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禍國》正文_第二十三章 訣別

因爲我是姜家的兒……

一旦兩家起衝突時,我怕,我會犧牲公子選孃家……

一語讖。

很久很久了……很長一段時間以來,姜沉魚覺得都沉浸在某段由自己一手編織出來的虛幻夢境之中。在那夢境裡,帶著卑微的奢期盼著最後一--

能和姬嬰爲朋友。

哪怕不是,哪怕與無關,但,是戰友,是夥伴,是很親的人。

因此爭,求,不認命。

姜沉魚從來就沒有甘心過。求當謀士也好,出使程國也罷,看似驚險卻彩紛呈的表象之下,不過是向命運發起的一場反抗。

而今,杜鵑的兩句話,宣告了的這場反抗,變了徹徹底底的一個笑話。

父親……

父親……

你究竟在想什麼?

或者說,你在籌謀什麼?你的計劃從那麼多年前便已開始了嗎?而今,是你一鳴驚人的時候了嗎?

暗中幫助頤非逃離程國,是你暗殺姬嬰計劃中最重要的一步嗎?

父親……要……殺……姬嬰……

六個字,痛徹心扉。

姜沉魚著一步之遙的杜鵑,想著這個子真正的份,想著所遭遇的一切,再想到宮裡的畫月,再想到此刻的自己,眼淚慢慢停歇,取而代之的,則是一場大笑。

苦笑。輕笑。冷笑。嘲笑。狂笑。

閉上眼睛,笑得癲狂。尖聲衝破膛,洶涌綻放。

姜沉魚從不知道自己原來可以喊得這麼高,但無論怎樣用力,都好像還不夠,不夠,遠遠不夠!

杜鵑被聲驚到,瑟了一下,最後皺眉:“沉魚?”

姜沉魚只是尖,像是要把畢生的委屈都發泄出來,得毫無顧忌,得歇斯底里。

杜鵑很快鎮定下來,用一種無於衷的表淡淡道:“吧。你就盡吧。當年我也很想,不過上天連委屈的機會都沒有給我。就這一點來說,你已經比我幸運很多了。姜沉魚,不管承不承認,你都是姜家最幸運的孩子。你知不知道爲什麼姜畫月不能孕?”

突然提及畫月,姜沉魚了一下,哀嚎聲瞬間低了下來,殘留在嚨裡的,是傷般的嗚咽聲。

“因爲姜家只需要一個皇后,而姜仲……選擇了你。”

姜沉魚的頭一下子擡了起來,嘶聲道:“你說什麼?”

杜鵑脣角的笑容變得有些惡意:“我說得還不夠明白嗎?沉魚,早在一開始,姜家就選擇了你--他們最喜歡也最出的孩子,去延續皇族的脈,去爲他們最強大的臂膀,去左右璧國。所以,你註定要宮,畫月,只是一塊問路的投石。”

姜沉魚整個人都劇烈地抖著。真相來勢洶洶,甚至不給息的機會。原以爲已是天崩地裂,不曾想竟然還能更痛,更傷,更絕

“你和姜畫月的很好吧?你特別賞可以自由宮探吧?你每次去宮裡看姐姐,家人是不是都很支持呢?你有沒有想過爲什麼民間會盛傳‘姜家小若天仙、傾國傾城’的流言?你有沒有想過爲什麼與淇奧侯的庚帖會無緣無故地著了火?你有沒有想過爲什麼皇上會突然要你宮?而且還讓你一進宮就爲羣妃之首?”

姜沉魚聲音道:“你是說這一切都是因爲……父親?”

杜鵑揚了揚眉,表卻更顯嘲弄:“你知道一個傳統的皇后要備什麼條件嗎?必須系出名門,儀容端莊,氣度高華,落落大方。所以就把你照著一切皇后所應有的品質栽培長大,你想一想,從小大家是不是對你要求最嚴?夫子對你是不是教導得最爲用心?”

一說,姜沉魚想起來,小時候確實如此。平日裡的作業,哥哥總是不做,夫子也不責罰,姐姐做得不好,夫子也不挑剔。只有,若有疏,就會被很耐心地指導和很嚴苛地更正。那時只以爲是夫子對自己的上心,幾曾想裡竟有如此文章?

“你很爭氣,按照姜仲預期那樣的長大了。自你十三歲後,天下皆知,右相的小貌更勝伊姐,德才皆備,號稱璧國第一人。”

市井流言,本多誇張,因此雖然聽聞了那些個傳聞,但從來沒有往心裡去。可是黃金婆的反應,昭鸞的反應,分明都是了那些傳聞的影響,潛意識地認同了的地位。此刻再聽杜鵑道破玄機,真覺是……一場赤的諷刺。

“爲了韜養晦,姜家一直秉守中庸之,即任何事都不出挑,不犯錯,不建樹。所以,你及笄後,爲了杜絕那些向你求親的人的念頭,姜仲故意對外放出風聲,要將你許配給姬嬰。但是暗地裡,卻又鼓地打通各方關節,鋪好路子,燒了庚帖,借用曦禾夫人對你的嫉恨之心,昭尹對姬嬰的防備之心,讓你順利進宮,坐穩了淑妃寶座。”

“嫉恨之心?”真相,像一張沉在沼澤多年的大網,浮起來時,鏽跡斑駁,殘缺凌,斷口銳利,傷人。

杜鵑呵呵地笑了,長髮,輕嘆道:“果然,姜仲連最重要的事都瞞著你,不讓你知道呢。你以爲曦禾夫人是怎麼進的宮?你以爲原本是誰?”

原本是誰?”這個問題一經出口,姜沉魚便已暗自戒備,但當答案慢悠悠地從杜鵑口中說出來時,還是到了巨大的衝擊和傷害--

本是姬嬰的人。纔是真真正正的姬嬰的未婚妻哪!”

那一天,那男子著手上的扳指,微笑搖頭,說不行,不能拱手讓人;

那一天,那男子抱住假山嘔吐,想將扳指丟掉,卻終歸沒有忍心;

他的憔悴曾經歷歷在目;

可他的卻從未真正明瞭。

原來,一切的失態,一切的委屈,一切的痛苦,皆是緣了那個人,那跪在冰天雪地裡一的絕人,那豔絕宮廷張揚塵世的皇帝寵妃,那真真正正與姬嬰勞燕分飛不得相守的子……

--曦禾。

姜沉魚想起了曦禾,想起當日跪在宮門外面無表的樣子,想起那一天的姬嬰匆匆趕來,從邊徑自走過,一眼都沒有往下看;

想起曦禾召宮彈琴,默默地彈,曦禾靜靜地聽,然後,有淚如傾;

想起曦禾吐,想起姬嬰急速帶著江晚進宮治病……

那麼多那麼多親眼目睹的景象,卻在這一刻,道破玄機。

原來--

公子喜歡的人,是……

“怎麼可能?”姜沉魚喃喃,“怎麼可能……如果公子喜歡曦禾,怎麼可能讓進宮了皇帝的妃子?”

“誰知道呢。”杜鵑不以爲然道,“皇帝真想要,當臣子的還能不給麼?不過這一對,也著實有趣得,擡頭不見低頭見的,竟然能裝作跟個沒事人似的,若非姜仲養的那批探還算本事,把這陳芝麻爛穀子的事都給挖了出來,還真沒人知道原來當朝的曦禾夫人,竟然跟淇奧侯曾有一呢。”

“曦禾……曦禾……”姜沉魚念著這個名字,心中涌起很複雜的。說不嫉妒是假,畢竟一心仰慕的公子,就是因爲這個子的存在,而無法再喜歡別的子;但又好像不是很怨恨,畢竟曦禾也沒能跟姬嬰在一起。要說更多的,可能還是悲傷,一種剪不斷理還的悲傷。

因爲,公子那麼苦……

那麼那麼苦啊……

那樣溫和的人,要怎樣深刻的,纔會在宴席上杯至酒幹,黯然失態?要怎樣忍痛苦,才能在皇宮裡再見昔日的人時,維持一貫從容淡定的淇奧侯?

姜沉魚尚能對姬嬰開口說一聲“我仰慕公子”,而公子,卻連一暱稱都不可再喚。

曦禾要有多嫉恨,才能不願見他另娶?

他和之間,究竟是怎樣的恨糾葛,無從探知,但有一點很清楚--那是獨屬於曦禾和公子兩個人的世界,姜沉魚,不進去。

從一開始,便已經輸了。

雲端仙何所見?

盡知姻緣錯爲人。

杜鵑的聲音仍在繼續:“所以,姬嬰不會娶你,曦禾也不會讓他娶你,皇帝更不會。皇帝爲了不讓姬家爲第二個薛家,就不能讓姬姜兩家聯姻,而要拆散這門親事,就得用更隆重的親事去制,再加上謀士們在一旁敲敲鼓,你,姜沉魚,就一步步地按照姜仲的計劃,爲了皇帝的淑妃,如願敲開了通往帝后之位的大門。”

姜沉魚下意識地搖了搖自己的頭,左耳的耳彷彿被一把無形之火點燃,火辣辣地疼痛了起來,見證曾經多麼刻骨銘心。每次時,都忍不住會想,肯定是因爲自己不夠好,必定是哪裡還有欠缺,所以,纔不能被那個人喜歡。然後就會想要變得更好,想要竭盡所能地更靠近他一些。

如今,那些想法像一記記耳,火辣辣地回到臉上。

“你知道爲何今夜我要留你在此嗎?因爲你是萬金之軀,姜仲把所有的賭注都在了你上,所以,你絕對不能出任何差池。而且,留你在此還有一個用意,就是讓你睜大眼睛,看清楚這一切。”杜鵑說到這裡,忽然放緩了語調,低聲喃喃如夢囈,“這一場夢,你做了十五年,也該醒了。”

姜沉魚沒有回話。

事實上,未等有所迴應,已有另一個聲音替做了回答:“不錯,這場夢的確該醒了。不過,要醒的人不是,而是你。”

“皇上聖明!”

伴隨著八位謀士這麼一句齊聲恭賀,昭尹緩步走出了百言堂。剛到書房門口,外面一陣風來,吹得他的長袍和頭髮向後飛揚,他擡手過指看出去,月彎如鉤,不甚明晰,天上一顆星星都沒有。

他仰著頭,就那麼定定地看著,影婆娑,站在影中的他,一片虛浮。

後,羅橫彎腰,眸道:“皇上,他們……”

昭尹放下頭髮的手,目驟然而冷,脣角緩緩上揚,拉出刻薄的弧度,極是冷酷地一笑道:“他們既然敢弄死朕最心的臣子,那麼,就該有付出代價的覺悟。白澤離世,怎麼也要有點陪葬品吧?”

“是。”羅橫頓時明白了,彎腰悄無聲息地退了下去。

是夜,翰林八智全部暴斃家中。兇手不明。是爲帝都疑案。

在明明只有兩個人的地方,卻出現了第三個人的聲音,這種驚悚令得杜鵑一下子驚到,剛想跳起,手臂一痛,跟著上幾道被點,就頓時彈不得了。

“是誰?是誰?”杜鵑忙喊道,“梅姨!梅姨--”

剛喊了兩句,那聲音就懶洋洋地說道:“別喊了,就你那個三腳貓功夫的所謂梅姨,目前已經不知道在哪個犄角旮旯裡睡過去了,睡得香的,估計是不能來忠心救主了。”

“你……你……”杜鵑短暫的失態過後,很快平靜下來,鎖著眉頭試探道,“你是薛採?”

後,一年緩步走出,燈和地披了他一,映著他的纖細的軀,烏黑的眉眼,不是別人,正是--薛採。

薛採笑了笑:“不愧是姜淑妃的同胞姐姐。”

杜鵑“哼”了一聲:“這個時候能悄無聲息地潛我的住,且聲音如此稚,語氣又如此傲慢的,想來也只有淪落奴卻毫沒有當奴隸的覺悟的冰璃公子了。”

面對譏諷,薛採只是淡淡地說了句:“好說好說。”

“你的武功還不足以在不驚外面三重暗衛的況下來到我邊。說吧,跟你一起來的,點了我的道的,是誰?”杜鵑說到這裡,眉頭又,“莫非潘大將軍也來了?”

一個高大的軀像閃電、像疾風般毫無預兆地出現在房中。

此人快步走到姜沉魚面前,解了道,姜沉魚淚眼朦朧地擡起頭看著他,忍不住百集又是委屈又是酸楚地輕喚了一聲:“潘將軍……”

此人正是潘方。

得到答案的杜鵑沉默片刻後,兩道彎彎的柳眉一揚,看向姜沉魚的方向道:“久聞妹妹聰慧,原來戲也是演得一等一的好呢。故意放聲尖,好過他們靠近時的聲音,讓我無從察覺,還一心想著你好可憐……嘖嘖嘖,久聞不如見面。姜沉魚,你果然……好樣的啊……”

姜沉魚扶著潘方的手,臉慘白,既不承認也不否認。

杜鵑又道:“算了,反正我也沒指過一切能順順利利。有挑戰纔有樂趣……兩位大人不去救你們那個了不得的主子,卻來我這裡,想來絕不是爲了來聽我們姐妹話家常的。那麼,我來猜猜……”

薛採打斷:“不用猜了,我們來這裡,就是爲了抓你!”

杜鵑臉上出被針扎到的表,笑容頓時沒有了。

薛採卻笑了起來:“你想賣弄你的聰明,所以什麼事都要推斷一翻,讓別人震驚,痛苦,你就高興。你剛纔折磨淑妃娘娘,折磨得很過癮吧?可惜啊,我是不會給你這個機會的。”

杜鵑什麼話都沒有說,臉極爲難看。

“擒賊先擒王。現在,就勞煩城主夫人跟我們走一趟吧。”

“去哪兒?”杜鵑又地笑了起來,“東院麼?我勸各位還是別費力氣了。那是我特地命人從程國購回的天火神油,只要點燃,普通的水本撲不滅,煮開一缸水也只需半刻時間。東院的大火燒了那麼久,你們的淇奧侯恐怕早就骨無存了。”

薛採悠悠道:“誰告訴你我們要帶你去東院?”

杜鵑呆了一下。

“提問:甲想殺乙,然後嫁禍給丙。但是突然間,丙不見了,或者說,丙從來就沒有出現過……怎麼辦?”

杜鵑倏然變:“你……”

“如果所謂的頤非皇子本不在璧國境,而是在千里之外的燕王的喜宴上出現了,請問,城主夫人和您的夫婿,如何承擔保護淇奧侯不利,讓他在你的府邸裡死掉的罪名?”

杜鵑的臉由白轉紅,又由紅變青,咬脣道:“難道你們……不可能!絕不可能!”

“什麼不可能?是頤非不可能逃過夫人佈下的陷阱,還是他不可能出現在千里之外的燕國?”薛採忽然放緩語速,“還是……所謂的暗殺姬嬰,不過是夫人和尊夫聯合起來上演的一出好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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轟隆隆,窗外雷聲轟鳴。

一片寂靜。

只有姜沉魚,吃驚地看看薛採,又看看杜鵑,思維混,一時間,竟猜不箇中乾坤。而就在的迷中,杜鵑笑了,鎖的眉頭舒展開來,脣角上揚,原本沉的表頓時顯得無比和,彷彿又恢復了姜沉魚初見的那一刻--靜雅如水、靈秀如

“果然什麼都瞞不過冰璃公子啊……”鼓掌。

姜沉魚忍不住問出聲:“怎麼回事?”

薛採轉過頭來看,目裡竟帶了些許同,最後別過臉道:“我累了,不想開口。”

“還是由我來告訴你吧。”說話的竟然是從頭到尾都站在旁充當倚靠的潘方,“我們到驛所後,就在你跟東璧侯來此時,衛城主私下裡對侯爺坦白代了事的緣由,侯爺思慮之後,決定按兵不。衛夫人中諸葛,一邊訂下火燒之計應付姜仲,一邊命人在東院的屋舍下悄悄挖了條道,再借由衛城主救火之際,由他衝火海帶侯爺從道逃離。”

姜沉魚駭然:“也就是說……”

“也就是說--”杜鵑接話道,“我等了整整五年,終於等到了爲阿爹阿孃報仇的機會!”

姜沉魚的睫不停抖,想到了真相。

杜鵑冷笑道:“姜仲以爲這是掰倒姬家最好的機會,但是他自己又不能親自出面,於是就把這個重擔給了他最信任也最有緣之親的大兒--我。而我,在他的指派下調兵遣將,設下埋伏,購得天火,找好墊背的倒黴鬼,坐等漁翁之利。他以爲這樣就萬無一失了,呵呵。”

潘方道:“夫人深明大義,跟城主商量過後,決定倒戈,改爲幫助侯爺。所以,就上演了一出雨夜失火的戲碼,這會兒,估計侯爺已經到安全的地方了。”

杜鵑撇了撇脣:“什麼深明大義,我就是爲了報仇!我要姜仲完蛋,這就是目的!”

姜沉魚聽了這話,心中五味集。不,想,我不難過,我聽了這些,一點都不難過,因爲,我已經麻木了,徹徹底底地麻木了……

潘方繼續道:“而此事機,爲了慎重起見,城主就告訴了我,連薛採都瞞著。”

薛採傲然道:“哼,不說就不說。以爲我稀罕麼?估計姬嬰本想帶我一起火中逃逸,沒想到卻被我先發現了花香中的玄機,於是他立刻改變計劃,借送信之名將我支開,還裝模作樣地畫了張白紙讓我送給衛玉衡。”

潘方難得一見地出了些許笑容:“侯爺是爲了你的安全。”

“他是在考我而已。”薛採啐了一口,“以爲一張白紙我就會束手無策麼?他讓我找衛玉衡,我偏不找,更何況那時候衛玉衡都衝火海里去了。我就去找潘將軍,心想著如果是衛玉衡搞鬼,就先抓的老婆再說,沒想到,反倒在潘將軍那裡得知了真相。”

“如今,姜仲的暗探應該已經接到了計劃順利的假消息,想必就會有所鬆怠。趁此機會公子回京面聖,將他的罪行一一道出,姜仲,便無可逃。”大概是因爲怕刺激到沉魚,潘方在說這些話時,一直不看的臉,“勾結他國,暗殺國之重臣,這兩項加起來,是死罪。”

杜鵑道:“而我之所以留你在此,除了怕你一時衝想辦法去救姬嬰,反而壞了我們的計劃以外,最大的原因就是讓姜仲放心,他最重要的棋子安然無事。”

姜沉魚淡淡道:“恐怕也是爲了以防萬一,爲自己留退路吧?”在杜鵑手上,就算父親識破了他們的計劃,也會投鼠忌,有所顧慮。

果然,杜鵑聞言嫣然一笑:“你要這麼想,也可以。”

“那麼……”姜沉魚忽然也笑了笑,笑容裡卻有難言的酸楚,“你們打算如何決我?”

杜鵑等人聞言一僵。

“姐姐你總不會認爲,父親若是倒臺了,我們姜家的其他人還能活吧?”

“我要針對的只有姜仲,我已向淇奧侯求得了一個承諾,姜仲之死,不會牽連旁人。”杜鵑緩緩道,“就算你不相信我,也總該相信你的……公子吧?”

姜沉魚幽幽一笑:的……公子。

呵呵。

這場大夢做到現在,也不得不醒了……

公子從來就不是屬於的,不但不是的,而且,還註定了是的仇敵。無論是什麼原因,什麼形式,和什麼結局。

想當初只盼與君比肩,而今人間夢碎,卻原來,連陌路都不能夠。

再見。

公子,再見。

這一刻,我姜沉魚,與你訣別。

終究此生,無見,揪心見,不忍見。

--再不相見。

窗外的雨依舊嘩啦啦地下著,給人一種錯覺,似乎這個夜晚,將要無窮無盡地延綿下去,明不會到來,暴雨不會停歇,而所有快樂的、好的、溫暖的事,就此終結。

正當今夕斷腸

一寸相思一寸灰。

接下去薛採和杜鵑還說了些什麼,但姜沉魚一個字都聽不見。眼淚早已在剛纔聽聞杜鵑的世時流乾了,而此刻,縱然更是傷心,但反而一點都哭不出來。

只有麻木,深深深深的一種麻木,像錦一樣包裹著的心臟,想,這樣好,因爲裹住了,就再也不會傷了,哪怕裡面腐爛殆盡,膿。

這時,一個急促的腳步聲由遠而近,跟著,房門被重重地拍響:“夫人!不好啦!夫人!”

杜鵑揚聲道:“什麼事?”

那人在門外答:“夫人,大火已經撲滅了!但是!但是……不但淇奧侯,連城主也不見了!”

杜鵑大驚:“什麼?”

潘方立刻解開了道,再扶著走過去打開門,門外,是一名衛府的下人。

杜鵑深吸口氣,沉聲道:“口氣,給我好好說。”

“是是!”那人撲地跪倒,哆嗦道,“是這樣的,我們這邊看那火起得蹊蹺,怎麼撲也撲不了,最後還是一個廚娘想了個法子,用溼麪倒過去,最後總算把火給撲滅了。但是,裡面找了半天,都沒有看見淇奧侯和城主……”

杜鵑沉了一下,道:“我知道了。你先回去,我隨後就到。”

“是!”那人報完了訊,匆匆離去。

潘方道:“怎麼回事?”

“撲火的時間比預想的早了,應該是玉衡送侯爺走還沒來得及回來。”杜鵑皺眉道,“百一疏,本以爲這火怎麼也要到卯時才能停歇的。”

薛採忽然撲哧一笑。

“你笑什麼?”

“沒什麼,我只是想到,貴府的廚娘很厲害啊。不過可苦了城主大人了,若是他送完公子回來,還不知道外面的火已經沒了,從道里打開暗門一躍而出……嘖嘖……”薛採沒有繼續往下說。

杜鵑已跺足道:“亡羊補牢,我們現在就去疏散那邊的人,斷斷不能讓人發現道!”

事不宜遲,連忙

薛採看了一跟個木偶沒什麼區別的姜沉魚一眼,忽然道:“喂,你還能走嗎?”

潘方道:“我扶著。”

話音剛落,姜沉魚忽然了。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從懷中取出一塊手帕,將自己臉上的眼淚得乾乾淨淨,然後,推開潘方的手,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深吸口氣,穩住子,將脊背直,出了門檻。

雖然一個字都沒有說,卻用行給予了肯定答案。可是,薛採看向的眼神,卻一下子深邃了起來,似是憐憫,似是探究,又似是若有若無的悲哀……

走過長長的木廊,穿過拱門,風中枯焦的氣味越發濃郁。

姜沉魚看到一片黑黑白白的空地,黑的是焦木,白的是麪,基本上已經燒得沒什麼東西了,僅剩的斷壁殘垣也稀稀拉拉的,高不過人腰,因此一眼就可以看到裡面的確是沒有人。

倒是周遭圍了大片人,七八舌,議論紛紛,好不熱鬧。見到杜鵑到了,霎時靜默了下來--一個細節,便可看出這位夫人在府中的地位。

杜鵑還沒開口,薛採突然快步衝廢墟之中,四下奔走了一番,最後回到杜鵑面前,一把抓住袖急聲道:“怎、怎麼連骨都無存了呢?主人呢?主人呢?”

杜鵑怔了一下,忽然察覺到薛採的手探袖中,在手心上寫了個“哭”字。立刻反應過來,,失聲痛哭。

一哭,底下的人更是慌,紛紛勸

薛採又寫了一個“暈”字。

杜鵑頓時不上氣,直直向後倒下,毫無意外的,被一旁的潘方接住。

“夫人!夫人?夫人你怎麼了?夫人……”衆人一片。

薛採高聲叱喝道:“你們還等著做什麼?還不快去請大夫?”

立刻有一部分人轉奔離,薛採對剩餘的人道:“你們,去廚房煮薑湯,這裡的人都淋了大半夜的雨了,可別全病了。你們,去傳命封鎖城門,這場大火來得蹊蹺,現在又莫名地丟了人,未查清楚事的真相前,不許放任何一人出城!還有你們,都別在這兒杵著,該幹嗎幹嗎去,等大夫一到,速速請去爲夫人看病……”

他雖然是個外人,又年齡小,但在璧國卻是街頭巷尾耳能詳的大人。此番踏足回城,衆人終於看到了真人,自然也是對他議論了許久,全部認得他。因此此刻他反客爲主施號發令,衆人也都沒覺得有什麼不妥的,紛紛照辦去了,不一會兒,就散得乾乾淨淨。

薛採最後命令剩餘的人將東院封鎖,不得放人後,便領著一干人等將裝暈的杜鵑又擡回了西院。

而潘方則趁著衆人慌地擡著杜鵑回屋時,影一晃消失得無影無蹤。

姜沉魚將這一切都看在眼裡,心中無比清楚:薛採是利用杜鵑暈厥的機會,將所有的閒雜人等全部調離,又讓潘方留在暗等衛玉衡回來,這樣一來,就算父親起疑,想派暗衛過去查些什麼,也不能夠了。

好計啊……

姜沉魚定定地看著薛採的背影,他的服和頭髮都被雨打溼了,粘在消瘦的軀上,明明只是個八歲都不到的孩子,卻有如此之智,真不知道,是不是天要亡姜家,遇到一個姬嬰不夠,還要再遇到一個薛採。

父親啊,饒是你機關算盡,但生不逢時就是生不逢時,燕有彰華,宜有赫奕,而璧,有薛採,就註定了,不會是你的天下啊……

當年一念之差,留他去牽制姬嬰,到頭來,卻了姬嬰最強勁的臂膀。

天意。天意!天意啊……

但天意有時候也並不是完全偏幫一邊的。

一個時辰後所發生的事,就很好地證明了這點。

雨不知什麼時候停了。

當第六名大夫因爲對城主夫人的所謂病癥無法下藥而被請出房間後,一直默立窗邊沉不語的薛採終於忍耐不住,回問杜鵑:“爲什麼衛玉衡還沒有回來?”

杜鵑也是一臉焦慮:“不知道……我跟他說好,送侯爺到出口,他就立刻返回。算算時間,半個時辰前他就應該回來了。會不會是什麼事耽擱了?”

“這種時候有所耽擱,即意味著計劃失敗。”薛採咬了咬脣道,“除了你和衛玉衡,還有誰知道道之事?是有人泄了……”

未等他說完,杜鵑便搖了搖頭:“不可能。”

“你肯定?”

“我肯定。”杜鵑的口吻很堅決,“挖道的一共四人,他們彼此之間都不認識,每人只負責其中一段,四集在一起,才能通往出口。而且,爲了保險起見,我已將四人全都滅口。”

薛採複雜地看了一眼,說不清是欽佩還是慨,最後道:“你把道告訴我,我和潘將軍去探一下。”

杜鵑猶豫。

薛採冷笑:“怎麼?你信不過我?”

杜鵑嘆道:“這種關頭還談什麼信與不信?侯爺若是出了差池,我們全都得死。你附耳過來。”

薛採湊上前,杜鵑在他耳旁如此這番,他點點頭,轉跳起,幾個起落,便消失在了窗外。

杜鵑豎起耳朵聆聽了一番,慨道:“此子天縱奇才,小小年紀,便有此膽識武功,假以時日,必。”

姜沉魚靜靜地坐在一旁的椅子上,仿若未聞。

杜鵑見沒有反應,便又笑道:“這麼消極,倒不像你了。”

姜沉魚反問:“我應該是什麼樣子的?”

杜鵑悠然道:“我所聽聞的姜沉魚,敢敢恨,拿得起放得下,任何時候都是積極的,果決的,不會原地踏步,更不會任人擺佈。”

“所以?”

“所以,如果我是你,這個時候就該想想怎麼在大勢已去的危機下自救,將傷害與損失減到最低。”

姜沉魚一直平靜得像是死去了一般的臉上終於起了變化,擡起眼睛,一眨不眨地著杜鵑,用一種夢囈般的聲音道:“可我不是你。所以,我不需要自救。”

杜鵑一震。

姜沉魚笑了笑,清淺的笑容綻現在素白的臉上,映得眉目如畫,分明是極致的一種麗,卻又呈現出一種難言的悲涼:“事走到這個地步。一人之力,實在是太渺小了。”

杜鵑剛要說話,沉魚已繼續說了下去:“我不需要自救。因爲,我既不能明善惡辨是非捨棄家族深明大義地救公子於危難之際,又不能盡孝道全親地偏幫家族於關鍵之機。無論從哪方面來說,我都無法原諒我自己,正視我自己。所以,這個多餘的我,本沒有存在的必要。”

“你……”

姜沉魚又道:“而且,我之所以不自救,也許不過是因爲我知道一時半會兒不會有什麼事吧。”

“你什麼意思?”杜鵑的眉頭皺了起來。

“這場玄機裡,我承認父親小看了你,這是他的失誤。但是,反過頭來說,你又何嘗不是小覷了他?”說到這裡姜沉魚脣邊浮起幾許嘲諷,“我雖然頑愚,但是一個人,如果能將他朝夕相對的家人都矇在鼓裡十多年,我不信,他會在做任何一步前不留好退路。”

杜鵑面頓時大變。

“說不準,尊夫的遲遲未歸,便是他的退路之一呢……”最後一個字的尾音幽幽散開,一陣風來,吹得桌上的燭火搖了幾搖,影裡,姜沉魚的臉蒼白似雪,冷漠如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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