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公子果然不愧是燕王賜的冰璃公子，見識就是跟平常人不一樣。”

“是啊是啊，當年公子六歲壽誕時，小人有幸收得一張帖子，還前去貴府拜訪過，不知公子是否還有印象……”

薛採聽著這些真真假假的恭維，只是淡淡一笑，忽然轉向鄰桌陪著姜孝飲酒的人道：“這位姑娘好漂亮的鐲子……”

這句話令得在場所有人的目全轉到了人上。人到這般矚目，越發高興，嫣然道：“小公子好眼力。這鐲子……”說著目在關東山臉上轉了一圈，掩脣一笑，“這可是傳家寶，據說是真正的冰花芙蓉玉，價值傾城呢。”

薛採道：“可否借在下一觀？”

人倒也痛快，欣然將鐲子下遞給薛採。

薛採拿起來仔細端詳了一番，遞還給，臉上的表有些古怪。人不問道：“小公子爲何這副表？是這鐲子有什麼不對嗎？”

薛採輕嘆道：“所謂的傳家寶，貴在心意。有心就好，又何必在意其真正的價值。”

其實他不說還好，這麼一說，人自不肯就此放過，追問道：“公子有話但請直言，這鐲子難道不是冰花芙蓉玉麼？”

薛採沉聲道：“衆所周知，此玉是因楊貴妃而得名，當年唐明皇送給楊氏的定信就是此玉，貴妃小名芙蓉，又因它的紋理宛若碎冰一般，所以，後人取名爲冰花芙蓉。由於其非常罕有，是紫的，又形於泉眼部分，長期佩戴，可白養，所以異常珍貴。”

衆人連連點頭。

“也因此，造假者衆，工藝巧者，甚至可以以假真。”

“公子的意思是我這個是假的？”

“是否真假，一辨便知……”薛採說著，環視四周，朝另一位人道，“可否將你的鐲子也借給在下一用？”

那人連忙摘下鐲子遞給他，的乃是一白玉鐲子。兩隻鐲子疊在一起，白二煞是好看。薛採將鐲子疊好後，開始扭，片刻之後，將兩隻鐲子一起遞給第一個人：“聞聞看。”

第一個人輕嗅了一下，驚呼道：“這是什麼味道？”

“人造石的味道。”薛採解釋道，“從你的鐲子上發出的，這就說明，的鐲子是真的，而你的，是假的。”

人頓時花容失，轉頭看向關東山，關東山連忙別過頭去假裝與別人說話。人又氣又怒，當即將那鐲子一摔，哭著跑了。

滿堂鬨笑。

而在場衆人的態度立刻變得不一樣起來。雖然薛採和姜孝同是此次出使江都的欽差，但那些達貴人們，主要結的對象還是姜孝，面對薛採時，總有幾分難言的尷尬。

薛族已亡，薛家人可以說如今就只剩下了兩個--冷宮裡的廢后薛茗，和這個雖有欽差之實卻仍是奴籍的薛採。衆人不敢太與他親近，也是人之常。

但他了這麼一手，大家心中歎服，再也顧忌不了許多，紛紛上前表達仰慕之，並邀請他去家中做客。

薛採來者不拒，通通答應了。

當夜，他與姜孝留宿城主府邸，順便參觀了一下關東山的書房，當關東山向他展示這些年所蒐羅的書畫時，他只是微笑不語，並未發表任何看法。

第二日，去諸位名流家中做客也是。

第三日還如此。

其實大家請他，除了結拉攏以外，還有個目的就是用他那雙慧眼鑑定下自家的珍寶。可他看歸看，卻不發表任何看法，著實令人鬱悶。最後還是關東山最先按捺不住，問道：“我家的字畫就那麼不公子的眼睛麼？爲何公子不肯點評一番呢？”

薛採悠然一笑道：“關大人爲何喜歡字畫？”

“爲何喜歡？這個……就是喜歡啊……”

薛採又道：“關大人爲了這些字畫，花了不錢吧？”

“這個當然，你可不知，這些字畫比金銀珠寶什麼的還要貴呢……”說到這裡，關東山忽然想起對方的份，忙解釋道，“不過我這些，都是託了關係弄到手的，所以還是很便宜的，很便宜的，嘿嘿……”

“有沒有十萬兩？”

“沒有！絕對沒有！”關東山把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

“關城主可知這一卷《列傳仁智圖》，若是顧愷之真跡，便起碼要在五萬兩以上？更別提黑市有競價者擡價後的價格。”

關東山聽得雙眼放：“是麼是麼？那看來我果然是賺到了，才花了三萬兩銀子便到手了呢。”

薛採垂首，揚睫，一笑：“所以，這必然是假的了。”

關東山原本興的表頓時變了錯愕：“什麼？等等，薛公子，爲、爲什麼這麼肯定就是假的？”

“因爲很不幸，據我所知有一個人也非常喜字畫，且他的財勢遠在大人之上。這個《列傳仁智圖》，他在三年前便開出了十萬兩的天價收購。如果你是這畫原來的主人，且有意將它出售，你會不會放著十萬的買賣不要，三萬賣給別人呢？”

關東山聲道：“但、但我跟那人是有的！”

薛採冷笑。

“薛、薛、薛公子？”

薛採轉著窗外天邊的雲朵，幽幽道：“想當年，家父也以爲自己跟很多人都有，要什麼東西，吩咐下去，響應者衆，人人趨之若鶩。但他出事時，一個敢於站出來幫忙的都沒有，……關城主，你浸場這麼多年，居然還會相信‘’二字？”

關東山被說得一張老臉一陣紅一陣白，極爲尷尬，但仍不死心道：“憑價格，不能推斷它就一定是假的吧？”

薛採回，接過《列傳仁智圖》，翻開道：“城主請看，我們都知道此圖是據《列傳》的第三卷《仁智傳》所繪，每節畫後錄其頌語，註明所繪人，一共收集了十五個。”

“沒錯，是十五個呀。”

“錯就錯在了這裡。”薛採輕嘆道，“事實上，久經戰火禍及，此畫除了《楚武鄧曼》、《許穆夫人》、《曹僖氏妻》、《孫叔敖母》、《晉伯宗妻》、《靈公夫人》、《晉羊叔姬》七個還得以保存完整，其他已經丟失。而城主收藏的這個，卻完完全全毫無缺失。這，就是最大的。”

關東山面如土，被打擊得不輕，最後小小聲道：“這麼說，難道下的其他那些字畫也都是假的？”

“雖不全是，但也差不多了。”薛採仰起頭，神淡然，似嘲諷似慨又似一種居高臨下的寂寞如雪，“這世上，又哪裡來那麼多珍寶好供人分刮收藏呢？絕大部分不過是附庸風雅罷了。”

最後那句附庸風雅深深刺激到了關東山，他拿起字畫就要撕，最後還是薛採勸住了他，薛採說的是：“這些雖是贗品，但仿得也算不錯了。城主若是不甘心，我倒有個辦法可以變廢爲寶。”

“哦？怎麼個變廢爲寶法？”

薛採神一笑：“明天我和姜大人準備在玉江樓回請各位，還請城主不吝臨。別忘了帶著你的這些字畫來。”

就這樣，兩位欽差到了江都，頭三天，除了吃喝玩樂，啥也沒幹。而第四天，依舊是吃吃喝喝，不過比平時多了一項玩樂，那就是--籌款賑災。

酒至半酣，薛採示意關東山將字畫取了出來，朗聲道：“諸位，國難當頭，吾等臣子也應爲皇上獻一份力纔對。自江都大旱，關城主一直夜不能寐，憂心忡忡，思謀解決之方。但正如姜大人所言，天要大旱娘要嫁人，這老天爺不肯下雨，咱們凡人有啥辦法？”

姜孝聽聞連薛採都要引用他的話，不大是得意，連連點頭。而在席衆人不明白薛採葫蘆裡賣的究竟是什麼藥，全都靜靜地觀著。

薛採一番場面話後，很快切正題道：“因此，昨夜關城主來找我，表示願意將他這些年的收藏所得全部捐出，摺合現錢銀兩，捐助此次災旱，爲國分憂，爲民解禍……”

關東山聽得眼珠子都瞪了出來，連忙去扯薛採的袖，但薛採說了句“安毋躁”就沒再理他，而是將那幅《列傳仁智圖》最先取了出來，高聲道：“這幅《列傳仁智圖》，經我鑑定，乃是顧愷之的真跡，價值十萬兩。但城主厚道，願意賤賣，只收八萬兩即可。有要的嗎？”

關東山聽到這裡，也算明白了。原來薛採所謂的變廢爲寶，就是把贗品當正品出售啊。也好，摺合錢後接著買，不信他就那麼倒黴，一輩子都遇上假貨。只不過……在座各位也不是吃素的，哪會輕易就買？果然，好一段時間過去，四下依舊靜悄悄的，無人競價，更無人出聲。

薛採想了想，轉向姜孝道：“姜大人，大家靦腆，都不願先開這個口，你可要支援一下啊。”

姜孝哈哈一笑，大手一揮：“好。收了。這卷畫我買了。”

此言一出，四下譁然。

雖說姜孝是右相的公子，又高居羽林軍騎都尉一職，但一出手就是八萬，還是著實嚇人。姜孝笑道：“爲國效力，匹夫有責。再說了，只要江都這事解決了，皇上一高興，一通打賞下來，不就都回來了麼？來人啊，去點八萬的銀票來給關大人。”

他後的小廝應了一聲，正要離開，一聲音忽自廳外傳來道：“我出十萬兩。”

聲音清越明朗，宛若四月的風、晨曦的、萬家的燈火，旭暖而宜人。

衆人順著聲音轉頭去，見一個年輕公子帶著兩個侍從施施然地從廳外走了進來。樓燈璀璨，卻不及他笑容明；大堂人衆多，卻不及他眸妖嬈……在場有認識他的，頓時驚得站了起來：“宜、宜、宜王陛下！”

原來這位公子不是別人，正是宜王赫奕。

薛採趁衆人的注意力全在赫奕上，低聲音轉頭對關東山道：“我昨日說的那個一直開價十萬兩的買主，就是他。”

關東山激道：“公子妙招，竟連他也給請來了。”

而赫奕揮手朝衆人一一打了招呼，目落到薛採臉上時，意味深長地笑了笑：“程國一別，沒想到這麼快我們就又見面了。”

薛採行禮道：“恭請陛下金安。”

“行了，這些繁文縟節就免了吧。我今兒可是來做買賣的，你們就以經商之禮待我即可。”赫奕說罷，手臂一揚，將那捲《列傳仁智圖》接了過去，細細打量。

關東山的一顆心都提到嗓子眼了，撲撲直跳，生怕被他看出是贗品。

但赫奕最後了邊角上磨損的地方，嘆道：“千年前的東西了，還能保存得如此之好，不錯，真不錯……”

關東山這才放下心去，乾笑幾聲道：“下別的本事沒有，就是珍這些書畫，專門請了兩個工匠打理，時不時就拿出來掛掛。”

“關城主果然是行家。”赫奕說著明眸一轉，“姜大人，您還要跟價嗎？”

姜孝著下嘿嘿笑道：“下再財大氣，也不敢跟宜王陛下相比啊。原本出價就是爲了博個彩頭，老實說，其實我大老一個，對這些字啊畫啊的，一看就頭痛呢。”

此話一出，衆人都笑了起來，樓裡的氣氛頓時變得其樂融融。

“如此，那在下可就承讓了。”赫奕命侍從擡了個箱子上來，打開箱子，滿滿一箱的銀票，看得在場衆人的眼睛都直了。

薛採道：“看來此次籌款賑災，陛下是做了十足的準備而來啊。”

赫奕凝眸一笑：“別的也就罷了，但有一樣東西，我勢在必得。”

衆人一聽，無不興趣，究竟是什麼寶貝，竟令得這個商場出了名的鬼靈不遠千里跑到這裡來買？

關東山不問道：“什麼東西？”他也很想知道究竟是自己收藏的哪幅字畫，讓這宜王如此垂涎？

赫奕垂下眼睛，有一瞬間的深沉，復又揚起，依舊是神采奕奕淺笑的模樣：“我要姬忽的《國天香賦》手稿。”

大廳裡頓時一片譁然，久久難以平息。

衆所周知，姬忽是璧國第一才，而之所以如此有名，就是與《國天香賦》有關。據說當年姬忽寫完此賦，被當時還是皇子的昭尹看見，驚爲天人，立刻打馬前往姬府求婚。幾番周折，最終抱得人歸。

一首詩賦引出了一位皇妃，也最終就了一位帝王的霸業。千百年來，哪還能有第二篇文章比它更加風？

但此賦雖然盛名，姬忽畢竟是個活人。活人的東西，總不會太值錢。因此衆人聽說赫奕竟是爲了姬忽的手稿而來時，心中多多有點兒失。

赫奕目一掃，將衆人的微妙表盡數看在了眼底，嘿嘿一笑道：“當然，若有別的好，也一併收了。”

他沒有食言，其後薛採所拍出的四幅書法，三卷古畫，全被赫奕一氣買下，總金額高達三十七萬。大廳的氣氛至此，達到了最高。

薛採道：“今日到此爲止，明日繼續。宜王陛下沒能買到《國天香賦》，真是對不住了。”

赫奕擺了擺手道：“好東西總要留到最後，這個道理我是知道的。無妨，我明兒還來。”

就這樣，宴席散場，衆人各自離去。薛採剛回到府中，關東山便請他進了書房，把門一關，撲地就拜道：“活財神，你可真是我的財神爺啊！”

薛採笑罵：“虧你還是三品大，竟然跪拜一個奴才，被人看見了什麼樣子？”

關東山覥著臉上前抱住他的道：“不不，我就要拜，我就要拜。薛公子啊，早就聽說你的神之名了，連燕王那樣的人都被你哄得是服服帖帖，今兒又讓我大賺一筆，我可怎麼謝你纔好哦？”

薛採踢了他一腳，正道：“閒話說，你想不想賺大錢？”

“這還不夠大啊？”關東山咋舌。

“瞧你這沒出息的樣子，果然是邊塞小城待久了……”

關東山忙賠笑道：“是是是，小人一輩子除了科考那年進過一次京城，就一直在窮山裡待著……薛公子倒是說說，如何賺大錢？”

“宜王今天的樣子你也看到了，他對《國天香賦》是勢在必得。”

“可咱們沒有《國天香賦》啊。”

薛採詭異一笑：“他若說要《神賦》自然沒有，但《國天香賦》的主人可還活著，抄一抄，也不過只是半個時辰的事吧……”

關東山的眼睛亮了起來，一拍大道：“對啊！咱們要是弄到了《國天香賦》的手稿，再轉賣給宜王……”

“那價兒，還不是任你隨便開麼？”

關東山瞇著眼笑了半天，卻突又把臉一皺，宛如花般的萎了：“可是，怎麼才能弄到《國天香賦》的手稿呢？”

薛採反問道：“你覺得呢？”

關東山想了想，沉道：“要說能跟那位姬貴嬪扯得上點兒關係的，恐怕咱們之中也只有姜大人了。他的妹子馬上就要封后了，若是開口管姬貴嬪要，姬貴嬪一定不敢不給……”

薛採對此不置可否。

“好，那小的就先去找姜大人試試。”關東山說著，匆匆地去了。

到了姜孝那裡，自然是拍著脯一百個沒問題，不過呢，話題一轉，姜孝開始慨京難做，在天子眼皮底下撈點兒油水如何如何難，可不比這邊天高皇帝遠的想怎麼樣就怎麼樣，連區區字畫一天都能賣出三十七萬兩的天價，真是有錢啊有錢……如此自怨自艾了一番後，關東山會意地塞了個紅包過去，笑道：“一切就有勞姜大人了。”

姜孝掂了掂紅包的重量，又開始訴說姬貴嬪是如何如何的眼中無人，向來不與外界接，若非自己妹妹份特殊，恐怕還差使不，只不過要妹妹放下份管一個妃子討東西，真是難爲了如何如何。

關東山連忙又塞了一個紅包過去：“姜大人如果能幫小人這個忙，事之後，另有厚謝。”

姜孝這才起，揹著手在屋子裡轉了幾圈，很嚴肅地出了三手指：“一口價，三百萬兩。”

嚇得關東山撲通一下坐到了地上：“啥？三、三、三百萬兩？”後半句話沒出口，但在心裡已經罵上了：你搶啊！

姜孝悠悠然地坐下，蹺著二郎，邊喝茶邊道：“關大人嫌貴，我也能理解。三百萬兩，都夠買幾千畝良田，蓋一片屋子，僱一堆下人，過上食無憂的土財主生涯了。不過呢，大人你也說過，待價而沽，什麼東西都要賣給識貨的人才矜貴。現在有宜王要買那《國天香賦》，我大可以自己去宮裡求了賣給他，幹嗎非要讓你夾在其中賺一票呢？”

關東山雙目圓瞪，剛要說話。姜孝又道：“不過嘛，有錢大家賺，也不能全把財路給堵死了對吧？這樣吧，我再讓兩，一口價，二百四十萬兩。大人也不要覺得自己虧了，先去打聽打聽宜王的底價是多，再看看這二百四十萬兩，是值還是不值得。退一萬步說，朝廷撥的款就要下來了，等銀子送到了，該怎麼買米，買多米，還不是關大人你一句話的事？呵呵呵呵……”

關東山一邊恭恭敬敬地退出客舍，一邊在心裡頭把姜孝的祖宗十八代都問候了個遍。想到這麼大筆錢要拱手讓人，心裡頭就一千一萬個不捨，可要他放棄這麼大塊，又不甘心。沒辦法，只好派人去赫奕那兒打聽了一下底價，再去找薛採時，激得話都快說不出來了：“薛公子！我的財神爺啊……”

眼看他又要往薛採上撲，薛採連忙一個閃避躲了開去，皺眉道：“有話好好說，來這套噁心人！”

關東山訕笑幾聲，收了手道：“薛公子，好消息啊，天大的好消息啊！”

薛採連眼皮也沒擡一下，懶洋洋道：“姜大人答應幫你弄《國天香賦》了？”

“那倒不是，不過也是早晚的事。是這樣的，小人剛纔派了個人去探赫奕的口風，不曾想赫奕他，居然肯出五百萬兩買那《國天香賦》！五百萬兩啊！薛公子，你說他是不是瘋了？”

薛採幽幽一笑：“心裡頭有了執念，就陷了魔障唄。一樣東西久了，自然也就稀罕了。”

“哦？宜王他就那麼想要《國天香賦》？”

薛採將手中的書一放，勾了勾手指。關東山乖乖地湊上前。

“我且問你，赫奕今年幾歲了？”

“他和燕王一樣，今年都是二十三歲呀。”

“那麼他親了沒有呢？”

“這個……沒聽說啊。”

“他有沒有妃子呢？”

“這個……也沒聽說啊……”

“他爲宜國的皇帝，竟然這麼大把年紀了還沒大婚，你可知是爲什麼？”

“那個……有暗疾？”

薛採對著他的額頭彈了一記，啐道：“這種話也是可以說的？我給你提個醒--拜倒在《國天香賦》下的，可不止咱們皇帝一人啊……”

關東山恍然大悟：“噢！哦哦哦哦！原來如此！”

“明白了？”

“明白了明白了！想不到，宜王他還是個癡種啊……”關東山說到這裡，倒是替赫奕可憐了，“做皇帝的也沒想像中好啊，也有得不到的東西啊，真難爲宜王他苦苦相思了這麼多年，這麼說起來還是咱們皇上命好，一個姬忽，一個曦禾，都被他娶進宮了。聽說最近要冊封的那位姜皇后，也是一等一的大人……”

薛採垂下眼睫，著地面出了一會兒神，再擡起頭時，表冷淡道：“我累了。”

“哦哦，是是，的確時候不早了，打攪薛公子了，下這就告退，安寢。安寢……”關東山一邊說著一邊退了出去。

待房門“吱呀”一聲關上了，薛採眼中這才出厭惡之，看著自己剛纔被關東山拉扯過的袖，立刻下來扔到了地上。

原本沒有第二人的房間裡，忽然響起了第二人的笑聲：“我查過了，這個關東山沒有*癖，你又何必對他的如此介懷？”

“一方父母，竟然如此齷齪卑鄙愚昧無能，每一條都夠他去死一百次了！”

紗簾了一下，朱龍出現在燈下，看著薛採的眼底，有著淡淡的唏噓：“場向來如此，你從小見的難道還麼？”

薛採著地上的服，脾氣發過了，就平靜下來了：“小時候不懂，只覺得那些員們都不過是裝飾用的人背景，偌大的宮廷讓我一人出盡風頭。現在才知他們對著皇帝和職位比他們高的是一個樣子，對著百姓下人又是另一個樣子。如果說對著皇上的那一面表現出的不過是平庸拍馬和乏善可陳，那麼對著百姓的一面，就是真真正正的醜陋骯髒了。”

朱龍靜靜地著他，久久，才說道：“在上位者，一般是看不到這一面的。你只有走下來了，纔看得見。所以，主人，其實，你還是幸運的。”

薛採眉頭一蹙，繼而舒展開來，轉移話題道：“我代你辦的事都辦好了嗎？”

“幸不辱命。”

“嗯……這是我接手白澤以來的第一場仗，我一定要……贏給他看。”

朱龍的目閃爍了幾下，低聲道：“公子在天上看見了，一定會很欣的。”

薛採想起一事，問道：“他下葬了嗎？”

“後天未時，五松山。”

薛採的眼神，一下子寂寥了起來。

而當薛採與朱龍在臥室中談論此事的時候，關於江都第四日所發生的事還沒有回饋到帝都，因此，在聽紫人說了前三日的狀況後，昭尹便宣佈散了。

姜沉魚退出百言堂時，昭尹忽然住：“沉魚，你……替朕走一趟吧。”

“是。去哪兒？”

昭尹沉默片刻，才道：“淇奧侯府。”

姜沉魚吃了一驚。

昭尹解釋道：“淇奧侯定於後天未時下葬，我已請了言睿全程主持。但你也知道，姬嬰他……只剩下了一個頭顱……所以，我要你明日去一趟淇奧侯府，看看有什麼可以跟他一起下葬的東西，多放一些，好讓他此去天上，不要太過寂寞。”

姜沉魚還沒說話，昭尹又道：“這事本該姬忽去做，但自從得知弟弟的噩耗後就病倒了。而姬氏一族的宗家，也沒有更親的了。其他人去我也不放心，所以，沉魚……”

他的話沒有說完，姜沉魚已屈膝跪倒在地，斬釘截鐵道：“臣妾願往！”

昭尹停下來，凝視著，過得片刻，將手緩緩搭在了的肩頭。

姜沉魚擡起頭，眼圈溼紅，聲近哽咽：“謝、謝謝……皇上。”

這一刻，不管昭尹最初的用意是什麼，是想試探還是因爲對姬嬰心懷疚真的想爲他做些什麼，但因爲他選了自己去爲姬嬰做這件事，姜沉魚就決定要恩。

實在是……太喜歡這個機會了。

喜歡到，不自地在帝王跟前哭泣。

昭尹沒有責怪，茶的眼瞳裡，影深幽，令人無法看清楚他的表，但他搭在姜沉魚肩膀上的手，輕輕地拍了拍，用他獨有的方式表達了溫。

無論他和姜沉魚之間，存在著怎樣的差異，格多不相同，在這一刻，有一種緒是相同的。

那就是--悲傷。

姜沉魚第二天在聽完早朝後，回到瑤殿匆匆更換了套白，披上黑的斗篷就出了宮。馬車行了一個時辰後，抵達淇奧侯府。

天霾，雲厚無雨，得整個世界都覆上了一層青灰。

自車窗看著悉的建築由遠而近，一顆心，如滾在盤子上的珍珠，久久不能平靜。

淇奧侯府--當然不是第一次來。

在宮前，曾來過一次。那一次，向姬嬰要了一份禮，而那份禮至今還留在的耳朵上。

姜沉魚忍不住擡手了自己的左耳，明明早已癒合的傷口，卻彷彿再次疼痛了起來，疼痛過後，則是久久的空虛。

那個人，怎麼會突然……就不在了呢？

那個人，明明替穿過耳，在被殺手追殺時救過，他拉著的手去跟赫奕他們討價還價，他的溫似乎從來沒有消退過，依舊殘留在的裡……

可是那個人，怎麼就，突然不在了呢？

太監放下墊腳石，姜沉魚推門而出，仰著侯府，門口掛著兩盞白燈籠，被風一吹，搖搖晃晃，顯得說不出的淒涼。

一個年約六旬的老婦人腳步蹣跚地來開門，自稱是侯府的管家，接下去便由這位崔姓的婦人領著進去。

先去的祠堂。

祠堂位於府邸的正北方，並不像尋常人家的祠堂那麼暗偏僻，上百支蠟燭擺放得整整齊齊，映照著羅列如林的牌位，顯得莊嚴肅穆。

這裡，就是姬家的祠堂……每個牌位上的名字，都曾顯赫一時。令姜沉魚有些意外的是，主人的牌位也有，分別放在各代當家之主旁邊。

也就是說，如果當年與姬嬰的姻緣未斷的話，這裡，本也有的一席之地的……而此刻，最末端的牌位是空的，還沒有往上填字，姜沉魚忍不住擡起手了，應著細膩的紋理自指尖過，忽然就哭了。

斷斷續續的、抑著的哽咽聲，不控制地自嚨裡冒出來。一邊想著這可怎麼辦呢自己竟然如此失態，一邊卻任憑眼淚繼續嘩啦啦地流下來。

一旁的崔氏婦人很識趣地沒有勸阻，只是說了句：“我帶你去公子的書房吧。”就把從那個悲傷的地方領了出去。

姜沉魚用手帕乾眼淚，這才得以好好觀察一下姬嬰的住。

這裡……是姬嬰的家。

是最最的那個男子的家……

還是第一次，能有這樣的機會好好瀏覽，走過他曾經走過無數次的鵝卵石小徑，他曾經過的欄桿，偶爾吹過角的風，曾經也這樣吹過他的長袍……一想到這些，姜沉魚的心就地融化了，滿是溫。

公子小時候肯定在這棵樹下看過書，也曾在那個石桌旁用過點心，修長的竹枝鬱鬱蔥蔥，素潔的屋舍極盡雅緻，這裡的一石一木，看在眼裡，都是如此稱心。

就像那個所喜歡的人一樣，渾上下從頭到腳無不好。

不多會兒，一行人等來到一座小小院落前，裡面三間瓦房，依竹而建，門窗也全都雕琢竹子的模樣，與竹林幾乎融爲一。門上一塊琉璃匾額，用綠漆填塗著“有所思”三個文大字，字跡蒼勁文秀，極功底。姜沉魚心知--這，便是姬嬰的書房了。

崔氏推開房門，先進去將裡面的香點上，這才轉道：“娘娘請。”

姜沉魚慢慢地踏進門檻，一悉的佛手柑香味撲面而至，首先映眼中的，是書。

與牆壁等高的竹架上，整整齊齊地擺放著上千本書，每隔一層都掛著塊小小竹片，上面寫著分類。書架旁邊是尺許高的螭首古鼎，此刻鼎焚了香，白煙自鏤空的花紋中嫋嫋升起，令得眼前的一切看上去好不真實，恍如夢中。

……真的到了姬嬰的書房麼？

還是，因爲實在太過想念，所以老天可憐，賜這樣一個夢？

姜沉魚不由自主地走過去，了古鼎下面的榻，被褥冰涼，是了，那個人，已經很久都沒有回來了……不，那個人，永遠都不能回來了……

昭尹的話於此刻迴響在耳邊，一字一句，越發淒涼：“你也知道，姬嬰他……只剩下了一個頭顱……所以，我要你去一趟淇奧侯府，看看有什麼可以跟他一起下葬的東西，多放一些，好讓他此去天上，不要太過寂寞……”

有什麼東西可以讓公子帶走呢？這香必定是要帶的吧……

崔氏在一旁幽幽道：“公子小時候除了先天的心疾之外，還有哮。於是大夫就給他開了佛手柑這種藥，隨攜帶，後來就慢慢地好了。結果傳到了外頭，很多王孫公子們都爭相效仿，弄得一時間京都香貴。哎……”

姜沉魚走到書案前，旁邊立著個半人高的花瓶，瓶裡沒有花，而是放了許多卷軸。順手拿出一卷，打開來，裡面是一幅畫。

姜沉魚“啊”了一聲，持畫的手，頓時抖了起來。

那是一幅碧荷圖。

但確切來說，並不是一幅“畫”。

因爲，它是粘上去的。

也就是說，畫的主人剪了真正的荷花和荷葉，並將它們粘在畫紙上，再用一種獨特的方法去空氣，令它們保持著活著時的豔。

而姜沉魚之所以抖，是因爲這樣的畫，不是第一次見到。就在幾天前，還在寶華宮陪另一個人玩過。那個人的名字--曦禾。

崔氏平靜無波的聲音又輕輕地響了起來，彷彿是在懷念，又彷彿只是在陳述而已：“公子從小對畫畫最是頭疼，爲此沒被老侯爺教訓。後來，有人教他這樣作畫，他便學會了，用這個去應付老師。夫子看後一笑，自那之後就再也沒讓他畫畫了。反倒是公子自己，時不時還會剪粘一番。這一幅是他去程國前做的。那時候的荷花還剛冒出一個角，公子說先做一半，剩下的等他回來再做。但誰知……他這一走，就再也沒回來……”

姜沉魚慢慢地將畫卷起來，遞給後的宮人。這幅未完的新荷圖，也陪著公子一起上路吧……

書房的牆上，還掛著一把弓，異常緻小巧，通常是孩或子用的。

崔氏道：“這是薛採的弓。”

姜沉魚稍稍驚訝了一下。

崔氏解釋道：“這是薛採當年前揚名的寶弓，他就是用這把弓死了一隻老虎。薛家被抄後，此弓幾經周折進了當鋪，公子正好路過，就買回來了。後來薛採被送到姬家爲奴時，公子對他說，什麼時候他做好心理準備了，能放得下過去的一切了，就把這弓還給他。”

姜沉魚忍不住手了弓，後的宮人問道：“要收嗎？”

收，就意味著給公子陪葬。

姜沉魚搖了搖頭，這把弓，還是留待薛採親自取回吧。

這是公子的希。

也是的希。

接下去的半個時辰姜沉魚又翻查了遍書房，沒再找到更多東西。雖然屋的陳設都很講究，但並無出挑之，古董珍寶更是一件也沒有。崔氏見找不出更多有意義的東西出來，便提議道：“咱們再去臥室看看吧。”

此言正合姜沉魚的心意，當即隨去了姬嬰的臥室。臥室距離書房很近，就在書房後方隔了一道曲廊的主屋。這樣的設計自然是方便姬嬰休息與辦公。臥室與書房相比，了那些書，多了一張牀，牀頭還有個櫃，崔氏上前打開，裡面是疊得整整齊齊的一箱白。

姜沉魚取過一件，抖開，白澤圖案映眼簾，回想起那人生前的風采，不由得有些癡了。

崔氏在一旁道：“世人都道公子喜白，其實公子並不喜歡白，嫌它易髒難洗。但是老侯爺生前代，既然先帝以白澤圖騰賜予姬家，就是姬家的榮耀，要時時刻刻都記著這榮耀，不能忘懷。公子無奈，只好定製了一批一模一樣的裳，期間爲他繡的繡娘集病倒，延誤了整整三個月才，結果流傳出去，就不知怎的變了‘淇奧侯一件服就要耗費巨資繡上三個月’那樣的傳聞……”說到這裡，忽然巍巍地跪了下去。

姜沉魚嚇了一跳，連忙手攙扶：“老管家這是做什麼？快起來！”

“娘娘，老奴有一事相求，還請娘娘答應。”

“你先起來，有事好說。”

崔氏搖頭，雙都直打哆嗦了，仍不肯站起來，一邊流淚一邊沉聲道：“老奴知道最近外頭有些不好的謠言，都是在詆譭我們家公子的。所謂樹倒猢猻散，牆倒衆人推，我家公子生前也得罪了不人，現在他死了，那些人就開始來落井下石……這些都沒什麼。但是，老奴不甘心，不甘心我清清白白日月可鑑的公子，被人家這樣冤枉。正巧今日裡娘娘替皇上來爲公子收拾，老奴就讓娘娘看看，我家公子他生前究竟過的是什麼樣的日子，究竟有沒有像外頭說的那樣貪污賄！我想，這也是皇上不派別個，單單派娘娘前來的理由。”

姜沉魚醍醐灌頂，一語驚醒夢中人。

之前，一味地沉浸在悲傷之中，只顧著此地主人留下的氣息，而今被崔氏這麼一說，才意識到自己有更重要的使命在。誠然，如崔氏所言，自姬嬰死後，不利姬家的流言四起，再加上國庫真的是空了，一時間，宦貪污就了很嚴重的一項罪名。昭尹之所以派前來，想必真正的用意是借之口闢謠。

因爲姓姜。還有什麼，能比一個姜家的人去爲姬氏正名更有效？

昭尹……果然都有心機啊……

一念至此，姜沉魚深吸口氣，將崔氏扶了起來：“我明白了。放心，我知道該怎麼做了。”

崔氏淚盈盈地看著，哽咽道：“老奴，替我家公子，謝謝娘娘！”

姜沉魚最後挑的是三管禿了的筆，一箱繡著白澤圖案的白，一幅新荷圖，和一匣子佛手柑香，便離開了侯府。

等回到宮中將這些東西給負責葬禮的吏時，已近亥時了，整個人像打了一場大仗一般，渾虛無力。拖著沉重的雙返回瑤宮，還沒到門口，就看見裡面一片燈火通明--怎麼回事？

懷瑾小跑著迎出來道：“小姐小姐，你可算回來了，曦禾夫人……”

懷瑾的話還沒說完，另一個人影便從殿飛快撲了出來，一把抱住，裡不停喊道：“娘！娘……”

姜沉魚定睛一看，原來是曦禾，只穿著一件單，還著雙腳。懷瑾在一旁道：“曦禾夫人申時就來找小姐了，一直等在裡頭，無論我們怎麼勸都不肯回去，我們取了服和鞋子來，也不讓我們，我們沒辦法，只好讓這麼待著……”

“把服和鞋子拿來給我。”姜沉魚一邊如此吩咐，一邊拉著曦禾的手走進屋。

握瑜取來服鞋，手接過，一件件地幫曦禾穿上。

曦禾睜著一雙大大的眼睛，烏溜溜地看著，忽又雀躍道：“娘！看！看！”

懷瑾取來一幅畫，展開給看：“這是夫人下午做的。”

姜沉魚一扭頭，就再次看見了那種以獨特方式粘出來的圖畫。的視線有一瞬間的恍惚。偏偏曦禾還一直拉著的手道：“畫畫！畫畫！娘，畫畫！”

姜沉魚打量那幅畫，左邊是個綠的圓圈，由好幾塊碎布拼湊而，中間還了一塊；右邊的好認，是本書，曦禾直接撕了一頁書的封皮粘上去的。

曦禾道：“娘！娘！”

“好畫。畫得真好。”姜沉魚安，曦禾一聽，立刻就高興地笑了。清澈得像水晶一樣的眼眸，和燦爛得春花一般的笑容，映姜沉魚眼中，卻越發辛酸了起來。

出手，慢慢地了曦禾的頭，最後一把將摟懷中，泣聲道：“曦禾……我、我……我好羨慕你……我真的、真的……好羨慕你……”

被摟住的曦禾先是莫名其妙地睜大了眼睛，然後，彷彿應到了沉魚的痛苦一般，仰起臉龐，靜靜地注視著姜沉魚，吻了吻的額頭。

“娘……不哭……不痛、不痛……”夜裡，曦禾的聲音沙啞低，溢滿傷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