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搖皇后》璇璣之謎 第二十章

大殿之中,旋張開雙臂,以一個完的父親之姿,對著孟扶搖展開邀請和擁抱的懷抱。

大殿之巔,孟扶搖靠著楹樑,雙手抱,一彎起一直,面無表的坐著,面無表的俯視著旋。

半晌慢慢一笑,道:“父親?”

旋目一亮,淨梵臉一變。

不待旋歡喜,孟扶搖已經緩緩的,一字字接了下去:“鍾則寧之夫,淨梵爹,怎配做孟扶搖之父?”

旋臉上搐了一下,剎那間五都似移了位,半晌才勉強恢復了臉部表,扯出一抹笑容道:“扶搖,朕知道你怨恨朕,但是朕也有不得已,如今皇后被你殺了,殺就殺,朕立即廢了,株連鍾氏家族全部以謀逆罪論,鍾家所有人,你想怎麼理就怎麼理,直到你解氣。”

“還有這個。”旋舉起手中傳位詔書,對孟扶搖的一招,“璇璣皇位,朕已決心傳於你,從今後你就是皇,生殺予奪天下大權,此後盡數持於你手,人間榮耀與權力的巔峰,盡在你足下,可好?可喜歡?”

“不!”

一聲厲呼劃破這一刻詭異的寂靜,一直靠著榻邊勉強支撐著自己子的淨梵突然撲了過來,劈手就去奪那詔書。

旋臉一變手一撤,淨梵五指纖纖長若鬼爪,指甲竟然閃著帶毒的淡藍出手如風,也不管那指甲劃破旋一油皮便會要他命,那樣毫無顧忌殺氣騰騰的搶了過來。

大殿之巔,長孫無極和孟扶搖一,漠然看著,唐易中早已避嫌的退了下去,去指揮反攻了。

淨梵風一般的奪了過來,旋冷哼一聲,突然將詔書往桌上一拍,自己向後一仰。

詔書拍在桌上,長長的一卷拖下,淨梵手一抓將詔書抓起,擡手就去撕。

“哧——”

極輕的一聲利響,自詔書尾端覆下扯住的桌案之下突然響起,燈暗淡的大殿約只見淡綠的短芒一閃,像天際星剎那一亮,亮出一聲電霹靂般的慘

“啊——”

噴出來,卻是淡綠的,不像是,倒像是兩朵小小的詭異的青花。

最後的芒之花。

桌案下機關裡的短釘,在淨梵飛快奪詔書的那一剎被啓,極近的距離機簧強勁,剎那正低頭撕詔書的淨梵雙眸!

一道直沒眼,一道穿過鼻樑釘眼角,雙眼齊毀!

淨梵的慘呼聲彷彿要震塌整個大殿,那般淒厲高昂的穿上去,一線鋼針般直直向上,向上再向上,似乎不把自己破魂,不把自己的心裂都不罷休。

生慣養的最小的公主,一生盡呵護,從未和人尊貴的玉手,連指甲都沒斷過,因爲怕吃苦怕傷,也因爲天生質限制,明明名師在側,淨梵卻沒能學到玉衡二分之一,只把輕功練得出神化,以求在危急時刻保命,如今毀眼之痛,如何經

瘋狂的著,流披面,粘膩的將被割散的長長短短的烏髮都粘在臉上,黑黑白白紅紅辨不清五,只看見那潤紅脣已青紫,只看見那般張著,自咽出淋漓的來。

孟扶搖閉上眼,陳黯的殿頂線裡,毫無表

十四年前金紅芙蓉花裾自腦海中一閃而過,耳中“咔噠”一聲。

那聲落鎖的咔噠聲。

而今日,換你自己落下你人生的鎖。

自作孽者,不可活。

淨梵那般著,突然聲一收,似乎再也不出,子一傾霍然回首,滿是鮮的眼眶狠狠“看”向旋的方向。

的眼睛已經不是眼睛,只是兩團模糊的,那被那般劇烈的瘋狂仇恨灼燒著,一的跳,被那樣的“眼睛”“看”著,連腥風雨中走過,心志無比強大的旋,都不了一,在榻上

淨梵猛然撲過來。

撲過來,撲得那般猛烈,眼眶裡鮮飛灑,綿延出一條深紅的線,那線拖曳的軌跡未散,人已到了側。

旋沒有想到重傷若此還有力氣攻擊自己,驚惶之下大:“扶搖救我——扶搖救我——”

孟扶搖立刻躺下去,躺在楹樑之上,好,舒服。

旋求救無果,眼見淨梵那般兇猛,完全是要同歸於盡的撲了過來,轉眼間已經呼嘯著一頭撞上了他的膛。

他被撞得頭一甜,眼神猛然一黑,閃過一道兇,突然在淨梵再次擡起雙手時,將側榻上一個黃銅龍頭狠狠一扳!

“咻!”

數十聲如一聲,牀榻四角,突然攢出無數飛刀!

如電,直淨梵全

淨梵聽見風聲急退,輕功絕頂,這輕功無數次救過命,飛刀不是剛纔近在咫尺的短釘,方位和之間有距離,來得及退開。

殿頂上,孟扶搖突然輕輕彈了彈手指。

淨梵只覺得後一阻,彷彿背後平地突然起了一堵牆,生生將最後的退路擋住,隨即便覺得會一涼。

都一涼,無數地方都突然一空,像是一幅編織潤的錦緞突然被破無數道爲千瘡百孔的網,那破爛的網在風中飄搖著,過帶著腥氣的的浪

千刀穿,天譴之刑。

淨梵到得此時,反而不再,再不出,也沒有必要,全都無遮無掩的潑灑出來,將一生裡所有的語言,都潑水難收的帶了出去。

只是旋轉著,將月白裾旋轉淋漓的花,最後的悽豔的花,深紅的落在那樣微藍的白上,鮮明刺眼……月白……月白……討厭的月白……討厭的悽清……曾幾何時,只喜歡金紅,喜歡大朵大朵的芙蓉花,喜歡彩斑斕的珠翠首飾,那些翡翠鑄祖母綠貓眼石黃玉水晶琉璃,那些鮮豔的張揚的得鋒芒畢眼的……曾幾何時爲了他,爲了那朵見鬼的蓮花,永遠著月白的素,取下琳瑯的首飾,將所有的相關的用都換大大小小的蓮,沒日沒夜的鑽研那些枯燥無趣的佛經……那般苦心……那般苦心……從七歲開始的慕……到得如今……到得如今……

突然一仰頭,瘋狂的笑了起來,依舊是無聲的笑,看不出笑容是什麼模樣的笑。

笑著,趺跌撞撞,帶著滿的刀向著記憶中長孫無極的方向撲過去,不知道自己撲過去要做什麼,是也想和他同歸於盡?是想告訴他自己這一生的癡,還是僅僅因爲生命裡永無止盡的執念和虛妄?執念……執念……從小予取予求無人拂逆的淨梵,不知道拒絕的滋味,也永不接拒絕,所以他便的執念,執到最後不知是恨是,只知道要得到要得到,直到今日終虛妄。

原來是世間一切都是虛妄……皎皎年郎是虛妄……含蓮出生的傳奇是虛妄……皇位傳承是虛妄……父皇寵是虛妄……所有的恨和,都是虛妄……

原來來這一遭,只是爲了生命裡迷離的幻境,在這樣的幻境裡顛撲不休,機關算盡,做了一輩子不是自己的自己。

何苦來?何苦來?

笑,似是看破,卻又完全沒有看破,一生裡最後一次掙扎撲向的方向,依舊是向著他的方向。

長孫無極高踞殿頂,同樣面無表的看著這個一次次向他撲來至死不休的人,眼底憎惡深濃……如果不是,許宛和扶搖完全來得及等他回去救,命運就會完全走向另一個方向;如果不是,扶搖不會被鎖櫃中生生眼見許宛刑,得封鎖記憶多年,十九年盡艱難苦阻;如果不是,扶搖怎麼傷若此,人爲的劃下和他之間的鴻,至今尚未能夠填補?

他平靜的,虛虛將袖一拂。

大力平地涌起,生生將撲過來的淨梵阻住,阻在三丈之外,他甚至連接近他下三丈之地,都不允許。

巨力一阻,淨梵子如撞上牆壁!先前是後背撞上阻了去路,如今是前心撞上,全鋼刀的傷口剎那一衝,再三分,鮮狂激,半空中噴開桃紅的霧。

緩緩倒下去,倒下去之前猶自用手指拼命抓撓著,似乎想抓開長孫無極和之間永遠橫亙的無形的牆,又似乎想抓死麪前出現的那些仇人的幻影——長孫無極、孟扶搖、旋……那些一生裡糾纏不休、予開始也予終結的命運的讖言。

抓撓著,越抓越緩,最後停在半空不了。

沒能舒舒服服的躺下永遠的死——上刀太多,架在地上支在金磚裡,將子高高架著,爲一個傾斜三十度的很累的姿勢。

的手依舊高舉,一個永恆的抓撓姿態。

一生裡學著聖潔高雅的假蓮花,以最醜陋的姿勢死去。

滿殿裡迤邐開深紅的流,沿著那無數刀口流下刀,在地面歪歪斜斜的遊走、勾勒,畫一幅無人看懂的玄奧的命圖。

旋在榻上不住的咳嗽,蜷一團,他本就油盡燈枯,和皇后玉衡淨梵周旋許久,又要兼顧著朝外局勢,確實已經快到了最後的大限,剛纔不過支撐著而已,再被淨梵那一撞,他只覺得渾都要散了。

他咳著,卻出一得意的笑意,都死了又如何,他終究是最後的功者,他終究選出了最狠的統治者,看扶搖剛纔睡下去的瀟灑,多麼的痛快決絕;看扶搖攔住淨梵那一指,多麼乾脆利落,要是沒那一睡沒那一指,他保不準還要猶豫——璇璣不需要爛好人沒有決斷的皇帝!

三十年前,他自己的父皇將傳位詔書給他時,他也是一,一兄弟姐妹的

父皇那樣對他說——孩子多點沒關係,將來有得選擇,我璇璣第一代就是子嗣太,兩個孩子資質都不佳,最後勉強選了一個,統治十年中國力衰退,若不是後代繁盛出了英主,百年前也許就滅國了。

父皇那樣對他說——但不用太得狠了,將來你會捨不得。

於是便沒有,那些溫,需要而已,就如對皇后,五洲大陸都知道他旋畏妻如虎,淪爲笑柄,可是畏妻都是因爲妻,他本不那個冒牌貨,哪來的畏?

畏的,不過是那個強大如神的男人而已。

他曾以爲,總有辦法解決——則寧年輕,玉衡力壯,孤男寡常年相,難免乾柴烈火,只要他們有了,破了玉衡的武,破了的驕,哪裡還有他們耀武揚威的地方?

爲此他算計玉衡很多年,那些伐心之藥,以極微小的分量一點一點下在飲食中,塗在宮室裡,甚至抹在靠近他的下人上,想要他,想要他撲倒他的妻,然而萬萬沒想到的是,那個悍婦竟然那麼守禮,牢記的高貴份,從不肯讓玉衡靠近週三尺,而玉衡又那般強大,那樣長年累月不的算計,竟都被他強大的武力生生制。

不過制終究只是制,火苗子得久了,一旦發,會是更兇猛的燃燒,如今不就好了?看,他的兒,和他竟然選擇了一個方式,將那對男痛快的解決。

和恨一樣,雙刃之劍,利用得好,便是最趁手的武

如孟扶搖,沒有仇恨驅使,能做得這般決絕?

不過的恨,他也得控制在一個限度之,莫讓恨火燎原,當真拿璇璣去燒了。

旋吭吭的咳,咳出一口帶的濃痰,拿起那份詔書,對孟扶搖出邀請的微笑。

他面蒼白眼底青黑,在滿殿的氣和昏黃的燈下,搖晃著自認爲很有力的金閃閃的詔書,對孟扶搖出鬼似的微笑。

孟扶搖看著那微笑,就像看著一隻從地底冒出的,左手權右手砍刀的殺戮之鬼,人是肯定沒有的,生來的使命就是吞吃自己上落下的

沉默著,久久的沉默著。

旋不急,他很有耐心,他不相信有人對著這江山萬里無上權會毫不心,孟扶搖做無極將軍,做大瀚孟王,做軒轅國師,那麼興趣的參與各國政爭,天生是個狡猾多變無所不爲的政客,那麼有什麼理由不接一片更爲廣闊的天地?什麼將軍、王爺、國師,再怎麼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終究是他人臣子,抵得上一國之主,璇璣皇?

殿中氣瀰漫,燭火飄搖,黑暗濃重似不可揮開,而殿外,一長排長窗已經微微泛白,東方漸漸出曙,再黑的夜終究會過去,而天,快要亮了。

天亮之後,便是苦心孤詣的旋在最後一刻才考驗決定的皇的繼位大典。

而即將繼位的皇,還蹲在殿頂,漠然的看著那道無數人生死爭奪的繼位詔書。

詔書,黑暗中熠熠閃,看起來聖潔莊嚴,四面鮮未曾毫沾染。

孟扶搖終於了。

從楹樑之巔飄了下來,飄到前。

旋瞇起眼睛笑了,得意而滿足。

握著那詔書,等著孟扶搖手來取,然後他會向後一,先向孟扶搖提出條件。

他的如意算盤沒功。

孟扶搖雙手負在後,本沒去接詔書,只是很睥睨的看著他,直接道:“條件。”

旋怔了怔,隨即更加滿意的笑了,好,這纔是皇的氣派,他自己點蔑視不要,只要繼承者夠強夠聰明他都歡喜。

看來這麼多年不去找是對的,在江湖朝堂雨腥風中歷練過的孟扶搖,很明顯就是比他那些養在璇璣宮廷的兒們要經驗富氣勢強盛。

“你發誓。”他乎指一彈,後牆面軋軋開啓,出一方神龕,供奉著鳥頭人的神,“你向我氏先祖起誓,你,扶搖,永遠忠於氏,忠於璇璣宗祧,克承大統,代天理育黎庶,闢土服遠,保璇璣國祚萬世,若有違之,天地不容,萬雷之殛,骨無存!”

他自己緩緩下榻,向那圖騰磕頭,背對著孟扶搖意味深長的道:“我璇璣氏起源之祖,是上古神,向有神蹟,十分靈驗。”

隨即他回,滿懷希冀的看著孟扶搖——五洲大陸神前誓言無有不應,只要孟扶搖敢於在這神前立誓,便說明無心爲難璇璣,拿皇位報復,這是他對孟扶搖最後的考驗,也是他最後的殺手鐗,雖然他自己覺得,一個璇璣皇位已經足夠抵消孟扶搖的苦難和怒火,但是爲了防備萬一,這個誓必須要發。

孟扶搖迎上他的目,無所謂的笑了笑,道:“扶搖?”

“你總不能再姓孟。”旋道,“這個姓纔是真正尊貴的姓。”

“你終於決定把皇位傳給扶搖?你和宮許宛所生的地位最低的皇扶搖?”孟扶搖又問了一句。

旋覺得這句話是廢話,想大概是這孩子興過頭忍不住要囉嗦,笑道:“是,便是你娘,你繼位後也可以給封號的,母隨子貴,將來就是太后,不再是低賤宮,如果你高興,修史時也可以給換個出,都由得你。

孟扶搖點點頭,大步上前取香三敬,一字字道:“扶搖,璇璣天旋與青澤郡民許宛之,現承其父皇宗祧,永忠氏,永忠璇璣,克承大統,代天理育黎庶,闢土服遠,保璇璣國祚萬世,若有違之,天地不容,萬雷之殛,骨無存!”

說得清晰流利,毫無含糊,旋仔細聽著,出滿意笑容,將詔書奉上。

孟扶搖隨隨便便接過。

詔書接在手中,就像捧著浸染的江山輿圖,寥寥數字間,似乎聽見那些冤死者的嚎哭,四公主、五王妃、六公主、七皇手、八皇子,在長久傾軋中死去的皇子皇們,哦,還有大皇,聽說率領的紫披風節節敗退,被三皇子到京郊獨秀峰,紫披風星散,桀鶩不訓的大皇不甘失敗之辱,憤而自盡……又死了一個。

這就是璇璣皇族,這就是璇璣江山,這就是璇璣的傳承,輕飄飄的詔書浸滿金枝玉葉的鮮,被散發著腥臭和腐朽氣息的老人恭敬捧起,手中。

孟扶搖握著詔書,毫無攀登巔峰君臨天下的欣喜,也想象不出這樣的皇位有什麼值得欣喜的,突然想笑,痛痛快快的笑,笑這人世黑暗蒼涼,笑這紅塵殷然,笑那羣爲這見鬼的東西爭個你死我活的蠢蛋,不知道權如刀網,網住誰,誰被凌遲。

於是便笑了,痛快的凌厲的酣然的上衝雲霄的笑,大笑著了整整一刻鐘,旋一開始以爲是開心的笑,也陪著笑,漸漸覺得不對勁,臉慢慢的變了,就在旋以爲要笑瘋了的時候,孟扶搖突然停住,彷彿剛纔本沒那麼瘋狂笑過般,一把抓過詔書,再也不理會旋,很平靜的轉

前方,一道升起,芒如金,巨劍一般劈開重重霾和,剎那間便填滿了整個空曠的大殿。

千層玉階之下,廣場之上經過一夜廝殺,已經用鮮換得寧靜,接到陛下傳令的林軍終於退下,而唐家的長勇軍,本就是旋始終掌握在手中,用以在諸子爭位最後掌控大局的保存實力,當然,對於靈活狡猾的唐家小公爺來說,陛下已經是過去式,他現在只需要忠於皇,才能保證他唐家永世富貴。

大軍撤去,百雁行步進,文武分班,踩著雲石地面夾中尚未完全洗乾淨的跡齊齊整整跪下,等待著今日的繼位大典。

所有的準備都已做好,等待的只是最後那個名字。

宰相率領百跪伏在丹陛之下,惴惴不安的等待著那個決定他們今後命運的結果,他也不知道那會是誰,只知道陛下說過,最後從大殿中走出來的是誰,誰就是新皇。

升起,霞彩萬丈,玉白長階千級高矗,在一片雲蒸霞蔚之中如在九霄之端。

九霄之端,閉的殿門在萬衆期盼的目中緩緩開啓,一個纖細的黑人影,握著一卷詔書,從殿中緩緩步出。

而來,披一七彩霞彩熠熠金輝,姿筆直而目深遠,如九天之上俯瞰凡塵之神。

們努力昂頭,意圖看清新主的容

宰相腦中卻突然轟然一聲。

爲什麼是大瀚孟王!

他愕然擡頭,怔怔看著那個面無表,冷然下年打扮的子,看凌厲,似曾相識。

突然想起很久以前,陛下召他議事,意味深長說了一句:“放心,朕會爲你們尋得一位剛毅有爲之主。”

當時他大膽的道:“陛下英明,我朝現今吏治不寧,確需剛毅英銳之主鐵腕治之,只是……現今皇嗣之中,似無……剛毅之。”

陛下笑而不答,良久才道:“也許,到時便有了。”

時至今日,方纔明白!

時至今日,才真正懂得當初“盛禮相迎,無有不應”那句聖旨的意思!

陛下聖心默運,伏線千里,竟非臣子可以揣測!

他趕直起,雙手加額,心中充滿著對老皇的凜然敬佩和對新皇的惶恐不安,率先帶領百,高呼著深深磕下頭去。

“叩見我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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璇璣天三十年四月初六,七國關注的璇璣神皇終於現,歷任無極將軍、大瀚親王、軒轅國師的傳奇子,再次掀開七國皇族風雲史令人震驚的新的篇章。

四月初六午時,新任皇孟扶搖於璇璣正殿龍泉宮即位,正午的近乎熱烈的灑在明黃深紅的大殿之上,一輝映之中,穿十二章紋海水江涯五雲紋袍,戴七寶金冠的皇立於寶座之巔,玉階之下鋪開長長雲霞裾,十九歲子芳華正好,丹脣素齒,烏髮蛾眉,潔白額頭金鈿璀璨,和這皇家富貴一般,華貴、燦爛、明豔不可方

只是人的皇的目,卻森然如刀,眼神黝黑的自龍座之巔冷然下時,所有的王公員都如被風吹伏的草一般深深低下頭去。

悠長的號角、尊貴的韶樂、及震耳聾的鞭炮聲織的巨聲之中,禮鳴贊,唱排班,文武各就位,樂聲再起,全四拜,宣讀和展讀升案,宣讀旋另備好的專爲傳位給孟扶搖寫的詔書,其中對孟扶搖的世做了化的解釋,又深的描繪了扶搖是如何的出高責,如何的承庭訓,如何的早早出宮紅塵歷練,如何的人品貴重深肖朕躬,如何的風標絕世非不能爲帝,洋洋灑灑數萬言。

衆臣及各國使節注意到,金案之前的皇在詔書宣讀時,一直漠然以對似有不耐,手指在寶座上嗒嗒的敲著,看那起伏似有旋律,卻又不知道敲的是什麼歌。

只有孟扶搖自己知道,敲的是一首小令,前世裡的一位癡迷元曲的教授,曾將一些著名小令請人譜曲,其中就有一首張可久的《中呂·紅繡鞋》。

“絕頂峰攢雪劍,懸崖水掛冰簾,倚樹哀猿弄雲尖。華啼杜宇,吼飛廉,比人心山未險!”

人心之險,勝絕巔!

宣讀詔書之後是授璽,旋支撐著,將“玉璽”給孟扶搖便退後宮,玉璽自然是沒有了,被孟扶搖毀了,儀式上沒有玉璽卻不,孟扶搖隨便抓了個發糕,用明黃緞子一裹塞在了旋手裡,於是旋只好把“發糕玉璽”鄭重的給禮,再由禮鄭重的送上來,再鄭重的給孟扶搖,其間旋臉一直在搐,孟扶搖若無其事——要不是覺得可能會弄髒了自己的手,原本是打算派人去挖一坨屎用明黃緞子裹了當玉璽的。

至於玉璽像不像,百們不敢說,原本應觀禮的諸皇子皇們都不在——他們在進宮時被騙進後殿,隨即被告知新皇下令他們不得參加大典,一律請去先祖靈牌前敬香,祈禱國運昌隆,殿門一鎖,外面大軍看守著,裡面罵破天也沒人理,孟扶搖授權紀羽,看見誰罵便砸他一爛泥,當爛泥味充滿那間關滿皇子龍孫的大殿後,他們終於安靜了。

旋對此毫無意見,說實在的,他繼位後,兄弟姐妹們都被殺個乾淨,吃一泥怕什麼。

當孟扶搖在那鑲金嵌玉的寶座上坐下來,接朝賀和各國使節朝賀的時候,突然僵了僵。

宗越和長孫無極都在。

軒轅國的皇帝和無極國的太子,原可以以使臣道賀,無須親上殿,然而兩人似乎都不介意不合禮儀也不介意引得七國紛議,都坦然坐著。

看下來,兩人都擡起頭,長孫無極向微微一笑,目中滿是安——他知道對於孟扶搖,這一刻並不是一生的榮對這些禮儀,一定心裡充滿厭惡。

宗越卻直直的看著,眼神再無原先的躲避飄移,那目裡幾分疼痛幾分急切,孟扶搖迎上那樣的眼神,半晌,對他淡淡的笑了笑。

按照禮儀,宗越是軒轅皇帝,來賓中他份最高,他當先道賀,修長晶瑩的男子在丹陛之下輕輕一躬,道:“賀皇陛下登位,願陛下運,業承熙洽,敝國願與璇璣締通商之好,兩國互惠。”

孟扶搖站起還禮,璇璣衆臣都出喜,軒轅行商甲天下,又地大博人口衆多,只是以往一直沒有國事往來,也就談不上貿易互利,如果兩國從此通商,璇璣名工巧匠的各類新奇製品便有了一個穩定而巨大的銷售渠道,而且軒轅礦產富,運到璇璣,對璇璣擅長的武研製也很有助益,軒轅皇帝主示好,對如今經濟衰退的璇璣實在不啻於及時雨。

孟扶搖看著宗越痛切的眼神,一霎間影重來,恍惚間十四年前孤崖之上翠柏之下,那白年輕輕著自己滿的牙齒,那般低低的說:“但你忘記……但你忘記……不要和我一樣,日日想起……”

他有什麼錯呢?揹負深仇的年,別人當他的面狠狠摜死他的父親,他負仇逃亡千里,從此他有什麼理由不堅不冷漠?

別人未曾救過有親有故的他,他卻救了無親無故的

他負著那樣的痛,自年起便失了人生之歡,日日折磨寤寐難安,所以才希避免那樣的痛,輕快明亮的長大。

他給了這一世鮮亮的重新開始。

他締造了初始意義的孟扶搖,沒有那個忘記一切的悉扶搖,就沒有今日勇於面對的孟扶搖。

老路的那句話沒說完,孟扶搖給他自補上。

他是你的……恩人。

是的,恩人。

對於許宛,也許是無,但是對於孟扶搖,他未曾有一虧欠。

擡起眼睫,深深看著宗越,半晌輕輕一笑,道:“是,陛下意,扶搖從來都深謝於心。”

宗越眼睛一亮,還想說什麼,長孫無極突然上前一步,笑道:“無極願與陛下之王朝永修同好,乞蒙陛下全。”

孟扶搖瞟他一眼,心想這人在這個場合這種語境之下還能抓時間雙關調戲,實在是天生的死不改。

“多謝太子,”孟扶搖笑得很假,“說全實在太嚴重了,不敢不敢。”

長孫無極很愉快的退下,好,好歹那是笑容,他都沒看見笑容很久了,加起來足足一百一十六個時辰零三刻。

璇璣百此時都喜不自勝,都知道陛下和無極軒轅好,原先還是大瀚親王,如今看來果然不虛,有這三國鼎立聯盟,璇璣再無滅國之憂!

使臣們一一見過,孟扶搖眼睛卻突然瞇了瞇。

走上來的子,一衫靛藍夾著深紅,彩鮮明卻又不顯突兀,襯著亮的,反倒生出奇異的嫵的風有比尋常人更纖長的天鵝般的脖頸,映照下廓一層淡金茸茸,五廓秀深刻,眼窩深深,蘊一泊眩的眸,像是流的深淵,或是浮的夜

是那日酒樓之上,遇見的神子。

因爲的一張符紙,提前叩響了舊事的門扉,推開深重的宮門,看見了一生裡最爲不堪回首的記憶。

孟扶搖對這個人,有種說不出的,覺得舉止是很有分寸的自然親切,但是又覺得莫名詭異。

一轉眼看見宗越神,宗越正皺眉看著那子背影,他們認識?

子輕輕上前來,做了幾個手勢,側那個金環亦步亦趨跟著,對著瞠目結舌的禮翻譯:“扶風塔爾族,神空聖非煙,恭賀璇璣皇帝陛下福壽萬年。”

非煙……

原來是扶風族的聖,孟扶搖聽姚迅說過扶風族聖的地位不低於族中的王,不過非煙這個名字好像還在哪裡聽過,孟扶搖想了一下沒想起來,也就算了,非煙卻已經含笑一招手,那金環送上一個通雪白的盒子,道:“謹以我扶風羅剎海之海珠敬獻陛下,羅剎海珠世所皆知,養安神,穩築經脈,固本培元,若輔以扶風深海之蛟油,則對天下一切外瘀傷皆有奇效,且能提升功力。”

孟扶搖眼睛亮了亮,笑問:“哦?蛟油?”

那金環得意的點頭,道:“我扶風異寶最多,且大多有益武者真氣淬鍊,蛟油不過其中之一而已。”

孟扶搖笑道:“真是令人神往。”一擡頭,和沉默的非煙目

後者對出淺淡而又令人眩迷離的笑容。

而在後,長孫無極突然微微蹙起了眉。

登基大典結束之前,禮當殿請孟扶搖定年號,孟扶搖想了一下,隨隨便便的道:“就是端明吧。”

“端嚴聖明之治,我皇聖明!”衆臣拜服,只有座上孟扶搖出曖昧的微笑,以及幾位尊貴來賓忽然都忍不住搖了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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璇璣端明元年,新帝繼位,第一件事,太上皇遷宮,從永昌殿遷到承興殿,那裡正對著璇璣皇族供奉各代帝王靈牌神位的宗殿,十分冷僻,旋過去後,孟扶搖從不請安,只是令侍衛好好守著,旋幾次要見都說沒空,要見其他子,孟扶搖還是說沒空。

是沒空,璇璣皇子皇們還關在那殿中,不許回家不許吵嚷也不許提任何要求,孟扶搖什麼都沒說,什麼都沒做,將他們一肚子悶葫蘆的先悶著。

四月十六,起兵反叛的三皇子被長勇軍擊敗,三皇子被於輔京行宮,帝親往看視,三皇子當庭辯論言辭滔滔,暗指帝得位不正,而天下大統當由德才兼備者得之,帝一言不發含笑而聽,末了拊掌讚道:“好一篇錦繡文章!”

隨即起道:“做文章如繡花,需得靜心,如何能讓權爭污濁之事侵擾?三殿下從此便在這裡慢慢做文章吧,還有,你既自稱德才兼備,朕便給你出個關係政治的題目,做得出便放你出去,並封你爲攝政王。”

“真的?”三皇子眼睛一亮。

“君無戲言。”帝肅然。

“什麼題目?”

著下,微笑看著三皇子,一直看到他發,才道:“《從玉米價格上漲看世界金融危機之中的國》。

四月十八,帝收回太上皇在位時對諸皇子皇的所有任職,其中在北境的十一皇子悍然抗旨,暗中驅使手下聯合的綠林力量暗殺北境員,意圖給新即位的帝造不利局勢,然而剛剛手,便被一直和他作對不休的北地綠林同盟截獲,極其有組織的反戈一擊,十一皇子倉皇逃竄於北地,託庇於北地最大的勢力長天幫,卻因爲他當初干預長天幫新任幫主歸屬,被有實力競爭幫主之位卻因此失敗的副幫主懷恨刺殺。

玩弄江湖者,死於江湖。

四月二十,帝推行新政,廢除紫披風和鐵衛,將偵察輯捕之權統一重歸刑部,重理刑獄,刑部天下刑名,都察院糾察,大理寺駁正,改革軍制實行邊軍換防,天下兵馬之權收歸一統,改革賦役重新定稅,清查國庫及各地虧空,另列關係刑名、司法、戶政、軍丁、農桑、科舉、文治、經濟等新政二十八條,頒行下發,並專門制定嚴刑峻法以作新法推行後盾,各地吏,新政推行不力者,斬!貪污賄達百兩白銀者,斬!干預刑名造冤假錯案者,斬!違欺上瞞下者,斬!結黨營私干連政者,斬!免皇族議親議貴之權,有犯以上諸罪者,斬!一連十八個斬,捧著聖旨宣讀的太監皮子和都是的。

而更有許多頭顱,毫不猶豫的斬!午門之外天天有頭可殺!有事沒事都骨碌碌的滾,殺得多了,有人諫言說不夠用了,帝立即改九品中正製爲科舉制,大開國家選士之門,寒門之子亦可金殿爲臣,據說帝當時對著那位史和藹可親的一笑,道:“啊?殺多了?沒事,嘛,別的怕沒人做,不用怕,殺一個我補一個,保證個個蘿蔔都有坑,哦,你這個坑裡這個蘿蔔栽久了,要不要換個蘿?”

從此史閉,以免某日被帝在自己坑裡換個蘿蔔。

末年散的吏治,自然非一朝一日可以廓清,但無論如何,帝與太上皇風格迥異的鐵腕手段,還是讓璇璣上下都凜然的被,國家部門和制都開始慢慢正常運轉,新政也在有條不紊的慢慢推行。

政務告一段落,孟扶搖來關心下關了閉的兄弟姐妹們,第一天,要求每位兄弟姐妹寫一篇政論。

上來的東西五花八門,居然還有篇《我真傻》。

“我真傻,真的,我單知道父皇有十四個兒,我不知道原來外面還流落了一個,我那天晚上還和幕僚討論過要不要手,差點也就手了,九姐知道了,大抵怕我犯錯誤,便拉我要我別做,我不肯,我要當皇帝,九姐不應,幾番勸說,我回頭一看,只見人死了一地,沒有我的機會了,而我的機會不會就這樣沒了的,各去一問,居然真沒有了,我急了,點了自己府裡的家將出城去,跑啊跑,直到下半夜,跑來跑去跑到山裡,好多人等著,看見山坳裡有刀槍閃,我說,好了,終於結束了,掄起刀一砍,打架是痛快的,皇位是無份的,到頭來還關在這裡,我痔瘡發了還沒藥治……我真傻,真的。”

孟扶搖當即看噴,嚴肅提筆在十二皇子的答卷上批示:“抄襲可恥,零分。”

隨即將幾份政論仔細看了看,收在一邊。

第二日命人不給殿供應伙食,足足了他們三天,第三天派人送進去十個饅頭,裡面共有璇璣皇族皇子孫二十人,可以兩人分一個,當然,會不會兩人分一個,很難說,命令紀羽將饅頭送進去後衆人的表現分別記錄,

隔日紀羽將記錄上,看了看,拿出先前那幾分政論,和這記錄對了對,出三份放在一邊。

隔一日命紀羽悄悄找人談話,一個個出去,一個個神神回來,再令紀羽記錄他們的反應,這回看來看去,只出了一份記錄。

這些事做完後,登基也有段日子了,突然想鬆快鬆快,便出門閒逛,什麼護衛也不帶,只帶個元寶大人。

長孫無極和孟扶搖之間,最近於一種不溫不火的狀態,大概就是那種“早上好,啊你好,吃了嗎?吃了,吃的什麼?啊忘了”的狀態——其實也不能怪進展太慢,孟扶搖剛當國家主席實在太忙了,和太子殿下聚離多,目前兩人之間唯一的進展便是,元寶大人被批準伴駕了。

而宗越已經回國,他走得黯然也安心,無論如何,孟扶搖表示了原諒便是最大的幸運,至於那些凍結在記憶裡的疼痛,只有留待時慢慢消解。

孟扶搖戴個面揣著元寶大人逛,元寶大人看見糖葫蘆就走不,爬出來指手畫腳的要,孟扶搖剛要拘銀子買,忽然有人怪里怪氣的道:“啊歐歐,笨蛋!啊歐歐,老鼠也吃糖葫蘆!”

孟扶搖愕然回頭看,卻見一隻花裡胡哨的鸚鵡在葫蘆架子上跳來跳去,一邊跳一邊聒噪不休的大肆嘲笑元寶大人:“啊歐歐,白耗子,啊歐歐,吃糖葫蘆的白耗子!”

元寶大人渾唰唰的豎了起來,大罵“吱吱!”

那鸚鵡頭上頂一簇造型古怪的豎直黃,看上去像頭頂直冒黃煙,綠眼晴一隻睜一隻閉,單蹺著斜睨元寶大人:“啊歐歐,你聽懂人話?”

元寶大人剛驕傲的一,便聽它十分鄙視的道:“啊歐歐,聽懂人話有什麼了不起?啊歐歐,會說人話才稀奇,有本事你說幾句話給爺聽聽?你說啊,你說啊——”它突然支楞起翅膀,仰起頭,和元寶大人飽肚一個模樣,一揚脖子,定住,學元寶,“吱吱,吱吱!”

從未討此等鄙視的元寶大人“砰”聲,小宇宙發了,撲過去就“三百六十度後彈回旋飛踢”,那鸚鵡輕巧跳開,繼續鄙視:“啊歐歐,耗子,白的有什麼了不起?聽懂話有什麼了不起?爺還是花的呢,爺不僅聽得懂,爺還說得出,爺比你高貴一萬倍!啊歐歐!”

元寶大人瀕臨瘋狂了……

它張牙舞爪的一甩頭,去叼孟扶搖的刀,試圖用孟扶搖的刀砍斷這隻見鬼的鸚鵡的那簇黃,那鸚鵡撲棱棱飛,得意洋洋笑:“啊歐歐……吱吱!吱吱!”

“金剛你又淘氣!”

有點悉的聲響起,隨即那鸚鵡被人一擡手抓住,孟扶搖也抓回想拼命的元寶大人,轉頭一看,卻是那金環小姑娘,非煙的侍

孩對孟扶搖笑笑走開,拍拍那鸚鵡,道:“走咯,還磨蹭啥,你不是說咱們家裡的東西才合胃口的嗎?回去拿萬聖丹給你吃,嗯……也到咱們族中尋寶季了……”

自說自話走遠,孟扶搖立在人羣中,背影若有所思,側忽有人接近,淡淡異香氤氳,問:“看見誰了?”

孟扶搖回,對長孫無極一笑,道:“一隻鳥。”

“它沒借翅膀給你吧?”長孫無極擡頭對那個方向看去。

孟扶搖直直走開,淡淡道:“誰知道呢?”

長孫無極沒有,半晌輕輕一聲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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璇璣端明元年五月十八,一個悶熱無雨的日子。

一大早旋醒來,便覺得心中沉悶,像這灰雲沉沉的初暑天氣霾難安,他出神的看著牆面上因爲溼氣凝結的水珠,恍惚想起已經很久沒有人來看他了。

隨即又想,自己的病太醫早說活不過四月,怎麼到現在還沒事呢?不過最近的藥方倒真是好,神好些了,特別是眼睛,早就模糊不清視不能,最近反倒一日日清晰起來。

他這樣想著便覺得好笑,都退位了,還要清晰的眼力做什麼,難道還有什麼事需要他親眼看著嗎?

正想得出神,忽然聽見對面喧譁聲響,蹣跚走到窗邊探頭看去,自己的宮門開著,對面供奉先祖神位的宗殿門也開著,來了很多匠人,正在太監的指揮下從殿裡往外搬著什麼東西。

按說他應該看不清的,然而他今日真的看得清楚,他們搬的,是神位。

是歷代璇璣氏先皇的神主位!

那些大字不識的人,將那些神聖不可侵犯,連他看見都必須磕頭的神位隨隨便便的抱出來,往殿外架子車上一扔,架子車上很快堆了一層藍底金字的皇帝神位牌,七八糟的架在一起,像一堆雜的柴。

旋如同被刀砍了一般,霍然跳了起來,他呼哧呼哧的著,扯直脖子拼命的呼喚宮太監,然而平日裡一呼就來的宮太監今日卻一個不見,他只得自己扶著牆一步步向前挪,想要出宮阻止對面那些該誅九族的賤民。

卻有人突然道:“你往哪裡去?”

旋擡頭,便見一隊侍衛涌進宮來,九龍輦轆轆駛進,袍華冠的孟扶搖從輦上施施然下來,負手淡淡看他。

“扶搖你來得正好!”旋大喜,連忙上來試圖扯住袖子,指向對面,“你看那些逆賊……你看那些逆賊……竟然……竟然……”他氣得滿面通紅渾抖,連話也說不清了。

“哦。”孟扶搖讓開他的手,回淡淡看一眼,“那個啊……”

往殿裡走,旋搖搖晃晃著急的跟上來:“你攔住他們啊……攔住他們啊……”

“你都看見了?”孟扶搖轉頭看他。

“看見了!怎麼回事!”旋捂著口,吭吭的咳嗽,“……他們……”

“他們在搬氏皇族神主位,就是這麼簡單。”

“你——”旋聽語氣,腦中突然電一閃,擡頭駭然道,“你……是你讓他們……”

“當然。”孟扶搖含笑,覺得他變笨了的瞅他,“不是朕下旨,有人敢那裡嗎?”

“你瘋了!”旋向後一退,撞在榻上沒坐住,直接癱在地下,抖著想爬卻爬不起來,試了幾次都沒功。

“我瘋不瘋我不知道。”孟扶搖冷眼看著,也不去扶,淡淡道,“不過我想也許你快瘋了。”

大步過去,坐在榻上,雙手按膝冷冷低頭看著在腳下掙扎的旋,道:“朕來是來通知你件事兒,朕剛纔已經下發了一道聖旨,璇璣從今日起,改國號爲宛,年號長生,所有璇璣皇族全部廢爲庶人,璇璣皇族,從此不存在了!”

話音剛落,旋眼睛一翻,一句話都沒能說出便暈了過去。

孟扶搖平靜的看著他,眼神深黑如這天際翻卷的霾雲,璇璣,璇璣,從今日起終於再無這個見鬼的皇族,許宛,許宛,從今日起宗殿之,只有你的神位!

旋很久之後,才醒過來。

他醒來時眼前一片黑暗,他先以爲自己瞎了,隨即纔看見對面有兩點幽幽的閃,這才知道,是天黑了。

而那幽幽的閃,是人的眼,是一直沒走的孟扶搖。

旋躺在地下,還是暈去前的那個姿勢,他那般渾冰涼僵木的躺著,死人一般的躺著,此刻才真正明白孟扶搖的仇恨有多深重,他原以爲宮中那些事兒司空見慣沒有什麼,他原以爲孟扶搖未必能有五歲之前的記憶,他原以爲一個至高無上的皇位足可以平那樣的悲憤和恨,可是他還是把孟扶搖想得太簡單了。

他也把人世間的人、恩怨、疼痛、和黑暗想得太簡單了。

他不知道,對於他來說,世間最重是皇權,然而對於有些人來說,最重要的永遠是自己的心。

是那些寫在過往經歷裡的笑與淚,那些生命裡最鮮活最需要救贖的記憶。

“……你……不怕應咒麼……”眼見一生苦心籌謀想要萬萬年的家江山竟被他自己葬送,眼見列祖列宗被那些匠人扔進骯髒的架子車埋進垃圾堆,眼見自己將爲子孫萬代的罪人,死都無再見氏先祖,旋拼命掙扎著最後一點力氣,試圖用那個惡毒的誓言捆綁住眼前這個他以爲自己駕馭住其實本無法駕馭的子。

“我等你到現在就是爲了告訴你,”孟扶搖蹲下,湊近他,黑白分明的眼珠子在黑暗裡殿芒幽幽,“……那個誓與我無關。”

微笑著,在旋耳邊輕輕道:“你和許宛生的兒,扶搖,出生的時候便是個死胎,而我……我只是孟扶搖。”

旋駭然一抖。

扶搖忠於氏,扶搖不曾滅了璇璣皇族,扶搖永遠不會背誓,因爲只活了半個時辰。”孟扶搖笑得平靜而蒼涼,“旋,還記得我那個誓言嗎?那是扶搖立的,不是我。”

旋突然無聲搐起來,他死死盯著孟扶搖的眼睛,那雙日般璀璨秋水般明亮的眸子,此時芒深深,那般妖異而冷漠的在他眼前,像極度深黑的鐵壁,困他在永恆的黑暗之淵。

他在夜深宮之中搐著,在孟扶搖鋼鐵般巋然不的目搐,聽見自己骨心臟剎那寸寸摺疊斷裂的聲音,而,有什麼東西那般“錚”一聲,綻出一片金的劇痛,再傾毀崩塌的裂開,化爲青煙,散於天地間。

那是……自己的靈魂吧?

原來帝王之死……也是這般的簡單。

一生裡縱這江山輿圖,縱這逐鹿之爭,到頭來……被人所縱。

報應如此,報應……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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璇璣端明元年五月十八,璇璣帝改國號爲宛,改年號長生,此時衆人才明白,原來那個年號,不過是“短命”。

璇璣皇族除了出家的九皇,其餘都廢爲庶人。

長生元年五月十九,天旋崩,葬安陵,當日安陵封閉,偌大陵墓,只他孤單單一人。

那也是璇璣皇族最後一個帝王陵墓。

不過璇璣皇族中還有位幸運兒,五皇子,他是皇族中唯一沒有被廢的皇子,並被帝任命爲新任丞相,掌大宛政事。

對於皇這一舉,衆臣不解,皇只淡淡道:“給了所有人機會,但只有他一人勝出。”

當初將璇璣皇族全部關閉,其實是爲了考察。

第一日政論,有七人都十分出,留出查看。

第二日飯,饅頭送進去打一片,懂得分食的,留出查看,而同樣了三日的五卻將那饅頭讓給了自己一個侄兒,到了這,第一二項都過關的,只剩下三人。

第三日紀羽分別談話,告知陛下有意在皇子皇中選擇有爲之臣重用,並指出陛下聖心默許的名單,過關的三人中有兩人喜之不勝,並互相私下攻擊,只有五,毫無喜,平靜如一。

至此,五過關。

政論出,是爲能;出讓饅頭,是爲仁;不爲餌所,是爲謹慎。

孟扶搖用這種方式,選出了自己想要的輔政之臣。

原本可以在全國慢慢遴選,但是卻沒有時間,只有從政治經驗最爲富的璇璣皇族中尋找人才。

還有個想法,將來若走了,便讓五繼位,將大宛納無極或大瀚,有長孫無極或戰北野在,即使五登位,也永遠別想再回璇璣。

那樣也算對得起這個無辜的國家的子民,最起碼替他們找了個很好的管理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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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生元年五月二十一,夜,永昌殿燈火沉沉,孟扶搖在帳幔後轉來轉去,半晌對紀羽咧笑道:“嗯,這個傀儡是很像我,你記得幫我看好了。”

紀羽無聲點頭,又道:“真的要去嗎?”

“當然。”孟扶搖收拾包袱,“你可不許告訴你主子,你現在都是我的人了,再吃裡爬外我就開除你。”

紀羽無聲默然退下。

深沉,星明滅,半晌,一條人影從永昌殿溜出。

剛走幾步,突然白影閃過,一團球撲人影懷中,一個猛子扎住,不了。

元寶大人將腦袋深深扎進孟扶搖懷中。

我知道你去扶風,帶我去!我要找那隻金剛報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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璇璣卷完,下一卷扶風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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