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個好養活又文雅的名字，我比妹妹哭得響些，就鶯，可黃鶯是貴氣鳥兒，又，窮人家的，又是個孩兒，哪裡當得起這個字，教書先生想了想，就在後頭安了個哥字，是安給天上的神靈看的，讓神靈以爲我是個男孩兒，就當得起這個鶯字了。”

我定定地看著，做驚訝狀道：“這倒有趣的。”又做漫不經心狀道：“你說你還有個妹妹？那你妹妹什麼名字？”

模糊的眼從頭到腳打量我，半晌，笑道：“忘了。”

這世上不可能有毫無道理就長得一模一樣的兩個東西，連同一隻母下的蛋都婀娜多姿各有千秋，何況是人。我想過很多，比如鶯哥和十三月兩人其實是一人，結果被迅速否定；又比如鶯哥這副模樣其實是照著死去的十三月整的容，但爲什麼非要整十三月的樣子又爲一個新的問題。還有一種可能，假設華胥之境中十三月口中的姐姐並沒有死，這個讓十三月心傷得最終以死作結的姐姐，會不會就是鶯哥？

傷藥中加了鎮痛寧神的東西，這讓鶯哥在換好繃帶之後很快就睡，難能可貴的是居然沒有忘記在睡前扯塊布將我的手腳綁起來。我躺在牀沿上看閉上雙眼，眉心微皺，想我和慕言一路奔波，要找的答案就在眼前，只是這答案是枚堅果，暫且還不知如何下手。

心中一時煩，難以眠，約一個對時，月戶，房中傳來吱吱聲，一隻老鼠悄悄爬上燈臺燈油，我睜大眼睛細細觀賞，背後卻突然傳來細微噎，老鼠嚇得哧溜一聲溜下桌，我則直接滾下了牀。

艱難地從地上坐起，鶯哥並未醒來，青裡一張雪白麪頰遍佈淚痕，仍有淚珠沿著閉的眼角滴落，到瓷枕上，盈盈的一滴，只是再無噎。我跪在牀邊將子探過去一點，更仔細地看，想大約是在做夢，也不知做的是怎樣的夢。這堅果終於出一條來，想要敲開，此刻正是良機。但這又涉及到一個道德問題，就是到底該不該用鮫珠的力量去窺探別人的夢境。傳說千百年來華胥引的持有者都曾面臨過這種艱難抉擇，這個命題曾在某個朝代與“未婚先孕的能不能墮胎”一併爲當世兩大備社會關注的倫理問題，最後後者的解決辦法是未婚先孕的都浸了豬籠。其實暴力之下，所有問題都不再是問題，因暴力本已是最大的問題。總之，此時我正在躊躇，而幫助我做出選擇的是鶯哥在夢中突然的一陣掙扎，那是被魘住了的表象。我給自己找了個理由，我要去往的夢中，爲的是將帶出來。

我握住鶯哥的手，集中力的神思，好進魘住的夢境，雖是第一次用鮫珠來做這件事，倒並不覺得費力，大約因是死者，比以生者之軀休習華胥引的前輩們了對人命的執著貪慾。眼前憑空出現一條黑暗古道，梆子聲聲，三途河旁結夢樑，大約這就是通往鶯哥夢境的結夢樑。我深吸一口氣，正要一腳踏進去，手忽然被握住，耳畔響起低低的一聲：“阿拂。”我愣了愣，想鬆開握住我的那隻手，卻已來不及，聲聲梆子消失在暗夜盡頭，轉瞬已進鶯哥的夢境。

我們置在一個完全不知名的地方，我擡頭看仍握住我右手的慕言，半晌，道：“你怎麼跟來了？”

他微微挑眉，目放在前方，是一深巷，巷子兩旁俱是黑牆青瓦的民宅，雀檐上積一層薄薄的落雪，天上清月泠泠，四下靜寂。他收回目：“聽到你房中有響，便過來看看，沒想到……”他頓了頓：“這是哪裡？你房中那位姑娘，是誰？”

我長話短說和慕言代了事經過，人已凍得瑟瑟發抖，這就是連目的地天氣狀況如何都沒搞清楚就出公差的痛苦之。慕言一直握著我的手沒放開，良久，道：“你的手怎麼這麼涼。”

我想他真是廢話，死人的手怎麼可能不涼，可還是不小心了一下，想要回來，他瞥了我一眼，我輕聲道：“可能因爲是……傳說中的冰玉骨……”

慕言：“……”

前方巷子裡傳來噠噠馬蹄聲，伴隨著車軲轆碾過石道的悶響，我向前走兩步，再走兩步，看到街面上瑟著一個佝僂的小乞丐，慕言拉住我，我回頭和他解釋：“看不到我們。”想想又補充道：“這夢境裡的幻影都看不到我們。”一輛烏篷馬車自巷子深急駛而出，眼看就要從小乞丐上碾過去，車伕急惶惶勒繮繩，拉車的黑馬揚起前蹄狠狠嘶鳴，車中傳出一個清清冷冷的嗓音：“怎麼了？”車伕忙著勒馬後退：“有個乞丐擋了路。”車簾開，出一副紫的袖，車伕先行一步定住馬將小乞丐拖到一旁，車中清清冷冷的嗓音在簾子後面發話：“將帶回府。”車伕愣道：“主上這是……”簾子背後冷笑了一聲：“說不定，就是巫祝口中那個上天賜給我的……世上最好的殺手呢。”

馬蹄聲消失在巷道盡頭，眼前一切瞬間化爲烏有，轉而是一寬敞廂房，燭火幢幢，桌案上的石鼎中燃出嫋嫋的香，牀榻上躺了個小姑娘，推斷應是片刻前暈在街面上的小乞丐，看來已收拾妥帖，只是瞧不見臉，而榻前則立了個紫的年，輕裘玉冠，長玉立。他微垂著頭：“你什麼名字，家中還有些什麼人？”

小姑娘掙扎著要爬起來，被旁邊的侍止住，只在重重錦被中出掌大的一張臉，煞白煞白的，卻並不畏懼：“鶯哥，奴鶯哥，前年家鄉遭了洪災，爹孃雙雙去了，家裡就剩和奴的妹妹。”我走近去一些。這個小姑娘臉上果然有鶯哥的影子，想不到那總是半真半假笑得又刻意的紫子，小時候竟是這樣。而看到濃黑的眼睛，終於有一點不是在旁觀的覺，鮫珠引領著神遊在剎那間與高度重合，令人高興的是這樣便能直接讀懂的思，令人痛苦的是讀懂了其實也沒什麼用。因我想客觀看到事的全貌，但人的思其實是偏見的集合。

“鶯歌？”紫年笑了笑：“那你妹妹豈不是燕舞。”

一雙濃黑的眼睛睜得大大地看向他，不明白他在說什麼。他淡淡瞥了眼蒼白麪容，轉向窗外朦朧的月影，漫不經心道：“鶯歌這名字太豔了些，今日正是臘月十三，天上月亮圓得正好，你就十三月吧，我將你撿回來，此後你便跟著我。”

順著燭火的線，我看清那張端整俊朗的臉龐，猶帶著年的青，襯著玉帶紫，雖是在笑，表卻冷冽如同逝雪。那是……年的平侯容潯。

我看著自己的手，半月前被我親手殺死的那個十三月，原是李代桃僵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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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後廂房燭影也盡數散去，眼前景不斷變換，各種彩如流失一般從眼前掠過，腦中產生各種想法，都不可知，唯一可知的是幸好我是個不容易暈車的人。半晌，景定下來，眼前鋪開一片安靜竹林。天上遙遙掛了顆啓明星，林間燃了堆不算旺的篝火，一雙牛皮的靴子踩過發黃枯葉停駐在篝火旁，順著靴子往上看，簡直沒有懸念，來人是容潯。他環顧四周，目上瞟時，清冷眉眼攢出一笑，卻不聲，假意低頭查看地上的篝火，就在此時，上方突然傳來林葉相拂的沙沙碎響，一道紫影驀然從高空急速墜落，他形往右側微微一躲，一柄銳利短刀著髮帶牢牢釘後碗口的竹子上，他卻沒半點移開的意思，眼睜睜看著從天而降的紫影越來越近。而後一切發生得太迅猛，兩人正面相時的幾個推挪似乎只在眨眼間便完，待我看清時，容潯已被紫的牢牢制在地上。紫是比如今稍年輕一些的鶯哥。

篝火噼啪，微弱火映出朦朧月影，翩翩貴公子不聲躺在枯黃落葉上，四圍翠竹妖嬈，紫雙膝跪地騎在他前，漆黑長髮似絹潑墨，左手牢牢抵住他的襟，右手中的雪亮長刀已有半截深埋進泥土。兩頰微紅，作卻無半點遲疑，左手越發使力，就得更狠，他在下悶哼了一聲，睜著一雙濃黑的大眼睛定定瞧著他：“今日我的刀，可比昨日快了些？”

他以手枕頭，含笑看著：“月娘，你做得很好，你可以做得更好。”

臉上浮現得意表，抵住他的手略有鬆，他眼中冷一閃，以電火石之勢猛地制住左手，一個巧力便顛倒局勢將反在地，全制，面上出現惱怒神，他盯著，眼中盈滿笑意：“同你說過多次，要做個好殺手，從埋伏，到殺人，再到結束，哪個環節都不可掉以輕心。”咬住脣，臉上是辱的不甘心，雙手還在不死心地掙扎。他出一隻手上脣，笑出聲來：“咬這麼做什麼，也太沉不住氣了些。”臉上紅得厲害，卻更狠地瞪住他。

旁的慕言突然道：“看這天，要下雨了。”話剛落地天邊陡然出現一道閃電，接著是像從地底傳來的轟隆雷聲。原本還不服氣妄做掙扎的鶯哥突然繃直了，下一刻已容潯懷中。他輕輕拍的背脊，像安小孩子：“還是害怕打雷？你這樣，可沒法當一個好殺手。”摟著他的脖子咬咬牙，表決絕，說出來的話卻遠不是那麼回事兒：“我就再怕這一回。”他撐起子目不轉睛看的臉，半晌，的發頂：“拿你沒辦法。”

竹林在拂曉的暗裡搖曳不休，眼看狂風就要裹著雨雲向下肆，在砸落的雨滴到我袖的一剎那，眼前景緻卻再度變換。這是件神奇的事，我竟看清一滴雨的墜落，並且還帶著這滴雨瞬間轉移到下一個場景。這夢境真是毫無道理，我一邊這樣想，一邊憾剛剛從天上砸下來的爲何不是金銖銀票之類。而神思迴歸之時，發現正被慕言牽著站在一個聲場所裡，四周大把大把的全是花，還有花姑娘。我不知道我爲什麼知道，大約是神思想通，像是誰在腦海裡一筆一筆寫出來，告訴我，這是鶯哥十六歲的生辰，從半月前就施計將自己賣進來，潛伏在這些貌姑娘之間，將在今日殺掉命中註定要死在手裡的一個人，正式爲容家的暗殺者，完一個殺手的人式。我記得我十六歲人式那天是綁住君瑋雙手雙腳他聽我彈了一天的琴，我很開心，只是對君瑋有點殘忍，而鶯哥的人式真是不管對誰都殘忍。

慕言從後面收起扇子敲敲我肩膀：“你左顧右盼的是在看誰？”

我撥開他扇子：“找容潯。”

他做出興趣的模樣：“哦？你曉得他一定來？”

我不確定道：“這倒也是。”想了想問他：“如果是你，你會不會來？”

他收起扇子：“如果我手下的那個殺手是你，我就來。”

我一愣，呆呆地看他。

他瞟我一眼，慢悠悠道：“你這麼笨的一個人，我若不來，你把要殺的目標搞錯怎麼辦？”

我氣憤道：“我纔不會。有、有時候是會迷糊一點，可這種關鍵時刻，我就會很厲害的。”

他輕笑一聲：“關鍵時刻？上次夜裡遇狼，若不是我及時趕到，你如何了？”

我說：“……好了，我們當今天晚上這場對話未曾發生過。”

他不依不饒：“上上次沈夫人宋凝的華胥之境，你從山上掉下去，若我沒跟著，你又如何了？”

我從他邊挪開一點，道：“過去之事之所以好就在於它已爲過去，往事我們就讓他如煙飄散，來，我們還是來研究一下更爲重要的現實之事吧。”

他有一搭沒一搭搖扇子，眼中含笑，看著我不說話。

我說：“你看，十三月這樁事，鄭王宮裡的十三月爲而死，口口聲聲對不起自己的姐姐，活著的鶯哥像是原本的十三月，有個妹妹，卻告訴我忘了妹妹的名字，容潯看著像是對鄭王宮裡儲著的十三月很有，可他明明曉得真正的十三月到底是誰，況且，他也不像是對鶯哥無。”我原本只是想轉移話題，可不小心自己被自己提出的問題搞得很興趣，想了一會兒卻沒想出結果，只是很嘆。

我把我的嘆告訴慕言：“這個容潯讓人捉不啊，多接接他說不定能有所領悟，呃，不過這也說不定，有句話做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勸誡世人面對難以解決的問題就儘量不要涉案保持清醒，但也有一句話做沒有調查就沒有發言權。哎，我很是迷茫。”

慕言攤了攤手：“我也很是迷茫。你偏題了。我聽不懂。”

“……”

花樓中，舞娘們獻藝的高臺上長出參天大樹，葉間結了融融春意，樹下清歌未止蝶舞不休，仿似天下大興，時時都是盛世太平。只是這一切都是錯覺。可嘆皇帝微服私訪老是喜歡造訪青樓，自以爲此地三教九流更能聽到民聲，但歸結底只是讓他的調水平不斷提升罷了。我拉著慕言拐進高臺後紅紗掩映的閣樓，沒有任何阻礙地晃過一扇啓開的結實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