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沉魚覺得自己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夢境裡的一切看起來都是那麼悉，分明是過往的經歷，在這一刻，悠悠重現……

圖璧二年，父親的五十壽宴，府裡來了好多賓客，和其他眷坐在室正閒聊時，嫂嫂忽地雀躍道：“啊，淇奧侯來了！”

當時在場的大概有七八位眷，聞言全都湊到了窗邊，掀起簾子往外看。唯有，依舊坐在原地不。

嫂嫂打趣道：“瞧你們這些輕佻的丫頭，再看看我們家沉魚，就一個沉得住氣的。”

淡淡一笑，心裡不以爲然。彼時，姬嬰二字，於而言，尚不過是傳說裡的一個名字，縱使外人誇得有多天花墜，也只不過是隔著遙遙紅塵外的一朵白雲，因爲沒有集，故而就不會刻骨銘心。

然後，鐘鼓聲起，外面的宴會正式開始了，丫環們進來引眷到偏廳用餐，正吃得開心時，聽聞外頭一陣喧鬧之音。

派了一個丫頭出去探究竟，回報說是薛懷大將軍的義子薛弘飛突然借拜壽爲名，提出要與府裡的侍衛們比武。

眷們一聽，頓時坐不住了。薛懷號稱四國第一名將，戰無不勝、攻無不克，威名赫赫，是如天神般的人，奈何年紀有點大，但是他的那個義子，卻是文藝武功皆得其真傳，而且年虎將，相貌堂堂。因此，衆姑娘們一聽說他要比武，都想去看。

嫂嫂李氏見勸阻不了，加上自己也頗爲好奇，只好同意，當即領著這羣姑娘們繞路進了會場旁的小樓，從二樓的窗子看下去，正好可以把場的形看得一清二楚。

姜沉魚雖然並不多興趣，但畢竟事關父親的面，當即也站在了窗旁觀，見下面的空地中央站著一個人，形高大，一黑在風中不住地飛揚，顯得英姿颯爽，大概就是傳說中的薛弘飛了。

而父親坐在主座，溫聲道：“久聞薛三公子武藝過人，大有直追薛將軍之勢，我府都是些人莽夫，又怎會是三公子的對手，這武，呵呵，不比也罷。”

薛弘飛冷笑了一聲：“姜丞相何必自謙，誰不知道丞相雖然自己不懂武藝，但卻最是通訓武之，培養了一大批絕世高手。丞相如今推辭，可是故意藏私？”

父親面微白，場的氣氛有點僵，在座百也都放下了酒杯默不作聲地看好戲。自薛家幫著昭尹登了基，且一舉剷除了最大的敵手王家後，就大權在手，新王對他們也忌憚三分。如今當著姜仲如此挑釁，顯然已是不將姜家放在眼裡。

一旁的薛肅開口懶洋洋道：“三弟你這就不對了，右相壽誕，歡歡喜喜的大好日子，你非要比什麼武呢，打打殺殺也不好看啊，還不快向右相賠罪。”

薛弘飛應了一聲，抱拳道：“我是個人，不怎麼會說話。如果有得罪之，還丞相大人海涵。”

父親面稍緩，正想說些場面話將此事帶過，卻聽他又道：“只不過，我們璧國向來尊崇文武雙修，我久慕相府之名，滿心期盼著與高手切磋一二，也算是給大家助助興，添個樂子，讓這壽宴更熱鬧些，沒想到……呵呵……”最後那記笑音，又是輕佻又是傲慢，嘲諷意味十足，直教在場衆人心懸。

嫂嫂啐了一口，怒道：“這個薛弘飛，好生狂妄，真把自己當薛家的三子了不？就算是他爹今兒親自來了，也不敢如此跟公公說話，更何況他還只是個義子，沒個銜在的……”

姜沉魚在心中暗暗嘆氣：正是因爲沒有銜在才敢如此忌憚，因爲算準了父親怎麼管也管不到他頭上啊，也正是因爲他只是個義子，因此萬一鬧得不可收場時，大可以犧牲這個義子，說一句管束不當。薛懷雖然沒有來，但若沒有他的應允，薛弘飛也斷斷不敢在父親的壽宴上如此囂張。看來，薛家真的是想要打姜家了……

眼看著場局勢張，人人面凝重之際，卻忽有一聲輕笑，低低地響起，分明音量不高，但傳耳，卻是那麼清晰，那麼和，像是在耳邊笑一般。

下意識地尋找那個聲音，就那樣--

看見了姬嬰。

姜沉魚想了起來，那是第一次看見姬嬰時的形。

姬嬰坐在父親右手邊的第一個客席之上，戴著高高的玉冠，穿一襲縷有銀的白袍，在烏那麼多人的壽宴上，本算不得起眼，然而，等把目落到了他上時，就好像天上的星和四周的燈也全跟過去罩住了他，他的白袍散發出玉一樣的澤，令得整個人看上去，如夢似幻。

沒錯，那就是第一次看見姬嬰。

姬嬰沐浴在明亮卻又和的線裡，輕輕挑起他英秀飛揚卻又不失溫和的眉，用眼神微笑：“真巧，淇奧對薛三公子的武藝，也是慕名已久了。”

眷們雀躍道：“侯爺真是個大好人，幫右相解圍呢！”

果然，薛弘飛聞言，轉向他道：“怎麼？難道侯爺有興趣與在下切磋麼？”

姬嬰用修長如玉的手指輕輕地拂了下玉冠的帶子，濃的睫下，笑得三分三分淡四分自如最終匯聚出常人都模仿不來的十優雅：“切磋倒也談不上，衆人皆知我的武功稀疏平常，又怎敢班門弄斧，倒是最近在研習箭，獲頗多，想向薛三公子討教一番。”

此舉大大出乎衆人意料。

雖然姬嬰極負盛名，文武雙修，六藝全能，但是，真要說武功有多了得，卻也未必，更何況薛弘飛最拿手的就是箭，千軍萬馬裡敵首猶如探囊取一般。姬嬰竟要和他比箭，不是自找死路麼？

眷們無不擔心，七八舌道：“哎呀呀，侯爺真的要和薛弘飛比箭？萬一輸了怎麼辦？”

“恐怕不是萬一，而是必輸無疑吧……聽說薛弘飛的箭，比薛懷將軍還要好呢！”

“我也聽說過，他能把天上的大雁個對穿！”

“啊？這怎麼辦？人家不想侯爺輸啦……不忍心再看下去了，嗚嗚……”

姜沉魚在一旁聽著們的話，心裡想的卻是這不失爲一個好辦法。因爲，刀劍無眼，比武說是切磋，點到爲止，但生死相搏時磕磕傷傷總是難免。而比箭則不同，的都是旁，不需見，無論比試結果如何，雙方參與的人都是安全的。只不過，淇奧侯在大家心中威素高，如果沒有必勝的把握的話，犯不著趟此渾水，弄得自己落敗低人一頭。他敢這麼提議，應該是算準了自己會贏……

凝著那個坐在百之中輕袍緩帶、面如冠玉的翩翩濁世佳公子，有點好奇，有點探究，然後，默默地生出期待。

場，薛弘飛聽了姬嬰的話後，放聲而笑：“好啊，不知侯爺想怎麼個討教法？”

姬嬰剛待開口，另有個聲音突然冒了出來，尖聲道：“且慢！”

姜沉魚側頭一看，又是一驚--

父親右手邊坐的是姬嬰，左手邊坐的是薛肅，那聲音就是從薛肅的席上傳出來的，不過，說話者不是薛肅，而是坐在他邊的一個小小子。

如果說，姬嬰坐在那裡，像一朵曇花，含而不放，要等人目略及，纔會綻現他的絕世風華；那麼，那小小子卻截然相反，他坐在那裡，就像一道雷電，驚心魄，鋒芒畢中盡展傾國明銳。

不是別個，正是薛家那位了不得的小神--薛採。

薛採仰著腦袋笑了笑，眉宇間有著遠超年紀的聰穎，卻又留著三分的爛漫天真：“兩位大人，說起箭來，真不巧，小採也興趣正濃呢。”

薛弘飛哈哈笑道：“我就知道一說到箭，你這小鬼就肯定坐不住了。說吧，這回你又有什麼歪主意？”

眷們議論道：“那個就是將軍府的小神？啊，他長得好可啊！”

“聽說他上月跟著皇上去秋狩，當著皇上的面死了一隻大老虎，是不是真的呀？他才幾歲啊，這麼個小板的，竟那麼了得？”

“這下有好戲看了，且聽他怎麼說。”

場，薛採起站了起來，朝姬嬰拱了拱手道：“小採無禮，斗膽懇請爲侯爺和三叔叔的比試當施令。”

“哦？”姬嬰目閃，“怎麼個施令法？”

“但凡說到比箭，一直以來，都只是草耙，或者獵獵，無趣得很。今日既然是右相大人的壽誕，自然要比得與衆不同，更加彩纔是。所以，我要出三個考題，然後，你們順著我的題去，誰最應題，就判誰贏，如何？”

薛弘飛笑道：“看吧看吧，就屬你主意最多。我當然是無所謂，就怕別人說你是我的侄子，偏袒我。”

薛採“哼”了一聲，傲然道：“我薛採是什麼樣的人，怎會在衆人面前行私？侯爺，我此番跟父親一起來爲右相祝壽，事先完全不知三叔想和相府的高手比武，更不知侯爺會主參戰，要求比試箭法，因此，我所出的考題，也不曾事先給三叔知曉，等會兒裁判，自然是秉公而行，你信是不信？”

他明明只有五歲，卻在衆目睽睽下說出如此慷慨激昂的話，倒令在場衆人紛紛心折，更有好事者，當場拍起掌來。

姜沉魚捂脣一笑，這位神，果然是人小鬼大，哎哎，如此早多智，又如此顯赫背景，將來不知會了不得到什麼地步呢。

在那邊笑，但一轉眉間卻又惆悵地想起--是了，這些都是兩年前發生的事了，事實上，兩年後的事此刻已經知道了，這位驚採絕豔直教所有大人都黯然失的小小子，已經被拔了翅膀，磨了棱角，由極貴貶爲極賤，再不復當年風采了……

忽然變得很難過，再去看場發生的一切時，只覺，燈搖曳，風聲嗚咽，他們都離那麼那麼遙遠……

影錯的會場，幾個家僕擡著箭靶放置到距離起十丈遠的空地上，然後又在起點和箭靶間拉了繩，繩上依次懸掛了五盞燈籠，在晚風的吹拂下輕輕擺。

薛採豎起一食指道：“第一題，就是要兩位大人一箭過去，不但要正中靶心，還要將這五盞燈籠全部破。如何？”

眷咬耳道：“這題出得好刁，也就是說要讓那支箭過去時，刺穿所有的燈籠，最後再中靶心？”

“是啊是啊，這些燈籠搖來搖去的，就算中了它們，恐怕箭支再飛到箭靶那兒時就歪了。”

底下的百們也紛紛頭，在一片嗡嗡的低談聲裡，薛弘飛朗聲一笑，喝道：“取我的弓來！”

兩名士兵立即扛著把半人多高的大弓上場，弓乃以上等牛角製，塗以黑漆，雕有一隻銀鷹，被火一照，極爲炫目，未見其技，見其弓，便已令人而生畏。

薛弘飛手臂一長，接過大弓，士兵遞上一支四羽樺木箭，他以拇指勾弦，食指和中指住拇指，稍加用力，弓如滿月，未待衆人好，只聽一聲嗖響，流星直，白羽揚起筆直的弧，朝五盞燈籠飛去。

噗噗噗噗噗，五下幾是同聲：第一聲未停，第五聲已起；第五聲猶在，“咚”的一聲，餘音震耳，只見那支箭，已穩穩牢牢地紮在了紅的靶心之上。

再看繩上的燈籠們，猶在搖晃，看似並無任何不同，但取下來一瞧，每盞上面，都有一個小孔，邊緣平之極，未見毫破損。

絕技如斯，掌聲轟鳴。

眷們驚歎道：“天啊，真是太快了，覺跟做夢似的，眼睛才一眨，就完了！”

“這個薛弘飛果然了得，箭上之功如此神奇，聽說當年落魄地暈在街頭，驚了大將軍的馬，大將軍人拖他走，他死命地抱住馬，無論那些人怎麼打他都不鬆手。大將軍最惜他的那匹戰馬，怕傷及戰馬，只好問他有什麼心願，他就說，要跟大將軍征戰沙場，報效國家。”

“那時候他才十一二歲吧，薛大將軍怎會將這麼個頭小子放在眼裡，隨口應了收在邊，沒想到此人竟是完全不怕死，每次戰役都直衝在前，殺敵最多的是他，傷最重的也是他，薛大將軍被他的驍勇所，遂收了當義子。幾次封，他卻推卸，說是不求功名，只爲報國。”

“現在還有這等忠之士？”

嫂嫂李氏啐道：“哼，我看未必。他雖無銜在，但卻當了薛懷的義子，那份那地位，可比當朝一品都要風了。你看他，竟這樣跟公公說話，還和淇奧侯比武，當今天下，哪還有第二個兒敢如此放肆！”

說話裡，薛弘飛將長弓給一旁的小兵，轉對姬嬰笑道：“弘飛一時手，搶先了，還侯爺恕罪。”

姬嬰的目依舊停留在草靶上那支猶在的箭上，然後慢悠悠地收回，驚歎地看著他道：“三公子果然是好箭法啊，嬰今日真是大開眼界。”

“下面，該到侯爺了。”

姬嬰帶著幾分慨道：“嬰自認做不到三公子那般乾脆利落，只好拖泥帶水一番了……”一邊說著，一邊起，緩步走到起線前。

一左眉上紋了只小紅龍的灰大漢，遞上了他的弓。

姬嬰的弓與箭都很普通，沒有任何裝飾，令得衆眷小小地失了一番，但他從盒中取出的那隻扳指，卻是非常漂亮，並不若時下流行的象牙、玉石，而是取皮製，染明麗之極的硃紅，依稀還繡了花，但距離太遠，看不細。

他戴上扳指，以拇指拉弦，用食指和中指住拇指，然後輕輕一拉。

仿若琴師彈響古絃；

仿若霜滴凝珠；

仿若飛鳥掠出高林；

仿若兔跳離牢……

輕靈、輕揚、輕盈。

箭支瞬間飛到了第一盞燈籠前，噗地刺，正當衆人的心爲之一時，就突然停住了。

姜沉魚“啊”了一聲，暗道：不會吧！難道到第一盞燈籠就停歇了？

然後就聽“嘭”的一聲，整盞燈籠突然炸開，火裡，一束火焰如龍般朝前激，衝進第二盞燈，又是一聲炸裂，火龍繼續往前，如此一連衝過五盞燈籠，最後飛到靶上，連著箭靶一起著了火，熊熊地燃燒起來。

在場所有人，無不被這一奇觀震得目瞪口呆，一時間，場靜悄悄的，只聽得見火焰燃燒的聲音，和衆人的呼吸聲。

箭靶最後燒完了，啪地從架子上掉了下去。

姬嬰這才攤了攤手，笑道：“嬰獻醜了。”

薛採率先拍手，被他提醒，其他人也跟著紛紛鼓起掌來。

薛採道：“真漂亮。侯爺知道在力量上不及我三叔，做不到像他那樣箭穿過燈籠毫不停滯且去勢不衰，索就借力使力，讓第一箭停在了燈籠裡，那箭頭上想必抹了什麼，一遇火焰，便膨脹炸開，於是箭頭就藉著炸之力繼續前飛，如此一路到了箭靶。”

姬嬰淡淡一笑，既不承認，也不否認。

“我只說要讓箭破燈籠後再中靶心，沒說不讓在弓箭上做手腳。我三叔既然能用當世數一數二的好弓來比試，侯爺自然也可以用特殊的箭支。你們兩人都做到了我出的考題，本該算是平手，但是，我的命題是--必須要正中靶心，在這一點上，侯爺的箭最後雖然到了箭靶，卻不在心上，儘管現在箭靶燒沒了，無從覈實，但我剛纔可是看得清清楚楚的，此題是你輸--你服是不服？”

姬嬰“哈”了一聲，了鼻子道：“本以爲會糊弄過去，沒想到還是沒逃過你的眼睛。好好好，我認輸。”

他們兩個，竟是一個判得嚴苛，一個輸得痛快。

姜沉魚看到這裡，興趣變得越發濃郁了起來。耳中聽旁的眷們嗔道：“哎呀呀，那個小薛採好討厭哦，侯爺分明得比薛弘飛好看多了，怎麼就爲著那麼小的緣故就判他輸呢？”

“就是就是，薛弘飛那樣箭的，我們都看多了，可像侯爺那樣箭的，還是頭回看到，怎麼判他輸啊！”

鶯鶯燕燕，一片不滿。

姜沉魚掩脣而笑，招來李氏好奇：“沉魚，你笑什麼？”

“沒什麼……不過，我覺得，此次比試，必定最後以平局收場。”

“啊？爲什麼？你如何得曉？”

“總之，嫂嫂你繼續看下去就知道了。”賣個關子，故作神，但目卻始終落在樓下的場地裡，不捨挪移。

這時，薛採出了第二題：“古有神手飛衛，收了個弟子紀昌，並命令他要先學會不眨眼才談得上箭。五年後，紀昌看著犛牛下面的蝨子，都大得像是巨大的山丘一樣，一箭過去，正中蝨子的中心，而懸掛蝨子的犛牛卻不斷。至此箭方。由此可見，遠難，微更難。我的第二題，就是--今日場上，你們任選一擊，誰的東西最小，誰就贏。”

他越說越是得意，越想越覺得自己此題之妙，堪比飛衛，而且讓比試者自己選，對他們而言更是費神，難上加難……正高興時，一記風聲掠至。

說是一記，其實是兩道，分別從左右兩耳旁劃過，然後“丁”的一聲，發出音。

原來是兩支箭在同一時刻被出，而且著他的臉飛過，中了他後的屏風。

薛採的瞳孔在收，面發白地站著。

薛弘飛哈哈大笑道：“沒想到侯爺和我想到的竟是同一樣東西--小採，你還站著幹嗎，還不扭頭驗收結果？不過作可輕些，免得扯斷了頭髮。”

兩名侍從連忙上前，將屏風上的箭枝拔下，只見箭頭上分別穿著一頭髮，而那頭髮，依舊長在薛采頭上，並沒有斷開。

不消說，這兩支箭，自然就是薛弘飛和姬嬰的了。

樓上的眷們看到這裡，各個笑彎了腰：“哎呀呀，你看小薛採的表，真是千年難見的彩啊！他恐怕做夢也沒想到，那兩人竟敢對他下手吧！”

“從這點上看，薛弘飛和侯爺倒還真有默契，竟然同時想到了薛採的頭髮。這可不是鬧著玩的，萬一失了手，今晚的喜宴可就變喪宴了！”

果然，薛採怒道：“這個不算！”

薛弘飛問：“爲何不算？”

“你們選了同樣的東西，如此怎分輸贏？而且我、我的頭髮、本就不算最細小的東西！”

姬嬰笑道：“的確不算。據說萬中以人眼的瞳孔最細，在極度收時，比針眼還細上百倍，不如下一箭就眼睛可好？”

眼看他做勢擡弓，薛採下意識就捂住了自己的眼睛道：“不行不行，不許我的眼睛！好好好，我當這題你們兩個都通過了好了，平手，平手！”

此言一出，底下笑聲頓起。

原本張萬分的晚宴，也因此變得輕鬆起來。

薛採知道自己被戲弄了，心中懊惱，沉著臉出了第三題：“來人--”

幾名家僕捧著十二隻豬皮紮的水球放在半人高的架子上，首尾相連，排繞圈，中間正好可站一人。

薛採道：“這裡是一圈水球，皮質極薄，利刃之即破。我的第三題就是--人在圈中，能否用一箭而將之全部擊破？”

“他瘋了？”一眷咋舌道，“這怎麼可能做得到？”

“是啊，人要站在圈裡，還要一箭出把水球全部擊破，難道那弓箭還會轉彎不？”

“不可能的……”

樓下，薛弘飛皺了皺眉頭：“你確定？”

“當然。哦對了，要用普通的弓箭。”薛採說著瞥了姬嬰一眼，言下之意就是不許在箭上做任何手腳。姬嬰但笑不語，而薛弘飛已搖頭道：“這不可能，不可能有人做得到的！”

“你們如果做不到，我就做給你們看。不過……”薛採眨眼笑道，“你們之前只說比試，沒定彩頭，你們兩人都不介意也就罷了，但我若場，就一定要得些紅利才行。也就是說，如果你們做不到這第三題，而我卻做到了，我就要問你們一人要一樣東西。”

薛弘飛挑眉道：“我就知道剛纔你的頭髮，你懷恨在心，果然這會兒來報仇了。說吧，你想要什麼？”

薛採大概平日裡同他是彼此諷刺挖苦慣了的，因此被說睚眥必報也毫不在意，只是一雙眼睛變得晶亮晶亮，歡喜道：“好，我要你的破天弓！”

薛弘飛一揚臂上的玄長弓，笑道：“你自從開始學箭，就一直覬覦著我這把弓，也罷，如果你真能做出我做不出的這第三題來，此弓給了你也算是人蘭草相得益彰。”

“三叔同意了？”

“我可沒說現在就給，你起碼要讓我輸得心服口服才行。”

“好，一言爲定！”薛採又將目轉向了姬嬰，把他從頭到腳細細看了一遍。

姬嬰臉上似笑非笑，最後咳嗽一聲道：“看中了什麼東西嗎？”

“嗯。如果我贏了，我要你的這個扳指。”

李氏笑道：“哎哎哎，真是不該在這鬼靈面前亮寶啊，但凡被他看中的，還能逃麼？薛弘飛的破天弓，淇奧侯的扳指，這下全套裝備可算是齊了。敢，這位小爺是來公公的壽宴上找禮來的？”

正當衆人滿心以爲姬嬰也會應允，然後等著看薛採如何做這第三題時，姬嬰卻開口說了一個字：“不。”

“什麼？”薛採一怔。

姬嬰輕輕著那枚扳指，目和，笑意淺淺：“這枚扳指乃我心之，所以，不能割。”

薛採出了失之，還沒等他再說什麼，姬嬰已一掠袍，朝那圈水球走了過去，邊走邊道：“既然我捨不得給人，所以，此題也只能贏，不許輸了。”

眷驚道：“咦？侯爺竟要做這第三題？”

“連薛弘飛都放棄了的第三題，他真的做得到？”

“那枚扳指如果是皮製的話，那就不是什麼名貴之，爲什麼他不肯給薛採呢？”

議論聲中，姬嬰走到水圈中央，朱龍遞上弓箭。人人瞪大眼睛，看他如何挽弓。他在接弓前，擡頭道：“人須在圈中？”

薛採點頭：“人，須在圈中。”

“一箭將水球全部擊破？”

“是，一箭擊破所有的水球。”

“還有其他什麼要求嗎？”

薛採臉上忽然起了一系列古怪的變化，但目卻更深亮，最終點了點頭：“沒有了。”

“好。”隨著這一聲好，只見姬嬰長袖一振，衆人還沒看清發生了什麼時，就聽“噗”的一聲，嘩啦啦，所有的水球全部破了，裡面的水流了出來。

而在肆意滴流的球圈，黑髮白、笑得清淺的姬嬰，盯著薛採道：“我做完了。”

他擡起右手，指間的箭頭在燈下閃閃發亮。

姜沉魚想，對了，那個時候，姬嬰就是那樣贏了的……

他用的不是什麼驚世駭俗的方法，也不是什麼別出心裁的奇計，他只是那麼隨隨便便地走到圈子裡，沒有用弓，單單拿了一枝箭，然後就像劍客拿著劍一樣，旋轉一週，箭頭劃過，水球就全部破了……

多麼簡單的方法。

但在那個時候，除了他，誰也沒想到。

薛採只說要站在圈子裡，要一箭破所有的水球，但他並沒說那箭非要用弓出纔算。而姬嬰，就抓住那唯一的空隙，獲取了那一關的勝利。

因爲當日的考題是比箭法，再加上前兩題的確都是用弓箭，因此給人們造的心理暗示就是第三題也必定是一箭出如何如何，卻忘了即使不用弓，只要以手持箭，也能辦到。

薛採當時的表一直沒有忘記，因爲，當時的自己，也是那樣的表。

震驚著、折服著，微妙的嫉妒後，是難言的傾慕。

淇奧侯，姬嬰。

白澤公子，姬嬰。

他原來就是那樣一個人啊……

壽宴上所有的燈全部黯然了，只有他，站在場，斂收了天地間所有的華，耀耀生輝，灼灼人。

那是第一次見到姬嬰。

有時候，就是那麼的奇怪，未曾集也就罷了，可一旦集了，再從別人耳中聽聞他的事蹟時，心態就已變得完全不同。

那日壽宴散後，在嫂嫂指揮府裡的下人們收拾場地時，嫂嫂問：“你怎麼知道這場比試會以平手終了呢？”

答道：“我是這樣想的--侯爺之所以站出來將這閒事攬上，是爲了給爹爹解圍，但也不能因此得罪薛家，所以，如果是我，肯定會打個平手，這樣自己不傷面，對方也很好看。但是沒想到薛採會橫一腳，出的題又那麼刁鑽，想必當時侯爺也在頭疼。不過他那麼聰明，薛採出的題目難得倒薛弘飛，但難不倒他。所以，最後還是按著他最初的計劃圓滿收場了。今夜……如果沒有他，真不知道事會變什麼樣子呢……”

李氏長嘆一聲，點頭道：“那倒是。哎，公公什麼都好，就是人太好了，事事謙讓，導致對方越來越不把咱們放在眼裡，如此下去，日子難過……幸好畫月宮後一直頗寵，我們家，也就靠了……”

念及去年了宮的姐姐，沉魚心中一痛，於是，場景旋轉飛逝，等再停下時，卻又是一幕鐘鳴鼎食、燈火通達，什麼都沒有變，同樣的壽星，同樣聚集如雲的賓客們，連主從座席的順序都彷彿沒有改變，然而，姬嬰的位置上，空空如也。

分明站在會場中心，但是所有的人都看不見，他們竊竊私語著，那些話疊著，沉沉進耳裡--

“聽說淇奧侯今晚不會來啦。他病啦！”

“我也聽說了，病得好像很厲害，已經半個多月沒上朝了。”

“有打聽到是什麼病嗎？”

“不清楚，只說是染了風寒，這才四月，正是春怡人的時候，怎麼就染了風寒呢？”

“聽說是因爲母親病逝，太過傷心，所以才病了的。”

“那就是了，淇奧侯可是個出了名的大孝子呢……”

原來如此，現在是圖璧三年，父親的五十一歲壽誕，記得自己一早就開始心裝扮，明知眷不得列席，那個人其實本看不到，但還是穿了最好看的衫子，梳了最好看的髮型，怯怯地躲在和去年同樣的窗戶後，眼等那人來。

但是，他的位置卻一直一直空著。

因爲他病了，大家都說他來不了了。

好失。

而對比賓客的話題，眷們議論的卻是另一件事：“喂，你聽說那個關於大人的事了嗎？”

“啊？你說的可是……那個大人？”

“什麼人？”有人好奇。

嫂嫂直嘆氣：“還不是皇上又看中了一個宮，不但寵幸了，而且第二天就封了夫人。”

“什麼？直接封爲夫人？那可是比咱們貴人還高的宮銜啊！”

嫂嫂憂心忡忡道：“可不是，有史以來，就沒這樣連跳十來級的封法，可把畫月氣得夠嗆。但是沒辦法，皇上執意如此，大臣們也都勸不，據說本來薛家也是不同意，竭力反對的，結果，中郎將一見那夫人的臉，魂就飛了，再也說不出半個不字……可見那宮的臉，禍水到了什麼地步！”

“我還聽說，現在皇宮正大興土木，準備給那新夫人蓋所琉璃宮呢。”

眷們一片氣聲。

誠然，璧自建國以來，就沒有哪個皇妃得寵到這個地步的。

“極必反，榮不久長。”嫂嫂如此斷言。

聽著那些是是非非的聲音，一顆心啊的，正混混沌沌之際，底下又是一陣，不知誰喊了聲：“啊！淇奧侯來了！”

立刻就從窗口飛了下去，輕得沒有任何分量，但速度卻快得不可思議，瞬間便到了姬嬰面前。

姬嬰正在府裡下人的帶引下，走進會場。

而就在他面前一尺的距離裡，他前進一步，就倒退一步，著他，須臾不離。

這是第二次見到姬嬰，距離上次，正好一年。

他的眉眼模樣明明在腦海中不曾有毫淡去，但是，卻又不一樣了……

彼時的姬嬰，風姿雋爽，湛然若裨，笑得暖意融融，讓人覺得無論什麼時候看見這樣一個人笑，都是一件很愉快的事；

而今，五依舊是原來的五，卻已更改了截然不同的氣質，雙眼深陷，瞳滿，沒有神采也沒有生氣，憔悴如斯。

尚在驚悸，父親已快步迎了過來：“侯爺病中還來，真是折煞老夫了，快請上座！”

姬嬰笑了笑，遞上賀禮，禮數雖然周全，但總有一種心不在此的疏離，等上了座，這種覺更是明顯，有人上前敬酒，他便接過幹了，別人笑，他便也笑。

姜沉魚看著看著，眼淚忽然掉了下來。

想真是愚鈍，那麼明顯的事，可當年愣是沒有看出來--坐在那兒喝酒的哪還是個人，分明是個痛苦到了極致的靈魂，在無聲地掙扎與哽咽。

姬嬰一杯接一杯地喝，看見酒水濺出來漉溼了他的袍，還看見他藏在案下的另一隻手在微微地抖，看見他最後推開侍從起，踉踉蹌蹌地走進了後花園。

連忙跟過去，就見他抱著一座假山嘔吐，吐著吐著，忽然開始輕聲地笑，笑著笑著，又停下來，擡起頭，仰著天上的月亮，默默出神。

那名朱龍的男子跟在一旁，遞上溼巾道：“侯爺，我們回去吧。”

“回去……”姬嬰的眼神恍惚起來，忽道，“不，我還要與薛採比箭……”

“侯爺，”朱龍的聲音裡多了幾分痛苦，“薛小公子去了燕國，您忘了。”

“是嗎？”姬嬰顯得很驚訝，喃喃道，“去了燕國啊，難怪今年沒有看見……去了燕國……去了燕國……”

“侯爺，咱們回去吧。”朱龍手去扶，姬嬰卻像是看見了很可怕的事一樣，一把將他的手推開，然後朝後退了幾步，等再立定時，才意識到自己的失態，眼神一暗，低聲道：“可是……我不想回去。朱龍，我不想回去……”

“侯爺……”

“我再在這裡待一會兒，待一會兒就好……”他的聲音越來越低，目也越來越悽迷，從袖中取出一個錦囊，打開來，正是去年箭時戴過的那隻扳指。

月如水。

扳指的也變得淺了許多，泛呈出般的暗猩。

姬嬰盯著那枚扳指，眸閃爍不定，由淺轉深，又從深變淺，最後低低一笑：“罷，罷，罷……”他一連說了三聲罷字，然後將手一揚，做勢丟，但揮到一半，卻又停住了，就那樣生生地僵在半空，臉上悲漸起。

朱龍在一旁嘆道：“侯爺，你……這是何必呢……”

“丟、不、掉……朱龍，我丟不掉啊……我竟然到此刻了，還是，捨不得丟……呵呵，呵呵呵呵……哎--”聲音一頹，手虛地落下，握著那枚扳指，低頭不言。

風聲嗚嗚，幾朵雲移過來，遮住了圓月。

姬嬰在斑駁的影中，周黯淡。

姜沉魚就站在三丈遠的地方看著他，想著這個男子爲何會如此憂愁。他明明那麼睿智多才，任何難題都應該難不倒他纔是；他一直都笑得那麼溫文，永遠能將緒用微笑掩飾得滴水不……然而，這一夜，這個站在假山旁吐得一塌糊塗又低頭沉默的男子，雖然不再如之前那麼風姿雋秀，高雅難言，卻讓真真切切地會到了一種疼痛。

，看見他這個樣子，心就會疼。

很想過去抱住他，用最最的聲音告訴他，不要難過；

很想爲他做些什麼，讓他恢復之前的明朗與風；

很多話想說，很多事想做……

然而，腳步卻邁不開，只能那樣安靜無聲地凝著他，一直一直凝著。

公子，你可知，其實，在姜氏決定與你聯姻之前，我已凝了你很久很久……

曾見白璧染微瑕。

此去經年卻不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