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禍國》正文_第二十八章 天算
“我要你拋卻對薛採的見,此趟江都之行,無論他說什麼、做什麼,都竭盡全力地配合。因爲,目前只有他,能從姬家要到錢。你想要得到足夠的錢解決問題,就對他好一點。”
這是那一夜紅袖樓上姜沉魚對姜孝說的最後一點忠告。而沒有想到的是,這句話的直接後果就是此趟江都之行,自己的哥哥徹底淪落了薛採的狗,鞍前馬後,其殷勤程度遠遠地超出了的計劃……那是後話,暫且不表。
九月十二,薛採與姜孝攜帝旨在衆目睽睽下前往江都。
自他們走後,姜沉魚每日裡除了陪昭尹上朝外,下午都要前往寶華宮陪曦禾。曦禾比之先前好了許多,很多時候姜沉魚在那兒看書,就安安靜靜地自己玩兒。某日見沉魚寫字,就纏著也要畫畫。沉魚命人準備了七彩料給,卻通通不要,反而要了些糨糊剪刀,看見什麼剪什麼,再把那些東西七零八落地胡拼在一起,最後用糨糊粘到畫紙上,玩得不亦樂乎。
姜沉魚第一次見到如此新奇的作畫方式,有時候忍不住也跟一起玩兒。
晚上偶爾要去書房聽課,聽昭尹和心腹大臣們議事。百言堂陸陸續續地來了新人,連同姜沉魚一共八個。七人都是八面玲瓏的主兒,對於這特殊的存在都毫不驚奇,坦然自若地共著。有時候,父親也會被昭尹到書房問話,站在一牆之隔的地方看他議政,像看著一個陌生人一樣。
不久後,冊封的日子定下來了,十一月初一。
雖然因爲國有旱的緣故,一切從簡,但封后畢竟是大事,一時間,無數樁事堆到了一起,忙得焦頭爛額。
這一夜,在寶華宮中理事務,曦禾則坐在旁很安靜地畫著畫,大概在戌時,外面傳來一陣梵樂,悠悠揚揚,好不聽。
曦禾擡起頭傾耳聆聽了一會兒,忽然把手裡的筆一丟,開始哇哇大哭。
姜沉魚不明白髮生了什麼事,譴宮去探,沒多會兒,宮回來稟報道:“娘娘,那是從端則宮中傳出來的,據說是姬貴嬪在給淇奧侯做法事超度呢。”
這下姜沉魚手裡的冊子也啪地掉到了地上,怔怔地看著自己的手,雙手空空,合也合不上。
姬忽選用的音樂與之前聽過的全然不同,並無哀痛之意,反而有一種超凡俗的灑。但聽在耳中,心中更傷。姜沉魚聽著聽著,忍不住走出宮去,順著音樂一路前行,最終來到棲湖前。
遙遙看去,神魅麗的端則宮在湖心之中,瑩白一點,仿若夜空中的明月一般。
而空靈的樂聲,便是從那兒飄出來,被湖上的水汽一氳,被空中的秋風一拂,越發顯得深遠綿連。
佛說,人死之後,除非那些立即昇天的,其他的亡魂都需要等待七七四十九日,才能決定投胎迴。因此,七七之中,爲他超度,便可重生爲人,去好點兒的人家。
姬忽此刻爲姬嬰超度,也是出於一片弟之心,希他下一世可平平安安,健康長壽。但爲什麼給予的,卻是這般撕心裂肺的、像是要將一部分魂靈也一同割捨的疼痛呢?
公子……要走了……
他的陵地已經選好,定在東郊五松山下,待七七一過,便土下葬。而他的靈魂在被法事超度之後,可迴轉世,就真真正正地與這一世了斷了……
自回宮以來,接二連三地發生大事,令得忙碌不堪的同時,也無暇再去悲風秋月、自怨自艾。
以爲自己已經忘記了,以爲自己已經做好了準備,在八月初一那個刻骨銘心的夜裡,以爲自己已將所有的眼淚都流乾了,然而……此時此刻,聽著這仙樂一般的梵音,看著一湖之隔的端則,眼睛酸,悲傷的緒就像夜霧一般嫋嫋升起,將整個心都層層浸沒。
公子……你恨不恨我?
是我爹和我姐夫聯合起來,用最卑劣的手段害死了你。而我,明知一切的我,卻對這一切都束手無策,甚至無法爲你報仇……你,恨不恨我?
公子必定是不會恨我的。
但我自己……沒法……沒法原諒這樣的自己啊!
姜沉魚咬住下脣,眼前一片朦朧。自那夜與父親決裂,雙目流後,就偶爾會出現這種短暫視線模糊,自己查了醫書,也請江淮來看過,都說是心憂所致,只要休息得當,保持緒平穩,就可不治而愈。
但此此景,讓又能如何保持緒平穩呢?
心中正在黯然神傷,卻見一隻小舟出現在視線之中。起先還以爲自己看錯了,忙了眼睛,再看一次,真的是船!
這還是第一次在這裡看到船!
雖然早就知道要去端則宮,必須坐船,但從來就沒見湖邊停過船隻。而一向孤高任的姬忽,仗著有昭尹的寵溺和家族的支撐,雖然在皇宮,卻過著縱傲的者生涯。俗話說大於朝,則是大於宮,極出現於慶典也就罷了,也不與其他妃子往來。
因此,看見從端則宮劃出來的船時,姜沉魚有多驚訝和激,就可想而知了。
竭力睜大眼睛,看著那小船逐漸靠近,船上共有兩人,一人槳,一人立在舟頭。
槳之人形瘦小,半彎著腰,看上去不過是個尋常宮,毫不起眼;而舟頭之人,高高瘦瘦,雖然穿著一襲無比樸素的黑長袍,卻可見風采二字,撲面而至。
姜沉魚心中微訝,覺得好像哪裡怪怪的,但還沒琢磨出究竟是哪裡奇怪,就見小船靠岸,黑袍人掀起罩在頭上的風氅,朝著的方向笑地拱手道:“許久不見,皇上可好?”
姜沉魚猛然回頭,就看見昭尹站在後不到三步的地方。
但是,比起昭尹竟然不知不覺就來到了的後更令人震驚的,則是另一件事,姜沉魚終於知道究竟是哪裡讓自己覺得奇怪了--
從端則宮劃出來的這隻小船上的這個黑人,並不是姬忽。
而是一個男人。
一個年過半百、相貌清瘦的男子。
之所以不以“老者”二字形容,是因爲他年紀雖大,卻毫沒有蒼老之態,一頭銀長髮更是呈現出十二分的優雅,雙瞳明亮,風姿雋爽。在年輕時,必然是個絕世男子。
他是誰?
正當姜沉魚在心裡發出這個疑問時,昭尹出笑容,上前幾步,拱手竟然施了個大禮:“學生拜見老師。老師,您回來了?”
老師?
姜沉魚要竭力控制住自己,纔不至於跳起,裡每個地方都在沸騰、都在雀躍,都因這兩字而撥起,再難將息。
當世只有一個人有資格被昭尹稱爲老師,那就是--
差點爲他的老師,卻因爲曦禾夫人送聖旨出宮時被意外打斷,爾後行蹤飄忽遍尋不著的衰翁言睿。
言睿。
當世第一智者。
此人自小聰穎,博學好禮,十六歲時便當了宜國的丞相,看出宜國弱於耕種、先天不足,便提出擇地生財、修路拓界的決策。因此可以說,宜國的商業之所以如此繁興,此人功不可沒。
三十九歲那年突染惡疾,命不久矣,便辭去職,遍尋名醫,名醫沒找到,自己卻調理出了某個藥方,慢慢地吃好了。而他經此一劫後,大徹大悟,不再從政,而是四開學著書,攜弟子周遊列國。他的許多學生皆爲各國的高棟樑,但最廣爲人知的卻是最無能的那個--葉染。
曦禾夫人的生父。
一生庸碌,令髮妻上吊,還把自己的兒抵押給人販子,最後喝醉失足死掉的葉染。
因此,當姜沉魚知道眼前這人就是言睿時,腦海裡第一個反應就是--他既然來到了璧國的皇宮,爲什麼不第一個先看曦禾?反而先去的端則宮?難道說,他與姬忽也有私,比曦禾更親?還有,他爲什麼早不來遲不來偏偏在爲公子超度時來?在回城時公子說過此人已經失蹤了兩年,誰也找不著,這會兒居然就毫無預兆地冒了出來……
一連串的問題接二連三地浮起,眼見師徒兩人要敘舊,此地沒說話的分兒,更不可能爲解,便請了個安,躬退下。
首先要做的還是去寶華宮。也不知道曦禾好點兒了沒,剛纔出來那會兒,可哭得兇呢。真奇怪,這種梵樂連這個知音律的人都是首次聽聞,因此沒有第一時間反應過來與姬嬰有關,而瘋瘋癲癲的曦禾卻知道,所以才哭得那麼崩潰。
曦禾……和姬嬰之間……必定是有著一部分不爲外人所知的心靈相通的吧?
姜沉魚一邊木然地想著,一邊往寶華宮走,還沒走到宮門前,就見一人站在寶華宮的殿門口,靜靜地看著裡面的曦禾,晚風吹起那人的長髮和,縱然儀容依舊緻,卻難掩憔悴之態,不過十九芳齡的年紀,一眼看去,彷彿三十餘歲了一般。
“姐姐?”姜沉魚驚訝。
站在門前的姜畫月聞聲回頭,看見,什麼話也不說,轉就走。
姜沉魚連忙喚道:“姐姐……姐姐……”喚了幾聲,見不應,且越走越遠,一時心急,便厲聲道,“站住!”
姜畫月僵了一下,果然停住了,過了一會兒,回頭,目冰涼:“皇后娘娘有何吩咐?小妃洗耳恭聽。”
姜沉魚走到面前,端詳著眼前這張分明悉卻又陌生的臉,想起這個人不久之前還滿懷期待地度過十九歲的生日,以爲一切還不是太絕,在得知妹妹回宮的消息時還會想要去看看……而今,姐妹只有一步之隔,卻劍拔弩張,針鋒相對……
這一切,究竟是,爲什麼?
人類,明明是一種寬容的生,在自己幸福的時候,絕對不會想要去怨恨別人。
那麼,反過來,當人類開始怨恨的時候,是不是就說明,他們真的是太痛苦了?痛苦到要去傷害別人才能平衡?
一念至此,姜沉魚平靜下來,緩緩開口道:“姐姐難道真要在這擡頭不見低頭見的宮中,與我老死不相往來麼?就算是死囚在判刑時也要給個說法,要他走得心服口服、無牽無掛。而今沉魚自問什麼也沒有做錯,卻被姐姐如此對待,沉魚不甘心。”
姜畫月半是嘲諷半是淒涼地笑了起來:“不甘心?好一句不甘心。既然你把話攤開了說,那我也不藏著掖著--沉魚,這宮裡頭不止你一個不甘心的,也不止你一個什麼也沒做錯的……大家都認了,你,憑什麼不認?”
姜沉魚沒想到會這麼說,不一呆。
而姜畫月後面的話就說得更加肆無忌憚:“老實說我不知道你是怎麼做到的,去了一趟碧水山莊回來,一無建樹,二無子嗣的就讓皇上把皇后的桂冠指給了你--這一點,也是宮裡頭所有其他的妃子們都意想不到的。但是,比起妖主的曦禾,大家更願意讓你爲後--我也如此。不管怎麼說,你的出比曦禾好,品行嘛……見仁見智。大家都覺得這偌大的後宮在你的領導下,起碼能比在曦禾的領導下過得好。但是另一方面,你宮時間最短,資歷最淺,其他妃子們都來得比你早,因此心底裡不舒服,也是難免的。你既然要擔當璧國國母的頭銜,就要吞下失敗者們的嫉恨--這,是你一個贏家,該有的自覺。”
姜沉魚咀嚼著最後一句話,不由得有些癡了。
姜畫月看向的眼神裡充滿了悲哀,不知是爲,還是爲了自己:“沉魚,做人不能那麼貪心的,想要名利,又想要。你要當這個皇后,就註定了……咱們姐妹,再無意可言。”
姜沉魚咬著下脣,地握拳,聲音彷彿是從齒間出去的:“如果我不要這個皇后,姐姐就會原諒我嗎?”
姜畫月一怔。
姜沉魚仰起頭,眨也不眨地盯著,又重複了一遍:“回答我,是不是我不當皇后,我們就能和好如初?”
“你……”姜畫月被流出的認真所嚇倒,一時間不知該如何迴應,正在心裡掙扎時,卻見姜沉魚展開脣角,朝一笑。
很難描述那是怎樣的一種笑容:
仿若明的冰塊中間最先裂開的那道隙;
仿若一匹織壞的紗布裡最先離的那線;
仿若秋天枝頭第一片掉落的樹葉……
突兀而直接、悽楚卻剛烈。
姜畫月心頭重重一悸。
而這時,姜沉魚開口了,聲音輕,但字字堅毅:“我明白了……不過,我覺得姐姐說的這個遊戲規則不公平。既然贏家該有被輸家記恨的自覺,那麼輸家應該也有俯首稱臣的勇氣纔對,不是嗎?姜貴人,你見了哀家,爲何不下跪?不參拜?這,就是你所謂的自覺麼?”
“你!”
“如果你做不到對我下跪叩拜,那麼憑什麼我就不能對你的失禮,耿耿於懷?”姜沉魚說著眼圈一紅,委屈道,“我下面的話,姐姐信也好,不信也罷,但我終歸是要說的--就算整個姜家都在虧欠你,我姜沉魚,可沒有對不起你。所以,見到你,我就要與你說話;你不理我,我就纏著你;你罵我,我當做沒聽見;你關門,我讓人砸開;你裝睡,我就把你吵醒……”
姜畫月聽得又是氣惱又是好笑:“你還要不要臉了?”
“總而言之,你休想再把我推開!”姜沉魚說到這裡,忽地上前一把將抱住,地抱住,哽咽了起來,“姐姐!姐姐姐姐姐姐……姐姐……”
“你、你……”姜畫月推不,無奈地罵道,“居然還學會耍無賴了……”罵到一半,忍不住想笑,但笑容剛起,小腹一陣疼痛,頓時出聲。
姜沉魚連忙擡頭:“怎麼了?”
“疼……疼……”姜畫月捂住小腹,只覺疼痛的覺越來越厲害,五臟六腑都像是被什麼碾過一般,一時間,汗如雨下。
姜沉魚連忙爲搭脈,姜畫月痛得渾無力,只得將整個人都趴在了上,裡胡地道:“疼……妹妹,我疼……我怎麼了?我是不是要……死了?”
姜沉魚的目卻越來越明亮,臉上融合著極度震驚、不敢置信的扭曲表,最後高聲道:“來人!宣太醫!宣太醫--”
姜畫月沒能堅持到太醫趕到,就眼前一黑,徹底失去了知覺……
朦朧中,彷彿又回到了時代。
雖然沒什麼人知道,但在心深騙不過自己--時候的,是不開心的。
作爲相府千金,生來食無憂,原本沒什麼挫折磨難好去不開心。但家族一大,是非就多。雖然年,但天生敏的,還是意識到了很多潛藏在融融表象下的影。
那時候最喜歡的事就是跟孝爭寵。總覺得因爲他是兒子,自己是兒,所以母親更偏大哥。但有了妹妹後,又覺得母親好像也不是重男輕,起碼比起草包大哥,母親更喜歡自小聰穎的沉魚。
不過,也喜歡沉魚。
小時候的沉魚,實在是個讓人沒法不去喜歡的乖孩子。
記得九歲時,母親準備帶三個孩子去菩提臺參佛,不料臨出發的前一夜,自己卻突然染了風疾,高燒不退。
母親以跟菩薩約好了不能取消爲由咬咬牙,最後還是出發了。獨自一人躺在病牀上,睡得昏天黑地。迷迷糊糊中,依稀有人走到牀邊,替換掉敷在額頭的溼巾。原本以爲是丫環,但那人最後還了鞋子上牀,鑽到被子裡。
睜開眼睛,那人原來是沉魚。
沉魚見醒了,便衝燦爛一笑:“姐姐,大夫說你的燒退了,明天就能好啦。”
“你怎麼沒跟娘一起去菩提臺?”很吃驚,因爲,那是母親最重視的一趟出行,已經有個孩子因爲生病沒能去,怎麼會允許另一個孩子也不去?
沉魚將小小的腦袋往肩膀下窩了窩,笑嘻嘻地說:“我跟菩薩約好了,等姐姐的病好了再去拜。說行。所以我就留下來陪姐姐了。”說罷抱住,兩人枕著一個枕頭睡。
當時太過乏力,沒法再去質疑,因此沉魚這麼說,也便這麼聽了。後來才從孃那兒得知,沉魚怕一個人寂寞,所以怎麼也不肯走,還取來六爻對母親說:如果連得三爻俱是單,則是菩薩讓陪在家中。
最後銅板搖出來,果然三爻全是單。
於是沉魚就名正言順地留了下來。
事後追問沉魚,沉魚眨眼笑了笑,出那三枚銅板給看,竟然有一枚兩面都是字,而剩下兩枚全無字。也就是說,無論怎麼搖,都是單。
“你從哪兒弄來的這玩意兒?”
“從哥哥那裡拿的。哥哥爲了跟人賭錢,特地從外頭買的。”
“那他看見了怎麼不揭穿你?”
“他怕娘知道他賭錢,所以雖然看見了,也不會揭穿我的。”
“你……你連菩薩的事都敢作假……”挑無可挑,最後只能搬出這個理由來訓斥,不料沉魚聽了,卻是張開手臂將抱住,撒道:“可是姐姐的病是真的好了呀。而且後來我也跟姐姐一起去菩薩面前還願了呀。菩薩襟寬廣,不會跟我一個小丫頭計較的。”
那一年,沉魚六歲。
六歲,就會撒,會使詐,還特別會說話,讓人拿一點辦法也沒有。
也沒辦法。所以就只能跟著大人們一起慣著。忘記孝只欺負不欺負沉魚;忘記母親相比之下更疼沉魚……當時想,無論如何,爹爹是不偏心的。
不但不偏心,爹好像最不喜歡沉魚,對沉魚的要求最嚴格。
夫子安排下的作業,明明沉魚寫得最好,但父親還是會要求沉魚重寫。琴棋書畫裡,沉魚其實不彈琴,但父親命令每天都必須練一個時辰的琴,有時候沉魚彈著彈著,手指破了皮,忍不住哭,看著心疼,跑去求父親,父親卻冷酷地說了一句“時間長了就不會破了”。
那時候想,父親對沉魚真苛刻,沉魚真倒黴。
但現在回想起來,卻是有跡可循:那分明是在用一個栽培皇后的方式,在栽培沉魚啊……
也就是說,三個孩子裡,父親最的……也是沉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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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歲時,意識到自己喜歡跟在父親邊的畢師爺,他總是穿一繡著竹子花紋的淺藍長袍,眉心還有一顆人痣,一派仙風道骨的樣子,和其他人都顯得好不一樣。然而對的一腔小兒懷,卻總是裝作不知,最後甚至爲了避,辭遠行,臨走前,還把他的琴送給了沉魚……
自己那會兒多難過啊,難過得飯都吃不下。再隔半年,皇宮開始選秀,被定爲其中之一。母親連夜來勸,說那樣的命天生就是要做娘娘的。
好,反正畢師爺那兒是沒有希了,此生也不指能跟心上人白頭偕老什麼的了,那就挑個最富貴的夫婿來長臉,好所有人都豔羨、恭維。
於是就狠一狠心,進了宮。
也就是那晚,第一次見到了璧國的新帝--昭尹。
雖然一直知道皇上才比大半歲,但紅巾掀開,闖視線中的臉,竟然那般俊秀年輕,還是讓的心到了很大的震撼。
他對笑,眨眼都是趣。
他來拉的手,指尖都溢著溫。
一顆心,就此淪陷下去,再難自醒。
在畢師爺上所失去的一部分,好像在昭尹上獲得了補償,並且,遠比對畢師爺的更爲刻骨,更加銘心。
家人見嫉恨曦禾,只當是爲了爭位,殊不知,真正恨的是曦禾搶走了昭尹。自曦禾宮以來,昭尹的眼中便只有,惦的唸的都是。這讓,一個所謂的舊人,何以堪?
雖然早知後宮殘酷無長,雖然早知皇帝是不可能專屬一人的,但是昭尹於而言,從來就不是皇上,而是真正意義上的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男人啊。
若說曦禾的出現,是源於後宮的宿命,那麼雖然不甘心,也咬咬牙認了,誰能笑到最後,各憑本事。可是沉魚呢?爲什麼沉魚也會捲進來?了比曦禾更可怕的對手?與曦禾鬥,起碼家族會站在這邊,但與沉魚爭?父母哥哥會幫誰,答案一目瞭然……
老天真是殘忍,知道最怕什麼,就給送什麼,知道最想要什麼,就不給什麼……一次次的,讓傷心……
爲什麼?
爲什麼?
姜畫月所一心向往的,也不過是有個專一深的夫君,有個甜甜的家庭啊……
“姐姐?姐姐……”清靈的語音穿濃霧,傳來。
姜畫月緩緩睜開眼睛,視線起先是模糊的,只能看到一點燈火,搖搖晃晃,跟著,火中間一個人的臉龐逐漸清晰,看著,看定,嫣然而笑,笑容裡還帶著幾分塵埃落定的歡喜。溫而麗。
是沉魚……
是這個世界上,自己最在乎也最畏懼、最想疼惜又最想嫉妒的人……
夢裡那種酸的滋味還縈繞在心頭,姜畫月怔怔地著守在牀頭的姜沉魚,嚨像被什麼東西堵住了,說不出話。
而這時姜沉魚已撲過來一把扣住的肩膀,喜極而泣道:“姐姐!你有孕了!恭喜你,姐姐!你懷孕了!”
姜畫月大驚,大腦一片空白,過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聲道:“你……說什麼?”
“我說,姐姐,你有了孕,我特地找了江太醫來爲你檢查,證實無誤。”
姜沉魚後,江淮出列,躬跪拜道:“恭喜貴人,賀喜貴人,貴人確實懷有三個月的孕。”
姜畫月整個人都抖了起來,抓住妹妹的手,幾次張口想說話,但一句都說不出來。這個消息給的震撼實在太大,大到即使有太醫院提點的保證,依舊無法置信。
……明明、明明是……不能孕的啊……
以往的太醫那麼說的,江晚也那麼說……
怎麼、怎麼就會突然……突然又有了呢?
這、這、這……
“姐姐……”姜沉魚靠過來摟住,凝著的眼睛,輕輕道,“姐姐,這是天大的好消息不是麼?老天終於大發善心,把虧欠你的通通補償給了你。”
姜畫月終於忍不住,哇地哭了出來,反抱住姜沉魚,哽咽道:“妹妹!妹妹!我有了!我有孩子了!”
“恭喜你,姐姐。真的,恭喜你。”姜沉魚說到這裡,心百集。一方面固然是爲畫月高興,誰能想到,明明被那麼多大夫都說不孕質,在遍尋了那麼多奇方妙藥都不見效,已經對此不抱希的畫月,竟然就懷上了龍種?另一方面,則是對世事無常的嘲諷。
果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爹爹算計了那麼多,想讓爲皇后,但最終皇上之所以封爲後,卻是因爲和父親的決裂。
爹爹放棄了畫月,甚至畫月自己都放棄了自己,但老天卻沒有放棄,在最絕的時候,給了最大的一份補償……
人算,幾曾能鬥得過天?
但無論如何,這真的是近段時間以來最好的喜事。
太好了,姐姐。
真的……太好了……
姜沉魚的這份喜悅,在當晚去書房時依舊不減,看著埋首奏摺裡的昭尹,也越看越順眼:這個男人,在撇開帝王的尊貴份外,儀容也是一等一的出。眉長鬢,鼻方口正,配以尖尖的下,相貌頗爲緻。而他最好看的便是眼睛,瞳仁是暖洋洋的茶,總是含著水汪汪的笑意,睫又長又,一垂一揚間,說不出的人。
他和姐姐所生出來的孩子,不管像誰,都會很好看呢……
想到這裡,姜沉魚忍不住笑了。
而那笑意被昭尹的眼角餘捕捉到,便瞥了一眼:“什麼事,這樣?”
“皇上難道不高興?畫月……懷了龍種呢。”
昭尹扯開脣淡淡一笑:“高興。”
“皇上好敷衍。”
昭尹見姜沉魚難得一見地出小兒般不高興的表,不由得“撲哧”一聲笑了,這下子,眉也開了,眼也瞇了,算是真正地笑了:“真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監。要做父親的是朕,你卻比朕還要激。”
“當然激,我可是要做姨娘的。”
昭尹眼底閃過一線異,再一笑間,便多了幾分淡然:“做姨娘不好,你還是想想怎麼做好母后吧。”
姜沉魚一怔。皇上這話是什麼意思?
昭尹手中筆未停,一邊批著奏摺,一邊很平靜地說道:“你若真心喜歡那個孩子,那麼,等畫月生下來後過繼給你養,纔是對他最好的方式。”
姜沉魚覺得自己的心,就像巨石一樣,猝不及防地沉了下去。
皇上明明知道畫月非常想要個孩子,要是誰搶走的孩子,肯定會瘋掉的,爲何還要暗示自己將孩子搶過來?難道是覺得自己爲皇后沒有子嗣,名不正言不順?還是如他所言,真的是爲了孩子好?難道有人要害那個孩子?
一時間,心頭大,忍不住開口道:“皇上,臣妾不明白。”
昭尹又看了一眼,臉上出幾分憐惜之,朝招了招手。
姜沉魚連忙走上前。
今日穿的是一件淺的紗,有著長長的襬和袖子,被風一吹,就四下漾開,端得是風姿綽約,楚楚人。五也是一等一的麗,比起初進宮時長開了許多,就像一朵花,過了含苞待放的階段,正在嫣然綻放。
可那麼一仰頭,一擡眼,清澈的眼底,依舊是孩子般的純真。
果然……還是個孩子……
昭尹心中暗暗一嘆,出手了的頭髮,緩緩道:“朕的第一個孩子,是萬衆矚目的焦點,如果生下的是個男孩,按照我朝例律,他就是太子。可以說,是牽一髮而全的關鍵因素。所以,有很多人會期盼著他出世,而更多人會希他不要出世。在這些利益的牽扯之下,這個孩子就會變得很危險。”說到這裡,眼底泛開了幾分霾,冷冷道,“你以爲,朕的第一個孩子,是怎麼沒了的?”
他的第一個孩子?難道不是……啊!姜沉魚忽然想起來,昭尹曾經有過一個孩子,而且那個孩子,也是當著的面沒有了的。
那一日,進宮彈琴,曦禾夫人突然嘔,然後姬嬰帶著江晚宮,再然後,江晚宣佈曦禾流產,皇上震怒……
那是薛氏一族滅門的由始,因此事後很多人都說所謂的流產一說是皇上跟江晚串通對外的說辭,目的就是陷害薛茗。
可聽昭尹現在的意思,好像曦禾真的懷過一個孩子?而且還真的弄沒了?
姜沉魚怔怔地著昭尹,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而昭尹,擺明了不想就此事繼續深談,合上奏摺道:“時間到了,咱們進百言堂,聽聽從江都那邊探回來的消息吧。”
姜沉魚連忙應了一聲是,跟他一起進百言堂,其他七人已經到齊了,見他們進去,紛紛起叩拜。
昭尹帶著姜沉魚座,纔剛坐定,坐在末尾的紫人已開口彙報道:“經過七日七夜馬不停蹄地日夜兼程後,薛採與姜孝終於與九月十九的酉時一刻,抵達江都。”
一褐人奇道:“七天就到了?怎麼做到的?”
這點也正是姜沉魚和昭尹的疑問。此去江都雖不說千里迢迢,但也相隔甚遠,換了平時,走上一個月也不稀奇。而那兩人,是怎麼用七天時間就到了的?
紫人恭聲道:“是這樣的,薛採臨出發前,命人選了四匹最好的千里馬,又選了最輕巧的一輛馬車,車上一切用盡數拋卻,只用最的皮鋪上,備了一包乾糧若干清水,上了車倒頭就睡。再選兩名車伕,依次班各趕六個時辰。如此一日一夜後,抵達下一個城市,立刻另換四匹好馬、兩名車伕,繼續趕路。就這樣馬不停蹄地趕到了江都。”
姜沉魚心中不由嘖嘖讚歎。這番做法聽來容易,做起來卻非常辛苦,想想,七天七夜都要在極速奔馳的馬車上度過,了只能吃乾糧,還要嚴格控制飲食,避免如廁太多浪費時間,薛採倒也罷了,他本來就是個很能忍耐的小孩,就不知道他是如何讓哥哥也能跟著吃苦,乖乖睡到了江都的。
紫人彷彿看出的心思,下一句就道:“據說姜大人才睡了半天就忍耐不住,直喊腰疼。”
姜沉魚掩脣,對嘛,這纔是哥哥。
“所以,當他第二次喊疼的時候,薛採就把他給敲暈了。”紫人說到這裡,彷彿也有點想笑,卻又要生生忍住,因此表顯得有點稽,“就這樣,姜大人是一路暈著到江都的。”
昭尹瞥了姜沉魚一眼,笑道:“不管怎麼去的,到了就好。繼續往下說。”
“是。”紫人從懷中出一本手冊,打開念道,“酉時二刻,薛姜兩人洗了個澡,換了華貴裳,酉時三刻,兩人前往江都城主關東山的府邸赴宴,並點名要去玉江樓遊耍……”
姜沉魚話道:“玉江樓是?”
褐人代做了回答:“是當地著名的風月場所,因人衆多而著稱,與京都的紅袖樓,羅山的孔雀樓,並稱璧國三秀。”
昭尹啐了一口:“什麼三秀,璧國都淪落到要靠風月煙花撐場面的地步了麼?”
褐人忙道:“臣立刻擬旨頒令廢除此說法。”
“得了吧。這種東西,越越廣,還是隨著他們去吧。”昭尹挑了挑眉,“繼續。”
紫人道:“戌時,一行人抵達玉江樓,當地的名流也都紛紛到場,所有人都不明白這兩位欽差大臣葫蘆裡賣的什麼藥,一開始都很忐忑不安,不過酒至半酣,關東山上前試探口風,姜孝哈哈一笑道:‘這天要大旱娘要嫁人,都是沒法子的事嘛。皇上派我們兩人來,無非也是過個形式而已。放心吧,皇上早已準備好五百萬兩買糧賑災,我們先行,銀兩後至。咱們就在這兒等著接錢,到時候漂漂亮亮地開倉救民,城主你好解決難題,我哥兒倆也好回去差。’說罷,隨手打賞了送餐的一個小丫環百兩銀票。”
昭尹瞥了姜沉魚一眼:“你哥夠有錢的啊。”
姜沉魚抿脣笑道:“怎比得上皇上慷慨,一出手就是五百萬兩。”
兩人相對而視,俱都笑了起來。
國庫無銀,於他們而言,是心知肚明,但文武百,卻是不清楚的。姜孝和薛採此去賑災,其實兩手空空,一分錢沒有,但卻表現得信心十足,腰纏萬貫的樣子,擺明了是在設局。這種計策,姜孝是決計想不出來的。昭尹點頭輕輕一嘆:“薛採果然是個人啊……”
“衆人一聽這話,原本懸在半空的心全都放下了,開懷暢飲,相談甚歡。席間,薛採忽道:‘久聞江都富裕,今日一見,才知竟是富到了這等地步。’衆人不明所以,紛紛詢問,他便指著不遠看門的一條狗道:‘連畜生用來盛食的盤子,都這般名貴。’衆人覺得很奇怪,忙湊過去瞧,那狗用的乃是隻髒得都瞧不出花樣來的破盤子,哪裡名貴了?有人心存疑,便將那盤子洗乾淨了,還是個很普通的青瓷盆,看不出端倪。最後還是薛採上前,將盤子盛上水,放於燈下……”
紫人口齒伶俐,聲並茂,繪聲繪,仿若說書一般,令人深其境。因此,他這麼一停,在場立刻有人發出了疑問:“發生什麼了?”
“說也奇怪,那盤子原本是青的,但裝了水再被燈一映,竟多出了朵牡丹,水紋流,那牡丹也就跟著變,宛若綻放一般。衆人見此異景,無不咋舌,再找玉江樓的小廝來問,他也不知道自己給狗盛食的盤子,竟然那般神奇。而更令人驚奇的卻是薛採,他遠遠地看上一眼,就辨識出那盤子珍貴,此等眼力,無不令在場衆人心服口服。”
昭尹嘿嘿一笑:“眼力嘛……多是有點的,但做戲的本事,更是一等一的彩。”
紫人跪下拜服道:“皇上聖明。”
“行了行了,這些恭維話就省省吧。快說說,薛採是怎樣設計騙的那些達貴人們的。”
紫人訕笑幾聲,清清嗓子正道:“那出大戲,薛採可不止演了一晚上,而是整整三天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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