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宮》正文_第47章

李承鄞再也沒有來看過我。

我病了很長時間,等我重新能說話的時候,檐外的玉蘭花都已經謝了,而中庭裡的櫻桃花,已經開得如如霞。

櫻桃開花比桃樹李樹都要早,所以櫻桃花一開,就覺得春天已經來了。庭院裡的幾株櫻桃花樹亭亭如蓋,綻開綺霞流般的花朵,一團團一簇簇,又像是流霞輕紗,簇擁在屋檐下,有幾枝甚至探進窗子裡來。

我病著的時候發生了許多事,都是永娘告訴我的。首先是首輔葉被彈劾賣,然後聽說誅連甚廣,朝中一時人人自危,唯恐被算作是“葉黨”。然後是征討高麗的驍騎大將軍裴況得勝還朝,陛下賞賜了他不金銀。還有陛下新冊的一位妃子,非常的年輕,也非常的漂亮,宮中呼爲“娘子”,據說陛下非常寵,連暫攝六宮的高貴妃也相形見絀。大家紛紛議論陛下會不會冊立爲皇后,因爲這樣的恩寵真的是十分罕見。不論是朝局,還是宮裡事,我左耳聽,右耳出,聽過就忘了。

我也不耐煩聽到這些事,我覺得男人的恩都是靠不住的,尤其是帝王家的男人,在天下面前,人算什麼呢?顧劍說過,一個人要當皇帝,免不了心冷。我覺得他說的是對的。

午後的時候,忽然淅淅瀝瀝落起雨來。永娘著庭中的雨輕嘆,說道:“這下子花都要不好了。”

我病雖然好了,可是落下個咳嗽的病,太醫開了很多藥方,天天喝,天天喝,但沒多大效力。所以我一咳嗽,永娘就連忙拿了披風來給我披上,不肯讓我一點涼氣。我也希咳嗽早一些好,早一些好,我就可以早一些跟阿渡回西涼去。

不管我的西涼變了什麼樣子,我終歸是要回去的。

我坐在窗前,看著雨裡的櫻桃花,弱的花瓣被打得漸漸低垂下去,像是剪碎了的綢子,慢慢被雨水浸得溼了,黏在枝頭。永娘已經命人支起錦幄,這是中原貴家護花用的東西,在花樹上支起錦幄,這樣雨水就摧殘不了花樹。我看著錦幄下的櫻桃花,錦幄的四周還垂著細小的金鈴,那是用來驅逐鳥兒的,金鈴被風吹得微微晃,便響起約的鈴聲。

現在我經常一發呆就是半晌,永娘覺得我像變了個人似的,從前我太鬧,現在我這樣安靜,總是非常擔憂地看著我。

阿渡也很擔心我,不止一次地想帶我溜出去玩兒,可是我打不起神來。我沒有告訴阿渡我想起了從前的事,我想有些事,我自己獨自承就好。

櫻桃花謝的時候,天氣也徹底地暖和起來。宮裡新換了裳,東宮裡也換了薄薄的春衫,再過些日子就是初夏了。永娘人在中庭裡新做了一架鞦韆,從前我很喜歡盪鞦韆,但李承鄞認爲那是輕薄率,所以東宮裡從來沒有秋千,現在永娘爲著我人新做了一架,可是我現在本就不玩那個了。

裝鞦韆架子的時候我看到了裴照,我已經有許久許久沒有見過他,自從上次在路上他勸我不要和月娘來往,我就沒有再見過他了。我就像第一次看到他,我還記得他奪走阿渡的刀,我還記得忘川之上他驚駭的聲音。他一定不會知道,我都已經全部想起來了吧。

我不會告訴他我想起了從前的事,那樣他一定會對我嚴加防範。中原人那樣會騙人,我也要學著一點兒,我要瞞過他們,這樣才能找尋時機,跟阿渡一起走。

裴照是給我送東西來的,那些都是宮中的頒賜,據說是驍騎大將軍裴況繳獲的高麗戰利品,陛下賜給了不人,我這裡也有一份。

都是些古玩珠寶,我對這樣的東西向來沒什麼興趣,只命永娘收過罷了。

還有一隻捧籃,裴照親自提在手裡,呈上來給我。

我沒有接,只命永娘打開,原來竟是一隻小貓,只不過拳頭般大小,全雪白的絨,好像一隻兔。可明明是貓,兩隻眼睛卻一碧一藍,十分有趣。它伏在盒底,細聲細氣地著。

我問:“這個也是陛下頒賜的?”

裴照道:“這個是末將的父親繳獲,據說是暹羅的貢品,家中弟妹淘氣,必養不大,末將就拿來給太子妃了。”

我將小貓抱起來,它伏在我的掌心咪咪紅的小舌頭著我的手指。覺拂過我的手指,麻麻的難又好,我頓時喜歡上這隻小貓,於是笑著對裴照說:“那替我謝過裴老將軍。”

不知爲什麼,我覺得裴照似乎鬆了口氣似的。我毫無忌憚地看著他,面微笑。當初他跟隨李承鄞西征,一切的一切他都盡皆知曉,在忘川的懸崖上,也是他眼睜睜看著我跳下去。可是他從來沒有在我面前說過半個字,我想,他其實對李承鄞忠心耿耿。如果他知道我早就已經想起來,會不會立時神大變,對我多加提防?中原人的這些詭計,我會一點一點地學著,我會將他們加諸在我上的所有痛苦,都一一償還給他們。

我逗著小貓,跟它說話:“喵喵,你是要吃魚嗎?”

小貓“喵”地了一聲,舌頭再次過我的手指,它舌頭上的細刺刷得我好,我不由得笑起來,抱著貓給阿渡看:“你看,它眼睛真好看。”

阿渡點點頭。我永娘去取牛來喂貓,然後又跟阿渡商量給小貓取個什麼名字。

我問阿渡:“小花好不好?”

阿渡搖了搖頭,我也覺得不好,這隻小貓全純白,一也沒有,確實不應該小花。

“那麼就小雪吧……”我絮絮叨叨地跟阿渡說著話,要替小貓做個窩,要替小貓取名字……我都不知道裴照是什麼時候走的。

不過自從有了這隻小貓,我在東宮裡也不那麼寂寞了。小雪甚是活潑,追著自己的尾就能玩半晌。庭院裡桃李花謝,紅如雪,飄飛的花瓣吹拂在半空中,小雪總是跳起來用爪子去撓。可是廊橋上積落堆的花瓣,它卻嗅也不嗅,偶爾有一隻蝶飛過,那就更不得了了,小雪可以追著它滿院子跳,蝴蝶飛到哪裡,它就躥到哪裡。

永娘每次都說:“這哪裡是貓,簡直比狐貍還要淘氣。”

日子就這樣平緩地過去。每天看著小雪淘氣地東跑西竄;看庭院裡的花開了,花又謝了,櫻桃如絳珠般累累垂垂,掛滿枝頭;看桃子和李子也結出黃豆大的果實,綴在青青的枝葉底下。時好似裡的水,流去無聲,每一天很快就過去了。晚上的時候我常常坐在臺階上,看著一明月從樹葉底下漸漸地升起來。千年萬年以來,月亮就這樣靜靜地升起來,沒有悲,沒有喜,無聲無息,一天的風,照在琉璃瓦上,像是薄薄的一層銀霜。天上的星河燦然無聲,小雪伏在我足邊,“咪咪”著,我著它暖絨絨的脖子,將它抱進自己懷裡。我靜靜地等待著,我要等待一個最好的時機,從這個緻的牢籠裡逃走。

本來因爲我一直病著,所以東宮裡儀注從簡,許多事都不再來問過我。從前趙良娣雖然管事,但許多大事表面上還是由我主持,我病了這麼些日子,連宮裡的典禮與賜宴都缺席了。等我的病漸漸好起來的時候,緒寶林又病了。

病得很重,終究藥石無靈,但東宮之中似乎無人過問,若不是永娘說走了,我都不知道緒寶林病得快死了。

不知出於什麼原因,我決定去看。也許是憐憫,也許我想讓李承鄞覺得,一切沒有什麼異樣。或者,讓李承鄞覺得,我還是那個天真傻氣的太子妃,沒有任何心計。

緒寶林仍舊住在那個最偏遠的小院子裡,服侍的兩個宮早已經又換了人。巫蠱的事雖然沒有鬧起來,可是趙良娣得了藉口,待越發地刻薄。我病後自顧不暇,自然也對了照拂。我覺得十分後悔,如果我及早發現,說不定不會病這樣。

瘦得像是一枯骨,頭髮也失去了澤,髮梢枯黃,像是一蓬草。我約想起我第一次見到,那時候還是在宮裡,剛剛失去腹中的孩子,形容憔悴。但那個時候的憔悴,是鮮花被急雨拍打,所以嫣然垂地。而不是像現在,就像是殘在西風裡的花,連最後一脈鮮妍都枯萎了。

我喚了好久,才睜開眼睛瞧了瞧我,視線恍惚而迷離。

已經不大認得出來我,只一會兒,又垂下眼簾沉沉睡去。

永娘婉轉地告訴我太醫的話,緒寶林已經拖不了幾日了。

今年也才只得十八歲,的芳華早就轉瞬即逝,這寂寞的東宮像是一頭怪,不斷吞噬著一切鮮妍好。像鮮花一般的,只得短短半載,就這樣凋零殘謝。

我覺得十分難過,從住的院子裡出來,我問永娘:“李承鄞呢?”

永娘亦不知道,遣人去問,才知道李承鄞與吳王擊鞠去了。

我走到正殿去等李承鄞,一直等到黃昏時分,纔看到七八輕騎,由羽林郎簇擁拱衛著,一直過了明德門,其餘的人都下了馬,只有一騎遙遙地穿過殿前廣袤的平場,徑直往這邊來。我忽然覺得心裡很,我已經有好幾個月沒有見到李承鄞,很久以前雖然我也不是天天能見著他,可是隔一陣子,他總要氣勢洶洶地到我那裡去,爲了七八糟的事同我吵架。但現在我和他,不見面了,也不吵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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