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寸相思》第28章
28、山月事
正宮皇室寵眷,為天下道門之宗,每次封賞之典在五六月間,數千名道人羽如雪,高冠雲履聚於殿場之中,如**仙朝會,蔚為一景。不達顯貴在典儀之後隨同佈施,更有數不勝數的香客湧山中觀禮。
此番聲勢更是非同一般,威寧候親來頒旨,紫蟒華服於三清殿外宣讀聖諭,將金虛真人及正宮上下盡褒獎了一番。賞賜素緞道千件,拂塵百枚,銅鶴銅鹿三十對,青玉雙璧二十對,珍珠九盒,貢瓷若干,另有宮無數,極是厚。
聖旨甚至提及了金虛真人門下弟子,殷長歌與沈曼青被贊為英傑,分賜了一對羊脂玉佩。天家厚賞,即使道門中人也覺榮耀非常。眾多正宮弟子見殷沈二人既得掌教看重,又承天子垂目,羨贊不已,更生敬慕。
金虛真人領了聖旨,接過封賞,將威寧候迎殿禮敘,門外逐一唱響各位皇親貴戚佈施的名錄。沈曼青安排師弟師妹有條不紊的應承,逐一收點品,直至黃昏才算忙碌完畢。
退下來略略松了一口氣,近期籌備封典的事宜在肩上,千頭萬緒繁瑣不堪。回房休憩片刻,取出賜的玉佩細看,玉質溫潤無暇,雕琢巧妙,仙鹿口銜靈芝獻壽圖栩栩如生,確實是一件上品。
把玩了一會,想起殷長歌與左卿辭,心頭一,出房尋去卻撲了個空。問訊道僮亦是一無所得,只道殷長歌典儀之後便與公子相偕而去,說不清是往天都峰哪一賞景。
這兩人連日遊玩快活萬分,沈曼青不由得生出幾分羨意,索出殿尋覓,一路問過去,始終不見兩人影,不知不覺間一泓碧水闖了眼簾。
黃昏的夕投在池面,倒映出萬里緋雲,兩隻白鶴在池畔覓食,偶然扇雪羽翅,極其安靜又極其逸雅,長長的細足半水中,仿佛棲在雲水之間的一彎明鏡裡。
空無一人的景釀生出一種錯覺,沈曼青不住恍惚了一下。仿佛有個影淩空舞劍,劍芒激散瀟灑無倫,矯如游龍,淩厲而不可當。轉瞬幻影又消失了,眼前依然是鶴棲靜水,山抹緋雲。
這是沈曼青曾經悉的地方,近年已經極來此,怔怔的看著半頹的院落,忽然發現院行出一個人。那人略偏頭,仿佛在打量院的陳設,黃昏的餘勾勒出屬於男人的形廓。
沈曼青呼吸頓住了,額間乍出了一層汗,手按在腰際的劍上,忽而又火燙般鬆開。神思變得不控制,不由自主的走近,男人仿佛覺察,回過頭現出一張不怒自威的臉。
「候爺!」沈曼青神錯愕,甚至忘了行禮,「候爺怎會在此?」
簷下所立的正是威甯候薄景煥,半日前才於大殿宣讀諭旨,此時卻孤一人現于翠微池畔。仿佛被打擾一般,他眉頭冷鎖,瞧過來的目淡漠而不悅。
這位候爺絕非易於親近之人,數日來的款待事宜均是沈曼青主理,已十分瞭解。怎奈一時忘形,直到話語出口才發現跡近質問,有幾分冒犯,心下一惕。
幸好薄景煥似乎並未留意,他舉目環顧四周,淡淡道,「本候閑來走一走,不巧迷了路,見這一天水略為別致,多看了一陣。」
沈曼青緩了緩神,行了一禮,放了聲音。「這是本門失當,山上路徑錯雜,應該有人為候爺引路才是。」
威寧候了一眼金虛真人座下的首席弟子,聽不出是喜是怒,「那倒不必,天都峰鐘靈毓秀,隨是景,人引導反而失了意趣。」
這位貴人竟然連一個隨行侍衛都不帶,沈曼青暗中詫異,隨聲附道:「候爺風雅,只是天將暮,再過片刻景致難辨,寒漸生,不如留待明日再賞。」
威寧候也不多說,一頷首轉而行,沈曼青立刻趨前引路:「我送候爺回苑。」
行了片刻,威甯候隨意而問:「這樣好的地方,為何偏偏荒寂無人。」
沈曼青輕抿,隔了一瞬回道:「此地僻遠又久未打掃,是以一直閒置。」
威寧候平平的話語自後傳來,「可惜了,與其留著一個廢院煞風景,不如平了另起新閣,也好襯這一池風致。」
沈曼青心底一跳,沉默著並不言聲。
威寧候抬眼一瞥,在山道上前行的子姿盈秀,風致楚楚,烏髮下一截白的細頸,縱是道裝也難掩好兒,他再度開口:「你上山多久?」
沈曼青不卑不的回答:「回候爺,自三歲上山修習,至今已二十一載。」
遠遠傳來一聲鶴唳,劃破了山中的清寂,威寧候緩緩道,「此次出行前,沈國公與我言及孫長住道觀終是不宜,有意接你回家。」
一句話似無聲霹靂,沈曼青一震之下心思驀的紊,片刻後才道:「多謝候爺相告,我自道觀,多年來師尊教導,不敢有負師長之。」
「我跟金虛真人提過此事。」威寧候語聲漠漠,不帶半分,一字字似敲在心上,「真人言道你雖是子,然而天資上佳謹慎勤,他也有心栽養;沈國公犢深托人遞話,天倫亦不可奪,去留均看你個人心意,無須顧慮其他。」
沈曼青的心越發了,恍惚間聽威寧候道,「既然你有奪回山河圖之功,歸於沈府後必能擇一良婿;若潛心修道,也有師長扶持,你自行思慮清楚,與家中遞個信。」
好一陣後,沈曼青勉強回了一句,「多承候爺費心,我自當慎思而定。」
威寧候話已帶到,不再開言,剩下的路途唯有靜默。
直到行近殿苑,沈曼青才捺下紛的心緒,轉過殿角正撞見殷長歌與左卿辭二人,心緒莫名的一松。威甯候威冷的面龐稍和,等兩人見禮完畢後道:「左公子上了山即不知所蹤,想是發現了不好去。」
或許是盛典即畢就被殷長歌拖走,左卿辭未及更,仍是一襲正裝,銀冠束髮,犀佩垂腰,越顯卓然清貴,他淺笑道,「全仗殷兄相陪,連日來伴我尋幽探境。」
殷長歌神采奕奕,愉快的介面:「公子才學淵博言語生,與之把臂同游,連平日見慣的風景也別有趣味,當真是樂事。」
這兩人一個俊逸非凡,一個英姿煥發,並肩而立異常惹眼,如一雙良璧生輝。威寧候疏了一下神,竟忘了言語,片刻後才道:「你們二人年齡相近,倒是投契。」
殷長歌這一陣與左卿辭遊賞正愜,意氣相投,聞言深以為然:「公子比我長上一歲,學識遠勝於我,要不是份殊易,必當尊為兄長。」
沈曼青不住笑起來:「長歌素來心高,而今卻如此拜服,甚至想與公子結義,可真是奇了。」
左卿辭雖是候府公子,平素親切隨和,從不擺架子,又一同曆過生死,殷長歌不拘小節也未多想,順著話語笑道:「何奇之有,師姐正好替我作個見證。」
左卿辭笑正待開口,未料威寧候面劇變,不假思索的厲聲而斥,「結什麼拜,真是荒謬!」
氣氛剎時極尷尬,三個人全愕住了。
殷長歌遭劈頭一斥,險些翻臉相向,到底對方份非同尋常,強行忍下了怒氣,僵著聲音道,「候爺此言何意,我不過打趣幾句,並無高攀之心。」
左卿辭同是詫然,他知此人位高權重,城府頗深,喜怒從不形於,這般無端的失態極是反常,不仔細打量。
威寧候的面異常難看,仿佛陷了某種魔怔,一刻後才緩過神。「結拜豈是如此草率之事,況且你們——」頓了一下,他忽然額出疲態,「本候倦了,一時失語,爾等自便。」
言畢他轉而去,既不解釋也無旁語,留下三人疑叢生。
被權貴無故喝斥當然不是快事,殷長歌並非頭一次遭遇。天都峰終年進香的達顯貴無數,多半對修士存有禮敬之心,但也不乏以勢淩人的驕狂之徒,殷長歌自有排解之道。
一個時辰的練劍之後,殷長歌心境平復,中塊壘全消,拭去額上薄汗,他見沈曼青在廊下仰天際星河,鬱鬱如有心事,不行過去,「師姐在想什麼?」
沈曼青神思煥散,半晌才道:「師弟,你道這山上如何?」
突逢一問,殷長歌略疑:「師父待我們如親子,師弟師妹也尊敬有加,一切極好,師姐怎的突然這樣問。」
「山中雖好,歲月久長。」沈曼青心中紛,目中也是一片迷惘:「眼下固然不錯,再過十年二十年又如何?」
殷長歌年輕隨,極思及長遠,聞言口而出:「當然是武藝更為進,本門在武林中威名更甚。」話一出口,他就見的容泛起了一抹苦笑,殷長歌腦靈一閃,突然開了竅:「師姐不想留在山上?」
正宮自有門規,門下弟子可選擇束髮正式道,也可稟明師長後離山從俗,婚娶不,但從此與正宮無關,終不得再以門人自居。
沈曼青默然良久,低聲道:「我三歲山,長於師門,家中族親無一記憶,回去怕也是諸多不慣,未必得了拘束,更不知尊長如何安排。」
殷長歌知子斂,心事鮮訴之於口,此刻竟然道出,必是憂慮糾結難安,他頓生憐惜,「那就留在山上,師父一向待你是極好的。」
沈曼青輕歎了一口氣,秀眉凝著彷徨的輕愁:「留下束髮為道?山中時轉瞬過,此後青燈長卷,終老山巔,也不知會不會悔。」
殷長歌沉寂了一刻,言語極是認真。「師姐有我,必不會寂寞。」
沈曼青千思萬慮,只覺未來一片迷茫,無論如何抉擇都難以心安,好一陣突然迸出話語:「再過數月是試劍大會,師父已接了帖子,安排由我們致賀,待涪州事畢,我要去金陵一趟。」一言既出,的心頭奇跡般明快了許多,後面的話也流暢起來:「祖父讓我回去,不管是作何安排,我想見一見家人。」
山月映著青春秀的臉龐,殷長歌突然有一心疼。是這樣好靈慧,天生就該盡疼護,得到世間最好的一切,而不是寂寞的幽居深山。靜了一會,他輕聲道:「好,我陪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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