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嫤語書年》番外 徐後

“……天之歷數在爾躬,允執其中,天祿永終;君其祗順大禮,饗茲萬國,以肅承天命。”

宗廟的大殿上,奉常陳徵聲音響亮,將禪讓詔一字一字唸完。

話音最後落下的時候,只聽低低的哭聲淅瀝一片,我看去,著素的宗族人等跪在地上,神容悲慼。

而我的前,天子神平靜,彷彿陳徵唸的不過是他此生聽過的所有詔其中之一。

哦……或許我不應再稱他爲天子,因爲禪讓詔剛剛宣讀。

向階下,那些站立在殿殿外的朝臣,有人悲慼,有人平靜,他們的臉,我從前可能見過,但是將來,我大概再也不會見了。

還有正前方的那人。

十二冕旒,玄纁裳,新繡的紋章斐然。不得不承認,這裳穿在他的上,別有渾然的氣勢。

終於結束了麼?

莫名的,我上一陣輕鬆。

我姓徐,徐蘋。

我的母親曾告訴我,在我五歲那年,曾有相士到家中來。他看我的面相,說我有貴極之氣,日後可爲皇后。我的父親很高興,給了那相士一金。

此事只在大人們的口中津津樂道了兩年,因爲沒多久,父親升任府,帶我們一家去了長安。

長安很大,人也很多。

當我第一次站在大路上,看到馬車飛馳奔來,嚇得大哭。

父親和母親卻很喜歡這裡。我家中的境況富足,幾乎每隔幾日,父親便會在家中邀請同僚聚宴,母親也會帶著我到各與長安的貴眷們相識。

我長得不錯,也不錯。這是許多人都認可的,於是,我的朋友也多了起來。

們和我一樣,都是些宦家的兒。不過,們大多世長安,比起來,我便並不那麼出們說的話,有時我聽不懂,們的架勢,也總教我到不適。

母親曾鼓勵我,不管自己從前生活在何,如今我是府的兒,便不會矮任何人半分。

“蘋將來也許會做皇后呢。”姊姊笑著說。

我哂然,心中覺得可笑又疑。皇后是什麼樣?我這樣麼?

母親並不理會我的這些怯懦,仍然帶我去各種地方,見各種人。我學著用們的口音說話,像們一樣舉止優雅,無論何人,高傲的、溫和的、吵鬧的、俏皮的,我都微笑以待,遇到爭執,也從不生事。等到我十四歲的時候,有一次姑母從汾老家來到,拉著我驚歎說:“幾年不見,蘋可是個長安人了。”

這話,我聽著有幾分自得。

說的是確實,如今的我,已經是個正宗的長安貴

每到與姊妹們出遊,我的馬車後面總有年輕的紈絝子弟悄悄尾隨。而我的那些朋友之中,也有幾個曾悄悄地告訴我,們的某個兄弟對我有意。

當然,這些事也只能藏在心裡,無人之時拿出來想想覺得。徐氏在汾乃是大家,我的父親和母親,一直盼我能嫁長安的貴家。

“我要嫁投意合之人。”我對母親說。

母親卻不以爲意地笑笑:“是麼?那你告訴我,如何算得投意合?”

“就是我喜歡他,他也喜歡我。”

母親又笑,我的頭髮,意味深長:“你怎知道他也喜歡你?”

我想說那還不簡單,可仔細再想,卻發現答不上來。

沒多久,姊姊悄悄地跟我說,父親看中了傅司徒的長子,可惜他上月已經娶婦,剩下次子,父親也覺得不錯。

傅氏大名,我當然聽說過。淮南傅氏,天下響噹噹的大族,世長安。到傅司徒這一輩,家中做到九卿的人已經有十幾,而傅氏的家宅,就在貴胄雲集的城北。

我的父親雖是府,但是城北對於我們而言,是可不可即的。那裡住著的都是天下最有權勢的人,的確是父親的理想之選。

姊姊的話很快落了實,過兩日,我們闔家外出踏青,途中巧遇到了傅氏一家,父親人緣不錯,於是結伴同行。

我覺得赧,見到傅司徒的次子傅筠,也只敢隔著車幃瞥一瞥。

他長得很俊氣,騎在馬上風度翩翩,笑起來亦是迷人。他神悠然,與旁人說笑,未幾,卻又策馬奔至一輛安車邊上,笑著說了句什麼。

我看到車幃掀開一角,出半張臉來。那張臉我認得,是傅司徒的小兒,傅嫤。

傅嫤我也知曉,好幾次與貴們遊苑,我都曾遇到過雖年,卻是公認的人坯子。不過以類聚人以羣分,長安的這些貴們也不例外,傅嫤的出比我更高更好,玩伴也無一不是貴胄之家。

傅嫤看著的兄長,似乎被逗笑了,明眸櫻脣,上穿著藕服,襯得甚是俏。

車馬一路到了灞水邊上,只見綠柳青鬱。此地,已經案席俱全,錦帳疊疊。一名年從林間走出來,見到傅司徒等人,微笑行禮。

我看到他,倏而愣住,幾乎忘了子不可直視他人的禮數。

那是裴潛。

長安中最負盛名的貴家子弟,同齡貴們每日都要將他談論上幾次,而他每回與我們偶遇,都會引起突如其來的寂靜,然後一陣興……我對他雖久聞大名,也覺得他長得賞心悅目,可是我並不像一些子那樣迷。因爲我知道,就算我也算高門,同他共一城,對於我這樣的人而言,他還是遙遠得像天邊的星辰。

因爲裴潛和傅嫤,在時就已經訂下了婚約。

不過,能與裴潛共宴遊玩,已經是一件教人歡欣的事。

他和傅嫤的兄弟們坐在一起,談笑風生。那般灑的模樣,是我從前匆匆一瞥不曾見過的。我還留意到,他每說到些有趣的事,都會往傅嫤那邊看看,似乎在打量高興不曾。

行宴小憩之後,衆人到水邊散步。我看到裴潛和傅嫤走在了一起。

他們其實看起來並不合襯,裴潛個子高出許多,而傅嫤還是個未長開的孩子。可是裴潛跟說話的時候,微微低頭,神間帶著幾分寵溺。頃,他像是說了什麼惹得傅嫤嗔惱,手往他臂上了一下,裴潛那張被許多人稱讚俊雅無雙的臉上,竟笑得似得逞一般。

“真是好事都讓佔了,是麼?”姊姊在我耳邊低語道,滿是嘆。

我笑笑,面上不以爲意,可一直到回家,我的腦海裡還想著那兩人在一起的樣子。

心中並非不羨慕,投意合,說的大概便是如此吧?

傅筠的事沒了下文,不過幾日後,父親回到府中,神卻有些不快。

“魏傕要來長安。”他對母親說。

“魏傕?”母親想了想,道,“夫君幫過的那個北部尉?”

“正是。”父親道,嘆口氣,將一封信擲在案上,看看我,“父親親自來信,要將蘋許給魏傕的兒子。”

此事,我到愕然,母親更是忿忿。

魏氏出河西族,與徐氏是故。魏傕的父親和我的祖父當年同朝圍觀,相甚好。而魏傕亦與我的父親有年之誼。但是,這遠遠不夠。

魏傕先前在任北部尉,曾得罪權貴,我父親多方幫助才得免罪。如今,他到長安爲,也不過是個騎都尉,比起父親有意結的京城貴胄,簡直不值一提。

無奈祖父畢竟是祖父,父親再不願意,也不敢違抗。

兩個月以後,魏傕一家來到了長安。他們舉家登門拜訪之時,我見到了自己那個傳說中的未婚夫——魏郯。

這一年,我十四歲,而魏郯與我同齡。

若論長相,他當然不及裴潛或者傅筠那樣雕琢般細。他的五很有些棱角,卻不突兀,看起來竟也十分英俊。當我第一次見到魏郯的時候,他立在魏傕後,眉宇神氣昂藏,教我眼前一亮。

我和魏郯的婚約,在我十八歲的時候定下了。父親一直以相士說我不宜早婚爲由拖延,卻奈何不得祖父催促,我的年紀也已經不能再拖了。

從相識到定婚,我和魏郯已經不算陌生。

母親告訴我,與魏郯定婚是權宜之計,若遇到時機,父親還是會退掉。

我並沒有把這話太放在心上。因爲對於這個未婚夫,我覺得還算合意。魏郯來到長安之後,不到兩年,就憑本事爲了年羽林郎。每當我與貴們到宮苑中游玩,年羽林郎們騎馬執戟奔過宮,總能引得不人顧盼生輝。

而他們之中,魏郯無疑出類拔萃。同是一的鎧甲,他能比別人穿得多出幾分颯爽之氣;天子常常在宮中讓羽林竟武或蹴鞠,魏郯也總能搶得頭籌。

讓我驚訝的是,他然與裴潛私甚好。有一回聚宴,他送我回家,路上與裴潛相遇,二人稔地說起話來。我詢問之下,才知道魏郯早已跟他認識。

羽林宿衛杜寅與父親好,他曾告訴父親,天子對魏郯很是欣賞,此人將來前途無量。

這話,父親微笑著聽了,無多表示。

我知道父親的心思。魏氏出河西,世代武將,魏郯的夢想就是像他的祖輩那樣到戰場上去,取得軍功,封侯拜相。可這樣的前景,父親是嗤之以鼻的。封侯拜相,最後還是要回到朝廷,食祿千石的大將,要比同樣等級的朝艱苦得多。當朝重文輕武,將來的升遷亦前景未知。最重要的是,父親覺得我能夠一開始就嫁王侯貴胄,那麼,要一個現在才僅僅讓天子“很是欣賞”的人做什麼?

這是實話,我亦覺得有理。

可我已經慢慢接了將來會跟魏郯婚的事,對他,也比訂婚前多了些關懷。我會像別的子那樣給未婚夫送一些小件,比如一方親手做的幘巾或者繡帕,比如時常出其不意地到他戍守的宮門去看他。

在魏郯同僚的起鬨聲裡,我看到他會臉紅,把我送的件快快收袖子裡,心中很是得意。

不過,魏郯畢竟在羽林,我們能夠見面的次數極。而魏郯也從不像別的小兒那樣見了面便膩膩歪歪,獨之時,他對我做過的最親的事也不過拉拉手。魏郯的有禮溫和,讓我覺得很舒服,不過,我總覺得了些什麼。

我想起傅嫤和裴潛,他們在一起,兩人嘻笑打鬧,像孩子,卻很快樂。

那麼,我和魏郯快樂麼?

這樣的話,我於想也於問,快不快樂又如何,我們已經定婚了。我喜歡他,即便此事還不悉,可將來會有很多時日慢慢悉。

在我們定婚將近一年之時,一日,我正好宮去賞花,待得出來,便順道去看看魏郯。可到了宮門,他卻不在。

“他方纔有說有急事,告假去了。”與他同僚的羽林郎說。

“告假?”我訝然,“告假去何?”

“似乎去了東市。”他說。

我聽了這話,有些猶豫,但看看時辰還早,便讓馭者帶我往東市去了。

東市人來人往,喧鬧嘈雜,我從來沒有在這裡待過。我坐在車車裡,漫無目的地四,卻看不到魏郯的影子。

正尋覓間,路被一輛牛車堵住了,前行不得,這時我聽到一個有幾分耳的是聲音,隔著紗簾看去,卻見一個小販在跟人討價還價。

“……七十錢?”小販似乎年紀很輕,氣勢卻足,“這位公臺,你可將長安東西南北都轉個遍,七十錢能買我這棋盤的一個角,這棋盤我便送與公臺!”

“那你說多?”買的人問。

“五百錢。”小販道。

那人眼睛神不定。

“三百。”他說。

“五百。”小販堅決道,“一錢不。”

“你這是舊!”

“呵,公臺不知棋盤舊更貴麼?我原先想買七百錢呢,看公臺中意,便開個市,公臺若是覺得貴,大可……”

我覺得那小販眉目緻,宛若。很是面,卻想不起來在何見過。未幾,他的臉稍稍轉過來一些,我的心底猶如劃過電石火。

那是傅嫤,傅司徒家的傅嫤。我不敢相信,連忙再看,這時,馬車卻走了起來。我正失,行出兩三丈,魏郯的影卻在人羣那邊出現了。

我想喚他,可是人太多,只得吩咐馭者停下,自己下車去。

周圍熙熙攘攘,我朝魏郯走過去的時候,卻見他靜靜立在一下,似乎在看著什麼。我好奇地順著他的目去,前方各人等,唯一的特殊之,只有那個的聲音——傅嫤還在原地,跟那買者脣槍舌劍。

而魏郯,神專注,脣角微微揚著,竟是我從未見過的樣子。

即便對我,他也沒有這樣。

人的覺有時很敏銳,只是一瞥,便能到異樣。

我遠遠地著他,直到侍婢出聲提醒,我纔回過神來。

君,婢子去喚公子過來吧。”說。

我卻搖搖頭。

“不必。”說罷,我轉走回了車上。

這番去東市,我像是做了什麼心虛的事似的。爲何不去跟魏郯說話,我卻誰說不上來。也許我本是個不管閒事的人,有的事被我窺到了,即便有疑問,我也不會直言。

特別是魏郯。

也許因爲自己真把他放在了心上,行事便會小心翼翼。

傅嫤在市中做什麼?一個貴,喬裝改扮來這市中廝混,我都差點認不得,傅府缺錢麼?

還有魏郯,他一直看著……

我揣著著心思,整日都過得有些恍惚。

而傍晚之時,魏郯卻來見我。

有母親盯著,我們不能獨,隔著繡屏,魏郯道:“你今日去尋我了?”

這話點到了心事。

“嗯。”我輕聲道,“你不在。”

“我去了東市。”魏郯道。

“是麼?”心暗自突跳,“去東市做甚?”

“季淵託我辦些事。”魏郯說,“他今日又要事要辦,又不得空閒,我就替他出來。”

他提到裴潛,我的心稍稍放下。裴潛是傅嫤的未婚夫,如此說來,倒是通了。

魏郯有時讓人捉,可是他沒有對我說過謊。

“你去尋我可有何事?”這時,魏郯問我。

我回神,道:“是有事。後日你能告假麼?國舅在府中聚宴,卞君邀我去,讓我也帶上你。”

“國舅?”魏郯似乎有些遲疑。

“正是。”我忙道,“宴上有許多才俊之士,你去了可結識友人,亦不會無趣。”

魏郯爲人開朗,好結朋友。我這麼說,果然,他答應了。

他回去以後,我整個人都覺得鬆了一口氣。

魏郯沒有告訴我傅嫤爲何在東市賣貨,我也不想追問。如今更重要的事,是後日國舅家的聚宴。

我有我自己的籌劃。

魏郯現在雖然是個羽林郎,可是還不足以讓父親看好。幸而我認識的貴,能打聽到一下不錯的機緣。

國舅卞恆,喜歡召集青年才俊在府中聚宴,賞樂飲酒。此人是卞後的兄長,如今卞後一恩寵,卞氏在朝中亦是炙手可熱。被卞恆看中的人,都能平步青雲。

我與卞恆的兒卞盈相得不錯,前些日子,曾將此事問過欣然應允,今日遊宮苑之時,跟我說,卞國舅曾見過魏郯,願意邀他赴宴。

到了做之日,我先到了國舅府。卞盈帶著我和幾位貴到花園的小閣上用食品茗,綺戶敞開,可以見隔著一片假山,水榭亭臺中案席緻,僕從魚貫,著華服飾的賓一邊談笑一邊席,而上首,大腹便便國舅卞恆著錦袍,正與一名長相俊俏的男子說著話。

“那是誰?塗得比子還好看。”一位貴用紈扇半遮著臉,輕笑道。

“那是新任的謁者僕,”卞盈道,“剛從給事謁者升上去的。”

們瞭然。庭院中燈盞照得似白晝一般,賓們紛紛來到,只見都是些年輕男子,形貌各異,卻無不賞心悅目。我心底讚歎著卞國舅挑選賓的眼,沒多久,一個悉的影出現在庭中。

魏郯一利落的絹袍,腰繫玉帶,步履矯健。

“那是何人?”有人問。

卞盈看向我,掩袖而笑:“這要問蘋。”

我微赧,抿脣笑笑。

再看向席間,家人已經引他拜見卞國舅,卞國舅看著他,笑容親切,似乎在與他寒暄。魏郯畢竟年輕,從這裡看去,神有些拘謹。

而出乎我意料的是,魏郯席的時候,卞國舅親自將下首一席指給了他。

卞盈亦不訝然,對我說:“我父親果然賞識他呢。”

我心中亦是高興。

明月高照,歌伎纏綿的歌聲傳到小閣上來,良辰景,觀者亦是沉醉。

我和貴們聊天說笑,卻不忘時時瞥向那宴席。

卞國舅與賓們飲酒相談,是不是發出笑聲。亦有人去與魏郯對飲,魏郯不拒,已經喝下了許多。這時,卞國舅從席上起,拿著一樽酒走向魏郯。

魏郯連忙起

卞國舅已經面酡紅,看著魏郯,笑瞇瞇的。他說著什麼,將樽一舉。

魏郯亦將手中的酒杯舉起,與國舅對飲而盡。

而國舅飲完之後,並未離開,朝魏郯出手。在我這個方向,看不清他是做了什麼,可是那一瞬間,魏郯突然拉開國舅的手。

我愣住。

寂靜片刻,席間發出一陣笑聲,國舅亦笑。

魏郯卻似渾僵直,未幾,他向國舅一禮,把杯放回案上,拂袖離開。

此事突如其來,笑聲戛然而止,國舅立在原地,看著魏郯離去,臉上的笑意漸漸暗下。

們亦面面相覷。

“怎麼了?”卞盈問。

我不知如何回答,連忙起,朝外面快步走去。

“孟靖!”我讓馭者快馬加鞭,終於在魏府門前趕上了魏郯。

“出了何事?”我急急問道,“怎突然就走了?”

魏郯看著我,面無表

他不說話,我就更加到他的怒氣。

剛纔的事,明眼人都能猜到幾分。卞國舅好結年輕才俊,而私下裡,我也曾聽過他府中養有孌

長安紈絝好尋歡作樂,花樣繁多,養孌並非奇聞。只是我沒想到卞恆堂堂國舅,會在宴上對人不軌,也沒想到魏郯的反應如此之大。

“國舅……”我又愧又,支吾的問道,“國舅方纔……”

魏郯的臉沉沉,我看到他額邊筋頭跳,連忙噤聲。

“我無事。”頃,魏郯深吸口氣,平靜下來,對我說。

我心中稍安,轉念一想,安道:“國舅那邊你不必擔心,我與國舅家的夫人君俱是悉,勸上一勸便無事了。”

魏郯目一凜。

“勸?”他冷笑,“不必勸,我魏郯就算在長安待不下去,也不必他開恩青眼。”

我皺眉,但知道他在氣頭上,好言道:“今夜之事乃是意外,國舅亦喝醉了,你勿意氣用事。”

“意氣?”魏郯看著我,“國舅做出那等下作之事,我不忿,倒是意氣用事?”

他的語氣有些尖銳,我也惱起來,道:“那你如何?長安裡等著高攀的人把城牆繞上百圈,國舅如今的權勢你不是不知,你以爲在他的宴上佔得一席容易麼?我讓你與他結,也不過想讓你有個好前程。”

“好前程,便是那個謁者僕一般的好前程?”魏郯盯著我,目冷冷,“我要前程,自會發而圖,這般歪道,我不齒爲之!”

我急道:“我並非勸你屈從,長安的權勢之家,亦並非只有國舅。孟靖,我知道你想像你祖父那般,建功沙場立業長安,可那是你祖父。你如今雖得羽林青眼,可將來呢?多人當了十幾二十年的羽林郎,最後也只得個軍曹,連個立功的機緣也不曾有。今上好才俊,故而有年羽林。你如今正當年輕,若能得貴人相助,必可事半功倍!”

魏郯的目深沉。

“時辰不早,你回去吧。”他淡淡道。

我一怔,頃才明白這是逐令。

“我是爲了你好。”我有些不可置信。

魏郯似乎有些疲倦。

“如此,多謝。”他說。

手,想拉拉他,卻落了空。

“回去吧。”他重複道,說罷,轉離開。

回家的路上,我的手一直髮冷。

我覺得挫敗又委屈,在車上哭了一場。我大費周章,圖的不過是魏郯能得到父親的青眼。

可是魏郯卻不以爲然……我著眼淚,想著前面的事,覺得自己真像個傻瓜。

父親早就告訴過我,這個定婚做不得真,可我仍然滿心期待地撲了進去。

“……你怎知他也喜歡你?”我忽然想起母親的話。

是啊,我做這些,無非是因爲喜歡魏郯,可是,他喜歡我麼?

那日,他看著傅嫤的樣子在腦海中浮起。

心中哄哄的,我閉閉眼睛,不知道該怎麼樣纔好。

到家之後,母親迎了出來,看到我的樣子,吃了一驚。

“你不是去國舅家赴宴麼,出了何事?”問。

我無從說起,搖搖頭。

母親卻似明白過來:“是孟靖?我聽說他也去了,他欺負你?”

這話刺中心事,我忍不住,伏在母親懷裡哭了起來。

“那魏氏小兒不必再理會!”父親的聲音從堂上傳來,他走過來,將一張紙給我,微笑道,“天子下詔,爲皇子箴選妃,爲夫已經將你的名姓報去了奉常府。”

父親的話終現實。皇子箴乃卞後所生,大有立爲儲君的架勢。父親沒有猶豫,登門魏府,以我有疾爲由,將我和魏郯的親事退了。

我不知道魏傕的反應如何,魏郯自從那日爭執之後,回了羽林,聽說先帝派他們去了,要過半年纔回來。

這倒是正好。父親退婚之時,我很不好過,吃不香睡不下,對魏郯,終究不捨。

但是我不能違抗父親,也知道父親的打算是爲了我好。我和我的父母想要的,魏郯給不了,不如忍痛了卻。

當魏郯終於回來,我聽說他一度要到我家裡來質問,但是,他終究沒有來。

我們再度重遇,是我選宮中學禮的時候。一次,我去見大長秋,回來的路上,正好看到魏郯。

四周無人,我們照面,各是一瞬間停住了步子。

“你了宮。”魏郯看著我,神平靜。

“嗯。”我頷首。

“退婚之事,是你願意的麼?”

這大概就是他的質問。

我看著他,淡淡一笑:“孟靖,如果不是你我祖父定下親事,你會娶我麼?”

魏郯一愣。

,可不待回答,宮道上響起了腳步聲,有人來了。

我不再多言,向他微微頷首,轉離去。

後面的聲音很快不見,我不知道魏郯是仍站在那裡,還是已經走了,可我沒有回過一次頭。

如果不是我們的祖父,我和他,也許不過照面相識而已。我們要走的本是不同的路,現在回到各自該去的地方,也好……

有時,我覺得人世奇妙,因爲你無法預定別人將來的樣子。高高在上的人,說不定會瞬間跌落泥土,你覺得固若金湯的世界,也說不定會在你毫無防備的時候破碎殆盡。

比如傅氏。

我聽到傅氏一家被滅族的消息之時,還在跟著宮中的史學禮。

那樣一個輝煌、人人仰的家族,天子一怒,竟一夜間連拔起。包括傅司徒和相貌英俊的傅筠在,傅氏一家都在決的名冊之中,而那個喜歡到市中售賣貨的傅嫤,卻被劉太后保了下來。我聽說劉太后爲了把留住,揚言不認兒子,天子無法,只得順從。

我這樣的局外人,聽到這消息,也是心驚膽戰。而另一面,我還有些小小的慶幸。此事,說是天子對傅氏不滿,還不如說是卞後得勝。傅氏支持先皇后生下的皇長子琛,而卞後當然是要自己的皇子箴繼位,如今傅氏倒下,皇子箴的地位算是穩固了。

這兩位皇子我都曾經見過。皇子琛儒雅,言寡語;皇子箴則好一些,喜歡與人聚樂。平心而論,皇子琛更有儲君的風範,不過,形勢到底比人強。傅氏滅族之後,劉太后唯恐卞後加害皇子琛,把他也接了太后宮中。可惜不到一年,劉太后就薨了,傅嫤被遠嫁到了萊,而皇子琛則封作了濟南王。

帝位爭奪,每一代皇帝都有,天下人也習以爲常。只是誰也沒有想到,風雲會變得如此之快。在劉太后薨逝之後,天子很快駕崩,卞氏立皇子箴爲帝,先皇后族兄高覓起兵而反。長安登時陷,我被困在宮中,每日擔驚怕。卞後被高覓鴆死,而後,涼州牧何逵領軍衝長安平,殺了高覓。人們以爲事到此爲止,但是何逵亦並非善人。

父親花了大力氣,把我從宮中帶出去,而後,即刻離開了長安。

天下已經大,各路軍閥相爭,汾老家亦不得幸免。

短短不過兩年,從前的盛世繁華瞬煙雲散去。我在汾,聽說皇子琛當上了天子,長安、皆在兵災中毀壞,還時不時聽到一些人的消息。他們或是死於戰,或是隨天子過著顛沛流離的生活,或是投靠了各路軍閥,或是自己了軍閥。

一日,父親從外面回來,告知了我們一件大事。魏傕平定了涼州、河套、陝西,將天子迎到了雍州,不久,就會來到汾

這的確是一件大事,以至於我和母親聽到,久久都不能言語。

魏傕見到父親,卻似無所芥,像分別多年的舊友那樣熱相敘。他告訴父親,天子將定都雍州,正召集舊臣,希父親歸朝。

父親思索再三,答應了。

再見到魏郯的時候,正是在雍州。

他騎馬,領著軍士從大街上奔過,許多人說,那是大公子。我立在街邊,遠遠地著他,那形比幾年前長開了許多,已經不是那個還帶著幾分稚氣的羽林郎了。

世之中,人人難以自保,我家亦不例外。兩年裡,家中的田地荒蕪,資財散盡,父親把僕婢幾乎都遣盡了。來到雍都之後,父親仍是府,可跟從前在長安的日子比起來,可謂泥雲。朝廷新定,俸米得可憐。眼見年關將近,家中然酒也難備。

一日夜裡,我從母親的房裡出來,忽然聽到一陣馬蹄聲。它戛然而止,似乎就停在了我家門前。

我心中一,連忙去看,卻見家人已經開了門。門外,一人立著,從人正將兩三隻竹筐搬進來。

那個影,即便夜裡我也不會認錯。

“孟靖。”我驚訝非常,走上前去。

魏郯看著我,微微頷首。

“年節將至,父親命我來送些節禮。”他說。

我看看那些竹筐,謝過,讓家人搬進去。

“告辭。”魏郯道,轉便要走。

我連忙住他:“孟靖!”

他回頭。

著他,只覺有許多話,卻說不出口。

“你還好麼?”我輕聲問。

魏郯沉默了一下。

“好。”他低低道,說罷,朝坐騎走去。

我立在門邊上,著那影消失在夜和雪地之間,久久沒有離開。

魏郯似乎知道我家境況不佳,此後,每隔些日子,他都會送些什來。有時是米糧,有時是,有時是料,都是日常裡用得著的。

母親嘆說,魏傕到底是重義之人。

可我並不這麼想。我覺得這都是魏郯自己送來的。

他爲何這麼做?

我想著那個影,想著從前我們在一起的好日子,只覺兩年來的霾一掃而空,連呼吸都變得快活起來。

天氣轉暖,戰事又變得頻繁,魏郯離開雍都出徵去了。

我每日要到廟宮離去,不爲別的,只祈禱他平安。三個月後,他隨著魏傕回來,我聽聞,已經收復了。

正當我爲了能見到他而歡欣鼓舞,父親卻從朝中帶回了一個消息。

“奉常奏請天子立後,天子下令在百中遴選,丞相屬意於你。”他微笑著對我說。

我聽得這消息,只覺一陣空白。

幾乎毫不遲疑地,我轉朝外面奔去。

我徑自出了門,穿過街道和人流,來到城牆下。魏郯每日都會巡城,果然,我看到了他。

他見我來到,亦是詫異。

“你父親要把我嫁給天子。”我著氣,對他說。

魏郯似乎已經知曉此事,沒有更多的驚訝。

他摒退左右,頷首:“如此。”

我心中覺得不好,著他:“你呢?你如何想?”

“我?”魏郯看著我,“此事是我父親與你父親議下,且宮爲後,是你夙願。”

這話,教我的心一下沉谷底,我怔怔的,渾發涼。

“那些用,都是你送的。”我的聲音發虛,喃喃道,“你心裡仍然有我,不是麼?”

“徐府幫助過父親,我不過還。”魏郯低低道,“你還記得你從前問我,若非你我祖父意願,我會不會娶你麼?”

他注視著我,苦笑:“我後來想了許久,你說得對,我們從一開始,便已經錯了。”

錯了麼。

我立在丹墀之上,看著魏郯。他後,傅嫤立於婦人之首,華服裹

魏郯說,他與我是錯的。

那麼,傅嫤於他,就是那個對的人吧?

我仍然記得我聽到嫁給魏郯的時候,心中的震驚。當郭氏將他引宮中拜見天子和我,我看著,目久久地定在那張臉上。

五年過去,衆人各經磨難。我希又失,嫁給了天子,又流失了自己的孩子;傅嫤遠嫁萊,靜默無聲,不想卻一朝改嫁魏郯。

我所希翼的,似乎全不費勁就得到了。

我妒忌又惱怒,曾經語帶嘲諷地問魏郯:“你與裴潛是好友,如今娶他舊,是爲了照顧友人?”

魏郯神平靜:“這不必你來心。”

他們的確不必我心。別人傳說他們夫妻深,我不相信,直到那日清晨的雪地裡,魏郯在我面前拉起傅嫤的手匆匆走開,頭也不回地將我拋在後面,我才明白,許多年前,魏郯注視傅嫤時,我心中的那一異樣,也許是真的。

他說我們錯了,原來早有淵源。

哀莫大於心死。從那一刻,我對魏郯的所有念想,俱是寂滅灰。

我以爲我會痛苦得發瘋。

但是我沒有。

也許我是個本冷酷的人,也許從來就懂得生存之道,遇到死路,絕不會一頭撞上。我仍然在宮中生活,做我的皇后。即便經歷了趙雋之禍,即便魏傕把劍指到了天子前。

“疼麼?”天子爲我包裹傷的手掌時,問我。

我看著他,似乎第一次審視這個作爲我夫君的人。

他的年紀與我不相上下,可是艱難的境、權臣的欺辱,還有抑在他心中的志向,卻把一個風華正茂的年輕人生生熬出了一頭白髮。

我與他婚三四年,但我們卻是實實在在的相敬如賓。尤其是我小產之後,我每日與他說過的話,比不上侍中與他說的話多。他臨幸別的妃子,有了孩子,我並不妒忌,反而安排照料之人,打理一切瑣事。

有時候,我想想都覺得好笑,全天下,恐怕難找出比我們更和睦的傀儡夫妻。

“不疼。”我說。

“怎會不疼。”天子說,“都見到了。”

我淡笑,道:“見到又如何,丞相不若一劍下來,妾活這二十餘年,亦足夠了。”

天子沒有說話。

“你其實不必擋。”他說,“丞相還不敢殺朕。”

他頭腦倒是清楚,不過事後聰明,誰都會的。

“如此,陛下若覺得誰人討厭,下次丞相再來,命他擋在前就是了。”我說。

天子怔了一下,片刻,笑起來。

我也笑。

這話其實無聊得,亦無半點可笑之,可二人對視著,竟越笑越厲害,只是沒有喜,唯有無奈。

“別走。”天子最後給布條打上結的時候,對我說,“你我都是無可去之人,總是隻能活二十餘年,當是看看戲也好。”

著他,片刻,移開目,沒有言語。

我並非無可去。父親和母親雖然一直爲我當上了皇后而驕傲,可他們還是心疼我的。母親好幾次宮來探我,說起是如今勢,都是憂心忡忡。告訴我,只要我願意,父親可以去求魏傕廢了我這個皇后,讓我出宮去。反正魏傕將侄宮中,圖的就是把這皇后的位子佔過來。

我很是心,告訴母親,我再想想。

若是在那日魏郯牽著傅嫤在我面前轉離開的時候,我也許會立刻答應母親。可是如今,我卻再三猶豫。

原因無他,我有了孩子。

確切地說,他不是我的孩子,而是被魏傕死的紀貴人所生。我收養他的時候,他才兩個月大。

勵,剛來到我宮中的時候,總啼哭,我曾不勝其煩。可是後來與母一道照料,看著他小小的臉上時而衝我出笑容,我的心卻變得。許是在勵的上花去了太多力,我已經不像從前那樣有氣力想七八糟的事,每日即便出門,我也會惦記著他什麼該用食,什麼時候該睡覺。

這大概就是做母親的覺,我想,這大概是上蒼給我的一點回報,以彌補我那無緣孩兒的缺憾。我如果離開,這一點小小的藉便也不見了。

天子對這個兒子也很是疼,他每日都來探,甚至時常住在中宮不走了。

許是因爲勵,又許是同樣在患難,我與天子之間奇異地親近了許多。

我發覺他並不那樣沉默寡言,遇到些有趣的事,他不會因爲逆境而放棄開懷一笑。

他是個細心的好父親,親自教勵說話,教他走路。有時,我們摒退左右,帶著勵一起玩耍,有說有笑,每一刻竟都快樂無比。

我看著自己的夫君和孩子,忽而有了些憧憬,覺得如果能一直這樣,即便是個平頭百姓,又有何妨?

大概是我已經沒有什麼能夠再失去了,有了這個念頭之後,我忽然變得異常執著。

天子有天子揹負的沉重,多年來,層層相積,他已經不堪負累。

“你走吧。”他抱著魏郯和傅嫤的兒離開時,對我說,“國丈就在榮安門外接應,宮中起火,守門的羽林必會趕來,你可趁機帶著勵遠走。”

“你呢?”我問,聲音微微發抖。

出一奇異的笑。

“你還記得我說過的話麼?縱使只活二十餘年,當看戲也好。”他著城牆那邊的照,道,“我要去看最後一場戲。”

我深吸口氣:“妾陪著陛下。”

天子看著我,雙目如同深井。最終,他沒有說話,只吩咐黃劭攔著我,轉而去。

我沒有聽他的話。大殿起火之時,我們潛出宮外,果然見到了父親。但是我乘馬車的馭者不備,一把將他拉下,自己坐了上去。

父親和衆人在後面大聲喊我,我並不回頭,只駕著馬車奔向前。

我心如麻,但是,我並不彷徨。這是第一次,我篤定地知道自己該做的事是對是錯,不再逃避,而是盡全力去爭取。

我遇到了裴潛,等我趕到城樓上的時候,天子已經沾上了牆。

風吹著他的裾,像是隨時要將他帶走。

我不顧一切地奔向他,呼喚他,他看到我,那面容陡然變得震驚,可雙目中的神采卻已經不再死寂……

宮道漫漫,盡頭,一列馬車和軍士正在等候。

那是要送我們到封地去的,檀公,是天子禪位以後的封號。

勵喜歡出門,看到車馬,他高興地奔上前去,我不喚他慢些。

鐘磬之聲在遠方響起,曲調悉,是大殿上的樂聲。天子走在我面前,腳步停住。

他回,宮牆太高,只有一片被切作長矩形的天空。

“便是如此了麼?”他低低問。

我默然。

我知道他心中所想,離開了此,從前他揹負的一切便是過往。

“陛下恨我麼?”片刻,我問。

他訝然看我。

我輕聲道:“如今之事,恐非陛下心願。”

他注視著我,出一抹苦笑。

他拉過我的手,聲音緩緩,平靜而淡泊:“爲何要恨,若死去,便什麼心願都不會有了。”停了停,又道“還有,此後,夫人不可再像從前一般喚我。”

我怔了怔,片刻,明白過來。

他說“我”,稱我爲“夫人”。

我看著他的眼睛,頃,亦出笑意:“是,夫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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