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正文_第十七章 千年3

“姐姐快點!”小容小跑著回頭催促長平,著急道,“晚了可就趕不上了。”

途經一個名五柳的小鎮時,聽聞路人說今天正好是非常著名的得道高僧般若禪師一年一度的開壇講佛之日。

因此得到風恕的允許後,小容便拉著長平一同去趕熱鬧。

自京城而來,一路所見都是人煙蕭條,驟然間看見這麼多人聚集山上,長平頗覺驚訝。

卻不知越是世人們越是信佛,當自能力無以保全妻兒家小時,便只能將希寄託於救苦救難的菩薩。這位般若禪師據說有通天之眼,能辨人禍福。連鄰邊幾個鎮的人也都紛紛趕來,把說法壇圍得水泄不通。

長平們好不容易纔到近前,說法早已開始。

“……人在慾之中,獨生獨死,獨去獨來,苦樂自當,無有代者。”平緩得幾乎沒有起伏的聲音,悠悠迴旋在空中。

衆人全都低頭聆聽,表虔誠。

長平擡頭向說法之人,幾乎驚出聲!

認得他!

那白髮鬚眉,那慈悲之,他就是那在兒時說與佛很有緣分的皇家寺廟的住持!多年不見,沒想到他竟還在人世,而且居然跑到這麼偏僻的地方來了。

小容忽拉的手,湊耳過來低聲道:“姐姐,他在說什麼啊,我都聽不懂耶。”

其實不只是,這等深玄妙的禪理,周圍又能有幾人能懂?然而長平卻是懂的,不但懂,而且那些字句分明就深印在的腦海裡,伴隨著般若禪師的聲音層層激活。他只要說第一個字,就知道後面的全部容。可是--

明明從來都沒看過佛經的啊!

怎麼會這樣!這是怎麼回事?

“……一切衆生,從無始際,由有種種恩貪慾,故有迴。”說到此,般若禪師忽然一嘆,輕輕擡眼,目不偏不倚,正好向長平。

長平只覺心頭一,好似他所說的每一句話,都是衝而來,故意說給聽的。

般若禪師忽然長而起,圍聽的羣衆頓時紛紛追了過去:“禪師禪師,幫我算個命吧……”聽佛理是假,算命纔是真。

小容極其失,嘟嚕道:“還以爲有多神奇呢,原來只不過是個老和尚在念經。”

長平被逗笑,道:“我們回去吧。”兩人剛想離開,一小沙彌朝們走了過來,行禮道:“施主請留步,禪師有請。”

長平訝異道:“我嗎?”

“正是。”

長平回頭囑咐小容道:“你先回去,跟先生說我等一會兒便回。”

“好吧,你要早點回來哦。”小容點頭,轉先行離開。

施主請跟我來。”小沙彌將領至山峰頂上,般若禪師正對著石幾上的一局殘棋低頭沉思,聽得腳步聲便擡起頭來。

他的目如記憶般和,卻溢滿了莊重,起雙手合十道:“公主,好久不見。”

原來他真的還記得,長平不驚歎。他初見時,纔不過垂髫,如今年已十六,容貌大改,他卻能在那麼多人裡第一眼認出,真不可不謂是有緣。

“公主流落民間,卻毫無風霜之,看來是有極貴之人在旁邊相助。”

長平又是一驚,難道他真有那麼靈,能看到人的命運?“大師所言不差,能否再幫我看看,我與這貴人緣有多深?”

般若禪師手道:“公主請坐。”

長平依言坐下,誰知般若禪師盯著久久不語,忍耐不住,便又追問了一次。

般若禪師嘆道:“公主真想知道?”

“大師但講無妨。”

“依老衲看,那位貴人於公主而言,是命中的一個異數。”

長平臉一變:“異數?何解?”

“菩提本非樹,明鏡亦非臺……”般若禪師口唸偈語,雙目平靜地看著長平,緩緩道:“尋遍萬世,也非塵俗能有;偶因相遇,亦不過鏡花水月,虛幻一場。”

長平頓時手到了那局殘棋,一時間,翻驚搖落,黑子白子掉了一地。

“不,不可能……不可能……”

“公主可知老衲今天爲何會特意邀請公主來此?”

長平搖頭。

般若禪師,定聲道:“其實在初見公主那年,老衲便覺得公主與我佛有緣,本想收你爲徒,奈何皇后不允。而今再見公主,這種覺猶勝往昔。”

長平睜大眼睛聲道:“你……你要我出家?”

“公主是千年不遇的慧質蘭心,若肯隨我潛心修行,定可正果……”他的話沒有講完,因爲長平已尖一聲跑掉了。

般若禪師的背影,搖頭苦笑。衆生皆是如此,一聽說要出家,就嚇得掉頭就跑。不過……如果他真的沒有看錯的話,縱使這一次逃了,也逃不過下次。這位公主,分明就是命中註定要與青燈古佛相伴的人啊。

長平極其狼狽地跑下山,到得大街時,心才微定了些。

真可怕,他怎麼會想要說服出家?或許曾想過死,但從沒想過要出家啊。六未淨,魂有所繫有所牽的人,怎麼出家?

然而,無法解釋,爲什麼自己對經文佛典會那般悉,有著與生俱來的記憶和領悟。

思緒煩時,路邊一小販:“姑娘,買個同心結?”

止步,朝他手中的東西去,原來是用線編的各式各樣的花結,手工倒是頗爲緻。

“同心結?”

“是啊,送心上人的。你一個他一個,拴一起就永結同心啦。”

長平心中一,腦中第一個想到的人就是風恕。

走出鎮子時已近黃昏時分,遠遠看見停在溪邊的馬車,周如鍍金邊,好生溫暖。原來不知不覺中,這輛馬車於而言,已有了家的歸宿

長平歡快地走過去,沒走幾步,忽地怔住。

風恕與小容兩人正站在車旁,彼此捱得很近,不知道在說些什麼,然後便見小容從風恕手中取過那塊玉擺弄了一會兒,再遞還時玉上的絡看得分明--

正是路上小販向兜售過的同心結。

“是啊,送心上人的。你一個他一個,拴一起就永結同心啦。”

小販的話猶在耳邊,字字如針,一下子就將扎得鮮淋漓。

難道小容和風恕?

回想起風恕當初怎麼救了小容,小容在夜間起爲他披,這幾日來他只同小容說話……難道他和小容……

“依老衲看,那位貴人於公主而言,是命中的一個異數。”

“尋遍萬世,也非塵俗能有;偶因相遇,亦不過鏡花水月,虛幻一場。”

是這樣嗎?只不過是鏡花水月虛幻一場?真的是這樣嗎?

口一陣劇疼,像有人活生生地挖走了的心。無法忍那種撕裂般的痛,長平整個人頓時彎腰一團。

風恕和小容雙雙回頭看見了,小容倒還沒什麼,風恕卻是面微變,下意識地接過小容手中的玉收了起來。這舉落在長平眼中,更生曖昧。

“姐姐,你怎麼了?”小容朝走過來。

不,你別過來,你不要靠近我……長平在心中無聲吶喊,多希這時主來扶的是另一人,然而那個人卻站在原地沒有,一雙眼睛涼涼,完全無於衷。

“姐姐,你病了嗎?臉爲什麼這麼差?”

長平擡頭,看見小容關切的表清澄的眼睛,所有的痛苦便變了辛酸。

小容沒有錯……也喜歡風恕,這不是的錯,不該討厭怨恨的。然而心中依舊又苦又,無法抑制某種委屈和絕,只想離遠遠的,越遠越好。

生平十六年,第一次知道原來嫉妒一個人時,是如此可怕,將所有的平靜、寬容和教養都丟

長平極其討厭這一刻的自己,咬著牙想:罷!罷!罷!

本就不屬於的東西,再怎麼喜歡也不屬於,得不到就是得不到,那就割捨了罷,何必夾在他們兩個中間橫生力,想必這些天,風恕面對時,一定也到很爲難吧?

你爲難不如我爲難。風恕,我放過你,我放你走,再不用自己的一廂願強你!長平推開小容,轉就跑,將驚呼聲與詢問聲都拋諸後。

“公主,你與佛有緣。”

與佛有緣--

原來般若禪師一雙慧眼,早已預料這一生,不滿的富貴,難圓的緣,所以早早爲設下安排,引渡世。是紅塵愚鈍不靈,最終弄得遍鱗傷!

父皇不在了,母后不在了,孃不在了,昭仁不在了……生命中那些個至關重要的人,全部紛紛離而去。如今這個邊僅存著的人,也不是屬於的……

還有什麼可依的?還有什麼能依的?

依稀中,彷彿又見父皇持劍問:“長平,汝何故生我家?”

父皇,我錯了!我生錯了!我本就不該生在皇家,不該生在這個時代!

爲著我這滿的罪孽,恐怕需要我用餘生的所有日子去救贖。

那麼,青燈古佛,緇黃卷罷,那纔是我最後的歸宿。

“的的的的……”木魚聲一下一下,清脆單調。

長平垂著眼睛,毫不驚訝竹舍的門被推開時,出現在門口的人是風恕。

知道他會來找,他這樣的人是一定要問個明白才肯罷休的,然而,事到了這個地步,又怎麼解釋得清?

風恕站在門口,久久都沒有進來。把他的影子投遞到木魚上面,長平看著那道影子,不知不覺視線就被水氣所模糊了。

還是放不下嗎?

難怪般若禪師說要延後幾日再爲剃度,原來他也是看出還有塵緣未了。

長平心中,悽悽一嘆。

不知過了多久,聽見風恕終於開口道:“你沒有話要對我說?”

長平搖頭。

“可你不覺得你欠我一個解釋?”

長平緩緩轉頭,由於背對的關係,看不清他的臉,只有一雙眼睛璀璨如星,格外的亮。

“風恕,”道,“你曾說過,你會送我到我想去的任何地方。”

“你現在想告訴我,這裡就是你想去的地方?”他的聲音有點了,不再溫潤如水,輕朗如風。

長平垂下眼睛道:“是的,我改變主意了,我不去找周世顯了。我要在這裡陪伴佛祖,一生一世。”

他陡然靠近,一把奪過手中的木魚:“別說這種傻話,你本不適合這種日子!”

爭辯:“誰說的?般若禪師分明說我極有慧……”

“他一個眼凡胎之人懂什麼,不過是個出名點的和尚罷了!”長長一句嘶吼出了嚨,風恕才猛然醒悟到自己在幹什麼,而長平也是第一次看見他如此失態大發脾氣,頓時怔住。

眉心的紅痕似乎又有暴裂的傾向,風恕連忙強行將煩躁的心緒制下去,再開口時聲音已漸恢復冷靜:“公主,你聽我說,你一定要找到駙馬。”

“爲什麼?”爲什麼到這個時候了他還要讓去找周世顯?長平只覺心中又是幽怨又是酸楚,開始很不爭氣地想哭。

“因爲他沒有忘記你,他一直記得與你的婚事,顛沛流離走遍大江南北爲的就是尋找你……”

“你又是如何知道的?”

風恕一呆,過了片刻,有些懊惱地道:“公主,你聽我一次,其他事你皆可任,惟獨此事不可以!”

!長平被這兩個字刺得臉煞白。

原來在他心裡一直是那麼看的--一個任的公主,一個天大的麻煩,一個沉重的包袱……雖然知道自己從小衆星捧月慣了,多是有點任,但真聽他說出來,還是痛得像被刀割過一樣,開始涔涔地流

推開他,捂著臉衝出去。這次,風恕沒有置之不理,而是很快地追上了

他一把拉住的胳膊道:“對不起公主……”

“你放手,放手!聽見沒有?放開我!”長平邊掙扎邊哭,“是啊,我就是這麼任的,你管得著嗎?我就要出家,就要出家,就是要出家!你放開我……”

“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向你道歉,但是公主,請你聽我說……”

“我不要聽!”長平狠狠甩開他,朝後退了幾步道,“你真的以爲我那麼呆,呆到不知道你想說些什麼嗎?我又不是傻子!”

“公主!”後就是山崖,風恕頓時焦急,再迫可就要掉下去了!

長平誤解了他的反應,淒涼而笑道:“風恕,我不知道究竟是什麼原因什麼使命讓你來照顧我這個亡國公主,我知道這一路上給你添了很多麻煩,並且因爲我的不自而讓你滋生困擾,我知道你一直在容忍我,遷就我。但是,這並不代表你就有必要爲了順從我而放棄自己的幸福……”

“幸福?”風恕微微揚眉,顯得有些愕然。

“長平雖然驕縱,卻也明理,我知道世上什麼都可以強求,惟獨不可以。所以,我不會你的……”

“你在說什麼?”

長平的聲音變得哽咽:“但你知道嗎?在我決定放棄的那一刻,我忽然覺得全世界都變空了!我的世界空了兩次,一次是父皇殺我,可你救活了我,用你的悉心照顧和溫呵護重新將它填滿,這一次,因爲要放棄你,所以它再度變空白。這種覺經歷一次已經夠痛,更何況是兩次?我沒有勇氣沒有機會也沒有可能再等到另一個人來將它填滿,我已經被消磨得支離破碎了……所以,風恕,我只能選擇出家,我沒有第二個選擇,你知道嗎?”

“可是公主……”

長平不聽他解釋,徑自地說了下去:“你怎麼可以這麼殘忍呢?到現在這個地步了你還要我去找周世顯,找到他後如何?讓我嫁給他嗎?你明知我心裡只有你,你卻我再去承載一個人,你不覺得自己很殘忍嗎?”

風恕的眼角搐著,整個人陷極度紊之中,不知該如何迴應。

“你可以不我,但是,不要我去別人,求你,我求求你……”長平說著,又向後退去,忽然腳下落空,整個人頓時朝後栽倒。

原來在不知不覺中已走到了懸崖邊際,眼看就要掉下去,風恕驚覺,立即清醒過來,撲過去一把抱住,右腳使勁,生生地扭轉方向將搶救回來。

兩人依著慣朝右滾了一小段坡後,才緩緩停住。

長平睜大眼睛,驚魂未定,然而,耳中盡是他劇烈的心跳,撲通,撲通,跳得那麼快,幾乎破膛而出。

再擡眼看他,他面無脣哆嗦,分明是被嚇到了極點。

心中頓生不忍,輕喚他道:“風……”誰知纔剛說出一個字,風恕就猛地抱得讓不過氣來。

幾曾見過他如此驚恐的表?每寸每道紋理每聲呼吸都在抖,漆黑的眼中淚閃爍,雖然尚未落下,但已足夠讓震撼。即使是上次被土匪掠去差點失時,他的表也只不過是沉痛,而這次,分明是一種悸懼,由心而出引

這是否可以解釋爲--其實他也是在乎的?其實並不是真的在一廂願?

“風恕……”地吐出他的名字,用惟一那隻手輕他的臉龐,一點一點地、滿懷地、平息他的悸,“我沒事了。風恕,我還活著,我沒有掉下去,你不要怕……”

怕?

是怕麼?

風恕終於找回自己的思維,剛纔那一瞬間,他的大腦本是一片空白,只能憑本能反應救回,然而就在那樣的本能作當中,分明另有個意識盤旋心底,久久不散--不能死!他寧願捨去替,就算等待著他的是萬劫不復的深淵,也要沒事,要安好!

原來那種覺就是害怕,這是他生平第一次知道害怕的滋味,原來他也是會害怕的……一個聲音轟然響在耳際,多麼多麼悉:因生憂,因生怖,若離於,何憂何怖?

他一驚,反手便上眉心,頓時如墜冰窟!

那道紅痕,那道紅痕最終突破它的忍耐極限,因暴裂而煙消雲散!

紅痕的消失,亦代表了一件事--

他和分別的時機,提前到了。

千年修煉,汗落土,凝結玉。

一雙鞋子輕輕來到那朵花原本生長的地方,手,玉自地而起,飛他的掌中。

更濃,映得都爲之豔紅。他嘆息,似有不忍。

指尖輕間,玉頓時一陣輕,一聲音子、哀哀若麋鹿:“不要……不要……求您,不要!”

“我是爲你好。爲神,必先斷絕俗念,包括……”他沒再說下去,彈指間,一縷銀線似有若無地飛進玉中,沒不見。

就此塵封。

與此同時,小花在靈界潭邊看見了那道彩虹。

彩虹沒,的某個信念也就此被帶走。

他看著,眼神沉靜。

車窗大開著,春風吹拂得車簾不停飄,而長平就坐在那兒托腮天,目,弱質纖纖,一轉眸間,對上了他的目,便微微一笑。

那是歷劫歸來的寧靜,也是夢想真的滿足,笑得那般嫵歡喜。

風恕低頭,默立許久,忽上前道:“要不要跟我去個地方?”

“好。”長平欣然下車。那麼信任他,甚至不問要去的是哪裡。

天剛亮,一路沿河岸而行,就看見旭日一點點地自地平線上升起,將二人的影映水中,一前一後,格外和諧,莫名燦爛。

前方橫一小舟,風恕先走上去,然後回頭,向手。

長平遲疑了一下,面道:“我……不會水。”

“把手給我。”風揚青衫,將他的眉脣都鍍上金邊,看上去,了平日的嚴肅,多了幾分和。

於是長平不再猶豫,牽住他的手走上小舟。

風恕拿起竹竿,將船撐離岸邊,長平滿是好奇地看著兩岸風景,終於問出自己的迷:“我們要去哪兒?”

風恕轉過來,眼中輕愁淡淡,像覆在葉上的霜,像落在花上的雨,一轉一凝眸間的再度襲來。應該是見過他的啊,可爲什麼怎麼都想不起來呢?

風恕忽然道:“公主,你的願是什麼?”

長平一愣。低斂的眼睛,微抿的脣,臉上的茫然之,是俗世凡人才有的表

風恕眼中輕愁漸濃,本不必這種苦的……本不必的……

突見長平眼睛一亮,道:“我想要彩虹!”

彩虹?一痛意頓時涌現,的願竟是這個……

“我從小到大,本就沒有得不到的東西,不要說尋常的珍寶古玩,哪怕是人,只要我一句喜歡,父皇便眼地送到我面前。只有這個,我本沒辦法得到,於是就更喜歡,更想要。”

“爲什麼喜歡彩虹?”風恕聽見自己的聲音綻放在空氣中,頗爲虛,既震驚又尷尬又憐惜,還有那麼一點點的--

長平笑了笑:“我也不知道,就是特別喜歡它。總覺得那是世上最的景,那般絢爛,高高在上,那般純粹,奪目耀眼。如果說,我有什麼願的話,就是希能經常看到它。如果……可以讓我一下,死也願意!”

風恕的臉上起了層層變化,他忽然一聲長嘆,不再說話,轉過繼續撐竿。

說錯什麼了嗎?長平心裡開始不安起來……他會不會覺得自己太任了?既任又無知,哪有人得到彩虹的,真是異想天開啊……

咬著下脣,猶豫地說道:“那個,其實,我還有一個願……”

風恕回眼看,眼睛亮得像被水漂過似的。

狠狠心,終於鼓起勇氣,盯著他,把那句話說出了口:“風恕,其實我現在最大的願是和你在一起,永遠、永遠在一起。”

“公主……”風恕聲音喑啞,突地背過去,水中倒影清晰,不屬於塵世的臉上,卻分明有著屬於塵世的哀傷。

而哀,爲而傷,爲--

了俗念。

“紅痕之彌,即是紅塵期盡,你應該比任何人都清楚這一點。”

靜謐的空間裡,陡然響起清平淡漠的語音。風恕垂首道:“是。”

“那麼,你清楚自己下一步該如何做了?”

風恕閉起眼睛,久久才道:“是。”這一個字,卻像是自出去的,說得異常艱難。

“好。我等你歸來。”那聲音停了一停,又道,“也等歸來。”

風恕再度睜開眼睛,前面但見青的城牆,道路平坦,兩旁碧樹蔥翠。

無錫城,到了。

他靜靜地坐在車轅上沒有著城門進進出出的人,每個上都有故事。他看著這一幕紅塵景象,恍然間,覺得一切都變得遙不可及。

的小容等不及地掀簾探頭,雀躍道:“到啦到啦,姐姐,我們到無錫啦!”

長平慢慢下車,著眼前的麗景,也出驚喜之道:“難怪古人都說江南好,誠不我欺呢。”

“姐姐,我們進城逛逛吧。”

長平點頭,回首看向風恕,臉上流淌著徵求之意。

去?或是不讓去?風恕的指尖頓時起了一陣輕

“你怎麼了?”意識到他的異樣,長平聲探問,聽他耳中,又是一痛。

罷了罷了,天命不可違,一錯已是罪過,怎能一錯再錯!

“小容,好好照顧公主。”

長平道:“你不和我們一起進城?”

“我有點累,你們好好玩吧。”

小容當下迫不及待地拉著長平離開,看頻頻回頭,風恕微微垂下了眼睛。

這一去,就此緣盡,莫怪莫傷莫相憶……

進得城,一派百業待興的模樣,戰雖未抹去綠樹紅花的秀,卻已將人文居業摧殘得支離破碎。

長平看著看著,眼中就涌起了淚水。

不到一年時間,但見城頭大王旗換了又換,各路霸主你方唱罷我登場,先是李自,再是吳三桂,再是靼子兵……風雨飄搖的甲申年,恍若過了三世。

若非有風恕,也許就那樣死在皇宮裡做了朝代的殉葬品,又或者雖活下來,卻和哥哥弟弟們一樣人侮辱,再或者四漂流,孤苦無依……若非有他,就不再是現在的了……

他救了,照顧,讓知道了牽掛一個人的滋味,讓知道了痛苦與甜、惆悵與幸福,讓那麼那麼鮮明地意識到自己的存在與自己喜歡的人的存在。這麼多的織起來,幾乎分不清究竟是因爲大明朝的滅亡而讓和他相遇,還是上天爲了要遇見他,所以滅掉了明朝。

這是以一個朝代的消弭而換來的代價啊……

忍不住再瞥旁的小容一眼,怎麼會那麼傻,當日只是看見送同心結給他,就絕得要去出家?怎麼會傻到就那樣放棄他,把他讓給別人?

那是以一個由兩百二十四年曆史的朝代爲代價換來的一個人,怎麼能夠,就那樣地錯過他?

再也不要,再也不要離開他了。

日上中竿時,兩人才提著些許乾糧回返,剛出城門,就遠遠看見馬車旁黑地圍了許多服飾怪異的士兵。

長平呆了一下,不祥之油然而升。

人聲喧雜,其中一人回頭看見,大喊道:“就是!”

一干人立刻紛紛轉過來。

“長平公主!”那人快前幾步,朗聲道,“我等乃是羅克勤親王的親兵,奉周公子之命,特來恭迎公主回京的。”

長平驚道:“周公子?”

“正是周世顯周公子,公主不會不記得他吧?”親兵統領說著,朝風恕一笑,“多謝你告知公主下落,回京後重重有賞!”

爲什麼會是他?他絕對不是個貪賞之人,那麼,爲什麼要如此對

長平轉向他,無聲地問,爲什麼?

看著長平面慘白地怔立當場,風恕持著繮繩的手了一。對不起,公主,對不起……

因爲,一切已經結束了,到該結束的時候了。然而他知道,不會明白。

不會明白他爲什麼要屢屢拒絕,在憐惜與顧慮之間掙扎,正如不會知道究竟是什麼契機才使他出現在的生活中。

只因爲--無從選擇。

從來都沒有第二條路可以走。

好一陣子的天崩地裂。靜立馬旁的他,靜立人前的,同樣地沉默,一言不發。

這個騙子……風恕,你這個騙子!

早上那一幕猶在眼前,晨初起,以爲得到了他,以爲他們不會再分離,誰知道原來他還是不肯靠近,偶爾的溫只是爲了更徹底地將推離。

既然如此,風恕,你爲何要救我?爲何要管我?讓我當尼姑算了,讓我掉下懸崖死了算了,何必如此折磨我,何必如此折磨我!

口劇痛,天地間的空氣彷彿就此離,長平到一陣窒息,子頓時搖晃不穩,啪地栽倒在地。

衆親兵頓時一愣。

一道青影飛快掠過,半抱起了地上的長平,長平著眼前的他,表冰冷:“我不去!”

風恕什麼話都沒有說。於是長平便尖聲了起來:“我不去,我不去,我不會去的!你們回去告訴周世顯,大明朝的長平公主已經死了,以往種種也隨之消弭,請他另娶婚配,不必再惦念一個斷臂殘疾、心如死灰之人!”

親兵統領道:“恐怕……這由不得公主了。”

“什麼意思?”

“親王代,一定要將公主迎回,否則……”他沒有說下去,但語氣卻不容人拒絕。讓長平意識到說是恭請,其實分明就是強押,看著風恕,目悽然--這就是他爲選擇的路?讓回那個已經不屬於的皇宮?讓名爲公主實爲囚犯?

“好。”的聲音變得很輕很低,也異常,“我去。帶我的去。”

目不轉睛地盯著風恕,語氣越發溫:“你來,手。”

“公主!”風恕的眼角,頓時鬆開手,踉蹌後退。

長平瞇起眼睛道:“怎麼?你不敢?還是不捨?”大笑,“你也有不敢的事?你也有不捨的東西?風恕,你不就是個木頭人嗎?不,草木都還有,而你沒有。”

“而你沒有。”長平喃喃重複了一遍,眼中落下淚來。

爲什麼他要這樣對?他們一路上患難與共相扶相持盡坎坷才走到今天,這世上再沒有其他人比他們靠得更近,如此生死相依,爲什麼他還要拒絕?爲什麼?爲什麼!

“不要我……”風恕開口,聲音竟然比還低,比還要,“不要我。”

“我在你?你一直這麼認爲嗎?”長平冷冷道,“好啊,就算我在你,那又如何?一句話,要我回去,可以,除非我死!”

風恕的手慢慢在側握,忽然道:“公主不需要死,該死的那個人是我。”話音未落,手中已多了柄匕首,一刀刺落,頓時濺如花!

長平愣愣地著這一幕,衆親兵面面相覷,而小容尖起來,聲音淒厲,幾乎穿破雲層。

風恕倒在長平的足邊。

“你、你……”長平悸著,突地爬過去一把揪住他的衫,只覺整個世界就此崩潰!

“風恕!風恕!”哭得泣不聲。

風恕眼睛睜開一線,在他眼中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惶恐、絕,那是一種致命的失去。

“長平……答應我一件事。”

“不,我不答應,我不答應你!”好恨!

他怎麼可以這樣?怎麼可以這樣!用這麼殘酷的方式拒絕,他怎麼可以這樣!

“長平,答應我……”

把頭搖了又搖,淚流滿面。“我恨你,風恕我恨你!你這樣對我,休想要我原諒你,我死都不原諒你!”

這個癡兒……爲什麼還不能領悟?風恕擡手,輕的頭髮,一字一字,彷彿刻心:“活下去,去找他。”

“我不去,我不去!”

“聽我說,周顯是你良緣……”

“你可以騙我,你也可以騙你自己,但是我不會,我不自欺欺人!風恕,你可知你這一刀,同時也殺死了我?你毀了我,風恕,你毀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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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恕眼中頓時起了一陣迷離,他呆呆地看著長平,其實不是不明白爲什麼如此固執,點化不,然而,他無能爲力。

天命難違。長平,天命難違!

從來沒有第二個選擇。

眼中的神采終於黯淡下來,他低聲道:“出手來。”

長平咬著脣,將抖的手到他面前。他自懷中取出一,輕輕落在的掌心。

鮮紅,像他此刻正在流淌的鮮

長平驚愕道:“你說過我不能這塊玉的!”

“它是你的。”

“我的?”

風恕無力地點了點頭:“它本來就是你的東西。現在……我把它還給你……”語音戛然而止,他的手落,長平驚恐地去抓,卻沒有抓到,便眼睜睜地見它落到地上,再無靜。

“風恕?”長平探他鼻息,尖道,“風恕!風恕!”

四下靜靜,惟有風聲迴應。嗚嗚咽咽,像他曾經吹過的簫聲。

僅一瞬間,彷彿千年,千年相思,燃燒灰,前塵往事就此煙消雲散,不復存在!

沒--有--了--

再沒有那雙漆黑眼睛,深深地看;再沒有那溫雙手,輕輕地扶;再沒有那個清潤聲音,低低地喚。沒--有--了--

的世界終於再度空白。

多麼,多麼,空白。

玉在手,手如被火燒,滾燙滾燙。

果然是不能的玉,了它就會傷心,傷得好痛好痛。

凝視著手中的玉,第一次這麼仔細地觀察它,玉上雕刻著一朵花,以一種極致麗的姿態斂攏,遲遲不肯開放。

忽然間,很多東西就這樣慢慢地一點一點地回到腦海中來。

看見瀲灩的水中,那葉輕舟漂浮如羽看見那漿的手,纖長優雅;看見那隨風輕的青衫,迴帶出其主人翩翩離世的風華。

原來是他!

原來是他!!

原來是他!!!

長平煞白了臉,不敢置信地著那塊玉,那朵花在眼中重重疊,勾引出它的名字,的名字--

那一朵花,在孤寂中俏立了很多很多年。

它的名字--曇花。

天空中有鳥兒一隻只飛過,野花燦爛地盛開,那些曾經說過的話、做過的事、見過的人,在腦海中漫漫浮現。

十六年的歲月彈指而過,幾千年的歲月像滲在水中的料,一點點地瀰漫開,綻化出無邊

在玉的折中看見自己的臉,不屬於紅塵的容,那是一朵花,俏立在浮世之間。

的名字--優曇。

優曇,你神,必先過恆劫。

我爲何要神?爲何要神?

那個答案雀躍著跳著掙扎著,撕破層層迷霧,手上的灼燒陡然而盛,彷彿撕開的不是記憶中的某些東西,而是實實在在的的軀

然而長平一言不發,咬牙忍著。

要答案!

玉終於先自崩潰,融化水,自手上滴落,滲土中消失不見。與此同時,迷霧散盡,讓清晰地看見後面的答案--

不是,不是那個追了三千年的人,原來不是那個人,而是他。

垂下眼睛,打量懷中人的臉,風恕,風恕,原來你是他。

“我是苜蓿子,特來接你去下一世。”碧波潭上,他劃水而來。風姿氤氳,水波不興。

原來是他--

長平捂住覺自己像個杯子,正在一點點地碎開。

於此碎裂中及一懷,取出一個七的同心結,其實,那日也買了啊……紅橙黃綠青藍紫,彩虹的

上天何其殘忍,竟如此捉弄於,讓彩虹的,卻不知原因;讓致力神,卻不知原因;讓上這個男人,也不知原因!

真是殘忍啊……

長平的眼淚落到風恕臉上,又順著他的臉往下流,猶如他也在哭泣。

“公主?”一旁的親兵統領見怪異,很是忐忑不安。

長平慢慢轉回頭,看向他,目呆滯而沉靜。

到那樣的目,親兵統領嚇了一大跳。老天,他沒看錯吧,這哪是活人的眼睛,分明是個死人的眼睛啊!

才一瞬間,這個曾有前朝皇室第一之稱的公主,竟似老了幾十年。

真是可怕!

長平將手中的同心結放風恕懷中,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親兵統領連忙上前攙扶,也不反抗,任由他扶上了車。

沒有了,前塵往事灰飛煙滅,徹底地、完全地,毀滅。

就此塵埃落定。

“長平公主,年十六,帝選周顯尚主。將婚,以寇警暫停。城陷,帝壽寧宮,主牽帝哭。帝曰:“汝何故生我家!”以劍揮斫之,斷左臂;又斫昭仁公主於昭仁殿。越五日,長平主復甦。大清順治二年上書言:“九死臣妾,局高天,願髡緇空王,稍申罔極。”詔不許,命顯復尚故主,土田邸第金錢車馬錫予有加。主涕泣。逾年病卒。賜葬廣寧門外。”

--《明史·公主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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