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高宗趙構‧華花影 第十一節 冷月

「瑗瑗，朕的母后……在金國還好麼？」絳萼宮前，趙構以這句問話打破他們之間難堪的沉默。

「母后？」福像是思索了一下才明白過來他指的是誰，道：「九哥指的是賢妃娘娘？對了，九哥當然應該尊賢妃娘娘為母后……最近怎樣我也不知道，許久沒見到了。」

趙構蹙眉道：「朕聽說你們是被分在一帶往上京的。」

「是。」福淡淡答道：「到了上京，我們還一起在洗院為金人漿洗了好些日子的服。但是後來又被分開，此後我再也沒見過賢妃娘娘。」

趙構聞之黯然，目落在雙手上，像是想從中閱讀出曾經的苦難：「他們竟把你們當奴婢一般使喚……」

福輕輕把手回袖中，漠然抬目視著天際落日道：「亡國之，遭到這等命運不足為奇。」不等他安的話出口，忽又淺笑道：「我見了九哥這半日，卻還不曾聽見九哥提起父皇和大哥呢。」

這話聽起來有些犀利，趙構有卒不及防之，略略移步抬首道：「父皇與皇兄的消息，朕常常命人前去金國打聽，所以大概形是知道的。」

福盯著他道：「那麼，九哥應該知道父皇與大哥在韓州與九百多名宗親一起種了三年多的地了？金主封父皇為昏德公，大哥為重昏候，不過是借名譏諷嘲笑而已，只給田十五頃，令他們與宗親種植作以自養，哪裡真把他們當公侯對待？他們不但如普通農夫一般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還更要忍金人的斥罵與侮辱，甚至鞭打懲罰。聽說最近金主要立劉豫為大齊皇帝，因此命令將父皇與大哥遷到五國城囚，金烏登路統軍錫庫傳命說要減去隨行宗室吏。父皇苦苦懇求，請金主收回命，可本無人理他，他只好流著淚辭別宗親們說：『大家遠道相隨，本來就圖個哀樂與共，同甘共苦，但現在我們命運掌握在他人手中，又能奈何！』非止宗親，連平日照應服侍他的侍們一個也不能帶去，只有晉康郡王孝騫叔叔與和義郡王有奕叔叔等六人苦求金主，誓死相隨父皇，最後金主才勉強同意他們隨行。可想而知，以後父皇與大哥在五國城的日子必將更加難過。」

趙構嘆道：「這些朕也聽說過……」

「九哥聽說過？」福近他邊，輕聲問道：「那九哥準備什麼時候去接他們回來呢？」

趙構側首躲避迫人的目，說：「妹妹，此事不能急，尚須從長計議。」

一縷失之在目中一閃而過。福再度沉默下來，然後緩緩屈膝一福，道：「九哥，我有些累了，請允許我回寢宮休息。」

趙構頷首道：「你旅途勞累，好好歇息，九哥明日再來看你。」

轉朝宮走去，腳步像是瞬間沉重了許多，走得徐緩而飄浮。趙構見狀正命人前去攙扶，卻終於失衡，忽然坍倒下去。

趙構大驚，立即奔去扶起。只見雙抿，眼睛微微睜著，卻是毫無神采，面上煞白之過胭脂目驚心地呈了出來。

趙構一邊抱起送寢宮一邊大聲怒斥邊宮人道：「還愣著幹什麼？還不快傳醫！」

醫引線把脈後，向趙構提出了請尚宮對福帝姬進行檢查的要求，神戰戰兢兢，措辭異常委婉。

趙構閉息凝目，視簾幕躺著的福良久，然後傳來兩位專職為宮中子檢的尚宮，冷冷對們說：「仔細探視，記下上每一寸傷痕，再來向朕稟報。」於是邁步回自己寢宮。

吳嬰茀聞訊趕來勸，趙構卻怎麼也難釋懷，不斷煩躁地輾轉嘆息。在宮中坐立不安地等了好一會兒，才見醫與尚宮過來回報。兩個尚宮你看我我看你地反覆三番後，才有一人躊躇著稟道：「福帝姬雙手上有做過活的跡象，背部和小上有遭過鞭笞的傷痕……」

「鞭笞！」趙構怒呼出聲，宮人聞後莫不膽心驚，面面相覷大氣也不敢出。

尚宮被嚇得不敢再說話。趙構漸漸冷靜下來，又轉頭問醫：「可有傷？」

醫尷尬地低頭，額上滿是冷汗，嚅囁半晌才答說：「其實也無大礙，帝姬只是氣虧損過多，現在十分虛弱，微臣已開了方子，照此調養很快就會恢復……」

「氣虧損？原因呢？」趙構凝眸再問。

醫跪下告退道：「詳細況請二位尚宮稟告皇上罷。請皇上允許微臣告退，讓微臣親自去為帝姬抓藥。」

趙構再看了看他，終於揮手讓他出去。隨即詢問的目便落到了尚宮們的上。

尚宮不都是一哆嗦，低頭視地，沉默到自知已不可不答的時候，剛才未說過話的那人才壯著膽開口說：「帝姬下見紅，想是不久前小產過，隨後一路奔波，便一直沒康復……」

言罷兩位尚宮不約而同地一齊跪下，慄著不敢抬頭。

嬰茀不安地悄悄觀察趙構表，但他這回反倒似波瀾不興，一言不發，臉上不著毫緒掠過的痕跡，只漠然看著尚宮道：「好了，你們回去罷。」

尚宮再拜後起，幾乎落荒而逃。

趙構獨坐著，仍是不言不語，紋不。

嬰茀招手命一位宮取來沏好的新茶，親自倒了一杯奉給趙構，說：「家上次在臣妾宮中飲了臣妾命人採購的龍井後讚不絕口，因此臣妾今日特意帶了些過來，請家再品品罷。」

趙構接過，看也不看便徐徐飲下。飲畢，一手握著那青窯茶杯，緩緩轉，像是很興趣似的審視著。

嬰茀在一旁微笑著解釋說：「這是汴京窯遷到臨安凰山後燒出的第一批瓷。胎薄厚釉，細潤澤，含，竟一點也不輸以前汴京窯製品呢……」

話音未落，只聽一聲悶響，那茶杯已生生被趙構碎。瓷片碎屑、殘餘的茶水與手心迸裂而出的鮮一齊散落濺流。

兩側宮失聲驚呼。嬰茀一驚之下也下意識倒退兩步，但隨即鎮定下來，轉頭平靜地命令宮取來藥水與淨布，再在趙構邊坐下，輕輕拉過他傷的手，一面仔細地洗拭包紮，一面淡然繼續閒聊道：「雖說瓷常以胎薄為貴，可實際用起來未必總是那麼妥帖。太貴重的東西每每如此，就算是握在手中也難免會碎……」

小產。趙構自然已有心理準備，不會天真地認為金人會放過他那一個個年輕麗的姐妹，其中自然也包括福。但當這詞從尚宮口中蹦出時，他還是到一種類似聽到斷頭宣判般毀滅式的絕。簡簡單單兩個字，卻再次分明而無地提醒了他貞潔的喪失和曾經遭遇的痛苦命運。徹骨的悲哀和無宣洩的憤怒幾乎令他窒息：為什麼是，是這個惟一能真正地牽他心的……妹妹。

心緒不寧，早早就寢，畢竟不能安眠，便披而起，踏著溶溶月走出宮室。守侯在外的宮太監相隨，他卻回頭喝止，只想一人安靜地隨走走。

信步而行，腦中儘是關於福昔日與今朝的容，眾多回憶紛繁 織，使他的思維與前行的腳步同時迷途。待驀然驚覺時才發現自己竟已走到了絳萼宮前。

更意外的是看見福俏立於宮院中，披髮，只著兩層生絹單，過疏桐仰首著夜空，覺到他走近，側首以視，便微微笑了。

他走至邊，問：「怎麼不讓宮人在旁服侍？」

答道：「是我不讓他們跟出來的。」

他憐惜地看著，說：「穿得太單薄了。你現在子很弱，不能著風寒，九哥讓人給你送披風過來。」

攔住他，淺笑道：「九哥不要走，我們說說話，」

不覺心有一，他停步頷首道：「好。」

一時卻又無話可說。兩人默然以對，過了片刻，他問：「瑗瑗，能告訴九哥你在金國的遭遇麼？」

幽然一笑，反問：「九哥真想知道？」

他卻又猶豫了，不再接口。

忽然有風吹過，微一瑟，對他說：「九哥，我好冷。」

剎那間他很想展臂摟懷，但甫一手便凝結了作，再漸漸回。

而居然十分自然地出雙手環住了他的腰，再輕輕地把臉在他前，閉上雙目也不說話，像是一心一意地想自他上取暖。

趙構先是被突兀的舉驚呆，全僵不知如何回應。須臾才有一縷溫 和暖的泛上心來，融化了今日一直覺到的那層堅的生疏與戒備，於是也以手相擁，下輕抵在的秀髮上，靜靜地會著於苦中出的點點幸福的暖意。

不知過了多久，依偎在趙構懷中的福忽然幽幽地吐出三個字：「殺了他。」

趙構一驚，扶著雙肩低頭看，發現眸中綻出一點怨毒之，重複道：「九哥，殺了他！」

這種神是他從未見過的，心底竟隨之生出一寒意。他鎖眉心問：「你要我殺誰？」

緘口不答，在他注視下忽又展笑道：「沒有特指誰，反正每一個金人都該殺。不是麼，九哥？」

他放開，溫 言道：「起風了，你還是早些進去歇息罷。」

聽話地點頭，向他道別，然後轉回宮。

趙構目送歸去才郁然啟步離去，但也沒回寢宮，漫步到花園，垂目凝視著水中淡月，不覺又是良久。

漸有雨點滴落，他也沒有躲避的意思。如此枯立至中宵，後忽有人悄然走來，撐著一把雨傘為他擋雨。

他不看也知是誰，深深嘆道：「嬰茀。」

嬰茀聲勸道：「很晚了，又有雨，家明日要早朝，請回寢宮休息罷。」

趙構轉首看著，愴然問道：「嬰茀，當初瑗瑗為何沒能像你一樣逃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