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進了伊歌城，幾條道路便分開來，南往四面樓，東往凌王府，西往府，他們在路旁勒馬，十一問道：“怎麼走？”

夜天凌看向卿塵，卿塵沿著楚堰江出去，似是在想什麼，突然回頭一笑：“勞煩四哥送我去府吧。”

夜天凌片刻沉默過後，說道：“你不必顧忌我調玄甲軍之事，我既如此做了，就必然有和父皇待的說法。”

卿塵道：“但畢竟相已在天帝面前說下那樣的話，還是這樣好些。何況，我這個兒他看來是認定了，躲不過，不如不躲，順勢而反爲上策。”將馬鞭輕抖，在手上纏了一圈，半真半假地嘆道：“一侯門深似海，不知我這到底是好運還是背運。兩位殿下到時候別忘了送份大禮恭賀家二小姐認祖歸宗，如果送千月坊的點心，一定記得多要瓊菱葉。”

看著夜天凌劍眉半蹙，十一俊面犯愁。卿塵悠哉笑著高高揚眉，打馬先行，神中頗有些漫不經心認命的模樣。十一趕上來打量一番，問了句：“你最近是不是經常和十二弟在一起？”

“是啊，我們把伊歌城都玩遍了。”卿塵道：“怎麼了？”

十一搖了搖頭，說道：“怪不得這吊兒郎當的樣子和他如出一轍，一個他再加上你，以後在天都的日子還怎麼過！”

卿塵俏眉斜飛，黠笑道：“別人好說，你可能真的不好過！”話未落地，忽而揚鞭作勢往他馬後去，在他一驚之下，卻又撤鞭落空，原來只是嚇他。

十一俊眸一揚，說道：“好啊，竟敢誆我！”手中微抖，鞭如靈蛇纏來，立刻卷中卿塵的鞭梢，方要帶起給點兒小小懲戒，卻聽突然喊道：“來人啊！有人欺凌民了！”

聲音雖不大，卻引得旁邊不人奇怪地看過來。十一愣住，手底一鬆，竟被反手將馬鞭拽去，怒目瞪：“真是小人手段！”

卿塵策馬躲往夜天凌後，順便丟來個得意的笑：“難道你沒聽過，唯子與小人難養也？”

夜天凌就在近旁，安靜地注視著和十一笑鬧。卿塵在他馬前而過時突然發現，不知是否因爲夕暖格外輕，他棱角銳冷的面容之上分明帶著淡淡笑意，清朗而和。

突然覺得，如果他的臉上常常出現這樣的笑容，那麼寒冬亦會化做春日。風輕暖，花微香，山高遠，水東流，年裘馬多快意，不枉人生長風liu。

當晚，府上下一片喜氣洋洋。次日，卿塵收到了一份禮。

府花園中，秦越手中捧著個檀木小盒，遞到卿塵前：“七殿下聽說姑娘回來了，讓我送來這個。”

卿塵接過來一看，盒中竟是那套碧暖玉四君子杯，知道那是夜天湛極鍾的東西，現下卻整套送給了。他的心意，還是這樣淡淡的卻又明瞭萬分。將杯子把弄在手中，不由得有點兒犯難。

輕輕地mo了一下杯上的花紋，將盒子蓋好，復又給秦越：“你替我帶回去轉告七殿下，如此貴重的東西，我不能收。”

秦越一時間有些爲難：“姑娘還請留下，我若這麼帶回去，定會被殿下責罵。”

卿塵微笑道：“不會，他脾氣好。”

秦越皺著眉頭還要說話，卻見卿塵移開目，後有人潤聲說道：“看來不發脾氣有時也不是件好事。”只見夜天湛緩步走來，對他一擡手，他忙將東西雙手遞上，先行退了下去。

卿塵沒想到夜天湛親自來了府，無奈笑道：“平日溫和的人若是發起脾氣來，那才真的嚇人。”

“我嚇過你嗎？”夜天湛笑問道。

“沒有，”卿塵說道：“那是因爲我不招惹你。”

夜天湛俊目含笑，將那暖玉杯遞到眼前：“所以還是收下吧，記得你說過，用這套杯子品茶，看也是。”

卿塵道：“若不收的話，是不是便能見著你生氣是什麼樣子？”雖話這麼說，畢竟還是手將盒子接了過來。

夜天湛卻溫文笑道：“我自然也有生氣的時候，但只會對別人，對你卻不會。”

卿塵眼中的笑意微微頓了頓，隨意問道：“今日太后大壽，你怎麼不在延熙宮？”

夜天湛道：“本來是沒時間過來的，不過知道你回了府，忍不住便想來看看。難得你在外面玩夠了，肯回家來。”

聽他語氣像是寵溺孩子般笑意潤潤，卿塵心間略微有些異樣的覺，然而那個“家”字卻突兀的顯現出來，擡眼將四周煊煌庭院看了看，說道：“突然有了這麼個‘家’，還真不適應，才一天便覺得有些無聊了。”

夜天湛俊朗一笑：“比起外面輕歌曼舞的熱鬧，相府深苑倒確實有些單調。但也無妨，以後你想回四面樓，我時間陪你。”

卿塵隨手摺了一片葉子，拈在手裡，站在那兒深深看著他，而後嘆了口氣道：“你一直知道我在四面樓，對嗎？”

夜天湛低頭微笑道：“你的琴我雖然只聽過一次，但不可能忘得了。”

卿塵想到這些日子以來四面樓如此大張旗鼓也很見人挑釁鬧事，想必是他在背後多般維護，那日遇上衛騫醉酒，也是因他才得以化解。從相識的第一天，他總是於需要之時安靜地出手，在心頭溫暖覆蓋。若時時在他邊，不知道哪個子能躲過這樣的溫，不後退了一步，說道：“我早該猜到是如此，四面樓當真要多謝你。”

夜天湛道：“其實我也沒做什麼，但歌舞坊間畢竟不同於他，你在那兒總人有些不放心。”

“無論如何還是要謝的。”卿塵低聲道。

許久不見夜天湛說話，奇怪地擡頭，卻正見他臉上有種極輕的失落一閃而逝，“這話聽著十分見外。”他淡淡說了句。

卿塵垂下了眼眸，只是無言應對。如果說是在拒絕他，那麼每一次刻意的迴避都在他清風朗月般的微笑中顯得如此蒼白，甚至讓懷疑一直以來都在沿著一個錯誤的決定，做著十分荒唐的事。

願夜天湛如李唐，假假意，虛僞負心，或許那樣便能以一種決絕的姿態唾棄或者報復，倒會比現在快意輕鬆。

夜天湛有事在，只站了一會兒便要趕回宮去。卿塵送他到相府門口，待他走後方要轉回府，聽後面有人道：“姑娘！”

回頭一看，見一個年輕男子正走過來，玄輕甲，似乎有些眼。正思索間，那男子手扶劍柄行了個禮，猛然想起這是夜天凌的近衛統領衛長征，那晚在躍馬橋上曾經見過。

衛長征上前將手中兩包東西給，說道：“殿下讓我給姑娘送兩樣東西來。”卿塵掂量一下，覺得其中一包似是幾本書，便擡手打開來看，“哎呀”一聲，喜出外。

裡面居然是在屏疊山丟失的那些醫書，有些紙張因沾了水，字跡變得模糊，被人用筆在一旁或多或的補了起來，看那峻峭的筆鋒很像是夜天凌的手跡。而另一包則是千月坊的點心，見裡面有一半是瓊菱葉，心雀躍，笑著對衛長征道：“有勞你了，回去轉告四殿下，就說……就說他還欠我裳樂坊的脆鴿！”

衛長征臉上似乎有難以掩飾的笑意：“殿下還有句話，說裳樂坊的東西要現出爐的纔好，聽說最近新多了不西域的小吃，改日再請姑娘一同去品嚐。”

卿塵笑道：“如此多謝了。”

太后八十大壽，因爲是整壽，所以格外隆重些。帝都九九八十一坊華彰溢彩賀儀隆重，天帝爲母后祈福納壽，特地下旨大赦，四海一片昇平，普天同慶。

當晚太后賜宴延熙宮，宮中燃起無數盞琉璃萬壽燈，華耀彩雲霄，碧檐金闌和太池中的倒影相互輝映，恍如瑤池瓊筵。

龍柱之旁每隔數步，便有侍手捧雲鶴宮燈，照得殿宇明如晝。不時有宮娥魚貫出，託玉盤，執金盃，嫋娜長飄灑而過，腳步輕盈，帶著酒香芬芳清冽。

殿前歌長袖善舞，婉轉多姿，輕扇約飛花，曼聲繞樑柱。一曲華的歌舞唱畢，齊聲恭賀太后福壽綿長，流雲般退了下去。

夜天凌正同旁太子說話，突然聽到太后道：“凌兒。”

“孫兒在。”夜天凌站起來應道：“皇祖母有何吩咐？”

太后道：“你一帶兵出去便大半年時間，漠北山高路遠，原以爲你難趕上今日的壽筵呢，誰知竟是回來了，我心裡真是高興。”

夜天凌從小便在延熙宮長大，同祖母深篤，說道：“皇祖母八十大壽，孫兒說什麼也要回來的，只是平日不能在邊陪伴盡孝，還請皇祖母不要怪罪孫兒。”

太后笑道：“這何罪之有？我問你，你小時候從延熙宮討去的那紫竹簫還在嗎？”

夜天凌答道：“皇祖母所賜，孫兒自然好好收藏著。”

太后扭頭對天帝道：“凌兒簫吹得好，可是多年都沒聽著了。”

天帝也笑道：“他經常帶兵在外，朕也極聽到，今日不如借母后的，讓他爲母后吹奏一曲賀壽如何？”

太后道：“我正是此意，凌兒，你賞不賞你父皇和皇祖母的臉？”

夜天凌向來不會拂逆太后意願，“孫兒遵命。只是怕簫音太過清淡，熱鬧不足，掃了皇祖母的興。”

太子在旁笑道：“皇祖母，有簫無琴未免中不足，不如請琴師來與四弟合奏，豈不是熱鬧許多？”

太后對太子道：“這主意倒不錯，但凌兒那子從小便心高氣傲的，他能看得上哪個琴師？”

鸞飛侍立在天帝邊，突然看到衍對遞了個眼，略一思索已然會意，俯在天帝之旁耳語幾句。天帝聞言對衍道：“朕還真忘了，聽說家的二兒彈得一手好琴，連湛兒的玉笛都給比下去了？朕倒想聽一下，不知母后意下如何？”

太后問道：“是不是鸞飛提起過的那個姐姐？我也早想見見，快去帶來吧。”

左右領旨，立刻安排侍去府宣見。

深秋晴朗的這個夜晚，卿塵第一次踏凌駕於整個伊歌城上的天子帝宮——大正宮。

沿著次第輝煌的燈火，目所能及之，滿月華接於宮燈錯落，大殿屋宇在與影的輝映下壯闊鋪展，遙沒在遠似無盡頭的天邊。

臺階甬道流溢彩，回首看去，伊歌城外盡覽眼中。城池白日規整的佈局在夜燈火下彷彿連了深深萬丈紅塵，高高在上的大正宮便如同天闕，執掌著人間生死悲歡。

卿塵從來不曾想到，命運巨大的齒從這一晚開始無法抗拒地沿著它既定的軌道緩緩契合，轉了另一方既定的宿命，改變了，甚至是所有人的未來……

在宮娥的引領下進到延熙宮正殿，一眼便看到夜天凌坐在太子邊。和這熱鬧的廷筵相比，他那天青的衫未免有些肅淡，宮中華麗的燈火倒映在他的眼中，沉沉澱澱，給那清俊的臉龐增添了一點兒暖意。

夜天凌目淡淡掃過的臉龐，自一旁宮娥手中的鋪了緞的托盤上拿起紫竹簫。

卿塵斂衽俯，對天帝和太后叩拜行禮。

“好個俊俏的兒。”太后滿眼讚賞地對衍說：“相好福氣，膝下兒個個出落得非凡。”

衍笑答道：“娘娘洪福齊天，臣等不過得了您的庇佑而已。”

太后微笑點頭，問卿塵道：“你可願奏一首曲子，給我賀壽？”

卿塵路上已得知是爲此事來的，只是沒想到合奏的人會是夜天凌，盈盈拜倒：“卿塵不勝榮幸。”

左右侍已備上紫檀浮雲案，取來宮中典藏的瑞呈祥瓊瑤琴。大殿正中卿塵席地跪坐案前，微微側首調試絃，金燈玉影下周淡然流著一層明淨清，似一幕安靜的畫面。隨著指下琳瑯輕聲數點，大殿中諸聲皆靜，緩緩地退一方清淨的天地。轉頭對夜天凌道：“殿下請。”夜天凌目落到眼底，微微一笑，靜候他引曲。

紫竹簫在夜天凌手中打了個轉，輕抵脣邊，一縷明徹空靈的簫音悠悠飄出。

衆人只覺耳目一清，隨著這簫音彷彿巍巍金殿化爲天地，一片清潔純白遼遠無垠。瓊瑤玉雪中，似乎有若有若無清香浮，伴著紛紛輕雪灑落人間。

出人意料地，卿塵閉上了眼睛側耳傾聽，手落琴絃卻久久不。

簫聲漸行漸遠即將消失，忽而的手指隨意自弦上拂過，瓏玲音起乍然明亮，在這潔白無瑕的世界中仿若打開了晶瑩的澤，一片冰清玉潔。

夜天凌的簫音就在琴音飄出時迴轉揚起。卿塵手指輕細挑琴絃，每一個音符都那樣完地追隨著紫竹簫的清揚，冰天雪地中點點寒梅迎風綻放，一片醉人豔紅欺霜雪林落於天地之間。

邊出一淺笑，睜開眼睛時正看到夜天凌深沉的眸子，那眼底是看不到邊的廣袤，無止無盡。有一點星在那幽暗深悄然綻放，從那裡看到了寒梅睥睨風霜的凌傲。萬里冰封，千里雪飄，有誰知梅的風姿，梅的不屈，梅的孤高和梅的寂寞。指下隨他峻峭，琴聲如玉，清澈的低韻在這孤寂幻影中迎風liu轉，蹁躚起舞。

簫音不絕，如歌似泣，琴聲乍舒，低淺唱，似簫而再非簫，若琴已不是琴。

金碧輝煌的延熙宮彷彿出現了一片寧靜的世界，雪瑩瑩，疏枝綴玉，微風帶起紛紛然雪影梅香。一個是青衫磊落，一個是白翩然，人驚歎，人神往，人心中塵慮盡去，只餘這無限風姿久久縈繞心頭。

清音盡收《梅花落》，簫聲遠，琴音淡，夜天凌和卿塵面向太后拜倒：“恭賀太后福壽萬年，慈恩綿長。”

“好，好！”太后滿意地對卿塵道：“過來讓我看看。”

卿塵輕輕斂襟起，後披帛迤地鋪展，步履從容邁上了席邊玉階，再對太后一福。

太后慈祥地打量，說道：“嗯，才貌雙全，知書達理。”復又對天帝笑道：“這樣的好子再到哪裡去找，咱們不如和家要來做媳婦如何？”

天帝對卿塵也頗爲喜，道：“母后所言極是，只是中意給您哪個孫兒？”

卿塵心間大驚，驀然有數道眼神齊刷刷地落在的臉上。卻聽太后道：“凌兒經常帶兵在外，府中總沒個人也不是辦法……”

話未說完，夜天凌已離席拜倒打斷了太后的話：“皇祖母，孫兒……”他沒有說下去，而太后也突然停住了沒有再繼續。

夜天凌神平靜，毫無波瀾，卿塵從他擡起的眸中看到了某些東西，那是令人不解的驚訝、決絕、漠然，還有藏至深的一抹矛盾與痛楚。所有的緒都在他黑寂的眼底一掠而過，快得人懷疑是不是真的存在過。

延熙宮中突然陷了一種莫名的安靜中，沒人任何人說話。

短暫的沉默瞬時消失，太后滿是擔憂地看了夜天凌一眼，嘆道：“也罷，算了。”

似乎有數人同時鬆了口氣，一旁，夜天湛隨即對太后笑說：“皇祖母，相剛剛尋回兒才幾日，您便給嫁了出去，這相和夫人如何捨得？”

本來凝滯的氣氛隨著他風趣溫潤的聲音頓時一鬆，春風拂面，衍跟著笑道：“娘娘疼，這是小的福分。”

鸞飛和父親對視一眼，也忙笑著對太后道：“娘娘若是真喜歡我姐姐，不如留跟在您邊，我們姐妹也能常常得見，豈不兩全其？”

卿塵驚魂稍定，聽了此話目落往衍，又默不作聲的看了看鸞飛。

太后問卿塵：“你可願意？”

卿塵只沉默了片刻，心中那番疑慮在微笑中未曾有毫表，恭恭敬敬的對太后拜下：“卿塵年輕不懂事，日後還請太后娘娘多加教誨。”

“如此甚好。”太后對夜天凌道：“凌兒，回去坐著去，罰你一杯酒。”

“是。”夜天凌淡淡答道，退回席上，將面前的酒一飲而盡，隨即又自己斟滿一杯，整整一個晚上，沒有再向卿塵這裡看一眼。

卿塵隨在太后邊，偶爾轉眸看到夜天凌削瘦的側臉，想起很久以前聽人說過，薄脣的男人，心中無。夜天凌那冰冷銳利的脣角便像一道利刃，無聲劃過，薄薄的卻清晰的，將他和所有人分隔兩面。

方纔那一瞬間，凜然，憂懼，驚怕等等等等的一切，都不如聽到他的反應時心裡的酸。

拒絕了呢，卿塵對自己苦笑，那樣清楚的告訴了所有人，他不願。

自己心中，爲何竟如此難以平靜？手指在廣袖之下輕輕握，不自嘲，人，虛榮的化，即便是被不想要的人拒絕，一樣會心有不平。那麼，換了他呢？

信目看過席下，除了埋頭飲酒的夜天凌，太子、夜天湛、十一、夜天漓他們每一個人都有意無意的向自己看來。

或安，或微笑，或溫暖，或還有一點兒人咬牙的戲謔。但是有一道目帶來的卻是清晰地不安——夜天溟，他那人心悸的注視，自本就不甚輕鬆的心頭沉沉過，彷彿刻意地留下了一道無法忽視的轍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