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禍國》正文_第三十六章 裂錦

圖璧六年的中秋,在一片欣欣向榮的景象中款款而來。

八月十四這天中午,姜沉魚正在給昭尹餵食時,羅橫通報道:“娘娘,貴人求見。”

姜沉魚放下藥粥,剛命人放下簾帳,姜畫月便在宮的引領下走了進來:“臣妾參見皇后。”

“姐姐休要多禮,快請坐。來人,看座。”姜沉魚走出去,邀在外廳的桌旁坐下,看著雙頰滿的姐姐,不高興道,“姐姐產後恢復得不錯,氣真好呢。”

“自從我聽你的話不再吃那種藥後,就覺自己的一天比一天好起來了。”姜畫月說著,有意無意地看了室的帷帳一眼,才又道,“我剛接到書柬,原來母親和父親已經在回京的路上了,如果沒有意外,今日申時左右到家。所以我來問問你,要不要明日一起回趟家?”

“當然要。我也接到了書柬,正準備去找姐姐商議此事呢。可巧姐姐就來了。”自從接到母親的書柬,得知目前一切都還安好,姜沉魚好生高興,因此便安排了回家省親之事,一想到明日就能見到母親,心就難以平靜。

這時,門外傳來些許爭執聲,姜畫月連忙道:“啊,那是我的孃。”

姜沉魚命令道:“讓進來。”

孃模樣的子抱著個哇哇大哭的嬰兒走了進來。姜畫月上前接過嬰兒:“新兒,怎麼了?不是讓你乖乖在家等著孃的嗎?怎麼哭了呢?”

孃憂慮道:“老奴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太子殿下突然就哭了,怎麼哄也哄不住,只好帶來找娘娘了。”

姜沉魚在一旁見那嬰兒長得是妝玉琢,實在可,不嚮往道:“能不能讓我也抱抱?”

“當然。”姜畫月轉將嬰兒遞了過來。

姜沉魚小心翼翼地接住,搖了搖,嬰兒停下哭泣,看了一眼,一歪,又哭開了。

“哦哦,乖,不哭不哭,皇姨在這裡……姐姐,他是不是了?”

“不應該啊,剛吃過。”姜畫月見抱也沒用,便將新野重新接了回去,聲哄了一會兒道,“妹妹,我有個不之請……”

“姐姐請說。”

姜畫月的目室飄了過去:“是這樣的,新兒自從出生以來,還沒見過皇上。你能不能讓他見見自己的親生父親?我知道皇上現在昏迷不醒,本不該提這種要求,但是……”

姜沉魚有點猶豫,但看到哭個不休的新野,心中一,便點頭道:“好。來。”說罷,起帶路。

兩人一同走進室,姜沉魚示意宮拉開簾子,簾子拉開後,昭尹那平靜的睡容就出現在了姜畫月眼中--

他躺在那裡,頭髮、臉龐都非常乾淨,看得出被護理得很好。

看著他和的、放鬆的表,真的很難想像,這個人,已在牀上睡了整整一年。

想及昔日的恩場景,姜畫月的眼眶一下子紅了,低頭對懷中的嬰兒道:“新兒,別哭了,來看看,這就是你父王。他睡著了,睡了很久很久,所以都沒顧得上跟新兒說句話,但是沒關係的,等你再大些,他就會醒了,到時候會帶新兒去很多很多地方玩兒的……好不好?”一邊說著,一邊將新野湊到昭尹臉旁。

嬰兒彷彿聽懂了的話,忽然停止了哭泣,睜著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定定地看著牀上的昭尹。

姜畫月見他有所反應,不由得喜道:“妹妹你看,真的有效。新兒不哭了呢!”

姜沉魚在一旁看到這神奇的一面,心中不由緣果然是很奇妙的東西,這麼小的孩子,難道也會因爲應到父親的氣息,而變得平靜嗎?

姜畫月輕拍著新野道:“新兒乖,要健健康康地長大,長大了,就可以跟父王說話啦。父王最喜歡最喜歡新兒了,乖啊……”

新野目不轉睛地盯著昭尹看了一會兒後,忽然一歪,又哭了起來。

姜畫月慌了:“哎呀哎呀怎麼了啊?不哭不哭……算了,我還是先帶他回宮吧,也許到了悉的地方,他就會好些了。”一邊說著一邊匆匆往外走。

就在這時,“哐啷”一聲,重落地。

姜沉魚回頭,原來是一旁侍奉的宮打翻了牀邊的臉盆。宮自知闖禍,連忙跪下用一種很惶恐的表道:“娘娘!皇上他……他……”

“他怎麼了?”姜沉魚順著的目看過去,就發現昭尹臉上,兩行清淚緩緩地流了下來。

他……醒了!

頃刻剎那,一巨大的恐懼自腳底涌起,姜沉魚幾乎驚出聲,但最後控制住了自己,瞪大眼睛,看著眼淚緩慢地過昭尹的臉頰,流到了枕頭上。而昭尹的其他部位,依舊一

上前一步,抓起他的手開始搭脈,只覺脈象時快時慢非常奇怪,以自己的水平看不出個所以然來,便沉聲道:“傳太醫!”

們匆匆奔去人。

姜畫月在一旁焦慮道:“妹妹,皇上這是……要醒了嗎?”

“不知道。”

“可是,他流淚了,他有反應!”

“不知道。”

“皇上?皇上?”姜畫月忍不住上前幾步,騰出隻手去昭尹的臉,“皇上?你覺得到嗎?我是畫月……我帶了太子來看你,他新野,剛七個月大,還不會開口說話……”

哇哇啼哭的新野,懷抱希的姜畫月,和牀上雖然在流淚卻依舊沒有清醒痕跡的昭尹,形了一幅奇怪的畫面,姜沉魚看著那幅畫面,只覺自己像是個局外人,隔著一重紗在俯瞰衆人一般。但事實上,昭尹的任何舉、是生是死都有可能令碎骨。

姜沉魚深吸口氣,沉聲說了第二個命令:“傳薛相。”

又一撥宮人應聲而去。

過不多時,江淮領著兩名太醫匆匆趕到,剛要行禮,姜沉魚就道:“別跪了,快看看皇上怎麼了?”

江淮等人連忙上前查看,但剛把手指搭到昭尹脈上,臉上就出一種非常古怪的表,怔住了。

一旁的姜畫月催促道:“太醫?怎麼樣了?”

江淮踉踉蹌蹌地退後半步,撲通跪下,聲道:“微臣來遲一步,皇上他已經……已經……駕崩了……”

姜沉魚只覺耳朵深“嗡”了一聲,接下去的話,就再也沒聽到,與此同時,的視線陡然一黑,依稀聽見有人驚呼道:“娘娘!娘娘你怎麼了?”但無邊無際的黑暗漫天遍地地蓋了過來,頓時失去了知覺--

暗幕裡,許多個縹緲的聲音盪來盪去。

“娘娘?娘娘……”

“妹妹?妹妹……”

“沉魚?沉魚……”

然而,沒有一個是想要的,或者說,是期盼的。在求什麼?求的到底是什麼?

“姜家的小姐?”是這個嗎?是這個嗎?

“天不早,嬰送小姐回府吧。”是誰?是誰?

“小姐約嬰前來,必爲有事,既然有事,是誰約的又有什麼關係呢?”是什麼時候?是什麼時候?

“是嬰事起唐突,匆匆傳訊,希沒有打攪到小姐的正事……”不,不要這句,不要這句。要的不是這句,不是,從來不是啊!

但是,那個人,從來沒有按的方式喊過,從最開始的小姐,到後來,最親時也不過了一句“沉魚”。

那個人,是別人的“小紅”,但卻永遠只是的“公子”……

姜沉魚覺得自己的腦子昏昏沉沉的,有點兒知道是在做夢,卻又醒不過來。再然後,暗幕逐漸散開,依稀出現了淡淡的影像:一個非常瘦弱的孩子,拖著一樣東西,非常吃力地往前走。

四下裡一片靜籟無聲。

那孩子跌跌撞撞,那樣東西實在太沉,而他又實在過於瘦小,因此每走兩步,就要停下歇歇。

場景逐漸推近,地上的東西逐漸清晰,原來是個人,一個一不知是死是活的人。心中靈閃過,一瞬間,好像有點兒知道自己究竟看見了什麼,某種悉的氣息近在咫尺,側頭一看,大吃一驚--

昭尹,就站在一步之遙的地方,與並肩而立,靜靜地著那一幕,看著那孩子不停地拖啊拖就是不肯放棄。

“皇上……”聽見自己抖地開口,心中害怕到了極點,也紊到了極點。

但昭尹卻好像完全沒有發現一樣,只是靜靜地看著遠年,兩行眼淚從他的眼眶裡流了下來,他不笑的樣子,看上去好生哀傷。

“皇上……”忍不住朝昭尹出手,想拉他的袖,但下一瞬,卻發現自己抓住了那個孩子的手,瘦骨嶙峋,徹冷如冰。而那孩子擡起頭看,口鼻模糊,卻有一雙黑漆漆的大眼睛。

“幫幫我……”孩子哭了,“幫幫我……我娘喝醉酒掉到湖裡了……幫幫我……”

心裡因這句話而好生難過,正想答應幫他,孩子突然換上一副猙獰的表,朝大喊:“爲什麼要害我?爲什麼要害朕!姜沉魚,你竟然敢給朕下毒!你竟然敢篡奪朕的江山!你不得好死!你會嚐到報應的!”

報應--

報應--

報應--

淒厲的嘶吼彷彿備無比強大的力量,就像一隻冰冷的手,過來狠狠掐住了的脖子。

誰來救救?救救!只要一句話!一句正確的話,就可以從這個夢魘裡逃出去了!快說啊,快說那句正確的話……

就在這麼掙扎時,一個清脆的有點尖刻又有點冷酷的聲音突然穿破重重迷霧,像道閃電一樣的劈了下來:“昭尹死了。你還不醒?要逃避到幾時?”

迷霧瞬間散去,姜沉魚一下子睜開了眼睛。

,是懷瑾欣喜的臉:“娘娘!你醒了!娘娘醒了!娘娘醒了!”

姜沉魚有點木然地轉視線,大紅的帳幔旁,一襲白影醒目如雪,依舊是深沉的、帶點冷淡的表,依舊是尚屬於孩的、稚的年齡,然而,只要有那麼一個人在,就會覺得莫名的心安。

掙扎著支起坐了起來,一開口,聲音沙啞:“薛採……你,剛纔說什麼?”

薛採面無表地說道:“你可終於肯醒了。再不醒,皇上都沒法下葬了。”

姜沉魚只覺腦裡一陣雷聲轟鳴,忍不住捧住了自己的頭。對了,在昏倒前,太醫說昭尹死了……那不是做夢……但是,爲什麼?

明明聽見了新野的哭聲,所以流下了眼淚;

明明對外界的事開始有了反應的……

爲什麼突然間,就死了呢?

他死得太不甘心,所以纔到夢中來質問、報復麼?

姜沉魚頭痛裂,忍不住出聲。

一旁的薛採忽然上前,將一碗湯端到面前,命令道:“喝下去。”

姜沉魚看了那好像清水卻散發著淡淡藥香的湯一眼,皺了下眉,但沒問什麼,乖乖地喝了下去。說也奇怪,那湯一經飲下,清涼的覺就迅速在散發開來,連帶著頭疼都減弱了很多。

忍不住問道:“這是什麼?”

“毒藥。”

“真的?”

“假的。”薛採瞪著,“看你下次還敢不敢不問清楚是什麼東西就吃下去。”

“但這不是你給的麼?”

薛採怔了怔,有點被了,但立刻出一副不屑的表道:“就算是我給的,也不可以吃。”

“原來你竟多疑到連自己都不放過了……”

“那是因爲……”薛採眼中閃過一,然後非常嚴肅地低了聲音道,“你馬上就要爲一國之帝了,而周遭有很多狼虎視眈眈地看著你,等著撲上來吃了你。”

姜沉魚重重一震,攏發的手便停在了空中,過了好一會兒,才慢半拍地反應過來似的轉頭盯著薛採,輕聲道:“你在說什麼?”

“有很多狼虎視眈眈地看著你,等著……”

“不是這句,是前面的。”

薛採吸了口氣,沉聲道:“你,馬上就要爲一國之帝了。”

姜沉魚雖然全虛弱無力,但聽到這話也還是驚得一下子跳了起來:“你說什麼?誰要爲帝?”

“你啊。”薛採的聲音在近在咫尺的距離裡,聽起來清楚得幾乎可怕,“就是你,姜沉魚。”

“你開什麼玩笑?”

薛採湊了,平視著的眼睛,冷冷道:“我沒有開玩笑。昭尹死了,你就是下一任帝王。”

“開……開什麼玩笑!”姜沉魚終於怒了,掀被跳到了地上,也顧不得赤著雙腳,急聲道,“在我昏過去的這段時間裡發生了什麼?爲什麼你會產生如此瘋狂的想法?皇上呢?皇上的現在在哪兒?不、不對……今天是十五嗎?母親回家了啊,我要去見……”的頭突然一陣,疼得一下子跌倒在了地上,怎麼了?到底是怎麼了?

薛採一把扣住的手,用的力道幾乎讓出聲,但如此徹骨的疼痛,奇異地抵消了頭部的疼痛,地擡起眼睛,著他,看見他的表,是前所未有的哀傷。

“薛採……”

“最後一步了。”薛採用一種從沒聽過,或者說他從來沒用過的溫的聲音道,“只差最後一步,走過去就可以了。姜沉魚,你走了這麼這麼久,放棄了那麼那麼多東西,難道,只是爲了停在這裡嗎?”

“但是……我……我不要當皇帝……”也許是他的聲音太溫,也許是他的眼神太親切,姜沉魚忽然就哭了出來,“我從來沒有想過要取昭尹而代之。我只是想要個公道,因爲他太過分,他把自己不幸的年全部歸咎在公子上,並去深深地傷害公子甚至最後捨棄公子……失去了公子,我太痛苦,我必須要給自己找點事做,才能抵消那種痛苦。所以我選擇披上替天行道的虛僞外,捲齷齪骯髒的政治,去搶奪天下人都要的權勢……我兒不喜歡每天都上早朝,我也不喜歡批奏摺,我更不喜歡開口閉口都要哀家卿……這個樣子的人,不是我,不是我姜沉魚啊!”

“但你卻做得很好。不是麼?”薛採的眼裡有很濃很濃的悲傷,那令他看起來難得一見的

“薛採,我剛纔在夢裡看見昭尹了,我夢見他變了小孩的樣子,好可憐,真的好可憐……我好後悔,我後悔我什麼機會都不給他就讓他變了一個活死人,我後悔我都沒有給他一個可以改過自新的機會,其實作爲一個帝王,他比我更合適,也更出,我、我不應該搶他的東西的……薛採,他死了,他現在死了,我再怎麼愧疚都於事無補了,我好後悔,我真的真的好後悔……我不想再要了,我什麼都不要了……”

“你只是負罪作祟罷了。昭尹死了,所以你覺得對他有愧,所以不肯進一步登基,但是,聽我說--你一定要登基。”薛採的口吻很嚴肅。

但此時的姜沉魚,本什麼都聽不進去,只是不停地搖頭:“我不要,我不要。我要回家,我要見母親……對了,我什麼都不當了,什麼都不管了,我要回家跟母親在一起,我要陪度過最後的生命,我要當一個好兒……”說到這裡,跌跌撞撞地爬了起來,搖搖晃晃地往外走。

薛採低吼道:“那這江山怎麼辦?”

據我朝曆法,傳給新野。”

“他才一歲!”

“有你們輔佐他,可以的。”

“你覺得這有可能嗎?朝野上下誰會聽他的?”

姜沉魚的腳步停住了,呆滯了很長一段時間後,緩緩轉頭道:“你說得對……好,那我就和姐姐一起臨朝稱制,繼續替他看著這個江山,等他慢慢長大。總之,我絕對不要自己稱帝。這是昭尹的王朝,我要還給他的兒子。”

薛採出極端失的表

兩人就那麼彼此對視著,很長一段時間不說話。

大概過了半盞茶工夫後,薛採垂下眼睛,終於開口了,聲音沉得可怕:“那麼,請恕我不能再陪在太后左右了。”

姜沉魚心中一沉,急聲道:“什麼?”

“再見。璧國的太后。”薛採冷冷說完這句話後,轉就走。

“等等!我不許你走!”

薛採停下腳步,揚脣諷刺一笑:“只有最強的王者,纔可以命令我。而你,如此懦弱的一個人,還是抱著孩子繼續做閤家和睦的夢去吧。”

姜沉魚連忙去拉他,卻只抓到了他的一截袖,然後只聽“刺”的一聲,袖子裂了。薛採看都沒有看破碎的袖子一眼,就大步走出了恩沛宮。

只剩下姜沉魚,呆呆地看著手中的半截袖,分明是氣候怡人的初秋,卻在這一刻,冷如冰窖。

薛採再也沒有出現。

姜沉魚一開始還覺得他只是在跟自己慪氣,但隨著時間一天天地流淌,薛採遲遲不見時,才知道,這一次,他是來真的。

昭尹的大葬是由姜畫月一手辦的,這才發現其實自己的姐姐也很有能力,那麼瑣碎複雜的事,愣是井井有條一不茍順順利利地理妥當了。因此,一方面,心中對於讓位放權的念頭更加堅定,另一方面,又被薛採的事弄得心緒不寧,怎麼也沒辦法專心理朝政。

有時候想想,自己也覺得自己很可笑:竟然和一個九歲的小孩慪氣。但薛採……於而言,從來就不是小孩那麼簡單啊……

姜沉魚有時候甚至覺得,因爲薛採的存在,從而令覺得公子還沒有徹底離開,還有一部分永遠地留在了世上,留在了邊。

但現在……連薛採都走了……

姜沉魚一連幾天吃不下飯,睡不著覺,睡夢中聽見門響,總覺得是薛採回來了,但一睜開眼,又是失

這種患得患失的樣子,最後連握瑜都看不下去了,便道:“娘娘,你幹嗎那麼在乎那個小薛採啊。那傢伙老神在在的,眼高於頂,看不起人,對娘娘也呼來喝去,毫無做臣子的樣子。這種奴才,一個是一個,免得大家到時候都有樣學樣,還以爲娘娘好欺負呢。”

沒有回答。握瑜不會懂的。不會知道,如果這世上有一個人,曾經陪你一起經歷過最痛苦的階段,那麼,他就了你的不可或缺。

來說,薛採就是那個不可或缺。

世事多麼神奇,這麼多年,跌跌撞撞,磕磕絆絆地走到現在,那麼多人聚了又散,散了又聚,來去匆匆,消失無蹤。

只有他,一步一步,走到了邊。

如今,他轉離去,邊那個地方,就空了一大塊,再也補不上。

怎麼辦……怎麼辦……

懷瑾倒了杯茶,遞到邊,輕聲道:“娘娘,喝茶吧。”

姜沉魚低頭,又是大溪茶,一顆心頓時變得更加糾結了起來。像自己這種喜歡了一種茶都會一直喝下去的人,若是適應了一個人,卻突然又沒了,怎麼忍啊……

“娘娘,要不……你去看看丞相吧。”

姜沉魚一:“什麼?”

懷瑾笑了笑,笑容裡有清澈如水的悉:“娘娘和丞相慪了這麼多天氣,也該氣消了。娘娘既然那麼捨不得丞相,就放下架子去和好吧。我想,丞相也許也在等娘娘呢。”

姜沉魚“啊”了一聲,發起怔來。

“娘娘,丞相雖然有經天緯地之才,是個百年不遇的神,但,他畢竟太小了,有很多地方他可以做得很好,但有的地方,他做得不好,那是因爲沒有人教他。娘娘,想想看,他七歲就全家滅門了,爺爺,父母親戚,全死了。現在連娘娘也不理他了,娘娘覺得,他現在自己一個人在家裡,守著那麼幢孤零零的府邸,難道不是也很可憐嗎?所以……”

懷瑾的話還沒有說完,姜沉魚就跳起來衝了出去,邊跑邊喊:“備車!備車!我要去丞相府--”

懷瑾說得對。

其實薛採比更可憐。起碼,還有父母姐姐,可薛採,除了一個還在冷宮裡的姑姑薛茗,就再沒有親人了。

如果自己真的在意這個人,不捨得他離開的話,就應該去努力留住他--這樣積極的手段,纔是姜沉魚一貫的行爲啊。

薛採,這個世界上一定有兩全其的方法的。我不當皇帝,但你也不要走,好不好?好不好?

姜沉魚不由自主地抓著自己的襟,像抓著最真切不捨的希

一盞孤燈映寒窗。

竹枝在晚風中輕輕搖曳,發出沙沙聲響,越發顯得四周幽寂。

的剪影映在白的窗紙上,也彷彿靜止了一般。

--當姜沉魚踏姬府,由崔管家引進院,遠遠看著書房時,見到的便是這麼一幅景象。

薛採始終沒有搬出姬府,雖然爲丞相後,他本可以擁有自己的府邸,但他卻拒絕了。關於這點,姜沉魚心裡理解,換做是的話,也會選擇留在姬府的。不僅僅因爲這裡有公子留下來的氣息,更重要的是,姬嬰的府邸確實很方便,離皇宮很近,通便捷,而且府設施一應俱全,設計合理,無論做什麼事,都能用最的時間得到最高的效率。

但此刻,當親眼看到薛採在姬府中的景象時,卻又覺得自己錯了。因爲,呈現在眼前的一切都是如此淒涼,住在這裡,怎麼會快樂呢?

崔管家跟在後道:“自從薛相接手此地,就把下人們全都解散了,只留下我和一個做飯的廚娘。我平日裡只是幫忙做些日常的清理,其他事不上手的。”

姜沉魚凝著書房窗紙上那個伏案看書的人影,低聲問道:“他一直是這麼一個人嗎?”

“薛相格比較孤僻,每日裡,只有他的下屬們前來例行議事,鮮有人拜訪。而且……”崔管家說到這裡,嘆了口氣,不知是傷還是其他,“他不怎麼信任別人,沒有他的傳喚,我們都不得擅自進他的房間。”

姜沉魚的心,越發沉重了幾分,揮揮手,示意崔氏退下,然後獨自上前推開了書房房門。

正如窗紙上看出來的,薛採正在看書,聽聞聲響,也不擡頭,依舊埋首書籍之中。

他既然不招呼也就不開口,先在書房裡踱了一圈。書房同上次來看的,幾乎沒有任何變化,看樣子,薛採也在刻意地保持原狀。掛在牆上的弓,也沒有被摘走,薛採還沒有準備好麼?

姜沉魚默默地觀察了一段時間後,踱到了書桌旁,探頭一看,薛採正在看的書是《六祖壇經》,便緩緩背誦了其中一段:“心平何勞持戒?行直何用修禪?恩則親養父母,義則上下相憐。讓則尊卑和睦,忍則衆惡無喧。若能鑽木出火,淤泥定生紅蓮。苦口確是良藥,逆耳必是忠言……”

果不其然的,背到這裡,薛採發出一聲嗤笑,目卻依舊膠凝在書,不肯看

姜沉魚索出手住了那本書,道:“你見我來此,所以故意看這本書暗諷我麼?有什麼話爲何不當我面直言?”

“我與太后沒什麼好說的。”薛採從手裡出書,轉向另一邊繼續看。

“虧你還是璧國的丞相,當知喊這類稱謂,可是要砍頭的。”

“那就砍吧。”薛採十分地不以爲然,“反正兩年前我的頭就該砍的了。”

“薛採!”姜沉魚一把奪過他手中的書,怒道,“看著我!”

薛採擡起眼睛,半耷拉著眼皮睨:“太后有何吩咐?”

“不許這麼怪氣地跟我說話。”眼見薛採又要嗤笑,姜沉魚也不知從哪兒來的想法,先意識地過手去揪住了他的耳朵。

薛採恐怕一輩子都沒被人這樣對待過,頓時怔了。

而姜沉魚這才意識到自己究竟做了怎樣失態的事,看看自己的手又看看薛採的耳朵,僵在了原地。

兩人大眼瞪小眼彼此無聲地看了一會兒。

最後還是姜沉魚先自清醒,慌忙把手收回來,尷尬地藏到背後,咳嗽幾聲道:“總之,我是特地來看你的,你……不許擺著一副門神臉給我看。”

薛採靜靜地看著,眼瞳深黑,彷彿是毫無表,又彷彿是因爲有太多表所以反而解讀不出來。

姜沉魚的心,忽然間就了,放聲音道:“薛採,你一向明理,那麼,今日我便來跟你說理。如果你能說服我,我就聽你的話,但如果我說服了你,你就得聽我的,乖乖給我重新回來上朝。你……同意嗎?”

薛採定定地看了半天,將目轉開。以姜沉魚對他的瞭解,知道他這樣就算是同意了。於是深吸口氣,正道:“那麼我先說。薛採,我不願意稱帝,原因有三。第一,子爲帝,於國而言是禍。雖然現世已經有了一位帝--程國的頤殊,但是,大家是怎麼說的、怎麼看的,我們都很清楚。我姜沉魚沒有這個勇氣,敢去挑戰數千年來的禮法傳統。”

薛採沒有任何反應。

姜沉魚又道:“第二,如果我稱了皇帝,你讓新野以後用什麼樣的份繼承圖璧呢?我若爲帝,江山必改,從此皇族姓姜不姓季,那麼按照律法,除非有人半途奪權,否則下一位君王也會姓姜。我不能讓姜家走到這一地步,揹負起篡權改國的罪名。就算我能一時用鐵腕控制時局,但百年後,史書會如何寫我?如何寫姜氏?又如何寫新野?這對他,實在是太殘忍了。薛採,這麼多年來,因爲繼位這一事由而被毀掉的孩子還不夠多嗎?昭尹如果沒有被送進宮,他不會格扭曲,公子和曦禾也不用分離;頤非如果沒有早年亡母,就不會怪氣,瘋瘋癲癲;頤殊如果沒有被其父強暴,就不會險縱慾、寡;甚至……還有你。薛採,一個安定的年對一個人來說有多麼重要,你應該比其他人知道得更清楚。我們已經是無可挽回了,但是,我們起碼可以把幸福和快樂留給下一代,不是嗎?我不能這麼自私,只想著自己啊,我要爲新野考慮,我更要爲天下百姓的安居樂業多多考慮。”

薛採的目閃爍了幾下,好像有點兒被說了。

姜沉魚將手中的經書,慢慢地放到了桌上:“第三,薛採,你知道嗎?昭尹生前對我說,如果我真想爲了新野好,就應該將他過繼過來,變我的兒子,親自養。當然,那個時候況不同,昭尹還活著,也許其他妃子也會有別的子嗣,所以,想要新野爲太子,皇位唯一的繼承人,那麼,由皇后來養是最名正言順的。現在的新野已經沒有這種後顧之憂了。但當時,我聽了昭尹的話後,心裡很難,那天晚上,我就做了夢。我夢見很多宮太監衝進嘉寧宮,強行抱走了新野,說是要給皇后--也就是我養。姐姐當時倒在了地上,哭著往前爬,想要回的孩子,但是沒有用。然後,就瘋了,關在柵欄之,披頭散髮,滿臉淚地喊:‘把孩子還給我,把孩子還給我……’我從那個夢裡醒過來,渾戰慄。”

薛採的脣了幾下,然後抿得更

“薛採,我醒來後就對自己說,那個柵欄裡的人,是我姐姐,雖然沒有緣關係卻有手足之親的姐姐,我不能讓真的遭遇那種境地,我不能毀了的一生。昭尹可以對姬嬰無,頤姝可以的哥哥們,但我不行。如果我也那麼做的話,那麼我跟他們--那些我所鄙夷的人,又有什麼區別呢?所以,昭尹死了,這個皇位,就是新野的,不能,也不允許有任何節外生枝。你能明白嗎?”

薛採默默地拿起經書,轉將書回到了書架上,然後,就保持著那個背對著的姿勢,輕輕地、一停一停、異常艱難開口道:“我……只是……想讓你嫁人而已……”

姜沉魚的眼睛頓時睜大了--不得不說,想過了無數種可能,獨獨沒有想過,薛採執著的理由竟然是這個。

照著薛採的脊背,也將他的影子重疊到了書架上,如此看上去,就像有兩個他一般。而他背對著姜沉魚,始終沒有迴轉,低聲道:“昭尹死了,新野登基,你就是太后,註定要老死宮中,孤獨一生。但是,你才十七歲,未來的路還很長很長,雖然……姬嬰死了,但是,你會遇到其他的會珍惜你、對你好的人--只要你有那個機會。而稱帝,是你最好也是唯一的機會。當了皇后,你就可以有座後宮,你可以任意挑選自己喜歡的丈夫,你……就可以幸福了……”

他的聲音越說越低,最後幾不可聞。

姜沉魚鼻子一酸,忍不住上前,就那樣從後抱住了薛採。

薛採比矮一個頭,抱著他,像抱著一個孩子--而事實上,他也確實是個孩子。

“傻瓜……傻瓜……”的眼淚流了下來,又是又是酸,“你怎麼會想到這種理由呢?竟然還爲這樣的理由跟我慪氣,不理我,讓我難過了好幾天……傻瓜……”

薛採一,任由抱住自己,臉龐藏在了濃濃的影中,任誰也無法看清楚他此刻的表

“我……”姜沉魚斷斷續續道,“我不要嫁人了,真的。也許在你,和其他所有人看來,我都是個苦命的人,想嫁的人,不喜歡我,死了。娶了我的人,也不喜歡我,也死了。作爲國母,我還沒有完全長大就已開始衰老;他日做了太后,更是一生就這樣過早地枯萎了。但是,傻瓜,爲什麼你不知道呢?我這裡,這個地方……”自己的口,“因爲曾經住著一個人,一個那樣好的人,所以,我雖然孤獨,但不空虛啊。”

將薛採的子扳了過來,捧起他的臉,用無比溫卻又哀傷的目,就那樣直直地看著他道:“正如你所說的,只有比曦禾夫人更,才能爲你的妻子……”

薛採的眉蹙了一下,出聲反駁:“我那只是故意刁難……”

姜沉魚笑了一笑:“但換我,便是真真正正的曾經滄海難爲水。”

薛採又沉默了,長長的睫覆了下去,遮住眼睛。

“所以,薛採……”姜沉魚的手放下去,改去拉他的手,如此四手相牽,彼此傳遞著溫,“我們和好吧。好不好?”

薛採的手明顯了一下。

姜沉魚這才出一點點委屈的表,低聲道:“我可不可以把我們之前的事理解是在吵架?如果可以的話,那麼,我可不可以請求不要吵架?薛採,如果現在問我這世上最不願失去的人是誰……我的答案,是你。”

薛採的呼吸明顯了起來。

“我若失去了母親,因爲潛意識裡知道總會有這麼一天,所以我會做足準備勇敢地繼續走下去;我若失去了姐姐,雖然悲傷但會更努力地去照顧新野,讓沒有牽掛;我若失去了其他人,都可以有各種各樣的方式彌補和割捨,但是……我若失去了你……薛採,你知不知道,你於我而言,不止是你啊。你是我十三歲時上公子的理由;你是我爲公子報仇的副手劍;你還是我爲璧國皇后以來的第三隻手……”說到這裡,姜沉魚合攏雙掌,將薛採的手包在了裡面,凝著他的眼神,一字一字道,“既然此生註定讓你我結緣,那麼,就絕對不允許被天命之外的事所破壞。我們,和好吧。”

薛採久久地注視著彼此握的雙手,最後,生地點了下頭,就當是同意了。

姜沉魚的笑容一下子燦爛了起來:“那就這樣說定了,你明天就得回來上朝。”

薛採又輕輕地“嗯”了一聲。

姜沉魚凝視著他,幽幽一嘆道:“你……有時候真像我的哥哥呢……”

薛採的眼角開始搐。

姜沉魚撲哧一笑:“但更多時候只是個不懂事的小弟弟罷了。”

薛採立刻將手從手中了出去,然後皺起眉頭,瞪著

姜沉魚眨了眨眼睛,故意打趣道:“其實啊,你不知道吧?當太后的雖然不能明正大地嫁人,但其實也可以有後宮,收羅一大堆男寵的哦。比如先秦時的趙姬與嫪毐;比如北魏時的馮太后與王睿李衝李奕等臣下;再比如……”

薛採迅速坐回到了書桌旁,一邊拿起書箋開始回信,一邊冷冷道:“娘娘如果沒什麼其他事的話就請回吧。微臣很忙。”

姜沉魚見目的達到,便掩脣笑著轉準備走人。剛走到門口,後卻傳來薛採的聲音:“等一下。”

回頭,眸流轉:“什麼事呀?薛弟弟?”

薛採對這個稱呼卻沒什麼反應,嚴肅的小臉上有著一種奇異的憐憫:“你今天所說的話,我每一個字都記住了。”

“所以?”見他這麼一本正經,反而覺得有點不安。

“所以,若是他日發生了什麼,你只需想起今夜,你說過的這些話即可。”

“嗯?”越來越不明白了。

“沒什麼事了,你走吧。”薛採說完,低下頭又開始寫字。

姜沉魚一頭霧水地看了他一會兒,心知若是他不想說,就算繼續追問也沒有用,算了,反正遲早會知道的。一想到和薛採冰釋前嫌了,心又好了起來,一路上微笑著出了府。坐上馬車,在車也想著薛採剛纔的一系列反應,想到他那句--“我……只是……想讓你嫁人而已……”心中甜甜的,又酸酸的。

甜的當然是薛採竟會爲考慮到這種地步,這個眼高於頂從不把任何人放在眼裡的孩子,卻會一心一意地爲著想,多麼溫暖,多麼

酸的則是其實正如他所說,纔有機會得到上的歸宿和幸福。而太后……所謂的男寵一說,不過是一場戲謔罷了。不是那樣的人。清楚這一點,薛採也很清楚這一點。

母親,對不起啊……兒這一生,看來是真的與生兒育、舉案齊眉無緣了……

剛想到這裡,馬車驟停,突如其來的衝擊力,令得頓時坐不穩,朝旁邊栽倒。顧不得胳膊的疼痛,連忙掀起窗簾探頭問道:“發生什……”

才說了三個字,聲音就戛然而止。

一支長箭嗖地破空飛來,幾乎是的臉頰,釘在了車壁之上。

姜沉魚連忙回車跟著,外面響起了侍衛的叱喝聲和兵相接的打鬥聲,偶爾還有傷倒地的悶哼聲,一片……

姜沉魚在車中,揪住自己的襟,忍不住瑟瑟發抖。此番出宮乃是臨時起意,因此帶的護衛並不多,而且淇奧侯府又近,原本以爲不會有什麼大事,不曾想竟然就會遇到伏擊。

是誰?

是誰要暗殺

一時間,腦裡飛閃過了無數個念頭,但每一個,都殘忍得讓人害怕。

“噗”的一聲巨響後,一把刀砍進了車壁,跟著狠狠一拉,整個車廂就像個紙盒一樣散了。車壁倒下去後,姜沉魚終於看到了外面的形--

所帶的二十名侍衛已經全部倒在地上,模樣可怖地死去。

僻靜的長街風聲嗚咽,十幾名蒙面黑人呈圓形朝聚攏,將圍在了中間。

這是姜沉魚生平第二次遇到伏擊。

上一次,是在程國。那次起碼還有師走在邊,因此雖然慘烈,卻並不到太害怕,而這一次,則是徹徹底底地只剩下了一個。

這些人想做什麼?他們有想要的東西嗎?如果可以對上話的話,也許還有一線生機……

但其中一名黑人擡起手做了個殺的姿勢,姜沉魚的心頓時沉到了谷底--他們想要的是的命!所以本不會給任何機會!

眼看著衆殺手四面八方地朝撲過來,姜沉魚不由得絕地閉上了眼睛。然而,就在閉眼的一瞬間,耳旁風聲呼嘯,無數種複雜的聲音乍然而起,想像中的疼痛並沒有如期降臨,姜沉魚一呆過後,緩緩睜開眼睛--

只見那十幾名蒙面黑人保持著前撲的姿勢,一在黑巾外的眼睛則充滿了恐懼,說明他們還沒有死。

怎麼回事?

發生了什麼?

姜沉魚連忙轉,就看見了朱龍。

朱龍的手指悠然地從其中一名黑口收回,然後側過來對拱手參拜:“屬下救駕來遲,還娘娘恕罪。”

“你……你、你從哪裡來的?”閉眼之前,四周本沒有人啊,就算朱龍輕功再好,也不可能橫飛十幾丈瞬間就出現在了這裡,不但如此,還連點十幾人的道制服了他們。

朱龍依舊畢恭畢敬道:“回娘娘,屬下一直藏在娘娘的馬車下面。”

姜沉魚驚駭地去看那個已經四分五裂了的馬車,唯獨車底還好好地安在子上,也就是說,朱龍之前就藏在車底下?

“你爲什麼會藏在我的馬車下面?還有,他們都是誰?他們爲什麼要殺我……”

“這些問題,還是由主人來告訴你吧。”

“啊?”姜沉魚一怔,繼而順著朱龍的目回頭,就看見長街盡頭,慢慢地走出了一隊人馬,清一的白颯爽,肩披圖騰。

--白澤。

是白澤。

姜沉魚的心揪了,然後就見一個小小的人影,跟在人馬之後,慢慢地,悠然地,用一種從容不迫的氣度朝這邊走了過來。

“薛採……”是他。

他……也來了……

薛採走到面前,揮了揮手,十二名白鐵騎立刻下馬,將那些黑人五花大綁,掀去他們臉上的黑巾,出真實面容來。

薛採走到其中一人面前,冷冷一笑:“羅大人,好久不見啊。”

該人約三十出頭,長得又瘦又小,臉上還有個銅錢大小的痦子,模樣有點眼,但姜沉魚一時間,卻想不起他的份。

那人怒目圓瞪,幾乎要瞪出火來,卻苦於制,不能說話,因此只能恨恨地瞪著薛採。

薛採轉過,平靜地說了一句話:“殺了。”

綁住那人的鐵騎應了聲是,手起刀落,頭顱就一下子掉了下去,一柱飛出來,盡數潑在了他後的柱子上。

姜沉魚大吃一驚,沒想到薛採竟然什麼都不問就開始手殺人。而其他的黑人也顯然被這一幕給驚到了,臉煞白。

薛採揹負雙手,慢吞吞地在黑人面前一一走過,邊走邊道:“張大東,你的表妹還在窯子裡等著你拿到錢去贖麼?陸小周,跟了羅與海十年,他可總算肯提拔你了啊,只可惜你的武功,還是半點進步都沒有呢。賈小九,娶了蕭將軍的兒,也不能讓你一步登天麼?怎麼還要自己親自來殺人啊……”他每走過一個人面前,就說出對方的份來歷,直將對方本已毫無的臉,說得更是面如死灰。

薛採挨個兒說了一遍後,轉冷笑道:“你們以爲我會嚴刑拷打,要你們說出主使者是誰麼?你們以爲能仗著那點兒見不得人的要挾我麼?那就大錯特錯了。你們每一個人我都清清楚楚,你們後的靠山是誰,想達到的目的是什麼,我通通一清二楚……所以,我本就不需要對你們供,也本不需要什麼證據。不過--”說到這裡,他有意無意地瞟了站在原地整個人都已經徹底呆住了的姜沉魚一眼,目中閃過一抹很複雜的眼神,再度看向衆黑人時,就多了幾分邪惡,“我今天心不錯,所以決定饒過你們其中的三個人。你們哪三人先開口把今天的事件真相說一遍給我們的皇后娘娘聽,我就放了誰。其他人,哼哼。”他雖然沒說其他人會怎樣,但是鮮淋漓的頭顱還在地上,下場如何,已很明顯。

因此,衆黑人彼此對一眼後,爭先恐後地喊了起來--

“娘娘!是羅與海羅大人指使我們來刺殺娘娘的!”

“羅與海是收了蕭將軍的好,說是事之後升他當二品大……”

“姜貴人與蕭將軍已經聯手,只要除了娘娘,扶植小太子登基,姜貴人就會啓用我等……”

“我只是想拿點錢去救我表妹而已啊,嗚嗚嗚嗚……”

一個個聲音,非常紊匯在一起。

姜沉魚怔怔地立在原地,只覺得偌大的天與地裡,忽然間,就只剩下了一個人,誰也不在了。什麼都看不見,也什麼都聽不見。

爲什麼?

爲什麼爲什麼爲什麼爲什麼?

衆黑人七八舌地說著,越說越,越說越雜,最後薛採喊了聲:“停!”這呱噪聲才得以停止。

薛採揮揮手,鐵騎們就押著那些黑人離開了。

他這才走到姜沉魚面前,默默地看了一會兒後,朝出手。

姜沉魚的睫了一下,目從他的手,往上看到他的眼睛,然後,一把將他的手拍開。

薛採出意料之中的表,沒有生氣,只是看著,淡淡道:“羅與海和蕭青勾結起來,唆使姜貴人對你設下的這個暗殺之局,原本定在八月十五,你回家省親那日執行。但那天出了點意外,你因爲震驚於皇上的去世而暈厥,此後一直閉門不出,羅與海無計可施,苦等了許久。而在那之前,他和姜貴人暗中收買了給皇上的宮,給他下了另外一種毒藥,讓他提前死亡。也就是說,從半年前開始,他們就在策劃這一切了。我接到消息後,爲了避免打草驚蛇,所以只是默默觀,暗暗部署,沒有說破。”

“然後你就故意給了他們這個機會?”姜沉魚終於能開口出聲,聲音卻乾得可怕,“你串通了我的侍懷瑾嗎?讓遊說我來看你,並將消息放了出去,讓那些人以爲有機可乘,於是埋伏在這裡等著殺我嗎?你是不是覺得我應該謝你?謝謝你救了我?”

“我只是用事實告訴你--許多狼都在暗中虎視眈眈,等著吃了你。而其中最大的那隻狼,名姜畫……”

“夠了!”姜沉魚吶喊出聲。

薛採再次出那種悲憫的目了幾下脣,卻不再說話。

姜沉魚捂住自己的臉,只覺裡像燃燒著一把火一樣,灼熱得快要炸開,必須要做點什麼才能宣泄出去。於是轉向朱龍,沉聲道:“你送我回宮!”又走到一名鐵騎面前,“把你的馬給我!”

鐵騎連忙將繮繩呈上。姜沉魚一把接過來,翻上馬,然後狠一鞭,白馬吃痛,撒蹄狂奔。

朱龍看向薛採,薛採朝他點了點頭,朱龍這才也翻上馬,追了過去。

長街漫漫,兩騎白馬一前一後地飛快奔馳著,清脆的蹄聲一下一下,彷彿能將人的心也一起踏碎了。

而薛採著兩人的背影,眼神深幽,有點期待,又有點悲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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