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夜，姜沉魚看見父親書房燈火通明，暗衛們進進出出，窗戶上剪出父親和哥哥的兩個影子，在焦慮地踱來踱去。

恰巧姜夫人帶著丫環走過，連忙出聲喚道：“娘。”

姜夫人回頭，看見是，聲道：“沉魚，怎麼還沒睡？”

“睡不著。”

姜夫人勸道：“庚帖的事，我已命下人們全都不得聲張對外泄，還找了巧匠將它還原，你放心，保管做得天無瞧不出有被燒過的痕跡。你也別多想了，快去睡吧。”

姜沉魚著丫環手裡捧著的宵夜道：“娘這是要去爹和哥哥書房？”

姜夫人嘆道：“他們都在等宮裡的消息呢，今夜怕是不能睡了，我給做了玉帶羹和水晶餃，防止他們夜裡肚。”

“讓我去吧。”姜沉魚說著從丫環手中取過托盤。姜夫人見這樣子，心知有話要跟他們說，當即點點頭道：“也好，那就由你送過去吧。”

姜沉魚捧著宵夜敲了敲書房的門，然後走進去，姜仲和姜孝正坐在書案旁下棋，擡頭看見是，也不意外。姜孝道：“妹妹你來得正好，聽說今天曦禾夫人嘔之時你正好在場，快說說究竟是怎麼回事。”

姜沉魚便將事件從頭到尾細細描述了一遍，眼見父親和哥哥的神越發凝重，不問道：“爹，可查出是誰給曦禾夫人下的毒了嗎？”

姜仲發出一聲苦笑：“重點本不在於是誰下的毒，而是皇上希是誰下的毒。”

姜沉魚迷不解道：“爹的意思是？”

“你還不明白嗎，沉魚？”姜孝在一旁道，“剛從宮裡傳來的信兒說，皇上已把皇后囚起來了。”

姜沉魚吃了一驚：“皇后？是皇后下的毒？不可能！不可能是的啊……”

“瞧瞧，連你都不會信，這宮裡頭又有哪個會信？”

“爹，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姜仲看著棋盤上錯落複雜的棋子，表變得更加悲哀，喃喃道：“畢竟是，晚了一步……哦不，是從頭到尾，本就已被隔絕在外了……”

姜沉魚轉頭向兄長求助，姜孝的目也膠凝在棋局之中，低聲道：“爹，事到如今，我們該怎麼辦？”

“還能怎麼辦？本就沒有容我們手的餘地。”

“就這麼眼睜睜地看著？”

“是。”姜仲擡眼向自己的小兒，燈下，姜沉魚的容越見麗，那是真真正正一種明春暉般的貌，純淨無瑕得不染毫滄桑，所謂的“大家閨秀”四字，在上得到了完完全全的現……只可惜，這樣的儀容，這樣的玉質，還是沒能派上用場……

“沉魚，你回去睡吧。”

“爹爹不說清楚，兒不走。”

“有些事，你知道的越越好。”

姜沉魚怔立半晌，用一種異常恍惚的聲音道：“爹爹真的認爲，事到這一步，我還能置事外麼？”

姜仲與姜孝二人俱都一震，父子兩人換了個眼，最後由姜孝開口道：“妹妹，你可知道，我們爲何如此積極地促合你同淇奧侯的婚事？”

爲什麼？這個問題提得真是好啊。

於而言，因爲慕公子；於母親而言，因爲母親覺得姬嬰是個可託付終的人；但是對父親和哥哥而言，看中的絕非他這個“人”，而是他所擁有的權勢地位罷了。

由此可見，子和男子，在考慮同一樣事時，本就存在天壤之別的差異。可是這話，又讓如何能說出口？

於是姜沉魚只能沉默。

而在的沉默中，姜仲長嘆一聲，緩緩道：“衆所周知，圖璧原有四大世家：王、姬、薛、姜。當年皇子奪嫡中，王氏保的是太子荃，薛氏保的是當今的皇上，至於姬家，當時老侯爺姬夕病得快要死了，本無力管事，但皇上迷上了姬忽之才，非要娶爲妻。據說姬忽一開始是不同意的，後來不知怎的改變了心意，也就嫁了。如此一來，皇上有薛家撐腰，又得姬家相助，最終得了這個皇位。而我們姜家，從始至終一直保持著中立狀態。”

這些話，彷彿一隻手，掀開過往的同時，亦將眼前的混沌局面慢慢抹開，姜沉魚看見有些東西開始浮出水面，每條紋理，都是那般的鮮明。

“也就是說，在皇上登基這件事上，我們姜家可謂是一分力未出，因此，儘管皇上後來繼續任命爲父爲右相，但在爲父心中，始終是心虛不安的。也因爲這個緣故，三年前，爲父急急地將畫月送進了宮中，一來表示臣子忠心，二來也希畫月能得聖寵庇護全家。”

姐姐……是那樣被送進宮去的啊……一直一直以爲，虛榮好強的姐姐，是自己想進宮的，因爲曾經說過：“要做，就得做人上人；要嫁，就得嫁帝王妻，這樣纔不枉生一世！”

姜沉魚的手慢慢在袖中握，忽然覺得從前的自己好生稚可笑，以爲不聽不見那些爾虞我詐的事便行了，以爲只要自己始終清白就行了，卻不曾想，又是什麼使得可以那樣悠然逍遙。那都是家人的犧牲啊！父親的犧牲，哥哥的犧牲，姐姐的犧牲……

“但是，畫月雖然寵，封后卻是無，再加上自曦禾出現後，便連那一點的恩寵，也都消逝了。聽說，皇上已有半年未進過嘉寧宮了。”姜仲說到這兒又是長長一嘆，“這半年來，曦禾與皇后的矛盾日益尖銳，表面上看皇上每次都是袒護薛氏，但細想之下，他真正保護的其實是曦禾纔對，畢竟，相較有整個家族支持的皇后，曦禾那樣一個出寒微毫無背景之人反而能在深宮之中毫髮無傷，豈非奇蹟？帶著這樣的想法爲父開始暗中查訪，終於被我看出端倪……”

“什麼端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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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仲低了聲音，一字一字道：“真正有矛盾的不是曦禾與皇后，而是皇上與薛家！”

姜沉魚雖涉世不深，但卻是個一點就的玲瓏之人，父親這麼一說，頓時就明白了，明白過來後再細細回想所發生的那些事，越想越是心驚，最後不“啊”了一聲。

“你也想到了吧？薛氏強橫欺主，專權擅政，皇上登基四年，卻事事都需聽他之見，他之制，若他是個平俗庸君也就罷了，偏偏我們這位主子事剛斷善謀，再是聰明忍不過，因此，我猜想，他早有除薛之心，只是時機未到。想通了這點，爲父就開始觀察這滿朝文武中，誰是站在薛氏那邊的，誰又是站在皇上那邊的？”

“是公子……”姜沉魚的聲音很輕，臉上恍惚之更濃。

“沒錯。要說看薛氏最不順眼，最一心向著皇上的，如今也只有姬家了。”姜仲注視著自己的兒，慨道，“所以，爲父纔會想要將你許配給淇奧侯，表明姜家願與他們同心協力，一同輔助皇上，只可惜……”

姜沉魚替他接了下去：“只可惜，晚了一步。皇上大概已經準備就緒，開始迫不及待地要對薛家手了，而曦禾中毒，就是整個計劃的第一步。”

姜孝讚道：“妹妹果然聰明。”

姜沉魚繼續分析道：“聖旨落水一事，出來調停的是公子；如今夫人中毒，又是公子帶人來查出的病癥，也就是說，公子與皇上聯合起來演了一出宮之戲，將矛頭指向皇后。因爲所有人都知道，曦禾與不和，上次聖旨落水一事，曦禾揪著皇后的小辮子不依不饒，大大損害了皇后面，哪怕是個再好脾氣的人，都會心存芥。此次夫人懷孕，最有理由有機下毒的就是皇后了！”

姜孝話道：“先前宮裡傳來的消息說，寶華宮那邊的太監已經招了，說是了薛家人的賄賂所以纔給曦禾夫人下毒的，而且毒藥的來源也查清楚了，說是薛皇后邊的孃程氏親手給的，程氏上吊自盡了。皇上爲此大發雷霆，二話不說就下聖旨，將皇后。”

“薛懷見兒被廢，必定大怒，可他現在駐守邊關，一時之間回不來，他的兒子薛肅又是個好無能之輩，斷斷不會是皇上的對手，被抓被關被殺也就是這幾天了，不過如此一來……”姜沉魚猛然驚道，“莫非皇上打的主意還不僅僅是削弱薛家，而是徹底薛懷反麼？”

此言一出，一室俱寂。

姜仲和姜孝顯然沒有考慮到這一步，聞言全都變了臉。而姜仲怔怔地著兒，更是吃驚得說不出話來。

姜沉魚，他的小兒，從小最是乖巧懂事。琴棋書畫固然一一學好，紅烹調亦不輸於人，無論是孃、夫子還是侍婢家僕，沒有不誇脾氣好的。他記得有一年中秋，一家人聚在一起賞月時，他故意出題考這三兄妹：“你們誰能將這羽扔得最遠，我就把這隻水晶月餅獎賞給誰。”

於是乎，三個孩子一字排開，彼時孝十三歲，畫月十一歲，沉魚只有八歲。

孝從小就是頭腦不會拐彎的傻孩子，當即就把羽丟了出去，結果那羽飛了半天，被風悠悠吹回他的腳邊。

畫月明顯要聰慧許多，撿了團泥裹住羽，再將泥丟出去，丟了兩丈遠。

到沉魚時，命人取來掛在遊廊上的鳥籠，將羽繫到百靈的上，再把手一張，那鳥兒便振翅飛走了。

不止孝和畫月，在場所有人都張大了，沒想到一個八歲的孩子會想出這樣妙絕的方法。可半點驕傲之都沒有，只是微微一笑道：“羽本就是鳥兒上拔下來的，還給鳥兒纔是正道。哥哥，姐姐，這個月餅我們一起吃吧。”

當時府上的師爺就讚歎道：“三小姐機慧過人，但更難得的是宅心仁厚，將來必有大作爲。”而他當時並未將這話放在心上，畢竟，這個小兒大多數時間裡只是個安靜的存在，不生事，也不出挑，乃至大了，平日裡見到都是一副低眉斂目溫婉可人的模樣，幾曾想到會有如此犀利的眼和準的邏輯？

這個站在燈下面冷靜侃侃而談分析事理扣的人，真的是他兒麼？

姜沉魚道：“皇上既然敢囚皇后，就不會再手，薛肅之頭必砍，而一旦砍了薛肅的頭，薛懷絕對不會退忍，他有大軍在手，再加上手下將領的挑唆，很有可能就此反了。只要他一反，兩方勢水火，戰爭在所難免，看來，這場浩劫，是逃不過了……”

姜孝聽得心驚膽戰：“妹妹，你別嚇人。”

“沉魚之言絕非危言聳聽。”姜仲當即站穩陣線，問道，“那依你之見，我們該如何做？”

“我只是覺得奇怪……”

“什麼地方奇怪？”

“皇上薛懷反，必定是算計好了能贏。可是薛懷號稱百年難遇的神將，手上又持有六十萬薛家軍，朝中本沒有可以對抗的將領……”說到這裡，想起了潘方，想起那一日姬嬰在茶館外對潘方說的“他日戰起，必有用你之時”，心中更是肯定了自己的猜測。公子早就知道會有大戰，所以連將領都先挖掘好了，潘方能力如何，雖然不知，但能令公子如此屈尊降貴地親自去找的，必定不弱。只不過，潘方對薛懷的話，還是太了，皇上也決計不會將寶押在這麼一顆贏率難定的棋子上，也就是說，必有暗招。

那他的暗招是什麼呢？想不出來……

這時門外有人低喚道：“相爺。”

姜仲神一振，連忙道：“進來。”

一暗衛匆匆走進，跪下。

姜孝道：“如何，事有進展了嗎？”

“屬下已經證實，江晚確實是江淮的獨子。其醫也的確青出於藍，更勝其父。不過父子非常不好，江淮本指他也進太醫院，接替他的位置，但江晚卻說了句‘醫者當懸壺濟世營救百姓，不甘困於深宮趨從炎勢’……”

姜孝聽到這裡嗤鼻：“他若真不是趨炎赴勢之輩，這回怎麼就眼地進宮了？”

暗衛沒有理會他的嘲諷，繼續面無表地說道：“三年前江晚和他父親大吵一架後就離家出走了，誰也不知道他去了哪兒，沒想到此番再出現時，已了淇奧侯的門客。”

姜仲發令：“繼續查。一定要把他和淇奧侯之間的關係查清楚。”

暗衛應了一聲：“第二件事，曦禾夫人服了江晚的藥後，脈息平穩了許多，不過還沒有醒，若醒了我會再來稟報。”

“嗯。”

“第三件事，是有關薛肅的。”

姜孝眼睛一亮：“那鬼怎麼了？”

姜仲輕哼一聲：“好，能比得上你？”

被父親這麼一說，姜孝頓時臉紅了，尷尬地咳嗽了幾聲。幸得暗衛的聲音已經清清冷冷地響了起來：“薛肅前陣子看上了三香茶館的說書先生，召府說書，醉後起，意圖霸佔。”

姜沉魚心頭一，果然是秦娘！在那樣親眼目睹了兩人的姻緣之後，再聽聞這樣的結局，直覺人生境遇，實在殘酷。

“那先生雖是寡婦，早死了丈夫，但數日前已準備再嫁，因此誓死不從，最終咬舌自盡了。的未婚夫得悉消息怎肯作罷，就此鬧上薛府，一路打進去，但畢竟寡不敵衆，還沒見到薛肅就被擒了。據說當淇奧侯趕到時，他已被打得只剩下半口氣。”

姜孝道：“等等，此事與淇奧侯何干？他趕去幹嗎？”

“那名潘方的男子，雖然是個屠夫，但也是淇奧侯的門客之一。”

姜孝笑道：“他倒好，門下什麼販夫走卒都有。”

姜仲訓斥道：“你若有他一半本事，你爹我也不需要這把年紀了還心這樣！”

姜孝莫名其妙又捱了訓，心有不甘，嘀咕道：“你怎麼不說是你沒本事，連個二十歲的頭小子都鬥不過，還得眼地結著……”

姜沉魚連忙衝他使眼，姜孝咂兩下乖乖閉上了。

暗衛適時地繼續道：“淇奧侯得知此事後，立刻從皇宮裡騎馬趕往薛府。薛肅看在他的面子上，二話不說就還了潘方，但潘方只剩下半口氣，於是江晚連晚飯都沒吃，又急急趕往侯爺府幫他診治，目前仍在搶救中，生死未卜。”

姜仲點點頭：“再去打探，一有進展，速速來報。”

暗衛躬退離。

燈花飛濺了兩下，姜沉魚著案上殘的棋局，忽然間就疲了，乏了，再一次地想逃避。

避開這永無休止的權勢之爭。

更避開這爭鬥中，自己註定要被耽誤的一腔懷。

國難當頭，公子……不會婚了。

眼中依稀有淚，提前看見了結局。

不日，昭尹頒旨，皇后失德，禍後宮，貶爲庶人，幽居冷宮--乾西宮。

而正如姜沉魚所預料的那樣，關山千里外，鎮守晏山的將領用五百里加急快件傳來一個更爲驚天地的消息--護國將軍薛懷，反了。

雪已停，霜寒未歇。

鼻息間，可見嫋嫋白氣。姜沉魚看著窗外逐漸暗下去的天，微不可聞地嘆了口氣。

握瑜在一旁道：“小姐，天冷，你先回暖閣窩著吧，免得在這兒給凍了。”

搖頭，依舊守在大堂前等候。一直等到戌時二刻，姜仲和姜孝才一同回來，兩人的神都很疲憊，尤其是姜孝，雙眼深陷佈滿，一副驚魂未定的模樣，左手還纏著紗布，了傷。

姜沉魚連忙迎上去道：“爹，哥哥。”

姜仲示意跟上，三人一同去了書房。

“哥哥，你的手怎麼了？”

姜孝一扁，好生委屈：“今日去抄家時，被只小瘋狗咬了一口。”

姜仲重重地“哼”了一聲：“你怎麼不說你膽包天？真不知道你的腦袋是什麼做的，這等要關頭還敢如此胡來，要我說，這一口還咬得輕了！”

姜沉魚搞了半天才弄明白，原來今天姜孝奉命去薛家抄家時，見一婢生得極爲貌，一時起手揩油，結果被薛採咬了一口。

姜孝恨聲道：“那小子自都難保了，還想保護別人，真是可笑。”

姜沉魚急道：“哥哥你把他怎麼了？”

“也沒什麼，踹了一腳捉到天牢去了，同他那個鬼老爹關在一起。”

姜仲又“哼”了一聲：“你再這樣下去，下場也比薛肅好不了多！”

姜孝立刻諂地笑：“怎麼會呢？我老爹可比他老爹安分守己得多了，而且我不就是想揩揩油麼，也沒真想怎麼著……”

姜沉魚皺了皺眉，但知道江山易改本難移，哥哥好也不是一天兩天了，一時間也勸不過來，當下撇開不想，挑要的事說：“爹，今天朝堂之上，皇上說什麼了？”

“皇上自然是大發雷霆，還能怎樣？底下本還有些人想替薛家說話的，結果被他一嚇，也不敢說了。目前的形勢朝著主戰一邊倒。”

“薛懷真的反了？”

姜孝道：“這還會有假？”

“晏山的信早不到晚不到，偏偏這個時候到，也過於巧了吧。不過也罷，是不是真反已經不重要了，目前大家都以爲他反了，他本沒有第二條退路可走。”姜沉魚目一閃，“潘方的傷勢如何了？”

“那江晚的確高明，不但救回他一命，而且經過這幾日的調養，據說已好了一半了。”

“那皇上可有定下討伐薛懷的領軍之將？”

姜氏父子對一眼，表全都變得很古怪，最後還是姜孝了，慢吞吞道：“皇上他……想要駕親征。”

姜沉魚吃了一驚。

姜孝道：“我看皇上這回真的是昏了頭了，跟薛懷翻臉也就算了，還要自己上戰場，說句大不敬的，這不是找……”環顧四周，雖然肯定不會有人竊聽，但還是低了聲音，“找死麼？誰不知道我們這位主子是自弱，肩不能擔，手不能提，連會不會騎馬都是問題，更別提親征。”

關於這個姜沉魚倒是也略有所聞，聽說昭尹因是不寵的宮所出，所以從小遭冷落，無人問津，一直到十歲纔得到機會回到先帝邊，之前別說武藝，連字都不認識幾個。也因爲有著那樣不堪的遭遇，使得他的格沉多疑，喜怒難測。

姜沉魚深吸口氣，悠悠道：“不，皇上此戰，必須親征。”

“妹妹，爲什麼你也這麼認爲？對手畢竟是久經沙場的薛懷啊，皇上去了萬一有個三長兩短的……”

“原因有三。”姜沉魚打斷他，“皇上自登基以來，尚無建樹，藉此役一爲樹威，二爲奪權，第三，正如爹所說，皇上是個剛斷善謀、聰明忍之人，這些年來，他制於人，心中必定積攢了一大堆的怨氣，而要報復一個人，最好的辦法莫過於在對方最得意的地方擊敗他。薛懷不是號稱第一神將麼？那麼，皇上就要在沙場上打敗他，給予他徹徹底底的一擊。”

姜孝睜大了眼睛道：“哇，皇上果然夠狠！”

姜仲聽了，久久沒有說話，最後才低低一嘆道：“想不到，我兒竟是皇上的知己……”

姜沉魚頓時臉上一紅，訥訥道：“沉魚淺見，倒令爹爹見笑了。”

“不。”姜仲出手，緩慢又有些沉重地搭上的肩膀，“以前，是爹沒發現，你竟有這般見識，可惜啊，可惜啊，可惜啊……”

他一連說了三聲“可惜”。姜沉魚知道他可惜的是自己爲兒這件事，若是男子，姜家就有了。

可我不要當男子，姜沉魚如此想。

因爲若是男子的話，此生就與公子無緣了，而，不要錯過他。無論時局有多艱難，無論擋在他們之間的阻礙有多麼多，無論那遙遠的未來看起來有多縹緲盪，都要抓住這段機緣，一定一定，不要錯過！

姐姐送我長相守，我一定要如此珠名，長長相守，永不離棄。

姜沉魚咬住下脣，凝著昏黃跳的燭火，瞳由淺轉濃。

隨著薛懷的逆反，整個京城開始全面戒嚴，陷一片恐慌。表面上看十分混，但其實，一切都按照姜沉魚所想的那樣有條不紊地發生著--

首先，薛肅被抓，薛家被抄，但凡與薛氏有牽連者皆鋃鐺獄。三日後，薛肅以通敵叛國聯七七四十九條罪狀於午門問斬，其頭顱用千里馬送至城，懸城門上示威。

其次，被罷免的前任輕車將軍潘方，在淇奧侯府外冒雪帶傷跪了整整一夜，懇請領兵征討薛賊。公子被其誠意所打，終允。次日，帝於朝堂上，不顧羣臣阻撓，賜封潘方爲大將軍，攜三十萬大軍，揮軍南下，駕親征。

皇帝的軍隊前腳剛走，後腳宮裡就來人傳道，姜貴人召見沉魚。

於是，距離上次曦禾嘔的一個月後，姜沉魚再次了宮。路上遇到好多宮太監哭哭啼啼地被侍衛押著而過，到得嘉寧宮問姐姐，姜畫月脣角輕扯，不無嘲諷道：“還能怎麼回事？不就是薛茗一案連累的？”

“不是已經查明瞭麼？”

“皇上寶貝那人，生怕再中毒手，所以宮裡頭但凡和薛家扯上一點關係，服侍過薛茗的，過好的，通通驅逐。”

姜沉魚默然，過了好一會兒纔開口道：“皇后現在如何了？”

“還能怎樣，在乾西宮那種鬼地方待著，跟死也沒什麼區別了。”姜畫月說著說著自憐起來，幽幽一嘆道，“當日那樣的風，總以爲薛家能保一世，怎想到那大廈說傾就傾。薛家如此，姜家，亦會如此。”

“姐姐多慮了。”

“多慮？要真是多慮就好嘍。薛家那麼大的勢力，皇上說除就除，更何況是咱們姜家……我且問你，你和姬家的婚事，辦得如何了？聽說庚帖出了點事？”

姜沉魚的睫了一下，繼而擡起頭來，一雙眼睛，墨般深黑：“庚帖沒有事。也不會有事。”

姜畫月頓時明白了的意思，改口道：“那就好。納吉納徵都過了吧？”

“只剩下請期了。不過，因爲現在打仗的緣故，擱置了。”

姜畫月低聲道：“那也是沒辦法的事。昨夜探子來報，薛懷的大軍已經北上，勢如破竹，一夜間便攻下了晉、冀、匯三城。不愧是璧國第一名將，寶刀不老，再加上他那義子薛弘飛據說力大無比、驍勇善戰，拿下三城城主就跟玩兒似的。皇上此去，還真是……”說到這裡，化了一聲嘆息。

“皇上乃真龍天子，自有天助，不會有事的，姐姐不用擔心。”剛說到這兒，一宮來報：“娘娘，公主來了。”

姜畫月連忙起，便見昭鸞公主雙眼通紅地衝了進來：“貴人，這回你可一定得幫幫我！”說著，就要下跪。嚇得趕一把扶住：“公主這是怎麼了？有話好好說，你這樣可折煞我了。”

昭鸞淚汪汪地著，哽咽道：“我想去乾西宮看皇嫂……”

姜畫月一呆，爲難道：“公主，你知道皇上很忌諱這個……”

“可是皇兄現在不在啊，不是嗎？皇兄離京前把後宮給貴人暫管，這後宮的事就你說了算，求你，讓我見見皇嫂，即便不是我的皇嫂，也是我表姐啊！”昭鸞泣聲道，“貴人，我知道你平日裡是最心地純善的，重重義，你就看在表姐從前待你也不薄的分上，讓我去看看吧！家出了這麼大的事，連表哥也給皇兄砍了頭，還一個人住在那種地方，我真怕有個三長兩短，我可怎麼對得起姑姑的在天之靈？貴人，貴人……”

姜畫月心想你這不是給我出難題嗎，我若是真讓你去乾西宮看薛茗，皇上回頭知道了還不得連我一塊責備？不行，這種敏時刻，步步皆不能錯，這個頭，我絕對不能點。正要拒絕，姜沉魚卻突地了的手，開口道：“姐姐，你看在公主與皇后姐妹深的分上，就讓去看看吧。”

姜畫月又是一呆，怎麼連沉魚也來湊這熱鬧？

姜沉魚衝微微一笑：“你如果不放心，就跟著公主一塊兒去吧。照理說也該是去看看的。”說著，轉向昭鸞道，“不過公主，去是可以去，但要地去。”

昭鸞急聲道：“我一切都聽兩位姐姐的！”

“那好，你去換上宮的服，準備點吃的，我們一塊兒去看皇后。”

昭鸞大喜過，連忙興沖沖地去準備了。一出嘉寧宮，姜畫月就急聲道：“你瘋了，這種事怎麼能答應？”

“放心吧，姐姐，皇上不會怪罪的。”

“你怎知皇上不會怪罪？他對薛氏現在可是……”

姜沉魚地打斷道：“薛氏是薛氏，皇后是皇后，皇上分得清楚的。”

姜畫月竭力讓自己平靜下來，道：“這話怎麼說？”

“你想，皇上連薛肅的腦袋說砍就砍，可見對薛家本已經不留半分面，既然如此，卻爲何只是把皇后打乾西宮，而沒有一杯毒酒或一條白綾賜死呢？”

“你認爲皇上念著薛茗的舊？那不可能，天下皆知他對薛茗素來冷淡，哪兒來什麼分可言？”

姜沉魚搖了搖頭：“只怕天下人都錯了。皇上娶皇后時，才十三歲。當時先帝專寵太子荃，對他遠遠談不上寵。由於薛懷同王氏是死對頭，王氏既然站在了太子那邊，他就當然要扶植另外一個，因此，薛懷挑中了皇上，並把自己的兒嫁給他。也就是說，對皇上而言，薛茗實乃他人生中最大的一個轉折點。”

姜畫月不解道：“這與舊何干？”

“自從娶了薛茗之後，皇上得到薛、姬兩家的幫助，最終得了帝位。但在得位的過程中，薛家日益龐大，最後連皇上也控制不了了，當他與薛懷的矛盾日益加深時，薛茗了他的*，也可以說是這一矛盾的緩和地帶。這麼重要的一個子，你真的認爲皇上會對一點都沒有？”姜沉魚說到這裡淡然一笑，眼中別有深意，“如果我沒猜錯，我認爲皇上其實是很喜歡薛茗的，但是作爲一個帝王的自尊，以及他對權力的野心，令他不得不對冷淡，刻意保持一定的距離。因爲他知道，他遲早會除去薛家，若太那個子，到時候猶豫心，必壞大事。可是，他終究還是手了，殺了薛肅，追殺所有的薛家人，卻獨獨讓薛茗活了下來。”

聽聞昭尹喜歡薛茗，姜畫月心中流過很微妙的，不悅道：“這只是你的推斷，事實如何，我們並不能肯定。”

姜沉魚又是一笑：“姐姐若是不信，就一起去冷宮看看吧。沉魚保證，你去冷宮看皇后，皇上知道了也會假裝不知，不會怪罪的。”

不信歸不信，但話已經放出去了，姜畫月也只能作罷。待得昭鸞換好服拿了食籃來時，們三個撇開宮人，一起出了門。走了半頓飯工夫，纔到乾西宮。

參天樹木蕭條，葉子俱已掉了，廊前的雜草因寒冬的緣故，全都變了枯黃，景緻一片荒蕪。

兩盞燈籠高懸於雕樑之上，一盞已被風吹破，另一盞的繩子斷了一，歪歪地垂在那裡，被風一吹，搖搖晃晃，也似乎隨時都會掉下來。

昭鸞看見這個形，眼圈一紅，院落很僻靜，只有木魚聲，一聲聲，單調清越地自房中傳出。連忙加快腳步，推開掉朱漆的房門，喚道：“表姐……表姐……”

一盞孤燈淡淡地照映著室的一切，薛茗坐在燈旁正在參佛，低眉斂目仿若老僧定，竟對們的闖毫無反應。

昭鸞將食籃擱到桌上，去握的手道：“表姐，我來看你了。”

薛茗依舊敲著木魚，沒有迴應。

昭鸞的眼淚一下子掉了下來：“表姐，我知道你苦了，這裡這麼冷，你穿這麼點，你的手好冷……我帶了你最吃的桂花蓮藕羹和松子香糕，你還記不記得，我小時候老哭，一哭，你就用這些吃的哄我……表姐，你說話呀，你不要不理阿鸞，阿鸞知道皇兄對不起你，但是請你不要連帶著我一起恨，表姐……”說著，一把摟住的脖子大哭起來。

姜沉魚在一旁想，這位公主雖然縱任，但難得是赤子真，想來也是這皇宮裡最不會做戲之人，但正因這一份難得的真，才更加人吧。

果然，薛茗雖然還是不說話，但目一閃，也變得悲傷了。

“表姐，阿鸞人微言輕，半點忙都幫不上，只能地來看你，給你帶點吃的，你還有什麼想吃的要用的，就告訴我，我下回來時一併給你帶過來。”昭鸞抹抹眼淚，轉頭道，“對了，還有姜貴人，要不是，我也來不了這裡。表姐，你說句話吧，求你了……”

薛茗的目轉到了姜畫月臉上，似乎想起了什麼，神一熱，但很快又黯然。姜沉魚把這一系列的微妙表看在眼裡，便上前一步道：“皇后，一人言輕，三人虎，你還有什麼心願，說出來聽聽，能幫的，我想姐姐和公主一定會幫的。”

姜畫月吃了一驚，心想你還敢給我添事？那邊昭鸞已連忙點頭道：“沒錯，表姐，你有什麼心願？阿鸞和貴人一定想方設法地幫你辦到！”

薛茗的手停住了，怔怔地著那個木魚，彷彿癡了一般。昭鸞還待說話，姜沉魚一拉的手，示意不要作聲，因爲此刻薛茗心裡必然在進行著一番激烈的思想鬥爭，敗就在的一念之間，旁人若是多言，恐怕反而會起到反效果。

如此過了很長一段時間，薛茗忽然發出一聲慘笑，繼而搖了搖頭，再次去敲的木魚。姜沉魚心裡暗道不好，皇后畢竟還是沒過那道坎，看來不得不推一把了。當下，上前兩步，按住薛茗的手道：“皇后！”

薛茗有些呆滯地擡起頭，看著，不作聲，也不怒，平靜的臉上，有著心如死灰的漠然。

姜沉魚道：“皇后幽居深宮，自可以不再理會外界任何俗塵凡事，寄於佛，但你可知，外面已起，你的族人們正遭著一場浩劫？你真忍心棄他們於不顧麼？”

薛茗喃喃道：“我一被廢之人，不忍又能如何？你們走吧，以後也莫再來了。”

姜沉魚盯著道：“你沒試過怎知不能？你只道自己有心無力便可罪麼？你如今袖手於外，可曾想過百年之後，黃泉路上，如何去見你那一百三十七位族人，以及無數的列祖列宗？”

薛茗重重一。

“沉魚只是一介流，不會說什麼大道理。只不過前陣子看見一件事，很有悟，現在說出來，與皇后一起分吧。”換了另一種口吻，緩緩道，“沉魚一次路過廚房，見廚娘在燒魚，滾沸的油鍋裡，活鱔丟下去，全都掙扎了沒幾下就死了，唯獨其中一條，拼命地弓起子，遲遲沒死。廚娘覺得奇怪，撈起來剖腹一看，原來，那條鱔魚腹有籽。它爲了保護自己的孩子，所以才那樣拼命地垂死掙扎。”

薛茗閉上了眼睛，口起伏不定。

姜沉魚凝視著，每個字都說得很慢：“皇后，連魚類尚知爲籽求生，更何況人？你，真的什麼願都沒有了嗎？”

薛茗的脣著，最後慢慢睜開眼睛，流下淚來。出抖的手，一把握住昭鸞的胳膊道：“阿鸞……”

“表姐，我在呢！”

“我們薛家罪孽深重，死不足惜，唯獨薛採，年方七歲，那些個害人的齷齪事，通通跟他沒有關係。但皇上既然已對薛家手，勢必要斬草除，斷斷不肯獨饒了他。如今，我只能求救於你了……”

昭鸞煞白了臉，聲道：“我我我……我也不想小薛採死啊，但是我，我……皇兄他不會聽我的……”

“求你去求太后，求太后念在我們薛家保衛疆土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的分上，留薛採一命！”薛茗說著彎腰跪倒，叩頭於地，咚咚有聲。

昭鸞慌道：“我答應你，我答應你一定去求太后！無論結局如何，這話，我一定給你帶到太后跟前！”

薛茗抓著的手，一字一字沉聲道：“如此，我替薛家一百三十七人一起謝你了！”

旁邊，姜沉魚著這一幕，靜靜地站著，沒有任何表。

回到嘉寧宮後，昭鸞便先行回去了，姜畫月屏退宮人，獨獨留下沉魚，盯著看了許久，最後跺足道：“我的姑小祖宗，你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做了些什麼？”

姜沉魚淡淡道：“知道。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麼。”

“你清楚？我看你是瘋了！你先是擅自讓昭鸞去看薛茗不算，還拉著我一起去看，後又唆使薛茗向昭鸞求救，留薛採一命。估計這幾天昭鸞就會想辦法去求太后了，此事若驚了太后，就真的不可收拾了。能不能最終留下薛採我不知道，但我知道皇上知道了肯定會生氣！你害死我了，妹妹，你這回，可真的是害死我了！”

“姐姐安毋躁……”

姜畫月急道：“我怎能安毋躁？你這是怎麼了？平日裡最不願趟渾水的人就是你，今兒個怎的變得如此主，非要把事往自個兒上攬呢？”

姜沉魚輕輕一嘆，低聲道：“也許只不過是因爲我知道，我們已經人在局中不由己了。如不反抗，必死無疑。”

見說得恐怖，姜畫月吃了一驚：“你說什麼？”

“圖璧四大世家，王氏已滅，而今到薛氏，剩下的姜、姬二家，難道姐姐真的認爲會並存共榮？”姜沉魚嘲諷地笑笑，卻不知是在笑誰，“就算姜家肯，姬家也未必肯；就算姜、姬兩家都肯，皇上也不會肯……”

姜畫月越聽越是心驚，發悚道：“妹妹你的意思是？”

“一直以來，薛、姬、姜三大世家，與皇帝之間，有一種微妙的平衡。這種平衡牽制著局中的每個人，因此才形了表面上的平和。而今，皇上執意要打破這種平衡，除去薛家，如此一來，璧國的勢力必將再次重組。而這一次重組之後，姐姐認爲，對皇上一直不是那麼死心塌地凡事講究個明哲保的我們姜家，還會有立足的可能麼？”

姜畫月一，再也說不出話來。

“所以，要想姜家沒事，薛家就不能亡，而要給薛家留一線生路，目標不在薛茗，而是薛採。”姜沉魚深吸口氣，分析道，“薛茗已廢，孤一人在冷宮中再難有所作爲，但是薛採不同，他還很小，還有無數種可能，再加上他與生俱來的天賦、才華，還有薛家深固的人脈，這些都是他日東山再起的資本。這個孩子，一定要想辦法保住！”

姜畫月呆呆地看著自己的妹妹，忽然覺得變得好陌生，縱然眉眼五還是那悉的模樣，但從上流出的，卻是自己從不曾發覺的懾人氣勢。

什麼時候起變了這樣？

又是因什麼而改變的？

“能怎麼保住？”姜畫月聲道，“就算太后知道了，開口向皇上求人，就皇上那脾氣，也未必會賣這個人。要知道，皇上畢竟不是太后親生的，供著，也不過是做做樣子罷了……”

姜沉魚的眼波如水般的朝漂了過來，明亮之極，亦銳利之極：“太后當然不行，但是姐姐怎忘了有一個人的話，皇上卻是絕對會聽的。”

“誰？”

“公子。”

沒錯，如今滿朝文武中，若說誰是真正對皇帝有震懾之力，且真正能救得了薛採的人，只有一個--淇奧侯，姬嬰。

當晚，姜沉魚回到家中，向父兄訴說了此事，姜孝瞪大眼睛，驚道：“你說什麼？你和畫月陪公主去乾西宮看薛茗，並答應替保住薛採？”

姜沉魚點頭。姜孝差點沒跳起來，第一個反應就是：“你瘋了？你明知道皇上現在擺明了要將薛家連剷除，你還敢老虎爪下去搶人？嫌自己命不夠長嗎？”

對比他的激，老謀深算的姜仲則平靜許多，沉道：“薛氏一族裡，薛懷雖是神將，但畢竟年邁；薛茗雖爲皇后，但已被廢黜；薛弘飛雖然善戰，但卻是義子……倒也的確只剩下了薛採。不過，年紀卻是太小，很難說他將來就如何。爲何你非要留住薛氏脈？”

姜沉魚擡起頭，清楚乾脆地說了兩個字：“豎敵。”

“豎誰之敵？”

“姜家、姬家，還有……皇上。”

姜仲恍然大悟道：“原來如此……你想用薛家來牽制姬家，不讓他繼續坐大？”

“這麼說吧，三大世家裡，一旦薛家沒了，剩下姜、姬兩家，無論從哪方面看，我們姜家都不是姬家的對手，而皇上對我們既不信任也不親近，沒落是遲早的事。但是，皇上雖然倚重姬氏，有薛家勢強欺主的前車之鑑，他必定也不會任其坐大。所以，從這一點上看，我們其實和皇上是一樣的，都需要一個契機去牽制姬家。試問，目前還有什麼比薛族孤更好的契？”

這下子，連姜孝都聽懂了，眼睛開始發亮，不過依然還是有所迷道：“薛採一垂髫小兒，能有什麼作爲？能牽制得了姬嬰？我不信。”

姜沉魚淡淡一笑：“如果，皇上把薛採賜給姬嬰呢？”

姜孝呆了一下，繼而跳起道：“怎麼可能？”

“爲什麼不可能？皇上如果不能殺薛採，那麼對他來說，還有什麼地方能比淇奧侯邊更安全也更危險？他將薛採賜給姬嬰，因爲他信任姬嬰，所以把心頭大患給自己最信任的臣子，相信他必定會好好看著薛採，不讓他有任何作爲；如果皇上不信任姬嬰，正好可以藉此考驗姬嬰的忠誠，看看他會如何對待薛採，是把他栽培材，還是就此摧折。”

“可皇上沒有理由不殺薛採啊！”

姜沉魚目一沉，定聲道：“那我們就給他找個非留不可的理由。”

姜仲猶豫了很久，最後低低一嘆道：“此計雖好，但爲父總覺欠妥，因爲，若是由我們出面救薛採，豈非是等於向皇上宣告，我們跟他不是一心的？恐怕不等姬家坐大皇上就先拿我們開了刀……”

姜孝忽然開口哈哈笑了兩聲。姜仲皺眉道：“你笑什麼，孝？”

“爹的煩惱真有意思，就憑咱們，能救得了薛採？”

姜仲的一張老臉頓時變了黑紫，這個兒子，果然笨得就只會拆自家人的臺。

姜沉魚察言觀，連忙安道：“爹不要生氣，哥哥說的也是事實。薛採一事，當然不能由咱們出面，事實上，沉魚已想到了最好的人選。”

“誰？”

姜沉魚咬著舌尖道：“淇奧侯。”

姜仲搖頭：“不可能，就算皇上有理由放薛採，姬家也沒理由救他，薛氏一除，朝中再無可與之抗衡者，他何必多此一舉，爲自己招惹一隻燙手的山芋？”

“要不要……跟我賭一次呢？”姜沉魚擡起頭來，雙眸燦燦，異常堅定，也異常地自信，“兒賭公子他，一定會救！”

隨著這一句話，一切就此塵埃落定。

第二天，一封書箋恭恭敬敬地送到了侯爺府，未時，繡有白澤的馬車如約出現在京郊十里的青嵐寺外。

車簾輕掀，走出來的果然是姬嬰。兩名僧人爲他領路，一直帶到寺廟後方的庭院中，才躬退下。

而庭院裡，古樹，巖碑，石案上，新茶初沸。

一雙纖纖素手端起爐上的麒麟黃花梨茶壺，以拇指、中指扶杯，食指蓋，將蓋甌掀起，沿茶盤邊沿輕輕一抹，去掉附在甌底的水滴，再將淺碧的新茶注杯中。

做這一系列作時，但見淺紫的袖輕輕飄浮，姿勢妙如仙，堪比畫中人。

姬嬰凝著那個人，不。

那人回過頭來朝他微微一笑，道：“平生於之無取，消山中水一杯。不知這以陳年梅雪泡製而的仰天雪綠，是否得了公子之口？”

嶙峋的婆娑梅下，但見那人楚腰衛鬢，蛾眉曼睩，綽態，令人而驚豔。不是別人，正是姜沉魚。

姬嬰釋然一籲，笑容頓起：“如此好茶，嬰自然謝領。”

姜沉魚手做了個請的姿勢，將泡好的茶，推至他面前。冬雪已彌，天青皓藍，只覺紅塵俗世到了此間，都一一遠離。兩人就這樣面對面坐下默默地品著茶，好一陣子不說話。

最後，還是姜沉魚先開口道：“沉魚僭越，冒家父之名約公子來此，還公子見諒。”

姬嬰淡淡一笑：“小姐約嬰前來，必爲有事，既然有事，是誰約的又有什麼關係呢？”

姜沉魚卻沒有立刻接話，垂下眼睛注視著手裡的茶，又是一段時間的沉默，最後像是終於下了決心般的深吸口氣，擡頭道：“公子可知，這青嵐寺的名字，是從何而來？”

姬嬰微一思索，道：“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此寺是由冰璃公子命名的。”

“沒錯，此名，甚至包括寺前的匾額，皆出自薛採之手。冰璃公子四歲時，同家人外出踏青，不慎走散，在這山中迷了路，正昏之際，幸遇一人。那人提燈將他帶至此，寺中的和尚發現暈倒在門外的孩，救了他。他醒來後，念其恩，想起那人自稱青嵐，恍然驚覺，原來就是《山海經》中的最後一怪--青嵐。遂以伊命以贈此寺。”姜沉魚說到這裡，停了一下才道，“四歲孩，能有此奇遇，著實令吾輩豔羨。”

姬嬰笑道：“縱是奇遇，若非他這般的妙人兒，也就不了一段佳話。”

姜沉魚指著旁的巖石道：“那麼公子又是否知道這塊抱母石的由來？”

“當然，說起來還是跟冰璃公子有關。他被寺僧所救後，日日盼家人來找，懷母恩，寫就了名徹四國的《抱母》，而這塊石頭，便是爲紀念他的那首詩，改作此名。”

“嚶嚶稚兒，發初覆額。食母之，因母喜樂。桀桀子，騎竹高歌。母喚歸家，厭母苛責。朗朗青衫，異鄉之客。袖開袍裂，憶母針盒。蒼蒼老翁，淚無可遮，墓前枯草，已沒行車……”姜沉魚緩緩道，“嬰兒時代膩著母親，孩時代煩著母親，長之後離開母親，老了回來難見母親……短短六十四字，將一對母子的一生都書寫盡了。而他當時，不過才四歲。”

這回到姬嬰沉默。

壺裡的茶水沸騰著，頂得蓋子撲撲作響，偶有風拂過山林，沙沙沙沙。姜沉魚凝視著他，眸中有著千種緒，萬般思量，最終歸結爲一句話：“公子，求你……救他。”說著，屈膝跪下。

姬嬰回視著，看似平靜的眼底，卻有著難掩的迷離，最後輕輕一嘆。

姜沉魚咬脣道：“公子耳目無數，必然已經知道昨日我同姐姐還有公主去冷宮看過皇后的事。你在接到書箋時便應該猜到，我們找你，所謂何事。公子本可以不來，但公子既然來了，就說明，此事可，不是麼？”

姬嬰的視線轉到了那塊名抱母石的巖壁上。

“公子，你門客三千，養賢納士，最是惜才，甚至不惜屈己尊人，親執車轅。如今，這個四歲就寫出了《抱母》、五歲前虎、六歲出使燕國的神就要爲家門所累，無妄而死，你又怎忍心袖手一旁，棄之不顧，這豈非寒了天下學士的心？”

姬嬰道：“小姐請起。”

姜沉魚卻不起，繼續道：“若是旁人，我亦不會相求。但唯獨是你，只有你，我知道你能救他，所以才大膽開這個口。公子，薛採於皇上而言，只不過是一個逆臣家裡微不足道的一個孩子，但是於這天下而言，卻是至寶奇葩，砍了他的腦袋，就再也不會有第二個了。”

姬嬰似是被這最後一句話勾了心緒，臉上閃過一抹異，再看向時，目裡就多了很多東西，那些東西閃爍著、跳躍著，最後凝了惋惜：“你說的沒錯，薛採的確只有一個……”他閉上眼睛，再睜開來，起道，“人生百年，國仇家恨，於歷史長河而言，不過是滄海一粟，轉瞬即沒。但文采風流，卻可以萬世流芳，寰古相存。嬰雖不才，亦見不得和璧隋珠就此碎損蒙塵。我答應你，姜小姐，我會救薛採。”

我會救薛採。

這五個字，字字堅毅，擲地有聲。

姜沉魚仰著腦袋，目不轉睛地看著他，眼中依稀浮起淚。

這場賭局……贏了。

因爲，公子才，而薛採正是百年不遇的玉質良材。賭的就是公子的惜才之心，而他果然不負，最終答應相救。知道其實以他的份地位，和他所的境地，需要做出多大的犧牲才能夠應允此事，雖然猜到了他會心，卻依舊爲這樣的心而。

公子啊……不愧是仰慕了那麼久心心念唸的公子啊……這樣的寬仁大度，這樣的摒棄私利，這樣品德高潔完無瑕的一個他……

可是，可是，可是……

重重霧氣瀰漫上來，姜沉魚想，也許馬上就會哭出來了。心裡，像被刀割一般，某個位置正在涔涔流，因爲，因爲，更因爲愧疚：

公子，你救薛採雖是大義，我姜沉魚卻是爲了私心啊。

因爲，若薛家真滅，姬家必盛，姜家愈衰，如此一來，姜、姬兩家的聯姻便失去了存在的意義。

而我，怎能眼睜睜地看著這門婚事夭折？

所以，我只能趁它還沒呈現出徹底頹敗的端倪前，抓住不放。

公子，我不能放。我若一放，就會失去你！

我要嫁你爲妻，兩相扶持，永結白頭。但那一切，都要建立在平等的基礎之上。我不要高攀姬家，亦不要爲旁人所鄙夷，認爲我配不上你。

我要你以我爲榮，我要無比耀地站在你旁，我要天下所有人都說：姜家的沉魚和姬家的淇奧乃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所以，我只能做出這麼卑鄙的事來。

我只能這樣阻礙了你的前程。

對不起，公子，對不起……

因爲你，因爲我你，因爲……我是如此執著卻又卑微地著你……

姜沉魚垂下眼睛，睫如蝶翼般不停戰慄，心中難掩悲愴。而就在那時，聽見姬嬰道：“原來這裡也有杏樹……”

擡頭，但見姬嬰負手立在桌旁，凝著不遠的一株杏樹，此時寒冬剛過，天氣尚未完全轉暖，樹幹禿禿的，毫無。但他卻宛如看見了春花爛漫萬復甦的麗景一般，眼神變得非常非常溫。

心頭一，忍不住問道：“公子喜歡杏花？”

“嗯。”清的鼻音後，又強調著補充了一句，“非常喜歡。”

原來公子喜歡杏花，不知爲何，覺得有點怪異的覺，總覺得如此清雅高潔的公子，應該喜歡更另類特別些的花纔是。

“有點意外，我以爲公子喜歡櫻花。”

“難道你真喜歡虞人草？”姬嬰如此反問，看來他也想到了庚帖裡的那幅對聯。

姜沉魚抿脣一笑道：“冷豔全欺雪，餘香乍。”

“原來你喜歡梨花……”姬嬰著那株杏樹，悠悠道，“真好，再過一月，兩種花就都會開了。”

姜沉魚心念微，遂道：“每年四月，帝都都有專門的賞花盛典，萬卉千芳，猶以紅園爲最。公子今年，要不要……與我同去？”

姬嬰似乎怔了一下，這令頓時有種自己唐突了的後悔覺，自己這樣主邀請一個男子去賞花，會不會太……不矜持了些？

但公子畢竟是公子，很顯然，他是絕對不會讓別人難堪的，尤其是給子難堪，於是他揚起脣角，聲道：“這是嬰的榮幸。”

姜沉魚的心撲撲跳了幾下，不安與尷尬瞬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難以描述的懷。看著立在眼前的男子，只覺他周上下從頭到腳無一不完，樣樣都是那般符心意令歡喜。還有一個月……再過一個月，就能和公子並肩去看他們兩個最鍾的花了。

到時候，白梨紅杏，兩相輝映，必會如他與一般連珠合璧，開放得很燦爛很燦爛吧……

十日後，屯兵淮江以北正準備與薛懷大軍正面較量的璧國君主昭尹，突然接到了燕國君主彰華寫來的信箋，箋中爲薛採求，懇請留他一命。

年帝王在看過那封信後，憤怒的火焰燃燒了雙瞳，刺地將信撕兩半，嚇得旁一干將領齊下跪，口呼萬歲。

他的膛不住起伏，過了很長一段時間，才慢慢地平靜下來，開口道：“你們全都出去，朕要一個人靜一會兒。”

將領們陸續退下，整個營帳中便只剩下他一個人。他目一閃，喚道：“田九。”

從屋頂上飄下一團黑影，最後顯現爲人，匍匐在地道：“在。”

“這是怎麼回事？”昭尹將信箋往他面前的地上一丟。

田九撿起碎片，拼湊起來看了一遍，低聲道：“聽說姜貴人和公主曾去冷宮看過皇后。”

昭尹冷笑：“你認爲是皇后寫信去求的燕王？若真的還能與外界通傳個之字片言，宮裡頭養的那一大幫侍衛就都不必活了！”

田九知道目前皇上正在氣頭上，一個回答不慎便會遷怒於衆，當即道：“燕王喜薛採天下皆知，無奈份特殊，不能收爲義子，而他又年紀太，不能招爲婿，他爲此憾了許久。想必是聽聞薛氏一事，故而特來求……”

昭尹沉默，最終“哼”了一聲。

田九小心翼翼道：“皇上打算如何應對？”

“朕還能如何？這封信表面上看是客客氣氣來求的，其實本就是威脅。他分明知道吾國，雖礙於兩國邦不便妄，但心裡指不定想著該如何分一杯羹呢！我若不答應他留下薛採，恐怕，他明日就宣稱要協助薛懷討伐我這個昏君了！”昭尹的臉極爲難看，眸閃間，更是沉。

田九不敢接話，只得低下頭。

如此靜默了好一會兒，昭尹勾起脣角忽地一笑道：“也罷。既然你們都希朕留下他，那朕就留下他好了。”

田九依舊小心翼翼地保持著沉默，他跟隨昭尹已有七年，深知這位主子的秉脾氣，若真挑眉瞪眼睛發脾氣那還是好的，最怕就是這樣似笑非笑的模樣，每每皇上這個樣子時，就說明有人又要倒大黴了。

“羅橫。”昭尹喚進他的大太監，“替朕傳旨，就說薛懷雖反，罪連子孫，但朕念其舊恩，特網開一面，免薛採一死，把他賞給姬嬰爲奴，請公子好好代爲管教吧。”

羅橫稍微猶豫了一下：“皇上……”

“什麼？”

“把薛採賜給姬嬰，會不會不妥……”

昭尹衝他淡淡一笑，眉眼彎彎：“那麼賞賜給你？”

羅橫頓時嚇出一頭冷汗，不敢再多言，連忙領旨而去。

昭尹做出這個決定後，臉好看了許多，揮手示意田九也可以了，於是地上黑影一閃，人影消失不見。

他施施然坐下，施施然地攤開桌上的行軍地圖，傳了潘方來見。沒多會兒，潘方趕至。昭尹將他招到案旁道：“卿，我們已經到淮江了，而薛賊也快攻到淮江了，依你看，我們會在哪裡兵？”

潘方指著江邊的一座小城道：“當然是城。”

“就是掛著薛肅頭顱的那個地方？”

“是。”

“爲什麼？”

“一來，此城雖小，卻是兵家重地，一直以來，都是各路軍馬必奪之，城高十丈，三面臨河，易守難攻，此城若失，便算是輸了一半了。”

“那麼二呢？”

“二來嘛……”潘方指著地圖上畫了紅圈的地方道，“侯爺已在城中佈下天羅地網，臣敢拿頭顱擔保，只要薛賊一進此城，必死無疑！”

昭尹目一閃，沒有細究原因，站起來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好，待薛賊誅伏，朕要與將軍痛飲三杯，以謝上天將你這樣一員虎將賜給了圖璧。”

潘方撲地跪倒：“皇上斬了薛肅，爲微臣那未過門的妻子報了大仇，微臣縱然肝腦塗地，亦難報皇恩！如今，臣只剩下一樁心願未了。”

“講。”

潘方咬咬牙，聲近哽咽：“就是家父的冤名……”

昭尹點頭道：“你放心，此仗功，朕自然會還令尊一個公道。”

“謝皇上！”潘方重重磕了三個響頭。

昭尹手將他挽起，笑道：“此仗功，天下誰人不識君啊……便是令尊在天有靈，亦會含笑九泉。你，可莫要讓朕失啊……”

看著潘方臉上出的之，昭尹微笑，笑意卻不曾抵達眼睛，他想，這個人，表面上是朕的臣子，骨子裡，卻仍是淇奧的人。

不過沒有關係，一旦有一天要面對異途不得不進行抉擇時，這個人就會變朕的人。只是，如果可以，還是希，不會有那麼一天。

昭尹笑著笑著，眼神忽然就寂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