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板上，人頭攢，將船頭圍繞了個不風。子們竊竊私語，顯得比平時躁。

姜沉魚走過去，衆人看見是，紛紛側讓路，而人羣分離之後，第一眼看見的，是一件紅。

紅本已火般濃豔，被水浸，紅得越發灼眼，彤雲般鋪瀉在修長的軀上，與黑髮纏繞，帶出十二分的妖嬈，襯得坐在船頭的男子，有著難以言述的風姿。

他極瘦，在袖外的手骨節白得幾近明，手與都比一般人要長，拿著酒罈仰頭狂飲時，就多了幾許別人所模仿不來的大氣與不羈。明明渾溼，卻半點狼狽的樣子都沒有。

他將酒全部喝完後，用袖子了，這才轉過頭來，對著衆人搖了搖酒罈，眨眼道：“廿年陳釀，果然好酒。”

江晚立在一旁，聞言招手命人再度送上酒來，取了兩隻大碗，親自斟滿，遞給紅男子一隻，自己也拿一隻，坐到他對面的甲板上道：“一人獨飲無趣，不如兩人對飲？”

紅男子眼波兒往斜上方一瞟，當他做這個作時，表就顯得說不出的人，看得周遭一幫孩兒們臉紅心跳，而他凝著桅桿上的潘方，笑道：“這位仁兄看上去也是同道中人，不一起麼？”

潘方低下頭，默默地看了他一會兒，就在衆人以爲他不會有所迴應時，他突然一個縱，輕輕落地，盤膝在二人旁坐下。

姜沉魚目微，走出隊列，自侍拿了碗，放到潘方面前，將酒斟滿。然後對懷瑾點了下頭。懷瑾會意，立刻進艙取了古琴出來。

姜沉魚跪坐於地，把琴放在膝上，指尖劃過，金聲玉振。

樂聲一起，紅男子頓時面喜，舉了舉碗，江晚跟著舉碗。潘方雖然仍沒什麼表，但喝得比他們都快，一仰脖子，就是一口而盡。

懷瑾上前斟酒。

周遭衆人看得目瞪口呆--什麼都沒問，都還不清楚對方的份來歷，怎麼就開始拼酒了？

盤膝坐地的三人，則如故友般你敬我一碗我敬你一碗，不多時，旁邊的空地上，就堆滿了酒罈。

姜沉魚十指如飛，越彈越快，三人也跟著越喝越快，最後，一個散挑七，琴絃突斷，音符戛然而止，而江晚手中的酒碗也同時“砰”的一聲，碎了碎片，裡面的殘酒飛濺出來，弄污大片衫。

他“啊”了一聲，嘖嘖嘆道：“啊呀呀，這可是我最喜歡的一件裳呢。”

紅男子揚脣笑道：“我賠你一件就是。”

江晚立刻起，恭恭敬敬地行了個大禮：“如此，晚便先謝過宜王了。”

什麼？宜王？

周遭頓時起了一片氣聲。

這個看上去閃亮耀眼華麗無邊的男子，竟然就是宜國的國君赫奕麼？

難怪燕王彰華曾雲：“四國之，荇樞如千年古樹，蒼姿英闊；銘弓乃寒漠孤鷹，孤芳自賞；唯有赫奕，鎬鎬鑠鑠，赫奕章灼，若日明之麗天，可與吾相較也。”

燕王說這句話時，乃是五年之前，璧國的國君還是先帝荇樞。荇樞聞言一笑，加了一句：“赫奕的確像太。而他最像的地方就是--只要照的到的地方，都有他宜國的生意。”

富饒裕的宜國上至君王下至走卒，全都熱衷商業。宜國的商旅遍足四國，宜國的買賣通達各，宜國國都鶴城，本國居民不過七千，外來人口卻有三萬。宜國，無所廣，無所強，卻以其，得與三國分衡天下。

而此刻，這個頭髮和服都還在滴答滴答淌著水的人，真的就是赫奕？

衆人站在一旁圍看，什麼樣表的都有。

而當事人則無比坦然地面對種種猜度震驚狐疑的目，拍拍自己的袍道：“可惜啊可惜，我現在無分文，錢兩財全都在剛纔的船裡被沉了……”

江晚笑道：“宜王富甲四海，區區一艘沉船算得了什麼？”

“說到這個，我忽然想起一事……”赫奕說著，從鞋中取出一個豆腐乾大小的金算盤，用比一般人都要瘦長的手指飛快地撥了幾下，然後擡頭道，“四千六百二十六兩。謝謝。”

江晚一愕：“啊？”

“三十匹織繡坊的上等雲緞，六十盒濃芳齋一品胭脂，七十箱紅書樓的雪紙，九十簍甲級桐花油，還有其他零碎件等加起來一共是五千七百八十二兩白銀，看在你我一見如故且你又請我喝酒的分上，我就給你打個八折，吃點虧，只收你四千六百二十六兩好了。”赫奕將金算盤舉到他面前。

江晚詫異道：“可是我並沒有買這些東西啊。”

“你是沒買。”

“那爲何問我要錢？”

赫奕指了指海面：“因爲你的船突然轉彎，撞到了我的船尾，因此害我的船一頭撞上暗礁，所有品全部沉大海，這筆賬我不能問龍王去要，就只好問你要了。”

江晚被弄得啼笑皆非，嘆道：“真不愧是百商之首的宜王啊……也罷，你既要了，我不給豈非太失理。”

赫奕瞇起了眼睛：“好，夠爽快！看來璧王果然慧眼識人，挑了個好使臣呢。”

江晚沉道：“不過這筆錢恐怕要晚些才能給你。”

赫奕了個懶腰，笑瞇瞇道：“無妨無妨，只要在我下船時給我就好。”

這時一名隨從匆匆奔來，對著江晚耳語了幾句，江晚點點頭，起拱手道：“有些瑣事要理，容我先撤。”

赫奕手做了個請自便的姿勢，看著江晚轉離去，然後將目收回來，轉到了姜沉魚上：“今日有幸聆聽姑娘的琴音，真是讓人三月不知味。你的琴已舊了，不知小王是否有幸賠姑娘一把新琴？”

姜沉魚非常乾脆地一口拒絕：“無幸。”

這下到赫奕一愣。

姜沉魚掩脣，含笑道：“因爲我不想弄得和師兄同一下場。宜王若是問我追討琴絃突斷驚了的損失，那可怎麼辦？”

赫奕打了個哈哈，眨眼道：“好姑娘，你可比你師兄明多了。”

一名侍從船艙走出來，躬道：“熱水已經備好，有請宜王沐浴更。”

赫奕起，抖抖紅道：“妙極妙極，銷魂當屬酒後澡，不羨神仙不早朝……哈哈哈哈……”一邊笑著，一邊揚長去了。

圍觀的衆人見熱鬧完了，也紛紛散去。而姜沉魚注視著赫奕離去的方向，眼眸深沉，若有所思，直到一聲輕咳在旁響起，側頭一看，卻是江晚回來了。

江晚衝一笑：“天快黑了，夜間風涼，還不進艙？”

姜沉魚皺眉道：“爲什麼宜王會出現在彌江？”

“有兩種可能。第一，他是剛從青海進來的；第二，他和我們一樣也是要出海。”

“無論哪種可能，堂堂宜王來了璧國，而國竟無一人知曉，實在是……”想到這裡，姜沉魚心中五味摻雜：皇帝的探，父親的暗衛，都是千里挑一的英才，本以爲天無，誰知之前竟然半點風聲都沒接到！若非此次誤打誤撞撞了對方的船，恐怕一直都矇在鼓裡。而且，這次礁事件真的只是意外嗎？會不會另有玄機？

江晚笑了笑，道：“還有更離奇的事呢。”

姜沉魚揚眉。

暮中，江晚的笑容看上去有點熱切，像是看見了什麼有趣的事，顯得興趣濃濃：“船沉了，只有宜王獲救。不是我們不想救別人，而是--”他豎起一手指，衝搖了一搖，一字一字道，“江里本沒有第二個人。”

姜沉魚霍然一驚。

天邊，最後一抹餘暉也終於收盡，夜幕降臨，船燈搖曳，織出重重影。仿若此刻所發生的一切，讓人看不清，也猜不。

什麼話也沒有說，轉進艙回到自己的房間，然後低聲道：“你們出來吧。”

簾子輕拂，兩道人影幾乎是同一時刻綻現，屈膝跪落，沒有毫聲音。

姜沉魚看著這二名暗衛，心底涌起很複雜的緒：一方面固然是對這兩人行間的快捷、利落而到由衷的讚歎，一方面又帶著憂--曾以爲父親所訓練的暗衛已是天下之最，不曾想，皇帝的死士，也毫不遜。他日若起衝突，後果……不敢想像。

想到這裡，將懷裡的古琴放到桌上：“你們可有看見剛纔發生的一幕？幫我看看，這琴絃，究竟是怎麼斷的。”

兩名暗衛依言上前，對著琴端詳片刻，雙雙擡頭，彼此換了個複雜的眼神。

姜沉魚揚眉道：“如何？”

一人答道：“要以力將琴絃震斷不難，但是，當時宜王離主人有三尺遠，隔空發力，絃斷琴卻不，更未傷及人，則需要非常高明的技巧……”

“也就是說，他不但懷絕技，而且還是個不世出的高手？”

暗衛道：“如果屬下沒有猜錯，他當時是同時向你們三人發力，主人和侯爺都不會武功，因此一個斷了琴絃，一個碎了酒碗，唯有潘將軍，可與其相抗衡。”

姜沉魚回想起先前的一幕，當時的確只有潘方毫無變化地坐在原地繼續喝酒，想來是將宜王的力度給無形化解了。

“不過……”一人遲疑。

“不過什麼？”

“屬下還發現一個奇怪的地方，看，這琴絃的裂口並不怎麼平整，如果是屬下的話，可以做得更乾脆利落些，由此可見對方的功力雖然輕巧，但強韌不足。但是，以宜王同時能試探三個不同方向的人而言，他的武功絕不會在屬下之下，因此，屬下懷疑……宜王可能了傷，導致後繼無力。”

什麼？他有傷在？

可剛纔看見他時，他雖然狼狽，但氣極好，而且又那麼痛快地喝酒，完全不像傷之人啊，這一切，究竟是怎麼回事？

宜王爲什麼要試探他們？外界只曉宜王商，沒想到他還擅武，一位位高權重、驕貴的皇帝，爲什麼會有這樣深不可測的武藝？還有，爲什麼沉船隻救起了他一個人，而他又傷了？爲什麼他會出現在璧國境？他的船是真的礁，還是另有原因？

一連串的問題困擾著姜沉魚，不祥的預頓時涌上心頭。如果我是昭尹--姜沉魚突然想到某種可能，心中一沉--

也許低估了那位城府極深的年輕帝王。

首先，如果宜王真是進璧的話，那麼，昭尹很有可能通過暗線已經知聞了這件事，那麼，如果是他，當機立斷所要做的就是--暗殺掉赫奕。

最直截了當地消滅對手，一向是昭尹的行事作風。

因此，昭尹派出探狙擊宜王，宜王的隨從在此過程中被摧折耗盡，最後只剩下了他一人--否則，作爲一個皇帝，怎麼也不可能獨自一人上路。

在最危急關頭，宜王找到了良機--那就是出使程國的船。

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他索大大方方地假裝被救上船，如此份一公開，衆人皆知宜王上了璧國的船，昭尹就不能再對他做些什麼。因爲，如果讓宜國國君死在了璧國的船上，此消息一傳出去，兩國必定大。

完了，我們全都被利用了……

姜沉魚咬住下脣，冥冥中好像有一隻手，撥開重重迷霧，慢慢地規整出清晰思緒來。

好個宜王！

好個“鎬鎬鑠鑠，赫奕章灼”的赫奕！

本來也是，天下最明者當屬商人，最老謀者當屬政客。而作爲兩者最功的結合的赫奕，又怎會是個簡單人？

昭尹想暗殺他於無形，不想自己的船隊反而被赫奕利用，了對方的平安符。估計這會兒得知了消息正氣得跳腳。但也沒辦法了，人已在船上，兩百多人恐怕這會兒都知道宜王上了咱家的船，想再手已晚……除非……

除非撇了這二百八十人，做那宜王一人的殉葬品！

姜沉魚豁然站起，臉變得慘白--以二百八十人，換一人，其實，也並非不值得的。因爲，宜王一死，宜國必，宜國一，目前四國表面上的協和狀態就會瓦解，燕程必有靜，天下越，於璧國而言就越爲有利……之後的風起雲涌暫先不計，現在就看昭尹狠不狠得下心，舍不捨得了這二百八十人。

潘方是國之大將，晚是當朝新貴，是妃子，他應該會留他們三個活口，但其他人……

如果我是昭尹，我會不會趁消息還沒散播出去前，將船上的其他人全部滅口，然後暗中再更換一批人前往程國？只要領頭的三人不變，其他人換了，別國也不會察覺。只要能殺了宜王，一切就是有意義的！如果我是昭尹……如果我是昭尹……

姜沉魚越想越覺惶恐，整個人都開始瑟瑟發抖，一旁的暗衛看見這個樣子，彼此又對視了一眼，低聲喚道：“主人？主人？”

兩滴眼淚就那樣猝不及防地從水晶般剔的黑瞳中流了出來，姜沉魚揪著前的襟，絕地閉上眼睛--不必再想，已經知道了答案。

昭尹，必然是會那麼做的。

明日辰時，船隊會抵達彌江的最後一個埠頭--天池鎮，做最後的食補給和準備，然後正式出海，離開國境。

聽聞天池鎮風景極，所有屋舍全部建在水上，居民出行，全部劃船而行，故又有水上仙境之稱。船上衆人都對那兒心慕已久，這幾日盡討論著要去一見風采。

恐怕，到時候船一靠岸，等待他們的不會是仙鄉景，而是槍林箭雨。

這些人……這些自帝都開始便與一起在船上生活的人，縱然大多還都不怎麼認識，但是，他們有的爲巡過邏，有的爲劃過船，更有端茶倒水，噓寒問暖者，而今，大難臨頭，就要變屈死冤魂，一想到這種可能，怎不膽戰心驚，悲傷難抑？

“不，我想錯了……不會這麼糟糕的……我太多心了……沒事的，沒事的，沒事的……”試圖說服自己，留一線希下來，但最後三個字卻越說越輕，無力得連自己都不信。如果，一切都像所預料的那樣，以最壞的形式發生，那怎麼辦？

眼睜睜地看著這麼多無辜者死去？

可不捨得，又能有什麼別的辦法麼？與天子做對，是大罪，屆時天子遷怒姜家，如何收場？

是置事外，還是一施援手？是爲大事不拘小節，還是人命關天不讓生靈塗炭？

如果我是昭尹……姜沉魚雙一，沿著船壁，坐到了地上，但下一刻，卻又握住拳頭，踉蹌站起：我爲什麼要是昭尹？我爲什麼要站在他的立場上想？我爲什麼要以他的冷和殘酷思考問題？我爲什麼不能是別人，比如--公子？

如果我是公子……

這個假設一經乍現，便仿若一束，穿霾溼冷的黑幕，帶來了明與溫暖，的抖就那樣神奇地停止了，握著自己的袖，一遍又一遍地想--

如果我是公子……

如果我是姬嬰，我必定不會見死不救，讓這些無辜的人死得不明不白。

公子一定會救他們……

哪怕錯失除掉宜王的最佳良機；哪怕昭尹會因此大怒；但是，寧可愧對天子，卻不愧對天地--那纔是公子的事作風。

那也該是，目前應該做的事。

姜沉魚一掠頭髮，整了整自己的冠，然後打開門走了出去。已經知道下一步，該如何做了。

夜幕已落，春夏替的五月，風氣暖月明。

姜沉魚走到主艙，吩咐管事的老李：“咱們此次出行，可有帶煙火？”

李管事連忙回道：“有有，不夜京老字號的浮水煙花乃是一絕，特意帶了兩箱，以備到程國後……”

姜沉魚打斷他：“速速取來。”

李管事一呆：“取來？現在要用嗎？”

姜沉魚注視著某個方向淡淡一笑：“當然。良辰景，無雙貴客，此時不用，更待何時。”

李管事跟著側目，發現所看著的方向，乃是--赫奕。

宜王顯然已經沐浴完畢，換了天青新袍，懶洋洋地靠坐在欄桿上，披散著一頭溼漉漉的長髮，手裡提著壺酒，卻沒在喝，比之先前紅似火的明豔來，顯得靜鬱了幾分。

他的目沒有焦距地落在天上，彷彿是在賞月，又彷彿只是在等候風將頭髮吹乾。

璧國的貴族崇尚孔學，嚴守“君子不重則不威，學則不固”之教，見慣了正襟危坐的男子，如今再見歪坐斜靠的赫奕，倒萌生出幾分新鮮來。

姜沉魚走了過去：“船上簡陋，怠慢了陛下，還請見諒。”

赫奕聞言回頭，看見是，挑眉一笑：“有月有風有酒，還有人，有了這四樣聖，又怎麼談得上‘簡陋’二字。”

姜沉魚目閃，緩緩道：“也許還了點什麼。”

赫奕眨眨眼睛：“比如？”

“此地太安靜了。”幾乎是話音剛落，就聽後“嗖”的一聲長哨，絢爛的弧拖帶起長長的尾翼直飛沖天，然後“砰”地炸開，變了無數點，映現繁花的樣子，再翛然緩逝。

而那些花，了此刻最好的背景。

站在夜空之下，淡淡地笑，眉睫間，如有辰。一束束煙花在後飛旋，綻開，湮滅。

船行緩慢，江岸上已有人被煙花吸引，循跡而至，拍掌歡呼。

船上衆人也是無限驚喜，全都跑上甲板看。

原本寂靜尋常的夜，忽然就喧鬧了起來，彷彿沉睡的神睜開眼睛，萬頓時復甦，花朵綻放，百雀爭鳴，有了無邊。

而在船舷的這一邊，赫奕靠坐在欄桿上一不，靜靜地看著姜沉魚，臉上帶著一種幾乎可稱爲高深莫測的表。

姜沉魚沒有被那樣的表嚇倒，揚脣又笑：“陛下，這是我爲你安排的特殊節目，你不喜歡麼？”

赫奕的目在空中的煙花和喧囂的人羣一掠即回，重新落到臉上，依舊不聲。

姜沉魚又道：“陛下肯定會喜歡的，因爲--”

頓了頓，赫奕果然接口：“因爲什麼？”

“因爲，陛下那損失了的四千六百二十六兩銀子，可都著落到這裡了呢。”說到這裡，姜沉魚側頭提高聲音喚道，“李管事。”

李管事正在監督下人放煙花，聽見，連忙小跑過來：“在，虞姑娘。”

“看到江邊的那些人了麼？”

“是，看見了。”

“派人搭著小船過去，管那些看熱鬧的人，每人收取一百兩銀子。”

“啊？”李管事徹底呆了。

姜沉魚目流轉，笑得嘲諷：“世上哪有白看的熱鬧？你儘管去，不用怕。他們若問起，就說是宜國國君命令的，專門爲他準備的煙花，平民百姓憑什麼跟著沾？”

“可、可、可是……這一百兩銀子也、也、也……”也實在太黑了吧！李管事將後半句生生地吞了下去。一百兩，足夠普通百姓用一年的了。

“宜王還說了，若是不出一百兩銀子的，就再去找人來看煙花，找來的人越多，那一百兩就平攤得越多。所以，最終多，就看他們在明日卯時前能拉多人來，若是來了一百人以上，那麼多出的部分錢，就給他們。”

雖然這個命令非常古怪，但做了三十年的家管事，李慶深知有些事知道的越越好，因此二話不說，就轉去辦了。

待他走後，從始至終一言不發的赫奕，這才瞇了瞇眼睛，眸中若若現，緩緩道：“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

“所以，甚至不需要等到明日卯時，方圓十里所有人都會知道，陛下在我們的船上。”

“我的名聲盡毀。”魚鄉民本已是最令百姓咬牙切齒的事，更何況他還是魚到別人的地盤上。

“但是，”姜沉魚學他先前的樣子擡頭，看著遙遠的天邊，“明天的月亮會比今天更圓。能賞到明夜更圓的月亮，這不是很好麼？”

赫奕定定地看了一會兒，忽然笑了，越笑越大聲，最終從欄桿上一跳落地，掌道：“好，好！這買賣確實劃算之極！這真是我活了二十四年來，最值得的一筆買賣。”頓一下，目一定，著微笑，“你這個小姑娘真有意思。你絕對不是個普通的藥。”

姜沉魚“嗯”了一聲。

“你也不是江晚的師妹。”

姜沉魚本想否認，但腦海中突然靈乍現，最終坦白：“確實不是。”

赫奕的眼睛亮了起來，落到臉上時，則沉澱爲深邃的探視：“你是誰？”

“你猜？”

“此船的管事對你畢恭畢敬不敢有違，作爲藥，你的地位太高；作爲員，可惜你爲子；作爲領袖，你又太過年輕；如果猜你只是個因爲好奇而跟著出行的貴胄千金，你又太過聰明瞭……”赫奕說到這裡搖了搖頭，“我猜不到。”

其實並非他笨，而是世上誰能料到，璧國的皇帝竟會派自己的妃子當間諜去敵國？想起自己微妙尷尬的份境，姜沉魚心中一黯，但上卻笑道：“沒關係，你可以慢慢猜。因爲此去程國，還需十多日，如果你能猜出我的份，我就應你三件事。”

“若是我猜不到？”

“那就換你應我三件事。”

赫奕表微變，雖然在笑，卻多了幾分詭異：“你可知道，這種賭不能隨便打。我以前認識一個孩子，也是跟別人打賭，如果輸了，隨便對方提什麼要求。最後……”

姜沉魚截住他的話：“最後那個孩子就嫁給了賭贏的人是嗎？”

赫奕眨眨眼睛：“原來你知道。”

姜沉魚嫣然道：“知道。”

“那麼，你就不怕？”拖出曖昧彩地強調，恰到好地停下，赫奕的眼睛，變得越發明亮。

“爲什麼要怕？能嫁給宜王，是多子夢寐以求的事。”

反將一軍，赫奕果然無言以對，怔了半天，只好低低地笑了：“有意思，有意思……我果然是上對了船，竟會遇到你這麼有趣的小丫頭。”

姜沉魚看著他笑，慢吞吞地說道：“有趣的事還有很多，我保證，你絕對會不虛此行。”

這一趟，不虛此行的人，其實是。

若非昭尹派使程，幾曾能料，自己竟能結識宜國的君主，而且還救了他一命，讓他欠下自己這麼大的人？

藉著放焰火，吸引江邊的百姓圍觀，然後又以非常霸道的強權徵收銀兩弄得怨聲載道。要知道天下間的事，傳得越快、鬧得越大的只會是醜聞。所以，斂財是假，傳訊是真。當人人都知道宜國君王在使程的船上時，昭尹再心狠手辣也沒用了。他能捨得了二百八十人，還能捨得二千八百人、兩萬八千人不？此事傳揚越廣，要滅口消證就越難。即使他再氣再怒，也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船隻平安出境。

一場危機就此化爲無形。

恐怕從鬼門關頭走了一趟回來的船上衆人還不自知。唯一知的，也只有自己，和眼前這個看似豪邁不羈，其實八面玲瓏的宜王了。

與他打賭要三個承諾，贏了固然最好，輸了也無妨，的份一旦曝，他能怎樣，還真的想娶不？無論是求他，還是他求，兩人間的羈絆一旦產生，就不會消逝。這是一枚絕世好棋，如能善加利用，將來必有作爲。

而這樣的棋子，在海的那一邊，還有很多、很多……

夜空皓瀾，分明是同樣的天與地，但這一刻於而言，一切都已經不同。

最起初，的世界很小很小，只有自己家的院子，然後某一日，無意看見了姬嬰，世界便多出一塊，圍繞著姬嬰而轉，待得進了宮，便又擴出一片，但終歸還是狹隘。

但是現在，現在站在船頭，臨江而立，所有的星全都照得到，輕風吹過來，送來兩岸的花香。前程未卜，又何嘗不是擁有無限可能？只要善加把握這些可能，就能夠擁有最後想要的結局。

不再害怕了。

不再迷茫了。

也不再手腳。

這是的天與地。

要當謀士，並不意味著臣服於昭尹，一切起源，只不過是爲了讓自己過得更好。而聽從昭尹的安排前往程國，也並不是真的要幫昭尹功，只是爲了現自己的價值，以期待站到更高的命運之上。一如這一刻，救宜王，爲的是救下這一船的無辜者，也爲自己爭取到另一份機緣。

這樣寬廣的天與地啊……

姜沉魚看著看著，眼中有霧氣慢慢地升起。

冥冥中好像有什麼東西就此丟失了，再也找不回來，再也恢復不原來的樣子；但另有一些東西開始昇華，彷彿破繭而出的蛹，幻化了蝴蝶。

“陛下。”側頭，“長夜漫漫，要不要與阿虞下一局棋？”

赫奕笑，眼角彎起，帶出三分戲謔三分自得與一分似有若無的寵溺：“我的棋可下得很好哦。”

姜沉魚學他的樣子笑了笑：“真巧，我也是。”

夜風輕輕地吹，江水靜靜地流。

江邊人頭攢，越來越多，抱怨聲，哀求聲，吵鬧聲，彙集了兩人下棋時的背景，與空中飛竄的煙火一起，烙爲永恆。

第二日卯時，當晨曦落到江上時，船伕們擡著一隻只箱子上船，排列行，再打開蓋子。

兩眼佈滿顯得有點憔悴的李管事捧著書冊稟報道：“昨夜共有三千六百七十九人觀看了焰火，並上繳現銀。除部分人還沒齊外，其他共收繳到四千二百零九兩銀子。已經清點完畢，請姑娘過目。”

姜沉魚看著那一箱箱的銀子，淡淡一笑。

倒是與對弈的赫奕一改之前昏昏睡的樣子，從座椅上跳起，衝到那些箱子面前，喜道：“很好很好，都收上來了，都是我的……”正要手去抱，姜沉魚使個眼，船伕們立刻啪啪啪地將蓋子又全部蓋上了。

赫奕驚訝地轉頭道：“這不是給我的麼？”

“誰說是給你的？”

“可你們明明還欠我四千……”

姜沉魚手，李管事會意地遞上自己的算盤，手撥了撥，邊算邊道：“我們撞沉了陛下的船，理應賠償船上貨款共四千六百二十六兩。但是，陛下現在住在我們的船上，吃我們的用我們的，每日三餐按百兩計算，還有點心茶水宵夜，再加五十，至於更換的衫鞋，和日常所用，馬馬虎虎再加八十。還要打點侍的傭金，給下人的賞錢……”

赫奕急了，忙道：“等等，我爲什麼要給賞錢？”

然而姜沉魚不理他，將算珠撥得飛快：“再加上房費，一天所花共三百一十兩，按十五日後到程國算，共計四千六百五十兩。還有我們送宜王去程國，宜王份尊貴，當以貴賓價計算，那就再加一千兩的旅費。如此一扣除，陛下還需給我們一千二十四兩銀子呢。我知道陛下現在沒錢，沒關係，等船到了程國，我們派人跟陛下去驛站取，就不算這自取的車馬人工費了。”

赫奕呆呆地看著，過了許久，放長吁口氣，苦笑道：“我現在就從船上跳下去，還來不來得及？”

姜沉魚嫣然：“陛下難道沒聽說過‘上船容易下船難’麼？”

赫奕著手指，朝點了半天，最後無奈地拍向自己的額頭：“你厲害，你厲害，棋下得好，賬也算得，我算是服了。”一邊說著，一邊朝船艙走去。

姜沉魚喚道：“陛下，棋還沒下完呢。”

“不下了！省得等會兒若是輸了還要給你銀子，本王要睡覺去也，誰也不得打攪……”聲音漸去漸遠，周遭有幾個婢忍不住，笑一片。

李管事問道：“姑娘，這些銀子要搬到艙底麼？”

“你派幾個人，留在此。待得過了午時後，將這些銀子發還給百姓們。”

“啊？”

姜沉魚笑了笑：“不過，不說宜王還的，就說是皇上聽聞宜王胡收錢的事，所以撥了筆款補償他們。”

“是。”李管家出明瞭之。

姜沉魚看著桌上下了一半的棋，其實和赫奕棋力相當，膠凝一夜也沒有分出勝負，再下下去，赫奕也未必會輸。但他不再下下去，自然是因爲見收到了這麼多銀子，表示此事已經傳揚得很廣，命應該無憂了，所以賣個面子給離席而去。

而自己化解了一場殺機，雖然可以推爲並不知道皇帝要殺赫奕，但無論如何，終歸是壞了昭尹大事，所以，用昭尹的名義發這筆錢，替他博取些贊名收買些人心，也算是補救之法。如今正是用人之計，昭尹縱然惱，也不會對怎麼樣。此趟程國若事能，他一高興，也許就不追究了。

不管怎麼樣，事已經做了，人也已經救了，有些事可以掌控，但有些事擔慮也沒有辦法，走一步算一步吧。

當船隻最後行駛到天池鎮，鎮上一片風平浪靜，船員們安然地購裝貨時，姜沉魚著人來人往、彷彿與平日並無什麼不同的埠頭，不升起一種恍惚來。

昨夜那驚心魄的謀，究竟是真實存在過，只不過因爲被破壞而沒有發生，還是，僅僅只是敏多疑的自己憑空想出來的一場虛無？

無論如何，如此明，照在船伕們鼓起的手臂上，閃爍著汗水的華；照在侍笑鬧的眉眼上，語音悅耳如鈴--生命如此好。

只要還存在著，就是好的。

想到這裡，提也走下船去，抓了一抔泥土，放腰間所佩的香囊中。

彼黍離離，行邁棲棲。

璧兮璧兮，吾心如噎。

一願父母康健，膝下恩逾慈；

二願公子平安，歡容長相侍；

三願盛世清平，待我歸來時。

【番外】 船上時

船上時漫漫，凡塵俗世到了此彷彿就變得曠遠了。

海浪輕拍，沙鷗飛鳴，暖洋洋地照在甲板之上，溼漉漉的風吹拂在臉上，恰到好的清涼。

沉魚依著欄桿，著一無際的深藍海面，在指間幻化七弧，如此旭暖，如此祥寧，如此麗的五月天氣，反而滋生出某種不真實來。

江晚提著藥箱經過。看到了，下意識地問：“有人病了麼？”

江晚衝一笑：“還會有誰。”

頓時領悟過來--宜王，是有傷在的。看來既然船已出海，他也不想再遮掩了。當即道：“我同你一起去。”

兩人走向花廳，遠遠便看見赫奕趴在窗旁的貴妃榻上，由兩個貌侍伺候著，一個喂他喝酒，一個幫他捶，好不愜意。

見他們進去，赫奕招手道：“你們來得正好，這十八年的兒紅剛開封，酒味正醇，再加上老天給面子，趕上這麼風平浪靜的好天氣，一起共飲幾杯吧？”

江晚微微一笑，沒說什麼，走過去將藥箱放下，其中一位侍搬來凳子讓他坐，又極識眼地挽起赫奕的袖子墊好墊子供他把脈。

赫奕則舒舒服服地臥著，就著另一名侍的手吃了顆荔枝，然後轉過頭盯著江晚，忽然道：“我喜歡你。”

江晚的手一抖，差點從他脈上下去。

侍們捂脣吃吃地笑。

赫奕眨眨眼睛，慢吞吞地說道：“因爲，你是唯一一個見我在喝酒，也不勸我停下的大夫。”

江晚這才明白自己被擺了一道，鬆口氣的同時，又有些哭笑不得：“這只不過是因爲我知道，即使勸你戒酒，也是沒用的。”

“不錯。”赫奕豎起大拇指，“人生在世，若不能喝酒、不能吃辣、不能親近，還不如殺了我算了。所以，其他都可將就，唯獨這三樣事，是萬萬妥協不得的。”

侍們笑得更是厲害，花枝。

姜沉魚看在眼裡，心道這位宜王果然不是普通人，才一晚上就已和船上諸人打一片，令得這些平日裡規規矩矩的下人們也敢在他面前想笑就笑，毫不遮掩。

爲君主，卻毫沒有王者的架子，是該說他與衆不同好呢？還是說他另有圖謀好呢？

正在暗自揣測，江晚已搭脈完畢，一邊起去開藥箱，一邊道：“陛下所的乃是傷，被之氣傷及心肺，再加上又被冷水浸泡，如今寒氣已經滲至經脈各，如果不盡早治，一旦留疾，後患無窮。我先用銀針爲你疏通經絡，拔出寒氣，再開藥方滋補。幸好船上各藥材一應俱全，而陛下的又一向強壯，調理上十天半月，應能痊癒。”

“神醫就是神醫，這畫脂鏤冰掌的傷，別的大夫見了無不頭疼，到了你這兒卻不過是小事一樁。”赫奕讚歎著，目卻一轉，落到了上，“聽說這位虞姑娘是侯爺的師妹，想必醫上的造詣也相當不弱。我這個人嘛，其實怕痛的，但如果是人來落針的話，心就會大好，心一好也就不怎麼覺得疼了，所以，不知可否勞虞姑娘的玉手？”

江晚怔了一下，轉頭看向姜沉魚。今日穿的乃是一雪青長袍，外罩黑大披風，在下，顯得幾近明。縱然臉上長著紅斑，但如畫眉目，又豈是瑕疵所能抹殺？因此赫奕稱爲人，倒也不算是錯。

由此不嘆息--有些麗果然是遮掩不住的。

一如此刻用藥將自己破相了的沉魚，一如曾經布麻蓬頭垢面的……某個人。

想到那個人，江晚恍惚了一下，等他回過神來時，姜沉魚已洗淨了雙手，來接他的藥箱。

他微微驚訝，忍不住低聲問道：“你會鍼灸？”

姜沉魚搖頭。

“那你還……”

姜沉魚脣角微微上揚，出一個諷刺的笑容：“他都不怕死，我有什麼好怕的？”

這……江晚呆住，卻做不得聲，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將箱子裡的銀針取出來，然後坐到榻旁。赫奕面對人，果然極其配合，酒也不喝了，主褪去外袍，出後背。

他雖然瘦，卻不是皮包骨頭的那種，紋理有致，再加上養尊優，白勝雪，因此往桃紅的錦緞上一躺，還顯得很賞心悅目。

侍們紅了臉，別過頭去不看，卻又忍不住地看。

倒是姜沉魚，面對半的男子，既不扭也不，無比鎮定地從針包裡拔出一枚針來，以拇、食、中三指夾持針柄，以無名指抵住針，架勢十足地在火上淬了淬，然後瞄準某個部位紮下去。

江晚一看落針的方位，心中一抖。

果然，針剛落下，赫奕整個人就劇烈一震：“哎喲！”

姜沉魚按住他，見面沉靜，不似玩笑，赫奕的脣了幾下，但最終沒說些什麼。

姜沉魚繼續拔針，淬火，然後落針。

赫奕終於忍不住，齜牙扭頭：“虞姑娘，你確信你沒有扎錯？”

“嗯”了一聲。赫奕想了想，帶著疑的表還是乖乖趴回去了。然後姜沉魚紮下了第三針，這一次，不止江晚失聲“啊”了一聲，後兩個侍更是發出尖：“哎呀，流了！”

兩顆紅的珠子，慢慢地從針眼裡涌出來，宛如一朵花，綻放在雪白的脊背上，格外醒目。

赫奕這次連喊的氣力都沒了，擡起一張慘白的臉，大概是因爲過於疼痛的緣故，眼睛裡依稀浮現著水。

姜沉魚道：“別怕，陛下，還有六針就完了。”

赫奕回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然後出一手指，衝江晚勾了勾，江晚心中一嘆，走過去拍的肩膀：“還是我來吧。”

姜沉魚道：“不行，陛下不是說非要人落針的麼？”

赫奕連忙一把拉住江晚的手，用無比熱切的眼神著他，急聲道：“啊，東璧侯！朕突然發現，原來你竟是如此鍾靈毓秀、英俊不凡，朕決定賜封你爲--天下第一人！”

江晚的表頓時變得無比怪異，一旁的侍，忍俊不開始哈哈大笑。

姜沉魚原本還是一臉肅穆正經的模樣，然而側頭間，手覆脣，笑意遮擋不住，終究是溢出了幾分。

笑聲從大開著的窗子一直一直飄傳出去，便連船尾的廚房都聽見了。

一名廚娘道：“聽這笑聲，肯定宜王又出什麼洋相了。”

另一名廚娘道：“自打這宜王上船後，就熱鬧好多呢，天天都歡聲笑語的。啊，你說他真的是皇帝嗎？”

“當然是啦，侯爺和將軍他們都親口確認過的，哪還能假？”

“從沒見過這樣的皇帝呢。”

“是啊，真真是頭回見到這樣的皇帝呢……”

後史書有載：

赫奕，宜之十九代君王，好遊，嗜酒，可連舉十數爵不醉。於商，惰於政，通明，豁達，可與販夫走卒相也。故又稱--悅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