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吳妃嬰茀‧鼙鼓驚夢 第九節 危欄

嬰茀還在猶豫著如果鄆王妃要把信給自己是否應該遵命，卻聽見王妃開口道：「跟我來。」隨即款款站起，看也不再看一眼便朝外走去。

嬰茀忙跟著王妃出去。穿過廳堂迴廊到後苑，一幢雕欄玉砌的典雅畫樓映眼簾，鄆王妃領著嬰茀拾級而上，走到樓上一小廳門前停下，轉頭對嬰茀說：「你自己進去把信給他罷。不過如果他尚未醒來就別吵醒他，要等他自己清醒。」

「鄆王殿下在裡面？」嬰茀小心翼翼地問。

鄆王妃點點頭，淡淡道：「進去罷。」

嬰茀有些躊躇，眼看王妃，只見神漠然，毫不喜憂之，心下不免有些忐忑，但又不敢拖延太久，終於輕輕推門走廳中。

趙楷頭戴玉冠、披鶴氅，正伏案而眠。面前一壺殘酒，一盞孤杯，數支白燭，幾簇冷焰。

嬰茀緩緩挨近他。鶴氅是用鶴羽捻線織面料裁的廣袖寬外，純白，飄逸，趙楷隨意地披於上，後裾曳地，十分觀。微醉的他閉目而憩，面龐上泛出平日見的淺紅澤，和著此刻於靜態的完五，在燭掩映下，呈出一種奇異的安靜、溫 和而脆弱的。

看得嬰茀竟有片刻的恍惚。待終於意識到此行的目的後才鼓起勇氣輕喚了聲：「鄆王殿下。」

他並未知覺，依然沉醉不醒。

嬰茀再喚了幾聲，想起王妃囑咐的話，又不敢太過高聲。靜立須臾後，見他始終未醒轉便轉出門。

鄆王妃沒有離開，正守在門外，見出來遂問道：「他沒醒？」

嬰茀稱是，王妃又道：「那你進去繼續等，等到他醒來為止。」

「天已晚，」嬰茀垂首輕聲問：「奴婢可否將信 給王妃，請王妃以後轉 給鄆王殿下？」

王妃冷冷看一眼，道：「不。你留下來，親自把信 給他。」

嬰茀忽然不安起來，懇求說：「現在真是很晚了，奴婢再不回去實在不妥。」

鄆王妃微微轉正對著，說：「你沒聽見麼？現在皇上派的軍工匠正在拆毀飛橋復道，你怎麼回去？留下來，待鄆王醒後與他聊聊，然後我命人用轎送你回宮。」

拆毀飛橋復道？嬰茀大驚，漸漸想起適才的確曾聽見一些施工喧囂之聲 ，也沒多在意，難道是在來王府後不久皇上便命人前來拆毀這個通向大的通道？忙憑欄朝復道方向去，果然瞧見那邊有煙塵升起，釘錘敲擊、土崩瓦解、磚石坍塌之聲 越來越響、不絕於耳。

「皇上今晨命人來通知過了，說飛橋復道飛越街市，令其下行人百姓不安，故須拆去，今晚工，明晨結束。你不知道麼？」鄆王妃問。

「奴婢不知。」嬰茀答道，念及趙楷此時的境，不覺間對他的同傷倒一時強過了自己不能回宮的憂慮。

「你進去繼續等他，晚些我再送你回去。」鄆王妃說，語氣裡有不容拒絕的氣勢。再仰首著暗夜裡飄浮著的雲，幽然道：「快要下雨了……」

嬰茀只得依言再廳，坐在一側靜靜地等。王妃在外命人把門掩上，在門合上的那一瞬，嬰茀下意識地惶然起，然而也不知該如何自，呆立半晌，畢竟還是重又坐了下來。

的風陣陣襲來，從窗櫺門間，在燭火搖曳不定間，一場磅礴的雨沉沉墜下。

像是終於被雨聲吵醒，趙楷緩緩地抬起頭，暫時沒睜開眼，只以一手撐著案緣，一手著額，眉頭微鎖，大概覺到了酒後的不適。

嬰茀立即站起，垂首靜待他完全清醒。

他覺到有人站在邊，輕嘆了一聲，喚道：「蘭萱……」

嬰茀知他認錯人了，遂斂衽一福：「鄆王殿下。」

他略意外地啟目一看，發現是便溫 地笑了：「嬰茀，是你。」

嬰茀「嗯」了一聲，一時間不知說什麼好，遲疑一會兒才道：「殿下一向可安好？」

趙楷微笑道：「本來不太好，可一見你就好了。」然後略往後傾，悠然欣賞著嬰茀含的形狀，見又被自己逗得無話可說才笑著朝一手，聲道：「過來，坐在我邊。我們許久不見了，好好聊聊。」

嬰茀想了想，終於還是依言走去坐在了他邊。

他輕輕著的臉頰和頭髮，閒散地與聊著，問的近況，生活細節和書法進展，卻毫不問來此的目的。最後倒是嬰茀覺得奇怪了，便問：「殿下怎不問我為何而來？」

趙楷目含笑，溫 和如春暖風，說：「嬰茀前來自然是為看我，如果還有別的事，那也是次要的。」

嬰茀心有一，滿懷戒備的眼神也不下來。好不容易才取出福的信，遞給趙楷道：「帝姬讓我送此信給殿下。」

趙楷頷首接過，卻只擱在一旁並不看。

嬰茀有些詫異，道：「帝姬說這信很重要呢，囑咐我一定要親手 給殿下。殿下不急著看麼？」

趙楷道：「似乎你對此信的容比我還興趣呢。我們再打個賭如何？我猜必定會在信中提到你。」

一提打賭，嬰茀立即想起上回之事，忙否決道：「不必！帝姬提不提我又有什麼關係。」

趙楷一笑，道：「姑娘真是吃一塹，長一智。」然後取過信，拆開後自己也不先看便把信箋展開直直地送至嬰茀眼前。

嬰茀定睛一看，見上面寫的竟是：「楷哥哥，我把嬰茀騙來見你，你高不高興？怎麼謝我？」

嬰茀啼笑皆非，幾絕倒。想自己還當是帝姬與鄆王通信發些對皇上的牢，所以自己如此小心謹慎，惟恐信落他人手中為他們招來大禍，不想原來竟是這兩兄妹拿自己開玩笑，相較之下自己當真是簡單得近乎愚笨了。

於是起行禮告退：「我已完帝姬 予的任務，現在該回去了。」

「你沒聽見現在在下大雨麼？怎麼走？」趙楷站起走至窗前，一推窗便有一層霧雨迫不及待地撲面而來，他也不避，任那雨沾。聆聽半晌，忽然道：「似乎還有別的聲音……他們開始拆飛橋復道了麼？」

他語調淡定，卻聽得嬰茀又是一陣黯然，立於他後沉默不語。

趙楷回過來，慢慢回到案前坐下，自斟了一杯酒仰首飲下。

「殿下……」嬰茀想勸他幾句，但被他打斷：「嬰茀，沒關係，來陪我飲幾杯。」

嬰茀不知如何是好，茫然四顧，卻發現門外一側有個窈窕的影子晃了晃，默默移走，消失在門外燈籠映照出的影中。

那必定是鄆王妃。一直守在門外，現在竟忽然離開了。

嬰茀愕然，不料此刻趙楷已悄然走到後，臂摟住了。

他在耳邊說：「嬰茀，是離開，還是留下來，我們彼此取暖？」

還在怔忡間，他的已掠過的耳垂和臉龐。當他終於到的時，如猛然驚醒般地掙出來，清楚地對他道：「殿下，請讓我回去！」

他一愣，隨即抬首垂目深深地凝視，微笑道：「你真是個聰明的孩，不因我當初的權勢而依附我，也不因我如今的落魄而可憐我。我堪破世事人的能力尚不如你小小子，當真慚愧得。」

嬰茀低頭道：「殿下，王妃跟我說過，待殿下醒來接到帝姬的信後就送我回去，我想現在應該可以了。剛才王妃似乎一直在門外等……」

趙楷聞言笑容轉瞬消失，目中有迷惘恍惚之逸出：「一直在門外等？……」便擺了擺手，道：「你回去罷。」

嬰茀如獲大赦般開門而出，行走間聽見趙楷忽然大笑起來，然後愴然道：「才夢醒，已三更，醉危欄聽雨聲。落木蕭蕭飄簌簌，燭紅影裡省浮生……」

嬰茀不忍再聽，掩著雙耳奔跑起來。無限慨，為那個曾經多麼瀟灑自信、意氣風發的皇子。如今他依然在笑，袂飄飄舉止從容如故，然而深重的淒惻之意，早已滲言笑風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