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禍國》正文_第七章 赴程

五更寒。

姜沉魚一夜未眠,在瑤殿中等候。

而朝堂之上,文武百也各個面凝重,竊竊私語,瀰漫著一浮躁氣息。

昭尹靠著龍椅,見狀微微一笑:“諸位卿,前往程國賀壽的人選想好了嗎?”

羣臣彼此瞧了幾眼,最後都將目地看向姬嬰,偏姬嬰低眉斂目,面沉靜,一言不發,看他的樣子似乎對此毫無興趣。如果淇奧侯不去的話,又能派誰去呢?

昭尹目一掃,向姜仲:“右相可有良薦?”

姜仲遲疑地出列道:“回稟皇上,依老臣之見,派往程國的人選需當慎重考慮纔是……”聽這一句開場白,昭尹就猜到這隻老狐貍又要開始打太極了,果然,姜仲接下去道,“聽聞程國公主頤殊,雖然才貌雙全,但德行有失,格暴躁,對其三位兄長,更是呼來喚去的毫無敬意,這樣一匹胭脂馬,非尋常人所能駕馭,所以,此趟出行的人選,必定要慎重再慎重才行,迎娶不公主事小,丟了璧國面事大。皇上英明睿武,想必心中早有人選……”

還沒說完,昭尹已不耐煩地揮了揮手:“行了。淇奧,你說。”

羣臣見矛頭指向淇奧侯,各個豎耳傾聽。

姬嬰出列,卻在大殿中央靜靜地站立了許久,最後開口道:“微臣舉薦一人--神醫江晚。”

此答案顯然出乎衆臣意料,一驚之後紛紛頭接耳。這江晚何許人也?不過是區區太醫院五品提點的兒子,並無功名在,雖因曦禾夫人中毒一事而名聲大噪,但畢竟只是一介布寒士,怎能代表璧國去角逐駙馬?

昭尹聽後卻頗爲用地點了點頭,笑道:“淇奧親自舉薦,必定是有過人之了。”

“臣舉薦此人,原因有三。其一,程王久纏病榻,頤殊兒,想必心中也是極爲擔憂的,若晚能治好程王的病,就算不能封駙馬,亦有其他恩惠。”

羣臣聞至此,忍不住拍案絕--對啊!只要治好了老子,還怕做兒的不肯嫁麼?這可比費盡心思地去和其他兩國的人選比拼文才武功要便捷得多,也高明得多!果然不愧是淇奧侯,想出的人選就是與衆不同。

“其二,晚雖無功名,卻是曦禾夫人的表兄,皇親國戚,份尊貴,足以與公主相配。”

這第二句話一出,羣臣呆了。

什麼?江晚是曦禾夫人的表兄?這是怎麼回事?他們兩個又是什麼時候攀上的親戚?

許先前聽聞風聲已經知悉此事的大臣則是表複雜:阻撓吧,天子授意,哪個有膽子敢去撬那個龍鬚?不阻撓吧,眼看那妖妃攀上靠山,將來必定更加寵,到時候想再剷除可就難上加難嘍……

再看皇上,眉眼輕彎,笑得清朗:“原來淇奧已經知曉此事了,沒錯,朕正準備挑個好日子,讓葉江兩家認祖歸宗呢,如此一來也好,正好可以封了爵位,讓晚風風地去程國。”

羣臣聽皇上這麼一說,連忙把已到邊的話各自嚥了回去,心中雪亮:說什麼讓淇奧侯舉薦人選,分明是這君臣倆事先商量好了的,一搭一唱,可真會做戲。

姬嬰繼續道:“其三,晚不但通醫,而且文才出衆,加之相貌出衆,謙雅有禮,不輸任何一位貴胄王孫,正是駙馬的上上之選。”

昭尹掌大笑道:“好,很好,非常好!”末了還扭頭道,“諸位卿以爲如何?”

羣臣至此哪還有話,連忙俯首跟從。

與此同時,一小太監飛奔至瑤殿,對等候已久的姜沉魚將堂上的況描述了一遍,最後道:“回娘娘話,大臣們商議了一陣子後,全都同意派江晚前去。”

握瑜慌道:“娘娘,怎麼辦?皇上選了江晚!”

姜沉魚咬著下脣,最後只說了兩個字:“再探。”

朝堂上,使臣人選在羣臣的附和聲中敲定。昭尹忽道:“對了,潘將軍何在?”

羅橫在一旁答道:“左將軍去平秋爲其父收骨修墓,算算日子也快回來了。”

昭尹點頭道:“潘卿一片孝心,至天。”停一下,又道,“此去程國,千里迢迢,晚不會武功,再加上天有不測風雲,舟行海上,恐遇兇險。不如就派潘卿與其同往,彼此之間,也有個照應。傳朕聖旨,命他在原州等候,待江卿到後,一同上船,去程國權當散散心吧。”

於是聖旨上就又多添這麼一樁,羣臣齊稱吾主英明。昭尹聽著他們的讚,看著他們唯唯諾諾的樣子,心中大爽。想當年薛氏掌權時,自己幾曾有這般風,說一,諸子何敢說二?實權在手的覺果然很好,很好很好呢……

羅橫將擬好的聖旨呈上去讓他過目,昭尹看見黃緞面上漆黑的名字:“江晚”和“潘方”,忽然想起幾個時辰前姜沉魚送來的那封書帖,便忍不住又笑了。

爽快!爽快!稱帝四年,就數今兒最爽快!

他長而起,轉揮袖離開,羅橫連忙喊道:“退朝--”

殿中,姜沉魚聽著二度來報的小太監的補充,一顆提在半空中的心終於放了下去,但舒了口氣的同時,又到一種深深的不安。

畢竟還是小瞧了皇帝。

一心想著出奇制勝,所以雖然明知於於勢,江晚都是最好的人選,但還是另闢蹊徑在朝臣中擇了潘方。

選潘方,原因亦有三:

其一,潘方乃當朝左將,份權勢已與當初不可同日而語,而且皇上有意拉攏他,在給他無上尊崇的榮譽的同時,再給他一門婚事,是所謂的錦上添花,寵上加寵。

其二,頤殊雖然眼高於頂,視天下男子如無,看不上尋常書生,但卻最是崇拜英雄,潘方乃一堂堂鐵男兒,久經沙場,又對秦娘一往深,心裡必定不願迎娶公主。當其他使臣紛紛對頤殊趨之若鶩,唯獨潘方對冷淡,兩相比較下,那位心高氣傲的公主會對誰更有興趣,不明而喻。

其三,衆所周知,程國嗜武,尤其在冶煉兵方面,就頗著。但是敝帚自珍,此等機又怎肯向旁國?所以,此次名義上說是娶公主,暗地裡可以做的事卻多著呢。江晚雖然什麼都好,唯獨不會武功一事,相當要命,如果換潘方就不同,他雖是武夫,但格機警,沉著老練,否則也不可能指揮三軍。無論從哪方面看,他纔是最適合的人選。

關於這第三點,懷瑾異議過:“他若真是個聰明人,當初怎會獨自一人找上薛門,不但沒爲秦娘討回公道,反而被打個半死?”

姜沉魚當時是這樣答的:“正所謂關心則。秦娘是潘方唯一的弱點,一旦事關秦娘,潘方就無智可言。但是,現在這唯一的弱點都已經沒有了,天下還有什麼能再得了他?”

但是,其實這三點理由都只是表面上的,真正的理由只有兩點:

一、不願意讓曦禾得勢,所以不能讓江晚爲程國的駙馬。

二、比起後宮封后,皇上此時更重視朝中人心,而潘方,是他目前最想收納麾下的第一人。

有了這兩個理由,就可以無視昭尹心中的最佳人選,提出想提的名字。

只是沒想到,最後還是……輸了一籌。

高明啊……

昭尹遠比想的還要聰明,因爲他並沒有在這二者之間取捨,而是乾脆一併推出,如此一來,江晚固然可以給程王治病,潘方也可以趁機主事竊取程國軍,無論他們之間誰能蒙頤姝垂青,於皇帝而言,都是贏。就算他們都沒當上程國的駙馬,只要辦妥了那兩件事,此行的目的就已達到。

自己,果然還是了些呢。姜沉魚著窗外的晨曦,有些氣餒,但很快又振作起來,無論如何,這個開始還算不錯,未來的路還長得很,這次仗打得不夠漂亮,下次可以更彩些。所欠缺的不是智慧,而是經驗。就像一個垂髫子,怎麼也不可能一夕之間人。

所以,無妨事。

閉上眼睛,一遍遍地對自己說,無妨,還有下一次機會。下次,一定會再進步。

姜沉魚深吸口氣,然後睜開了眼睛,天邊的朝霞,無限絢麗,映在的素之上,令得雙瞳璀璨明亮,仿同落人間的第一顆晨星。

便在這時,羅橫出現在殿門口,笑瞇瞇地彎腰道:“皇上有請淑妃--”

來了。

這麼快,就等到了第二次機會。

西落,黃昏的天邊彤雲如錦。但宮闈深深,重重屋檐下,影幽幽。幾乎是一踏進殿,一寒意便罩了過來,姜沉魚不由得拉襟。

書房,昭尹揹負雙手立在窗前,凝著遠的夕,神靜默,不知在想些什麼。見到了,也只是揮揮手讓羅橫退下,羅橫識得眼,將所有侍奉的宮人一併帶出去,只聽“咯”的一聲,房門合上了,屋就只剩下他們兩個人。

姜沉魚叩首道:“沉魚參見陛下。”

昭尹“嗯”了一聲,並不轉,視線依舊投遞在晚霞。他不說話,就不敢起,只能安安分分地跪著,心中有點忐忑,不知這位喜怒無常的帝王究竟在想些什麼。

長案上的沙一點點流下,任何細微的聲音在這樣靜謐的空間裡都顯得格外清晰。聽見自己的呼吸因張而有點急促,但奇怪的是昭尹也沒比好多,忽緩忽疾,顯然也在猶豫不決中。

如此過了很長一段時間,昭尹終於長長地吸了口氣,開口道:“你在自薦書上寫道‘願作千蓮,長伴帝王棋’,可是當真?”

垂睫道:“誠心所至,不敢欺君。”

昭尹這纔回,幽深難測的目上掃了一圈後,親手攙扶:“起吧。”

姜沉魚擡眼回視著他,兩人的目在空中定定錯,昭尹凝視著,用一種很真摯的聲音緩緩道:“沉魚,你是個人。”

的睫了一下,應到他話裡有話,果然,昭尹下一刻就放開了的胳膊,轉走到案前坐下,繼續道:“但是,這宮裡,最不缺的就是人。”

靜靜地著他,沒有做任何迴應。

昭尹又道:“朕選你宮,你可恨朕?”

恨嗎?沉魚淡淡地想:也許有過吧……在最初聽到聖旨時,在知道自己再也不能嫁給淇奧侯時,在姐姐因此而不理自己時……對這個帝王,確確實實是遷怒過的。但是,等到心靜下來了,就又明瞭,昭尹只是個*,而禍因,卻是早就已經埋下的。所以,他此刻問恨不恨他,又能如何回答?

昭尹沒等回答,自行說了下去:“就算你恨,事也已定局,不管你喜歡也好,不喜歡也罷,這深宮院從此之後就是你的天與地,而妃子這個名分,也將跟你一生,無可更改。”

姜沉魚的了幾下,有些話幾乎已經要涌出嚨,但到了舌尖卻又深深捺下。他沒有說錯,一切已定局,再無更改的可能。

“朕知道你不甘心,所以你纔會主請纓,而朕也知道有愧於你,所以--”昭尹的瞳仁裡倒映出的影子,深深一道,“朕決定全你。”

頓時擡起頭來,悲喜難辨地著他。

“現在擺在你面前的,是兩條路。第一條,也是其他所有宮裡的人都走的那條,爲朕的枕邊人,爲朕生兒育,如果你的兒子有出息,將來被立爲儲君,你就能當上太后,福澤隆地老死在宮中。”

姜沉魚抿脣角。

“第二條,”昭尹忽然笑了,目,帶著欣賞,“也就是你自己所要求的,爲朕的謀士,輔佐朕的基業,爲朕的臂膀,爲朕守住這圖璧江山。朕不許你後位,不許你私,但是,只要朕在位一日,這盤龍座旁,總有你的一席之地。”

姜沉魚深深拜倒:“願與吾皇同守圖璧,不離不棄。”沒錯,這纔是真正要的。昭尹,看懂了的自薦書。在詩裡用“嫦娥奔月”的典故訴說了自己不想做他的妻子,因爲恩寵易逝,難留。但是臂膀則不同,如果說,姬嬰是昭尹的左臂,那麼,自己就要做他的右臂,即使已經不能爲夫妻,也要站在和姬嬰同等的地位上,與他一起共看這盛世風景。

因爲……

因爲……

得太卑微,卑微到,即便能和他同擁有一個天空,都會到滿足。

姬嬰不喜歡,沒有關係,如果今生註定無夫妻之緣,那麼,就圓同僚之吧。只有這樣,纔不辜負與他同生於這個時代,同長於璧國疆土,同爲帝王之臣。

的額頭到冰涼的地面,熱淚一下子涌了上來,心中有些釋然,卻又有些淒涼。

昭尹淡淡地看著,眼底似乎也閃過幾許不忍,但終歸被嚴苛所覆沒:“但是,醜話說在前頭,要做朕的臂膀,可不是那麼容易的事。你的智謀朕已經領略了一次,但那遠遠不夠。所以,朕現在要給你第二個考驗。能否完,關係到你,以及你們姜家今後的全部命運。”

心頭某塊巨石緩緩下,姜沉魚睜大眼睛,屏住呼吸,然後見昭尹的脣開開合合,說的乃是:“朕要你,和潘方、晚他們同去程國。”

的呼吸,在一瞬間停滯了。

去程國……

去程國!

這第二次機會,竟然是讓去程國。

不得不說,此事完全出乎了的意料。饒再是聰明絕頂,也沒想到,昭尹會做出如此大膽甚至可以說荒誕的決定--讓一個妃子,作爲一步棋,離開皇宮,遠赴敵國。

心頭一時間閃過無數個想法,紊之中,卻彷彿抓住了某至關重要的線,並且有個聲音告訴,一定要抓住,抓住。不,焉得虎子。最兇險最離譜的契機,往往也是最好的良機!

一念至此,堅定地擡起眼睛道:“陛下想讓臣妾以什麼份去?”

“藥師。晚的師妹。”

“目的?”

“促他們其中一人與程國公主的聯姻,並,獲取程國的機譜。”

果然夠狠。這位帝王並不二選一,而是兩個都要。

姜沉魚咬牙齒,覺到自己的雙手都在不自地戰慄。太清楚這個任務的困難與艱險程度,也知道事事敗各有什麼樣的結局。難道真要去挑戰那樣的難題?其實就這麼隨波逐流地在宮裡過一輩子也沒什麼啊,可以百無聊賴地看看花看看草,坐等自己慢慢變老,起碼,不用勞心費力,不用危機四伏……

姜沉魚閉上了眼睛。一顆心沉到谷底後,就又重新浮起:難道這不是所要的難題麼?怎甘心老死宮中,怎甘心年華虛逝?不說別的,只這宮中,也不見得就安全,多是非,見得多聽得更多。所以,本就沒有什麼好畏懼的。

不要怕。沉魚,不要怕。

可以的。一定、一定可以做到的。

姜沉魚再次睜開眼睛時,瞳仁清亮,雙手也恢復了平靜。

昭尹將的一系列細微變化看在眼底,心底有些唏噓:這個孩兒,倔強不肯服輸的格還真像曦禾,而聰明剔上,又有點像姬忽,果真是集二人之長。如此資質,如此姿容,若是平時遇見,必會捧爲至寶、憐有加,只可惜……

他的眉頭微蹙了一下,瞳由淺轉濃。

而這時,姜沉魚開口了,每個字都說得很慢:“臣妾願往。但是,臨行前,臣妾有三個請求。”

“講。”

“第一,臣妾要帶一個婢和兩名暗衛同行。婢是從小侍奉臣妾的懷瑾,機敏穩重忠誠可靠。此次遠赴程國,食住行,多有不便,有隨行,可省去臣妾許多麻煩。至於暗衛隨意,只要武藝高超,可在危急時刻加以保護即可。”

“準了。”

“第二,臣妾要一把吹斷髮的匕首,和一種見、服之頃刻喪命的毒藥。”

昭尹奇道:“這是爲何?”

“匕首而藏,以備不時之需,至於毒藥……”姜沉魚說到此,悠然一笑,“臣妾非常非常怕痛,萬一事,落敵手,恐怕無法承酷刑,所以,不如賜我速死。”

昭尹面頓變,心頭震,一時無言。他盯著,似乎是想要把,又似乎是想將重新猜度。

窗外有風,帶著夜幕初臨時的涼意一同吹進屋中,帳幔層層拂,一如人心。

昭尹眼底泛起幾許迷離,緩緩道:“好,準你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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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陛下。”

“你還有一個要求,是什麼?”真難想像,連死都提出來了的,最後一個要求會是什麼更離譜的事

姜沉魚的眼神忽然黯然了,垂下頭低聲道:“下月廿四,是家姐誕辰。我想請陛下在那天,去陪陪。”

昭尹有點驚訝,但很快就明瞭了,輕嘆道:“好,朕會在那天大辦盛宴,一定讓姜貴人過個風風的十九歲芳辰。”

“如此,就多謝陛下了。”姜沉魚再次叩拜。

昭尹的目膠凝在上,緩緩道:“你,沒有別的要求了嗎?”

“這樣就可以了。”姜沉魚笑了一笑,這一笑,如拂過風鈴的春風;如照上溪泉的夜月;如晨曦初升的水霧,清靈好到無以復加。

然而,看昭尹眼中,則約約的一種憐惜,很輕、很淡,卻又真實存在。

這個孩兒,原本是姜家的小,原本該是姬嬰的妻子。

這個孩兒,現在是他的妃子。

這個孩兒,不願當妃子,想當謀士。

這個孩兒,只有十五歲。

偏是這樣的時機這樣的境地遇見了這樣的人。

造化真弄人。

姜沉魚走出書房時,已是亥時。

夜涼如水,宮燈流蘇搖曳,道路明明滅滅。

羅橫本要相送,但被拒絕,獨自一人走出玉華門。

一陣風來,忍不住左耳上的耳環,原本系著長相守的地方,已經更換爲另一顆米粒大小的珍珠,襯得的臉極爲蒼白。

“這種毒紅鴆,乃鴆毒之最,一升裡只能提煉出一滴。”先前,在書房,田九呈上了這粒珍珠,並解說道,“我已將紅鴆放珠中,關鍵時刻只要用牙咬碎吃下,口即死。”

昭尹的目上掃了一圈,開口道:“把你的長相守解下來。”

姜沉魚一怔。

昭尹道:“一名藥,是不可能戴著這樣一隻耳環的。”

姜沉魚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將耳環解下。田九就用那顆小珍珠換下了長相守,再將耳環還給

昭尹一邊看著戴上新耳環,一邊滿意地點頭道:“這樣就行了。即使你不幸被擒手腳被縛,只需輕輕側臉,便可咬住此珠。”

姜沉魚試了一下,果然很輕易就能咬到垂在左肩上的珠子。其實原本想的是參照父親所培訓的那批暗衛,將毒藥藏在牙,但是很明顯,昭尹的這種方法更安全也更蔽。誰會想到,要去注意一個俘虜的耳環呢?

一念至此,姜沉魚收回手,從袖中取出一個小小的錦盒,打開盒蓋,被卸下去的長相守就靜靜地躺在錦緞上,熒熒生著圓潤的凸起表面,手指開始微微發,在書房是被抑下去的緒,在這一刻,排山倒海般涌竄出來,無力可抗,更無可逃。

此去程國,萬水千山,前程未卜,而所接到的任務又是那般艱難,若不功,便只有一死。因爲,昭尹絕對不會讓人知道派往敵國的間諜,竟然會是他的妃子。也就是說,很有可能,自己此番離開,便再也再也回不來……

回不來了,帝都。

回不來了,圖璧。

回不來了,長相守。

姜沉魚的睫如蝶翼般個不停,但腳步卻依舊堅定,慢慢地、一步一步地走到一宮門前。

宮門尚未落栓,半掩半開,過門,可以看見裡面的屋子還亮著燈,一個悉的投影映在窗紙上,很輕易地點綴了的眼睛。

在門外默默地站了很長一段時間,才緩緩出腳,邁過門檻。

兩名宮人正說著話從屋走出來,看見,俱是一呆:“淑妃娘娘?”

其中一名連忙放下手裡的事,迎了過去:“娘娘這麼晚了怎麼會來?”

的目膠凝在窗上的剪影上:“我想見姐姐。”

兩名宮人對一眼,帶著古怪的神進去稟報了,窗紙上,但見那剪影將頭一側,說了些什麼。然後一名宮人匆匆出來道:“貴人已經睡了,淑妃娘娘有什麼事明兒個再來吧。都這麼晚了,我們也要落栓了。”

姜沉魚用一種很平靜的聲音道:“告訴姐姐,若不見,我便不走。”

宮人爲難,躊躇了一會兒,轉又進了屋。

窗上的剪影變得激,揮手,走,轉死角,再也看不見。

夜風習習涼,姜沉魚站在嘉寧宮的庭院裡,看著禿禿的臘梅樹,想起就在不久之前,來這裡時,上面還盛開著鵝黃的花朵,而今已全部凋零了。要想再睹盛景,只能等來年。

來年,它肯定會再開,但是自己能不能看得到,就是個未知數了……

門簾再度掀起,宮人走出來道:“貴人有請娘娘。”

姜沉魚進屋,暖暖的香氣立刻籠過來,與屋外的冷風,簡直天壤之別,恍若兩個世界。進室,只見牙牀的幔帳已經放下,依稀可見姜畫月擁被而臥,背對著,一

宮人們紛紛退了出去。

房間裡靜悄悄的,只有蠟燭偶爾蹦竄出一兩朵燭花,呲呲聲響。

姜沉魚站在離牙牀五步遠的地方,著幔帳裡的影,像隔著一條銀河那麼遙遠。

拜父親的專一所賜,和畫月,還有大哥孝都是一母所生,因此,從小就特別好。在僕婢如雲的丞相府,長三歲的畫月總是親自爲梳頭穿,不讓其他嬤嬤手。

在草長鷹飛的三月會帶去踏青;

在百卉齊放的四月會帶去賞花;

在新荷初開的五月會帶去遊湖;

在焦金爍石的八月會帶去避暑;

在滴水冰的十二月會夜起幫蓋被……

畫月之於,是姐姐,是閨友,亦是第二個母親。因此,三年前聖旨下來要畫月宮時,十二歲的哭紅了眼睛,臨行那日牽住畫月的袖子,不肯鬆開。

於是畫月對笑,的頭道:“傻丫頭,哭什麼?我可是進宮去福的啊!要做,就得做人上人;要嫁,就得嫁帝王妻,這樣纔不枉生一世嘛。像你姐姐我這樣的,普天之下也只有皇宮才配爲我的歸所啊。而且,你放心,我絕對能得到皇上的寵,到時候,你想什麼時候進宮看我,就什麼時候進宮,咱們姐妹還是能日日見面的。”

畫月沒有食言,宮後蒙昭尹盛寵時,昭尹問想要什麼,提的第一個要求就是--讓妹妹能自由出宮闈。

三年……三年時悠逝,究竟是什麼在改變往昔的一切?是越來越文靜寡言的,還是被這皇宮折磨得越來越多疑刻薄的姐姐?

明明是最最親的親人,爲什麼會走到這種境地?

姜沉魚凝著那重帷幕,想不明白。

長時間的沉默中,姜畫月終於先按捺不住,轉過瞪著道:“你要見我,卻不說話,究竟想幹什麼?”

姜沉魚依舊沉默。

姜畫月火了,掀開簾子怒道:“你難道不知道我跟你已經沒什麼好說的了嗎?還是,你又想出了什麼謀要算計我?我告訴你……”

的聲音戛然而止。

--因爲,姜沉魚突然撲過去,一把抱住

姜畫月呆了一下,然後便想推,但抱得實在太本推不開,頓時慌了:“你、你、你這是做什麼?大晚上的發、發、發什麼瘋?”

姜沉魚抱住,喃喃道:“姐姐,你抱抱我,只要一會兒,一小會兒就行了……好嗎?”

姜畫月的表由慌轉爲迷離,呆呆地坐著,任憑抱住自己,過了許久才啞著嗓子道:“別以爲撒我就會原諒你……”

姜沉魚將腦袋埋在口上,應到從裡面傳出的心跳聲,一下一下,急促,紊,卻又那麼真實,那麼溫暖。

想,要記住這個聲音,深深地記住,然後帶著這個聲音去程國。這樣,就不會覺得孤單了。

而姜畫月咬了咬脣,擡起一隻手,想要的頭髮,但最終還是停住了,沒有下去,眸底涌起很複雜的神,有點,又有點滄桑。

兩姐妹維持著那個姿勢,過了很久很久。

姜沉魚深吸口氣,慢慢地鬆開手,終於放開,擡頭朝微微一笑:“謝謝。”

姜畫月定定地

離開。

姜畫月心中一,不由得喚道:“你……你怎麼了?沉魚?”

回頭朝再次笑了笑:“沒事,我只是在撒而已。”

姜畫月的目轉爲狐疑,低聲說了句:“莫名其妙。”

第三次微笑,聲道:“安寢,姐姐。”然後推開門走出去。月如紗,薄紗攏上的臉龐,點點晶瑩,漣漪。

那是,水晶一般的剔

姐姐啊,若我死異國此生再不得相見,請你不要難過。因爲,起碼,在我們最後分離時,沒有再吵架,而是擁抱。

就像小時候一樣,相親相

維圖璧辛卯四載,五月乙朔五日辛子,左將軍潘方、東璧侯江晚,攜文士藥師樂者農技共計二百八十人出使程國,聲勢浩大,萬衆矚目。

越日,帝攜二妃同赴襄山狩獵,此二妃者:一曦禾、一沉魚也。途中淑妃不慎染疾,一病不起,奉帝命往遷京郊碧水山莊靜養。

水浪輕拍,鷗鳥翻飛,姜沉魚站在船頭,凝著帝都的方向,眼眸沉沉。

出了這條彌江,就青海。過了青海就是程國。也就是說,一出海的話,就真的等同於離開了圖璧的疆土。臨行前,許多人都抓了把腳下的土壤放香囊中保藏,看來,眷故鄉的人並不單隻有。然而,大部分人對於此趟出行都興高采烈、滿懷好奇,要真細數不怎麼開心的,估計就只有,以及--

姜沉魚回,擡頭看向船艙二層,一人躺在桅桿上,疊著,手裡拿著壺酒,沉默地著天空--那是潘方。

自打他上船後,就沒再說過一句話,終日躺在桅桿上喝酒,鬍子邋遢的臉上,始終帶著一種麻木呆滯的表。若非知道他的份,真是難以想像,此人就是號稱繼薛懷之後的璧國第一名將。

看來,他還沒有從秦娘之死的打擊中恢復過來。而皇帝卻又授意他迎娶程國公主,難怪他會顯得如此鬱鬱寡歡。

姜沉魚在心底嘆息。

也許是因爲自己親眼見證了當時潘方向秦娘求婚的一幕,因此,對這個看似獷實則深的男子,有著自然而然的好。如今見他黯然傷,令不由得好生後悔:若非對皇帝提議讓他去程國,他此刻應該能在秦娘墓前守節。一己之私,拖了無辜之人下水,怎不心有慼慼然。

姜沉魚不敢再看,連忙將視線轉回岸上。遠依稀有延綿線,隨著船隻的馳近,逐漸變得鮮明--

一簇簇,一枝枝,豔態姿,繁花麗,仿若胭脂萬點,佔盡春風。更有老樹冠大枝茂,垂在岸邊,兩相倒影,各顯芳姿。

不是別,正是杏花。

姜沉魚眉心一悸,眼眶不自地熱了起來,幽幽地想:杏花,開了啊……

“杏花,開了啊。”

一個清朗優雅的聲音從旁傳了過來,說的正是心中所想。姜沉魚一怔,側頭去,只見青衫翩然、面如冠玉的男子將手臂擱在欄桿之上,凝著同一片杏林,微微而笑。

他們旁再沒有第三個人,可見,他是在對說話。

此人在兩個月前,尚默默無聞,但兩個月後,卻名天下,一躍爲帝都第一新貴。

太醫院提點江淮的獨子。

淇奧侯的門客。

民間的神醫。

以及,曦禾夫人的表哥。

四種無比閃亮的環最後在他上凝一束,那就是--東璧侯江晚

離宮前,昭尹曾爲他們做了簡單的介紹,只說阿虞,名義上是醫師,實際是名暗使,讓江晚多加照顧與配合。

當時就在想,他,究竟認不認得自己?在寶華宮裡曦禾吐那天,他第一次進宮爲曦禾看病,而當時也在場。

但幾日相下來,江晚份隻字不提,態度言行沒有一不自然的地方,是真的不知道的真實份,還是城府太深故作不知?

如今,他主搭話,又偏偏提及對來說已忌諱的杏花,是無心之舉,還是故意試探?

姜沉魚的眼眸逐漸轉深,但脣角卻揚了起來,朝他嫣然一笑:“是啊,今年的花期比往年都晚,卻開放得最是燦爛呢。”

問花枝與杯酒,故人何得不同來?”在念這句詩時,江晚眉間有著淡淡的蕭索,像是想起了什麼往事,但等他的目轉到臉上時,便化了暖暖笑意,“其實,蘭芯草並不是萬能的。”

姜沉魚下意識地上自己的右臉頰,爲了避人耳目,也爲了藏真實儀容,不但穿了件非常寬大的黑袍,從頭兜罩到腳,而且更用蘭芯草的藥在臉上畫了半個掌大小的暗紅胎記,如此一來,就破了相。

對鏡自攬,自認爲畫得非常真,幾天下來,同行的其他人也都被矇蔽了過去,如今卻被江晚一眼識穿,看來神醫之名,果非虛傳。

輕籲口氣,笑道:“果然瞞不過你。”

“你不妨試試這個。”江晚從袖中取出一隻玉瓶,遞了過來。手接過,撥開瓶蓋,裡面的無味,像水一樣清澄。

越好的奇藥往往越沒有特徵,姜沉魚的眼睛亮了起來:“多謝。”停一停,問道,“你不問我原因麼?”

“人生好,我還想活得久一點。”說完這句話後,他就轉走了。

姜沉魚看見遠遠的有幾個麗的樂娘圍住他,嘰嘰喳喳地說話,而他周旋於們之間,舉止溫存卻不輕浮,文雅而不疏離,更不知說了些什麼,惹得那些孩子們全都笑了起來。

看來,這倒是個風流人啊……

再看一眼桅桿上的潘方,真是形了鮮明的對比。

姜沉魚一邊慨著,一邊轉回艙,艙是一個極爲寬敞的前廳,穿過廳門後進室,由樓梯往下走艙底,是條細長的通道,兩旁各有十二間房,通道盡頭的右手邊那間,就是和懷瑾的。

佈置,麻雀雖小五臟俱全,還用簾子隔出了裡間,懷瑾正在桌旁整理什,見進來,笑道:“小姐你來得正好,剛去廚房,廚娘說船上剩餘了些鮮果,送小姐一籃,空出倉庫來好等到了下個埠頭多補購些。”

姜沉魚一眼看見桌上的果籃,提手還繫了條黃帶。略做沉,道:“替我謝謝,順便跟說,我想洗澡,請燒桶熱水來。”

懷瑾睜大眼睛:“洗、洗澡?”在船上洗澡,可是很奢侈的事啊。小姐向來行事低調,能不給別人添麻煩就儘量不添,怎得這會兒突然提出這麼縱的要求?

“放心吧,你跟們去說,們是不敢不應的。”說到這裡,姜沉魚眨眨眼睛,自嘲地笑,“誰我是東璧侯的師妹呢。”

東璧侯可是當今圖璧炙手可熱的大紅人,不但船隻所到之各地百爭相討好,這船隊裡,對他獻殷勤的更是比比皆是,連帶也跟著沾了不。不得不說,昭尹給安排的這個份絕妙,江晚本就來自民間,有個師妹毫不奇怪,而且,這個師妹可以在低調的同時又一些份上的便利之,比如有個小丫環,再比如,可以奢侈地在船上洗熱水澡。

懷瑾去得快,回來得也快,不多時,兩個強力壯的廚娘便擡著一大桶熱水哼哧哼哧地來了,倒好水,準備好洗漱品後,再利索地離開。懷瑾關上門,拉上簾子,正要挽袖子伺候,沉魚道:“你也出去吧,我自己來就可以了。”

懷瑾雖然有點驚訝,但素來不是個多的丫頭,立刻也退了出去。

姜沉魚走到木桶前,著蒸騰的水汽低聲道:“我現在要沐浴,接下去的--你們知道該怎麼做了?”

四下裡靜悄悄的,什麼聲音都沒有。但滿意一笑,將那籃蘋果拎到桶旁,解開水中,靠著桶壁舒服地嘆了口氣。

皇上派給的那兩名暗衛應該已經離開了吧?雖然從來應不到他們的氣息,但是,他們也應該知道此時如果看妃子洗澡會有什麼後果,料他們沒有那麼大的膽子,還敢繼續藏匿在這個房間裡。

姜沉魚想到這裡,將籃子裡的蘋果一個個拿出來,拿到第九個時,上面有道黃線,用牙咬開,然後順著那條黃線輕輕拉,從裡面出一條卷得很小的絹帕,展開來後,裡面寫了一句話:“至程後,往雲翔街蔡家鋪子買迷迭香三斤。”

一板一眼,似初學者,但每一點都向右斜飛,這是父親用左手寫字時的特有習慣。

在接到出使程國的任務當夜,便派握瑜將此事知會了父親,請他先派人趕赴程國做準備。

“我要程國部勢力分佈的資料,五品以上的員和燕國、宜國這次派出來赴宴的使者,每個人的生活習和喜好通通都要知道。最後,是頤殊此人從小到大所經歷的每件事,所接的每一個人。越詳盡,越好。”

這是當日對父親所提出的要求。如今他送來這字條,顯見一切已經佈置妥當。接下去,只需要等到了那邊與他們接頭便可。

姜沉魚將整件事從頭到尾又仔細想了一遍,確信自己沒有什麼疏後,丟掉蘋果,將那絹帕浸水中,墨頓時化了,等再取出來時,就變了很普通的一條手帕,任憑誰都無法從上面找出端倪。

做完這一切後,決定專心這個難得的熱水浴,誰料,纔剛閉上眼睛,就聽見“咚”的一聲,整個世界都劇烈地震了一下,桶裡的水也頓時潑出小半。

外面響起一陣喧鬧聲,似乎出了什麼事

姜沉魚沒有慌,耐心地在熱水中等待,果然,一震過後,船隻就慢慢地恢復了平靜。再過一會兒,懷瑾來敲門,喊道:“小姐,我可以進去嗎?”

“進來吧。”

懷瑾匆匆進來,將門合上,道:“小姐,剛纔沒嚇著你吧?”

“發生什麼事了?”

“是有輛船在咱們前頭礁沉了,掀起好大的浪,連累咱們也跟著顛了一陣。”

“怎麼這麼不小心?不是說領航的是個老手嗎?”

“不是咱們的船啦!是別人的,這會兒,咱們的船伕正在打撈,忙著救他們呢。”

咦?彌江之上,竟然有別家的船在航行?難道對方不知道,皇家使船出航,其他所有船隻通通都得避開讓道麼?

姜沉魚立刻起穿,懷瑾道:“小姐,做、做什麼?”

“看看去。”倒要看看,是哪個那麼大膽,竟敢犯天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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