰,覃川猛然回頭,死死盯著傅九雲看,像是要把他看穿似的。他卻揚了揚下聲提醒:“那邊。”

覃川轉過去,果然見到阿滿端著茶水款款走來,平和清淡的面上掛著悉的溫笑意,將茶壺放在手旁。

“別、別走……”下意識地去撈的手,自然又是一場空。

明白的,這些只是仙畫做出的幻覺,一切都是假的,所以不到他們,也聽不見他們說話。只是真的不敢相信有朝一日可以再見到他們,活生生的,在對笑,在周圍說話走。這一切簡直像一個突如其來的夢,生生被砸進去了,捨不得出來。

覃川突然回手,死死咬住牙,困在眼裡的淚水撐不住掉下一顆。就有那麼倔強,再也不許第二顆落下,只低聲道:“……公子齊?”

傅九雲將畫軸收好,重新捲起,繫上紅帶:“等全部畫好了再送給你。當我確定你是帝姬的時候,便想這麼做了。”

毫不爲所,只是又問:“公子齊?”

傅九雲別過腦袋,淡然道:“公子齊也好,傅九雲也好,只是個名字罷了,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上一次公子齊沒能陪著,他總是遲到一步。這一次,傅九雲會把抓住。”

覃川傻傻地看著他,眼淚不小心又掉下來,用手去,像是不允許見到自己弱。

傅九雲對笑了笑,出手在腦袋上輕輕:“你看,連放聲大哭都不敢,活得真累。世上怎麼會有這麼討厭的小姑娘?”

覃川脣角一彎,想笑回去,可實在笑不出來,只好搖了搖頭,低聲說:“……不要讓變得弱。”

他的拇指慢慢挲到臉頰上,把未乾的淚痕抹去,聲音好輕:“我想過一個人該過的幸福日子,弱些也沒關係。很早以前,我就這麼想了,現在這個想法一點兒也沒變。”

像是迫自己似的,力躲開他的手,用袖子捂住臉,把那些不爭氣的眼淚全部吸乾,再擡頭的時候,除了眼睛紅,一切都和平時沒兩樣。

“……那不可能。傅九雲,把東西還給我,我有要事。”直接把手到他面前,平淡地索要荷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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