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腳下一點，人雖向後飛去，卻不知該往何躲。那箭來勢極快也就罷了，更似有眼睛一般，無論我往哪個角度趨挪它都追不捨。

陳非右手在長桌上一拍，整張桌子頓時跳起來去檔那支箭，與此同時他拉了我一把，我只覺子一輕，轉眼從房間的這頭到了另一頭。

“砰--”一聲巨響，桌子碎裂了開來，那支箭在空中繞了個彎飛回門後。

“住手！墨離！”陳非沉聲喝叱，門後無人應答，卻有數支小箭再度襲來，一箭比一箭快，傾刻間已連十箭，竟然是赫赫有名的“十星追日月”！

長桌已碎，室空空，再無可擋之。陳非一把下白袍，揮將出去，將箭一一掃開，一邊形不停，拉著我四下閃避。

“墨離！”陳非的聲音裡已有了怒意，他最後一掌拍向房門，圓門整扇地消失，一青男子手持長弓不偏不倚地瞄準我，弓上長箭蓄勢待發。

陳非走過去，什麼話也沒說，啪地給了他一記耳。我頓時嚇了一跳--先生爲人素來溫雅，連大聲斥責都不曾有，而這次卻發這麼大的火。

墨離被打倒在地，脣角沁出，卻沒有反抗，只是再擡起頭來時，一雙眼睛淚閃爍，又像悲傷又像憤然。

陳非嘆氣，走過去把手給他，墨離卻一把打開他的手，自行踉蹌著站起，人還沒站穩，手中寒乍現，明晃晃的匕首直朝我刺來。

陳非再次拍掉他手中的匕首，墨離用力過猛，收之不及，被反震到牆上，重重跌倒在地。他擡眼瞪我，目中滿是不屑和不甘。

陳非冷冷道：“還要試試麼？”

墨離忽地放聲大哭起來。有沒有搞錯，我這個被刺者都沒哭，他反而先哭了。

陳非眼中閃過不忍之，上前再度將手給他，這回墨離抓住了他的手，把臉藏到他的袍中，哽咽道：“師……師、師父……”

什麼？他先生師父！他是先生的徒弟？

“這麼多年了，你的子還是如此莽撞躁。”

“我、我沒錯！我沒做錯！”

“你殺了，魔宮的人會放過你麼？”

墨離恨聲道：“我不在乎，只要能殺了，我什麼都不在乎！師父，留著是禍害，魔宮所有人都在等，等著來複活一夕，一夕如果復活，天下還有安寧之日麼？所以必須死！”

陳非面一變，但仍定聲道：“一夕不會復活的。”

“會的！魔宮的人都說會的，一定會的！這十六年來，一夕的怨魂在魔鏡中日夜吸收日月華，再加上還有靈貓相助，們都說只要將這個孩子靈祭，二者合而爲一，就能復活一夕！所以必須死，必須死！”墨離說著又向我撲來，陳非扣住他的手臂，不讓他彈，口中罵道：“愚蠢！你竟然把我昔日所教都忘得一乾二淨！看來我真是白教你了！”

墨離一呆。

陳非痛心道：“即使一夕罪重，又與小溪何關？難道我那麼多年細心教導，只教會你欺凌弱小、殘害無辜？”

墨離又是一呆。

陳非道：“你若真是爲天下蒼生著想，就該去找一夕，打碎那面魔鏡！怎能對弱子下手，令你手中的天弓蒙？”

墨離看著我，百集，最後深深伏下頭去。

陳非低嘆道：“罷了罷了……你我緣分在十六年前早已斷盡，我又何必擺出這副恩師臉訓斥你？你手吧，這殿我志在必過。”

墨離驚道：“師父！”

“我不敢收你這樣的徒弟，這聲師父之有愧。”陳非拂袖退了幾步。

我心中非常驚訝：先生爲何對此人這般冷漠寡？他們之間又發生過什麼事，纔會使師徒關係變得如此不堪？

墨離跪倒在地，大哭道：“師父，我知道我錯了，我知道我一錯再錯，不可原諒！可這十六年來我每日倍煎熬，寢食難安，日日夜夜掛念著師父，卻無法相見……師父，師父，你饒恕徒兒吧，再給徒兒一個機會吧！”

陳非凝視他半晌，搖了搖頭：“緣分已盡，多求無益。你起來。”

“不！”墨離抱著他的不肯鬆手，嚷道，“師父不原諒徒兒，徒兒就跪死在這兒不起來！”

陳非在他肩上非常巧妙地一拍，墨離便雙臂一鬆，被他趁機而出。

“師父！師父！”墨離急喚幾聲，見陳非不爲所，突然發起狠來，“我知道你是恨我當年拆散你和一夕，所以一直不肯原諒我吧？”

啊？再看陳非，臉上的表同樣震驚。

“你恨我將一夕已幽靈的泄出去，通報給碧落仙姝們知曉，結果們聞訊而來，你不得不對付一夕，可你始終不忍殺，只是將封在劍中。此後的九年裡，你每天對著那把劍默默出神，旁人只道你是煞了那把劍，孰不知你的本不是劍，而是劍裡的……”他話未說完，臉上又捱了一掌。

陳非氣得渾都在發抖：“你到現在還不知道自己錯在哪裡？”

“錯？我有什麼錯？”墨離的聲音更大，形似癲狂，“一夕妖魅當世無雙，無論男，見之沉淪。但我總覺得師父不會，因爲師父是簡聆溪！簡聆溪啊！可鏡夕湖畔，師父看著一夕，師父從來沒用那樣的眼看過別人！我看見一夕對你笑，那個可惡的妖……沒錯，妖，不是人，是妖，只有妖才能笑那個樣子，笑得好像夜裡飛散的煙花，又是薄命又是燦爛；笑得好像千萬只伽陵頻伽在齊聲唱！”他說到此咬牙切齒，似乎與一夕有什麼天大的仇恨一般。我升起一彆扭心態：怪了，一夕笑得好看笑得好聽與你何干？你幹嗎氣這樣？

“我看見師父看的眼神，就知道師父被迷住了，我不能讓師父一世清譽毀於一旦，所以我只能那樣做！”

陳非挑眉：“只能那樣做？你所謂的只能那樣做就是挑釁魔宮，連殺他們九九八十一人，以至於魔族大怒，屠殺八十一城作爲報復！三十萬條人命，就因爲你的鹵莽、一句只能那樣做而屈死！墨離，你什麼時候才能懂事？十六年了，你已經不是當年十四歲的年，爲何到現在還不承認自己有錯？”

墨離仍是道：“可我不去招惹他們，他們就不會對人類下手了嗎？聖和仙姝們是什麼樣子的人，師父比我更清楚，說得好聽是超凡俗、不理俗事，說得難聽就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若非我那樣做，引起三界震驚，們怎會想到要對抗魔宮，要除去一夕？”

我越聽越迷糊，這又是哪兒跟哪兒？那個阿幽見到我時一口一個爲民除害，可聽墨離的意思，們似乎也不是什麼俠義之輩，對付魔宮各有私心。真真見鬼，這是什麼世道！

陳非聲音發，著他的眼神更見悲哀：“只是這樣？”

墨離默立半晌，搖頭道：“不……不……”忽地聲音一急，上前抓著陳非的胳膊道，“其實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爲了師父，只要能保護師父，我就算是千古罪人又如何？師父！師父，其他人怎麼對我都沒關係，我也不在乎，但是師父你的一個眼神、一句話就能讓我萬劫不復！求求你，我求求你，你原諒徒兒吧！這十六年來我沒一日睡得安穩……”

一子的笑聲突然從頭頂上傳了下來：“呦，這戲唱的又是哪出？送冠，還是梨花鏡？”

我錯愕地擡頭，看見屋頂上不知什麼時候多出一橫樑，樑上一緋妖嬈地坐著，臉上似笑非笑。

墨離攏起眉頭，怒道：“夜，誰允許你隨隨便便進我的宮殿？”

緋夜懶懶揚眉，慢悠悠道：“我本也不想來的，只不過有人告訴我你必定徇私，命我來看著你，果然……你對不該殺的人出手，又對該攔阻的人下跪，好一齣師徒深的戲碼，看得我皮疙瘩掉了一地。”

“你！”

“我什麼？”夜一個縱，輕飄飄地落下，墨如點漆的眼睛懶洋洋地往陳非臉上一掃，道，“我一直很奇怪爲什麼墨離十六年來都對你念念不忘，現在終於明白了。”

“閉，夜！”墨離吼道。

夜冷笑：“怎麼，你怕我說出什麼不該說的話來？奇了，你自己做得，怎麼別人就說不得？當年你那麼憎恨公主，心積慮要置於死地，並不是因爲你太有正義，而是你嫉妒，你嫉妒公主，因爲搶走了你師父，你這個有師癖的……”沒來得及說完，墨離已嗖的一箭朝口飛過去。

剛纔見夜飄下屋樑的法，武功極不弱，而墨離這一箭，雖是出其不意，但並非沒辦法避開，誰料竟站著不，生生地捱了那一箭！

這下不只我，墨離自己也怔住了。

他把弓箭一拋，奔上前抱住搖搖墜的子道：“你你你……你爲什麼不躲？爲什麼不躲！”

夜脣角出一苦笑：“有什麼好躲的？傷了心，你以爲我還能活麼？”

墨離大駭，語不句：“你、你、你……”

夜擡手，著他的臉頰，慵懶不屑的表通通消失，留下的只有無限：“十六年來，我留你在魔宮，可你不快樂，一直不快樂。是不是我們認識得太晚了？晚了十六年？”

“夜……”

“你知不知道我爲什麼夜？”夜悽然笑道，“夜、墨離，我那麼執意地要和你靠得更近，包括姓名，然而，你一直遊移在某個我無法及的角落，那個角落裡，只有簡聆溪。”

我扭頭看了陳非一眼，陳非目閃爍，表變得很古怪，似乎不單單是尷尬與震驚。

墨離額頭冷汗迸出，嘶啞著聲音道：“你在說什麼……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我當然知道！我也不信你不知道，只是你一直在逃避罷了！墨離，我恨你，我恨你！”

陳非一個箭步掠到夜邊，左手出指如電，點了的道，右手用力，將箭拔了出來，作純之至。

“還呆站著做什麼？快帶去找秋窗療傷！”

墨離看了他一眼，猶豫之頓起。夜見狀便一把推開他的手，恨聲道：“我自己會去，不敢勞你大駕！你還是繼續和你的師父喜相逢吧！”說著搖搖晃晃地走了幾步，啪地暈倒在地。

這次墨離不再猶豫，將橫抱而起飛速離去，房間裡只剩下我和陳非兩人，我咬著下脣，一時間，不知該說些什麼。

真尷尬……夜的話，真讓人尷尬。

陳非凝著夜離去的方向，臉上還是那副複雜的表，久久不語。

“先生……”我開口喚他，他整個人一震，回過神來，“什麼？”

“人吃起醋來就會多疑，當不得真的，先生不必把的話放在心上。”我戰戰兢兢，惟恐他不高興。先生，我這麼在乎你，我是這麼這麼的在乎你啊……

陳非笑了笑，我的頭：“小溪，你知道嗎？你和一夕沒有任何相像的地方。”

我垂下頭，訥訥道：“我知道……我知道我什麼都比不上，相貌、武功、份……但是，我一點都不覺得憾！因爲我有先生和三娘疼我，被你們保護著長大，生活得很幸福。一夕的事雖然我到現在還不是很清楚，但我知道其實並不開心。所以，我不羨慕！”

陳非沒想到我會那樣回答，著我的頭，輕不可聞地嘆了口氣：“我們進下一殿吧。”停了停，又道，“夜很像一夕。”

呃？我怔住。難道是我會錯意？先生剛纔想說的是比起我來，夜更像一夕？可是哪裡像？格？怎麼個像法？一連串問題氣泡般涌到腦子裡，剛想問，房門突地開了，“喵--”一聲，一隻黑貓快跑幾步，跳一人懷中。

素白長袍，漆黑長髮，靈貓靜靜地、靜靜地站在第四殿裡，擡起眼眸看了我們一眼。

那一眼，竟多悲哀。

和十餘年前我在魔鏡裡看到的那個目完全一樣。

濃濃的一種依，卻又註定了無能爲力的辛酸。

我心中頓時猛然一悸。

***

“你來之前，我爲你佔了一卦。”靈貓的聲音響起，如清泉般劃過心間，涼涼中出一種委婉。雙指輕，房的燈一下子亮了起來。

房間中央擺放著一張長桌，桌面潔如鏡。懷中的黑貓長一聲，跳到了桌上。然後桌上就翻出了九張牌，竟是以人骨所制，在燈下森白森白。

靈貓走上前，指尖在牌上輕劃而過，九張牌就依次翻了個面，牌面上的花紋詭異而神。

拿起左邊第一張牌，緩緩道：“第一張，羽。純素。你本不該墜凡塵，與淚都會弄污你的心，任何一種對你而言都是負累，你應該是一個無之人。然而那種實在太麗，當你時，就註定了死亡。幸而，還有鏡夕湖，天下至純至冷之水，它可以洗盡你的疲憊，還你明淨。可是陳非，你最終選擇了離開它。”

陳非靜靜地聽著，一言不發。

第二張牌落手中，牌比手白，手比牌潤，“第二張，飛蝶。折翼。你嗜自由如生命，對任何束縛都深惡痛絕。因此，當有人試圖刺探你的心事時，你會逃避，甚至非常反。然而蝴蝶的自由也是侷限的，一場夜雨，蝴蝶斷翅。陳非，你對自由的嚮往，造就了你今世所有的傷痛。”

陳非的眼角跳了幾下，卻仍不說話。

靈貓手拿起第三張牌：“第三張，榮枯。銷魂。冷靜得近乎殘酷的鏡夕湖主人，其實也有非常豔麗的一面。當春水來時，它無可避免地被滋潤，遇到秋風時也不得不隨之乾涸。你表面上看很有原則，但你的心太，無法做到真正的無無緒。你被地承一切，從不主爭取，所以你得到的，不一定是你真正喜歡的，而你失去的，也不一定是你真正想放棄的。”的目有意無意地瞥了我一眼，頓時讓我有種被看的心虛。

在暗示什麼？陳非得到過什麼，又失去了什麼？是七闋？是一夕？還是他自己？

“第四張，山櫻。無我。你做事有太多顧慮，顧慮這個顧慮那個的結果就是邊的人都被你所傷，紛紛離你而去。你明知此理，卻總以無自嘲，寧願獨自品嚐孤寂，也不會挽回。因此儘管最初的想法很單純，只是想讓大家都快樂，但最後的結果是--誰都沒有快樂，也不會快樂。任何過程都只不過是飲鳩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