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又是這片水空奇，薄霧輕塵。

我駐足湖畔，湖水如天，青藍明淨。因爲早已預見某種不祥，所以沒有見到那葉小舟，竟不覺驚訝。

三千年前，他在此渡我；兩千年前，他仍在；然而這一千年，他不在了。

後一聲音憑空響起，莊重威嚴：“優曇，恭喜你。”

恭喜？我輕笑，不需回頭，已知後是誰。

“神，他在何？”

那聲音道：“你已過恆劫，我來接你仙界。”

“我要見他。”

後沉寂不語。

我終於轉，一字一字堅定道：“我要見他。苜蓿子，我要見他！”

神穿白袍坐在蓮上，寶相莊重，佛無邊。眉目低垂間，是我所悉的空靈。

是的，空靈，我本早該想起，除了神者，誰能有那樣的空靈？

“沒有苜蓿子。”神答，“從來沒有苜蓿子。”

我笑，笑中卻含著眼淚：“那麼，你告訴我，他是誰？那個我等過找過爲了見他立志神卻被他封印了記憶的人是誰！”

***

那一朵花，本來再普通不過，長在花叢中，與世無爭。

忽然有一天，一個冒失鬼走過，踩了它一腳，那人行匆匆，沒有看見被他踩在腳下的花，即使看見了，他也不會在意。

花的枝被扁了，癱在地上，奄奄一息。

就在那時，另一人走過，看見了這朵垂死的小花，他輕嘆，取溪邊水以灌之，竟自起，轉眼間，完好如初。

小花凝眸，看見他眉眼空靈，不在人間。再待細看時，便只見一個背影青青，飄渺而去，地上水現出七，紅橙黃綠青藍紫，絢爛瑰麗。

梅花告訴它，那人不是人，是個神仙。

“你這一輩子都再見不到他了。你死心吧。”羣花紛紛嘆息。

小花搖頭，盟誓道：“我要見他。如果只有神才能見神，那我就修煉千年又何妨？”

於是它苦修一千年，功德圓滿。

邁靈界，忽見湖邊彩虹明豔，心中如遭雷擊，一剎那間，便失去信念。

它只記得自己非要神，卻忘卻了，究竟爲什麼要神。

***

神說：“四千年前，那路人踩你一腳，害你垂死，引出你與他的三世緣。”

第一千年裡，那路人是范蠡；第二千年裡，那路人是劉；第三千年裡，那路人是周世顯。

神說：“菩薩慈悲，不忍你猝死，手救你一命，奈何你固執，終致此孽緣難了。”

我垂首，是他，是他，是他……

“優曇，你還沒想起來嗎？”

我伏地，痛哭出聲：“我只是想再見他而已，只是想再見他，爲何你們一個個殘忍如斯，封我記憶，使我忘了他。既然我已忘了他，爲何還要他出現在我面前，兩次渡我過湖，又隨我凡塵一世？”

神看我，雙目清明，有大慈悲，無小憐憫：“因你執著相見，拖累菩薩不能安寧，上天命他渡你仙，你卻連失兩千年，菩薩無奈，以仙靈之陪你世，親自點化，終令你劫開。”

“神，求你讓我見他。”

“你若不放下這執念，便見不到他。”

“我若放下這執念，又怎見得了他？”

“是以，你與他無緣。”神吐字清晰，字字冰涼心，“即使你與他共列仙班，依舊無緣相見。”

我踉蹌而起，連連後退，不敢置信苦修千年的後果竟是如此，依舊無法相見！

“不要……不要！不要這樣對我，不要！”

“言盡於此，你好自爲知。”

眼見蓮座即將離去，我連忙撲上前抱住，哭道：“神，你蒼生，那麼，請你我，請你我！我修煉千年，又渡過三千年的劫數，這般辛苦，所求不過是見到他，在他面前開花。我求求你，我求求你，神，求你應允我。我可以不做神仙，我可以拋卻這四千年功德，求你讓我見他一面，讓我了卻這樁心願，求你，我求你了！”

我叩頭，與眼淚一同濡溼蓮花。

久久，神定我，輕輕一嘆：“癡兒……”

四

竹林深，青衫與碧竹幾爲一。

我終於見到了他……

他手垂在側，低眉斂目，安寧仿若不存在。

“韋陀菩薩。”我開口，一字一步，四步後，已在他面前三尺。

他眼觀鼻鼻觀心，沒有擡眸看我。

我慢慢跪倒，雙手平額拜了三拜。

“謝你昔日救我，也謝你槳渡我過靈界，更謝你在紅塵中爲我做的那些事。”

他沉默，還是不說話。

然而，沒有關係，我畢竟是真的見到他了，這一次，我沒有失去記憶，我記得每個細節，我記得他的樣子，我也記得--我對他四千年的執著與……

“菩薩，神說我的劫數是‘恆’。我世，前兩次都沒能嫁給當初踩我一腳害我將死的那個人，第三世，因爲菩薩救了我，所以我才能最終嫁給他，圓了這個因果，功德圓滿。但是，這就是恆嗎？”

我勾起脣輕笑，半是諷刺半是哀。

“菩薩曾跟我說，不能恆，而神對我說，只有過去了的事纔會不變，故而可永恆。優曇對此也有自己的理解，優曇說給你聽，好不好？”

我看見他的長袍如水般波，可他依舊不肯看我一眼，不說一句。

韋陀菩薩，我知你是天之子，是南方增長天王八大將軍之一，雖住天中卻早離天，貞修行，素無過錯。若不是因爲我一廂癡執，糾孽緣，你本是這世上最完的神。

你可是怨我誤了你的修行？故而在我以神籍換見你一面時，如此冷漠以待，寒徹我心。

我咬脣，強忍眼淚，繼續微笑道：“對我來說，那一天，你扶起我的枝，救活了我，我回頭，看見你的背影，那就是永恆。因爲自那以後，我便以你爲生，你封了我的記憶又如何？我這三千年來忘了你又如何？我仍記得要神，仍是堅持著要靠近你，仍在凡塵間，沒有上週世顯，上了你。菩薩，我對你之，便是永恆。”

他終於擡眉，雙目定定向我看來。眸中濃黑，解不，也化不開。

然而，這已足夠。

我盈盈站起，嫣然道：“我當年跟自己說，一定要讓你看到我開花時的樣子。現在，請你看著我，不要閉起眼睛，也不要轉開視線，請你，看我。”

雙足合攏，我拔下頭上髮簪，長髮披瀉一。這是我修煉靈後的人形模樣，但，不是我。

我是一株曇花，碧葉紅，白花黃蕊，銀鱗鍍我國，剔展我風華，層層鋪墊下，爲心，韌爲，圓齒深裂俱是銷魂，瞬間一現，勝過百花豔。

韋陀菩薩，請你看我，要你看見--

所謂永恆。

依稀中，看見他撲過來抱住我，眼中神終於被我看清，那是痛。

那是痛，是和我一樣的痛，爲什麼我以前看不懂？

“優曇……”他低喚，聲音抖，那是苦。

那是苦，是和我一樣的苦，爲什麼我以前聽不出？

“菩薩，曇花是不能開花的。它若不開，便永遠不會謝，它一旦開花，便是盡頭了。”我靈元已竭，漸漸形消散，這種覺和去投胎時很相像。

然而我知道，那時候，是另一新生的開始，而現在，我將消失，真正地消失，從這個世界上渲爲虛無。

他一，懷中跌出一，被我看得明白--

紅橙黃綠青藍紫，七線，編織結，環環相連，世稱同心。

他……

他一直都帶著嗎？

原來他一直帶著啊……

“不知爲何，我從小就看彩虹的，買這個結時，也不加思索地要了這七同心……而今，我終於明白了：這是你的。”我對他笑，笑盡這千年相思千年負累千年委屈千年執著，笑盡生生世世辛酸怨尤痛苦委屈，笑盡蒼天捉弄宿命不公三界欺瞞，笑盡我的癡，也笑盡他的無奈。

他的手到我面前，手上託著一彎彩虹。彩虹本是韋陀尊者的象徵，他每出遊，必有此相伴。在爲長平時我曾說生平最大願便是一彩虹，而今他送到我面前，可我依舊無手可。

一如命中註定的，我和他，有緣無份。

多麼多麼，可悲。

“菩薩，我開花時是不是很好看？我只爲你開花，只爲你，只爲你一個……”

最後一眼，看進他的眸間，我看見一朵花，枯萎頹敗。

五

2004年，一對在夜間依偎。

孩忽然驚喜道：“你看，曇花開花了！”

男孩順著指的方向看過去，果然，窗臺上的那盆曇花正在慢慢開放，以無比婉的姿態層層綻開，鱗片在燈下折出點點銀輝，到及至。

男孩輕嘆著說：“曇花綻放，那麼韋陀菩薩一定在附近……”

孩好奇地問：“爲什麼呢？”

“你沒聽說過一句話嗎？”男孩慢慢地念：“曇花一現，只爲韋陀。”

孩立刻來了興趣：“這麼說來還有典故的？”

“曇花又名韋陀花。據說在很多很多年前……”

五千年過去了。

曇花一謝，只爲韋陀。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