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禍國》正文_第一章 沉魚

楔子

想當年盛世榮

青年才彥

絕世風華

最終來

竟都只是爲了

全這君臨天下

全這不二功勳

全我凰涅槃的傳奇一場

--姜沉魚

東風呼嘯,天霾。

昨夜冬雪猶殘,最是森寒。從轎子的簾往外看,只覺一切都是的,森嚴壁壘間,經冬不凋的松柏顯得格外黯淡。明廊在這樣的日子裡,也點起了燈,遠遠去,紅線連綿蜿蜒,彷彿沒有盡頭。

兩旁的朱牆青白石底座,金琉璃瓦,飾以金碧輝煌的彩畫,圖案多爲龍,雖然大氣,但卻失之靈秀。

姜沉魚想,終歸是不喜歡皇宮的。

若當年,一旨下來,選的不是姐姐而是,真不知該如何在這樣的深宮院裡度過漫漫餘生……也幸得是圓世故的姐姐,才能遊刃有餘,聖眷至隆。

正想到這裡,轎忽地一停,前方傳來一聲音道:“轎中可是姜家姐姐?”

將轎簾挽起,便見一張笑靨卿卿,湊上前來:“啊哈!果然是姜家姐姐!你今天可是來看姜貴人的?怎麼事先都不知會我一聲呢?要不是正巧在這兒上了,我還不知道你來了呢……”

語速極快,吐字如珠,大約十三四歲年紀,形尚未長開,容貌平平,卻有一子天真爛漫的神態,顯得好生憨。不是別人,正是當今皇妹昭鸞公主。

姜沉魚連忙出轎,俯剛要叩拜,昭鸞已一把拉起的手,笑道:“你我之間,何需多禮。可巧上,我便也同你一起去看看姜貴人吧。”

怎敢拒絕,但見公主後只跟了兩名宮,並無輦車,心想自己的轎子恐怕也不能再坐了,便索棄了轎隨而行。一路閒聊著過去,兩旁宮人紛紛叩禮。

“公主怎會來此?”

“我剛見完太后,正想著去前殿看看皇兄呢,就上你了。對了,聽說姐姐上個月及笄,可惜我未能前去觀禮。我們已有半年未見,姐姐比我印象中還要麗。”昭鸞說到這裡,不慨,“這世間,果然也只有你這個璧國第一人,才配用‘沉魚’這個名字了。”

姜沉魚頓時臉上一紅,輕聲道:“公主此言煞我了,別且不說,單是這宮中,薛皇后之高貴,姬貴嬪之華雅,都遠爲我所不及,更何況……還有那曦禾夫人,纔是四國公認的第一人啊。”

昭鸞臉上頓時顯出厭惡之,“哼”了一聲道:“那個妖妃?你不提倒好,提起來我就莫名煩躁,可真是唯恐天下不,一日都不得安生。你可知我爲何要去前殿看皇兄?就是因爲又興風作浪了!”

姜沉魚微微一怔,尚在一頭霧水時,昭鸞已拉著走過玉華門,遠遠地指著景殿道:“喏,你看。”

放目去,過漢玉雕刻的欄板柱,只見一子正跪在殿門外的臺階上。

因天的緣故,四周的景都是那麼的黯淡,泛著鬱郁的青灰,只有披一襲白貂皮裘,在那樣的景緻間,白得刺眼,白得人,白得驚心魄。

雖然距離遙遠,容貌模糊,但憑那麼一個氣勢奪人的影,姜沉魚已猜到那必是曦禾夫人無疑了。

爲何跪在殿前?”

昭鸞角輕撇,不屑道:“苦計唄。了委屈,想討回來呢。”

姜沉魚不又是一呆,忍不住想:天底下還有人敢給那個人委屈麼?

對於曦禾夫人,實在是聽的太多,知道的也太多,原因無它,姐姐視這子爲最大勁敵,恨得厲害,連帶著整個姜家都把曦禾夫人當洪水猛心積慮地想著怎麼才能除掉這個絆腳石。

然而想歸想,卻一直沒有下手的時機,曦禾夫人目前正恩寵,大有“摒棄三千,獨寵一人”的趨勢。甚至於,只因爲喜歡琉璃,皇帝便命人特建了一座琉璃宮,從瓦到牆,從窗到門,還有地面欄桿,無一不是琉璃所制,五彩流,極盡絢爛。

這樣的奢侈,這樣的糜爛,這樣地引起朝臣不滿,議論紛紛,但被議論的那個子依然張揚故我,毫不收斂。

“哼,這般囂張,遲早會有報應的。等到皇上什麼時候對失去了興趣,不寵了,今日得到的福分,就得一樣樣地還回去。”

姐姐當時咬牙切齒的表現在還能清晰地想起。而今,看這子於這樣的寒風凜冽中跪在臺前,不知爲何,心中竟萌生出一種慼慼然的覺--這皇宮,果然是是非地啊。

“不過,這次恐怕是討不回來了,跪也是白跪。”昭鸞在一旁幸災樂禍,也不知曦禾夫人是哪裡得罪了,竟惹得如此生厭。

姜沉魚轉道:“我們走吧。”

“咦?這就要走了麼?我還沒看夠呢,難得見那妖妃倒黴的啊……”昭鸞一邊不滿地嘟噥著,一邊還是跟了過來,繼續道,“你知道嗎?這次得罪的,可是皇后呢。”

姜沉魚一驚。咦?

說到那位薛皇后,出極其高貴,乃前朝長公主之,當今天子的表姐,其父薛懷更是戎馬半生,南至江裡,北達晏山,將璧國的版圖整整擴大了一倍,先帝親賜“護國神將”之名。薛皇后生平和,溫良大度,對諸位妃子都寬和有加,而且一心向佛,鮮理會後宮之事,所以那些爭風吃醋的事,素來是與無緣的,怎得這回曦禾夫人把也給得罪了?

不待問,昭鸞便已細細道出。

原來皇后參佛歸來,在達橋上,不知怎的就跟曦禾夫人的車對上了,原本怎麼說都應該是妃子給皇后讓道,但曦禾夫人就是不讓,兩邊就那麼僵持著。原本以皇后的子,也不會拿怎麼樣,但好巧不巧的皇后那年僅七歲的小侄子,有著璧國第一神之稱的薛採也在車上。他見姑姑辱,冷冷一笑,出車叱喝道:“區區雀座,安敢抗駕乎?”說完奪過車伕手裡的馬鞭,對著曦禾夫人的馬狠一記,馬兒吃痛立刻跳起,結果曦禾夫人就連人帶車一塊兒扎進了湖裡……

昭鸞咯咯笑道:“真沒想到啊,那妖妃也有這麼一天!哎呀呀,小薛採實在可,真真讓人疼到心坎裡去。”

姜沉魚也忍不住抿脣一笑,薛採之姿,在兩年前便領教過了。

那孩子從出生起便是帝京的一道風景,七年來,年紀越長,景緻愈妙。三歲能文,四歲詩,五歲前彎弓虎,六歲時便了璧國派往燕國的使臣,燕王見而笑:“璧無人耶?使子爲使?”薛採對曰:“燕乃國中玉,吾乃人中璧,兩相得宜,有何不妥?”燕王大喜,賜封一千年古璧名“冰璃”者,嘆道:“當得這樣天下無雙的璧玉,才配得上這樣一個天下無雙的妙人兒啊。”

自那以後,“冰璃公子”之號不脛而走,名四國。

如今,他又爲皇后出頭,驚了曦禾夫人的馬,害跌進湖裡出盡洋相,以的脾氣,肯定是不會善罷甘休了。

“怕什麼?”昭鸞滿不在乎道,“小薛採可是太后的心肝寶貝,便連皇兄,也不敢拿他怎麼樣的。”

說話間,嘉寧宮已至。當今皇帝還很年輕,登基不久,後宮妃子尚不足百人。皇后以下,設有貴嬪、夫人、貴人三夫人,分別住在端則宮、寶華宮和嘉寧宮。再下是九嬪、人和才人,但大都只有虛號,尚未封實。而的姐姐姜畫月,便封貴人,住在此

比之驚世駭俗的琉璃宮殿寶華,嘉寧則顯得端莊素雅,屋前種著三株臘梅,點點鵝黃悄然生姿。廊前宮早早迎了過來,一邊叩拜一邊接了披風過去:“貴人正念叨著姑娘怎麼還沒來呢。”

“姐姐的病好些了嗎?”

“好多了,就是子乏力,懶得。快請進。”宮說著掀起擋風簾,引二人。進得室,見一子擁被而坐,正就著宮的手在吃藥,眉眼細長,若凝脂,長得極爲秀麗。

昭鸞吸吸鼻子,奇道:“這藥是什麼做的?竟這般的香!給我也嚐嚐。”

姜畫月淡淡一笑:“公主又胡來了,這藥,也是可以隨便吃的?”

昭鸞上前握住的手搖了搖,聲道:“我說呢,貴人平日裡怎的這般香,想必就是吃了這藥的緣故。貴人就是會藏私,不肯讓我也跟著沾沾。”

姜畫月哭笑不得,扭頭對妹妹道:“你怎的把這活寶也給帶來了?”姜沉魚只是抿脣笑,也不說話,心裡卻想,不愧是姐姐,竟連公主也哄得服服帖帖,相對比之下,那曦禾夫人果真是不會做人。

耳中聽昭鸞又得意洋洋地把曦禾夫人落湖之事說了一遍,姐姐臉上果然一副訝然的表:“曦禾夫人去殿前跪著了?”

“嗯哪,估著到現在還跪在那兒呢。”

剛說到這裡,一匆匆求見,進來後俯在昭鸞耳邊低語幾句,昭鸞頓時變而起:“什麼?你說的是真的?”

姜畫月不問道:“發生什麼事了?”

昭鸞跺足道:“完了完了,我就說那妖妃什麼事都幹得出來,本還以爲這次要倒大黴,沒想到竟然還藏了那麼一招,這下可糟糕了!”

姜畫月和姜沉魚彼此換了個眼神,姜畫月聲道:“公主別急,先說說看,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原來曦禾夫人今日裡是領著聖旨要出宮去辦差的。”

此言一出,不止是,連姜畫月也頓時變:“什麼?聖旨?”

“是呢,皇兄有意聘衰翁言睿爲師,而言睿又是那妖妃父親生前的老師,所以那妖妃便領了聖旨親自前去冊封,不想就在達橋上與皇后撞上了,而且還被小薛採一鞭給弄進了湖裡……”

姜畫月輕嘆道:“這要平日裡也沒什麼,只是有聖旨在,代表的就是皇上,衝撞天威,可是死罪啊。”

“唉唉唉,這可怎麼辦?我說怎的一直跪在殿前,要趕平日裡,皇兄早心疼得親自出來扶了,這會兒恐怕是皇兄也不知道該怎麼辦了,只能拖而不見吧。不行,此事我絕不能袖手旁觀,我這就去找皇嫂,看看究竟該怎麼解決。”昭鸞一邊說著,一邊竟是匆匆地去了。

姜畫月忽地攥了妹妹的手,也跟著起道:“走,我們也去瞧瞧。”

姜沉魚連忙拖住,低聲道:“姐姐,這種是非,還是避開爲妙吧?”

姜畫月淡淡一笑,用指頭的額頭:“你懂什麼?正是這樣的是非之時,纔是可用之機啊。”當下命人更,簡單梳妝後攜同姜沉魚一起去皇后的住恩沛宮,不料走到半路聽說皇后等都趕去景殿了,便又轉去景殿。

剛過玉華門,就見殿前站了好些人,原來是各宮的妃子們大多趕來了,宮們攙著臉蒼白的皇后,昭鸞站在邊,用一種憤然的目著依舊跪在地上的曦禾夫人。姜沉魚又仔細看了一下,沒有看見那位才冠天下的姬貴嬪,心中略

只見總管太監羅公公彎腰站在曦禾夫人面前,聲勸道:“……夫人,您是萬金之軀,這天寒地凍的,萬一了寒可就不好了,還是起來吧……”

姜沉魚跟著姐姐悄無聲息地走過去,那曦禾夫人的面龐也跟著由模糊轉爲清晰,就如一幅畫,慢慢地勾出廓,染上,最後形築明麗影像:

用淡霧中的遠山凝聚的長眉,用靈著的羽翼織起的雙瞳,用連綿雨線描繪下的骨,用帶著霜的花瓣渲染出的脣……就這樣乍然呈現在了眼前。

前一刻,還是單調的純白,下一刻,已是彩鮮明得令人目眩。

這一瞬間,彷彿有一隻無形的手在眼前一揮,渾濁塵世,頓時明朗清晰,黑白人間,剎那彩斑斕,數不盡的蘊藉風流,道不完的豔羨驚絕,全因著這一子的樣貌姿態,被撥起

姜沉魚整個人重重一震,幾不知在何

從小到大,聽過最多的一個字就是“”。每個見到的人都會驚歎不已地說:“姜家的這個小兒生得可真是呢。”“哎呀,這就是沉魚吧,這名起得夠傲也夠配。這般畫似的人兒,真不知是修來的幾世的福氣呢。”

就在片刻之前,昭鸞還贊過麗,稱爲璧國第一人。雖然當時謙虛地立刻做了否認,但心中要說沒一得意,那也是不可能的。

然而此時此刻,第一次親眼目睹曦禾的儀容,就恍如一盆冷水傾覆而下,直將從頭寒到了腳。

這個子,這個子……如此的活生香,如此的風華絕代,如此的人!

又怎是所及得上?

忽然間,就有了那麼點自慚形穢的滋味。

耳中聽那羅公公又道:“夫人,您子骨素來弱,如此長跪,以後落下病兒可怎麼得了?您就當可憐可憐老奴陪著站了這半天,您要不起,皇上也不肯讓老奴回去啊……”

接著,曦禾終於開了口:“臣妾辦事不力,連聖旨都保不住,令天,萬死難辭其咎,懇請皇上責罰。”

的聲音亦很獨特,帶著點兒生生的脆,懶洋洋的,每個字的尾音都斷得又是利落又是纏綿。

“哎喲我的夫人哦,皇上哪捨得責罰您哪?便連跪也不捨得讓您跪啊,這不吩咐老奴出來接您進去麼?您快起來吧……”

“皇上若不責罰,臣妾就不起來。”口吻極淡,卻讓人到一種格外的堅持。曦禾平視著前方誰也不看,脣角微微上揚,固執懶散邪魅無雙地笑。

這下連那公公也沒辦法了。這態度擺明了非要一個結果,絕不就此罷休。說是責罰,其實針對的還不是薛採?而說是針對薛採,其實還不是指向了皇后?

偏偏,有聖旨落水這麼一樁在那裡,著實讓抓到了最強有力的機會。

再看皇后,臉更見慘白,最後悽然一笑,竟也屈膝跪下。周遭紛紛驚呼,昭鸞更是連忙手相扶,急聲道:“皇嫂,你這是幹嗎?”

薛皇后注視著曦禾,沉聲道:“小侄頑劣,冒犯聖旨,實乃臣妾管教無方。皇上若要責罰,但請責罰臣妾,小採年……”語音至此,已近哽咽,那“無知”二字,卻是怎麼也說不下去了。

昭鸞聽了更是氣怒,狠狠地瞪著曦禾,而曦禾依舊平視著前方,豔絕人寰的臉上滿是嘲諷,竟是連這皇后也未放在眼裡。

姜沉魚暗暗心驚,忍不住想,是什麼令得敢這般囂張?

聽說,曦禾夫人出市井,父親葉染是個百考不中的秀才,母親方氏以賣面爲生,因做得一手好面,遠近聞名。衰翁言睿便是被的面所,收了葉染這麼個不材的學生。後來,葉染不知怎的了淇奧侯的門客,仍是碌碌無爲,終日嗜酒貪睡,其母不堪忍,於是自盡而死。葉染不但沒有因此收斂,反而變本加厲,爲了還酒錢,還把自己的兒抵押給了人販子。曦禾就是這樣被賣進宮裡來的。自宮後,某夜葉染喝酒太多,落水而亡。如此一來,就真的是舉目無親了。

這樣一無份二無背景的子,雖憑藉過人的姿獲得了一時的寵,但君王的寵素來難久,怎得就敢這般張揚放肆,咄咄人?不爲自己留半點退路?

這在自小就被教育要雅德謙恭、進退得宜的姜沉魚眼裡,簡直是不敢置信的事。如今著這個十步之外的子,只覺得一顆心撲通撲通,驚悸異常。

殿,依舊肅穆無聲。

殿外,人人表各異。

越發的沉,寒風裡多了縷縷白點,不知是哪個喊了一聲:“啊,下雪了!”

姜沉魚擡頭一看,就見雪花紛紛揚揚地落了下來。

這樣的天氣裡,連站著都是一種煎熬,凍得手腳冰冷,更別提跪著。而那位曦禾夫人,發上結了碎冰,莫不自湖裡上來後就直接過來了,連溼發都未乾?

那羅公公轉囑咐了一句,立馬有小太監送來了傘,他將傘撐到曦禾頭上,哀求道:“夫人,您看這會兒都開始下雪了,而且馬上就夜了,您都跪了有一個時辰了,便是鐵打的也不住啊,老奴求求您,您就起來吧……”

曦禾不爲所

這邊,昭鸞也勸皇后道:“皇嫂,這事本就不是你的錯,你跪什麼啊?既然當時有旨在爲何不早說?不知者不罪,而且按我朝例律,妃子本就該給皇后讓道,皇嫂,你和薛採都沒有錯!”

薛皇后苦笑一聲,也不肯起

如此一來,又了雙方僵持著的局面。

皇帝又遲遲不肯表態,眼看著這事沒個完時,一聲音遠遠傳來:“薛採衝撞聖威,前來領罪--”

衆人擡頭,只見七歲的子就那樣狂奔而來,到得殿前,冷瞥曦禾一眼,砰地跪下,竟是跪在邊,與並肩。

這下子,局勢更。昭鸞連忙上前拉他道:“小薛採,你這是又做什麼?快快起來。”

薛採搖頭,妝玉琢般的臉上滿是堅持,一雙眼睛黑亮如珠地著殿門,高聲道:“一人做事一人當。馬是我打的,人也是我害的,與姑姑沒有關係。請皇上念在薛氏一門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的分上,不要追究旁人,只罰我一人,薛採謝恩!”說完,磕頭於地,砰砰有聲。

白玉階石,冷至徹骨,而那小兒便一次又一次地磕著頭,額頭皮破,慢慢地流下來,模糊了那樣一張俊靈秀的臉,當真是說不出的可憐。

薛採素來討人喜歡,如今這樣的罪,直把衆人看得心疼不已,因此也更加地怨恨曦禾,爲何這樣一個小孩也不肯放過。而曦禾就跪在他側極近的距離裡,看著他磕頭,目閃爍間,竟是看得津津有味,最後又是揚脣那麼淡淡一笑,似嘲諷似愉悅更似是置事外。

薛採聽到的笑聲後目徒然而變,轉頭神複雜地看了一眼,然後起緩緩道:“薛採明白了。薛採願以一死,還家門清白。”說完,便一頭朝旁邊的欄板撞了過去。

聲頓時響一片。

幸得旁邊的羅公公雖然年邁,手倒是極快,在最後關頭一把抱住,因此薛採雖撞在了石板上,但只是暈了過去。

薛皇后驚乍之下,幾乎沒暈過去,旁邊一干紛紛勸。照理說鬧這個樣子,皇帝怎麼也不能再袖手旁觀了,可殿還是靜悄悄的,沒有靜。

爲什麼會這樣?姜沉魚不起了幾分疑慮。這時一宮人匆匆跑上石階,高聲報道:“啓稟聖上,淇奧侯已至,現正門外候見。”

殿傳出一聲音道:“宣。”聲線無限華麗,宛若遊走在綢上的銀砂,低迷人。

一干人等這才明白過來,原來皇上遲遲不表態,是在等公子。而只要公子來了,這天下,就沒有他解決不了的事呢。衆人不紛紛面,尤其是姜沉魚,一時間心如小鹿撞,手腳都無措了起來。

淇奧侯姬嬰。

乃姬貴嬪的胞弟,世襲一等侯,業六藝,才備九能,年揚名,先帝贊之,賜封號“淇奧”。

淇奧二字,本出自《詩經·衛風》:“瞻彼淇奧,綠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而世人都認爲,這二字再是適合他不過。

姜沉魚曾在父親的壽宴上遠遠地見過他,自那之後,便再也難以忘懷。此刻一聽說他來了,又是又是期待,當下凝目去,只見一白男子跟著宮人出現在玉華門外。

周遭的一切頓時黯然消退,不復存在。

只剩下那麼一個人,慢慢地、一步一步地、極盡從容地,像是從宿命的那一頭,浮掠影般的走過來。

沒有任何語言能描述他醉人的風姿哪怕萬一,沒有任何詞彙能形容他超然的氣度哪怕分毫……如果你見過廣袤無垠的草原上,溶溶月華一瀉千里的景象,你必會想到他這頭長達腰際、可鑑人的黑長髮;如果你見過靜寂無聲的山巔上,皚皚白雪綿延無邊的景象,你必會想到他這輕如羽翼、纖塵不染的白長袍。

墨般的黑,與玉般的白,除此之外,再沒有其他

如此簡單,如此素淡,卻又如此的人心魄。

公子姬嬰。

是他,真的是他,又見到他了……

姜沉魚的手,在袖中慢慢握。就在昨天,母親還笑言道:“我家沉魚這樣的人品相貌,當今天下,想來想去也只有姬家的公子嬰,才配得上。我們姜家聯同薛、姬二家,乃璧國三大世家,正可謂是門當戶對。沉魚,你意下如何?”

嫂嫂當時也在旁邊幫腔道:“想那淇奧侯,是何等的風流人,帝都的適齡子們,哪個不眼著他,沉魚啊,這可真的是樁好親事,只要你點個頭,我們這便去求親。要辦趁早,否則再等幾年,昭鸞公主大了,恐怕,就不上你嘍。”

而今,著這個很有可能爲自己的夫君的男子,只覺得一顆心,如同滲在水中的料,悠悠盪盪地化了開去……

姬嬰走上臺階,自曦禾側走過,隨宮人進了景殿。曦禾一直垂著頭,直到殿門合起,才擡起頭,寶石般深邃的黑瞳由淺轉濃,表難分悲喜,因太複雜而看不出個所以然來。

姬嬰進去大概一盞茶工夫後,羅公公出來傳喚道:“皇上宣皇后晉見。”

薛皇后了曦禾一眼,非常不安地起進去。進得殿,只見太醫正在爲薛採上藥,皇帝與姬嬰都站在一旁靜靜觀。薛皇后連忙跪下道:“臣妾教侄無方,還請皇上恕罪。”

皇帝轉過來,微微笑道:“起來吧。”

明亮的燈映著他的臉,璧國的現任國主昭尹,是個極其英俊的年,眉眼彎彎,總是帶著一種似笑非笑的神。但薛皇后心中非常清楚,和不過是假象,這位季姓的年君王是出了名的心狠手辣。

忐忑不安地湊近榻前,急聲道:“太醫,我侄兒撞得可嚴重?”

太醫爲薛採把完了脈,回行禮道:“回皇上皇后,薛公子無大礙,只需休養一陣子便能康復。不過……”

“不過什麼?”

“不過他額頭之傷,恐怕會留疤。”

薛皇后一,再看向昏迷中的薛採,心裡又是酸又是疚。這侄兒從小就是全家人的掌上明珠,不但頭腦聰慧,相貌也是百裡挑一的好,而今破了相,雖只在額上,但畢竟是有了瑕疵。

正黯然神傷時,應到某個視線,擡起頭,只見姬嬰朝微微一笑道:“男兒大丈夫,區區疤痕不算什麼,皇后勿需爲此多慮。”

薛皇后激地看了他一眼,再將目轉向昭尹,昭尹眉淡淡,依舊不再度下跪,悽聲道:“皇上,小採年無知,衝撞了曦禾夫人……”剛說到這裡,昭尹便擡起手來,制止繼續往下說。

薛皇后心想:完了,此劫終是難逃。

這時一個容貌清秀的太監悄悄從側殿貓著腰走了過來,薛皇后認得,那是昭尹的心腹田九,只見他進來後屈膝跪下,喚了一聲“皇上”。

昭尹立刻回道:“如何?拿來了麼?”

“是。”田九說著,從懷中取出一長匣子,畢恭畢敬地呈至皇帝前。

昭尹打開蓋子,眉又是一彎,朝旁的姬嬰笑道:“淇奧果然好計,如此一來事便可解決了。”說完,轉將匣子遞給了薛皇后。

薛皇后滿心疑地接過,只見裡面放著一軸黃絹,展開一看,首先映眼簾的是“增壹阿含”四字,字跡徘徊俯仰,容與風流,正是先帝筆親題。

昭尹悠悠道:“皇后可知這是何?”

薛皇后遲疑了一下,答道:“可是……先帝親筆抄錄的《增壹阿含經》?”

“沒錯。皇后知不知道它的來由?”

“聽聞……前朝雲太后病重,先帝爲表孝順,親手抄錄了這首《增壹阿含經》,爲伊祈壽。之後此經便一直供奉在定國寺中,視爲天下孝之表率。”

昭尹點點頭,目中閃爍著一種難言的緒,令他看上去更加不可捉:“皇后與小薛採今日豈非正是從定國寺回來?”

薛皇后心頭一震,忽然醒悟過來,驚道:“皇上的意思是?”

昭尹將目別了開去,注視著書案旁的一樽銅製人首司晨靈微笑不語。見他那個樣子,薛皇后知道自己猜對了--沒想到皇帝居然肯幫

聽聞太后這幾日欠和,若自稱是爲了太后而將這軸經從定國寺取回,今天的事就會變得截然不同。

是正妃,又有先帝卷在手,曦禾即便懷聖旨,也需恭避讓。如此一來,薛採令曦禾連同聖旨一起落水之事便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薛皇后心頭震撼,一方面固然是爲大禍消解而喜,另一方面則是對皇帝此番的意外偏袒而詫異:

昭尹,的夫,十四歲便嫁他爲妻,迄今六年。他對素來禮儀有加、親暱不足,真正可算得上是相敬如“賓”。五年前他被姬忽的絕世才華所傾倒,三年前他恩寵溫婉可人的姜畫月,如今對貌絕倫的曦禾更是捧若明珠,天下皆知。

可是,在今天的這件事上,他卻選擇了維護……一時間,五味摻雜,有點點甜,又有點點辛酸。

當即恭下跪,激道:“臣妾謝皇上隆恩!”

昭尹的目依舊停留在銅之上,悠然道:“皇后,今日之事便到此爲止,皇后乃國母,當以後宮祥寧爲重,朕希以後不再出現任何與此事有關聯的後續。”

薛皇后明白這是警告不得因此而對曦禾懷恨在心、伺機報復,看來皇上雖然表面上是幫了,但心還是偏在曦禾那邊。心中好不容易泛起的些許漣漪也隨著這一句話沉澱了下去,低眉斂目,儘量將聲音放得很平和:“是,臣妾謹記。”

“很好。”昭尹終於回過頭來,瞥一眼旁邊的太監道,“羅橫,去宣旨吧。”

那聖旨想必是進殿前便已寫好的,羅公公聽得命令,連忙打開殿門,在衆佳麗好奇的目中走到曦禾面前,抖開黃緞聖旨,朗聲宣讀道:“維圖璧四載,歲次辛卯,二月己未朔十七日乙亥,皇帝若曰:於戲!則之禮,用穆人倫,中饋之義,以正家道。諮爾長秋府中郎將薛肅第七子,孝友至,聰達多才,樂善爲詞,言行俱敏。奉太后懿旨修法度,彰吾朝盛世,表先帝勳功。今雖誤驚帝旨,冒犯天威,奈孝字爲先,不予追究。另夫人曦禾,正,淑問外宣,賜封永樂,賞明珠十串,緞百匹,黃金千兩,以銘慧芳。欽此。”

四扇殿門大開著,跪在門外的曦禾,與跪在門的薛皇后,同時擡起頭來,目遙遙相對。

落在一旁的姜沉魚眼中,只覺這場景好生怪異,仿若滄海浮生,便這麼悄悄然地從兩個子的視線中流了過去。

而曦禾素麗的臉上依舊帶著淡淡的笑,笑容裡卻有懨懨的神,令人完全猜不出心裡究竟在想些什麼。

羅公公走至面前,提醒道:“夫人還不謝恩?”

曦禾這纔將目從薛皇后臉上收回,如夢初醒般的整個人一,然後勾起脣角,笑得格外妖嬈:“謝吾主隆恩,萬歲萬歲萬萬歲。”

姜沉魚輕籲口氣,此事可總算是解決了。再轉眸看向殿,見姬嬰站在皇帝的龍案旁,表雖然平和,但皇上看他的眼神裡卻蘊著欣賞,看樣子……這辦法是他想出來的吧?也只有公子,會用這麼平和簡單卻最實際有效的方法理事

曦禾在宮們的攙扶下搖搖晃晃地站起來,但畢竟跪的時間太長,起到一半,便又跌了下去。太醫連忙快步奔出,羅公公命人架來了轎,將曦禾擡回寶華宮,隨著紛紛擾擾的一干人等的離去,景殿前終得安寧。

姜沉魚剛待跟姐姐回宮,突見姬嬰從殿走出來,兩人的視線不經意地錯,姜沉魚頓時心跳驟急,幾乎連呼吸都爲之停止。

然而,姬嬰的目並未在臉上多加停留,很快掃開,匆匆離去。

寂寂的晚風,吹拂起他的長袍,宮燈將他的影子拖在地上,長長一道,絕世靜邃,暗雅流

姜沉魚癡癡地著他的背影,直到姜畫月重重推了一把,取笑道:“還看?人都沒影了。”

姜沉魚臉上一紅,剛想辯解,姜畫月已挽起的手道:“我們回去吧。”

回到嘉寧宮,姜畫月屏退左右,放開的手,表變得非常複雜,最後長長地嘆了口氣。

“姐姐?”

姜畫月低聲道:“沒想到,淇奧侯竟是如此人……呵呵,這麼簡單就解決了此事,太后的懿旨,真虧他想得出來!”

姜沉魚垂頭笑道:“這不好的麼?兵不刃就化解了一場干戈……”

姜畫月白一眼:“你是好了,只要能見到姬嬰你還有什麼不好的?”

“姐姐……”

“卻是讓我白歡喜了一場,本還以爲曦禾這次能和皇后鬥個兩敗俱傷呢,沒想到半途殺出個姬嬰,皇上在書房等這麼久,果然是在等他來救火。曦禾這回,可算是栽在他手上了!”

姜沉魚沉道:“曦禾夫人之所以那樣咄咄人,不過就是抓住了聖旨落水一事,可是薛採當時上也帶著先帝的卷,孝字大於天,即使皇帝的聖旨,在先帝的卷面前,也不得不讓了。這一招,雖然簡單,但亦是絕妙。”

“什麼當時上帶有先帝的卷?分明就是現去定國寺取的。”姜畫月嗤鼻,忽似想起什麼,開始咯咯地笑。

“姐姐又笑什麼?”

“我笑曦禾機關算盡,白跪這麼半天啊。”姜畫月說著打散頭髮,坐到梳妝檯前開始卸妝,“真是可惜了,本是扳倒皇后的最佳機會,可惜就這麼白白地丟掉了……沉魚,你可知道曦禾今日輸在了哪一步麼?”

姜沉魚遲疑道:“因爲……公子手的緣故?”

姜畫月瞪著:“你呀,看見淇奧侯,就跟丟了魂似的,滿腦子都是你的公子了!”

姜沉魚紅了臉,姜畫月見這個模樣,只能笑著搖頭嘆道:“好吧好吧,就當這是一個原因吧,不過,這恰恰說明了最重要的一點--曦禾雖然寵,但除了皇恩,再無其他。”

姜沉魚心中一,聽懂了弦外之意。

“今日這事若是換了我,我都不需要自己去殿前跪乞,只需讓父親聯同朝中的大臣一起上摺子,痛訴皇后教侄無方,縱侄行兇,導致聖旨落水,犯天威。到時候,一本接一本的摺子上去,就算有先帝的卷那又怎麼樣?也保不住薛氏一家。所以啊……”姜畫月一邊慢條斯理地梳著長髮,一邊得意道,“再傾國傾城、再三千寵又怎麼樣?沒有家族背景和朝中勢力在後頭撐腰,這皇宮阿修羅之地,又豈是區區一人之力所能左右?”

姜沉魚低下頭,沒有接話。

“我以前還是太擡舉了,視爲勁敵,現在再看,也不過如此。事關薛氏時,便連皇上也只想著如何護住薛氏,而不是如何給他的寵妃要個公道。所以說,泥鰍終歸還是泥鰍,再怎麼折騰,也翻不出池塘……”

姜沉魚突地起,道:“姐姐,我要回去了。”

姜畫月一愕,隨即明白過來,眼中閃過一嘲諷,笑道:“我知道你覺得這爭風吃醋、明爭暗鬥的事噁心,不聽。但是想想你可憐的姐姐我,每天都活在這樣的日子裡,指不定哪天被算計了的人就是我呢。罷了罷了,這其中的滋味,外人又豈能懂得?我也只是一時牢而已,你不聽,我不說了便是。”

這麼一說,姜沉魚不慚愧起來,上前握了的手道:“姐姐,我不是不聽,只是……”

“我明白的,不說了。”姜畫月看向銅鏡中的自己,縱然眉目依舊如畫,但眼眸早已不再純粹,哪還是當初那個待字閨中不諳世事的姜大小姐?再看後的妹妹,只不過三歲之差,卻恍似兩類人。已因經歷風霜而憔悴,而妹妹卻依舊被家族所庇佑著,像晨曦裡的鮮花一般純淨。一念至此,不很是慨:“想來咱們家最好命的就是你,不但父母寵如珍寶,而且聽說還給你安排了同淇奧侯的婚事?”

姜沉魚咬著脣,半晌,輕點下頭。

“多好,你對他不是仰慕已久了麼?如今,終於能得償所願了。”

“此事還沒呢……”

“怎會不?當今帝都,能配得起那個謫仙般的人兒的,也就只有妹妹你了。”姜畫月淡淡一笑,“他的本事你今日裡也見識到了?皇上對他極爲倚重,不但朝中大事,現在便連後宮務都開始聽他的了。姬、姜兩家一旦聯姻,就不怕薛家了。瞧,你的眉頭又皺起來了,一聽到這種爭權奪勢的事你就厭惡,傻妹妹啊,你嫁的夫君不是平民百姓,而是當朝重臣,你又怎離得開這是非之地呢?”

姜沉魚心中清楚姐姐說的是事實,正因如此,反而覺得更加悲哀。對姬嬰,是真心傾慕,可對家族而言,卻更看重聯姻的好。這世間,果然一旦沾染了榮華富貴,便再無純粹可言。

姜畫月從梳妝匣中取出一支珠釵,釵頭一顆明珠,足有龍眼大小,散發著瑩潤的

“這是宜國使臣進貢來的稀世之珠,當今世上只有一對。皇上分別賞了我與曦禾一人一顆。這顆長相守,那顆勿相忘。我請巧匠將它打製釵,如今送於妹妹,就當是給妹妹大婚的賀禮吧。”

姜沉魚連忙跪下謝恩,恭恭敬敬地接過,珠釵手,映得都變了幽幽的藍

姜畫月凝著那支釵,眼神,卻又溢滿滄桑:“願你真正能如此名一般,與良人長相廝守,恩白頭。”

長相守……麼?真是個好名字。

姜沉魚捧著那支釵,心中百集。然而,這時的和姜畫月都不曾預料到,正因爲這對明珠,們,以及曦禾,還有今日這起事件所關聯到的所有人的命運,全都糾纏在了一起。

長相守的,恰恰分離。

勿相忘的,偏偏消弭。

一腔悲歡古難全,世事從來不如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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