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士與俠

半圓的墳塋臥在崖邊，一方青石碑書刻簡潔，碑前跪著一個人，許久未。

一方雲履踏過，青草被踩得低伏下去，水浸了灰白的鞋邊，北辰真人來到跪者後，「師祖走得很安祥，不必過份哀慟，起來吧。」

蘇璇神靜穆，對石碑叩頭後起，向來者喚了一聲，「師父。」

一長一量已相差無已，這個天資卓越的徒弟讓北辰真人深爲驕傲，當面卻正顔教導，從不縱容偏溺，「你在靈鷲山中九死一生，稍有差池即喪於兇魔之手，可知教訓？」

蘇璇的武功授自師祖鏡玄真人，北辰真人萬事繁雜，實際管得不多，但每有□□必然切中，一直令蘇璇敬畏有加，「師父責備得是。」

北辰真人又道，「你爲後輩，在九華山當衆挑釁朝暮閣的長使，可知其錯？」

這一句雖有微責，實是關懷，蘇璇自能領會，「是徒兒思慮不周。」

山間雲鶴往來，北辰真人袖當風，語重心長的告誡，「你的武功進益神速，固然極好，行事卻更須謹慎。江湖紛紜，人心難測，出類拔萃者更易遭遇魍魎。你衝夷師叔聽素月真人提及柯家一事，猜出你惹了長空老祖，大驚之下趕去夷陵一帶尋你，當你遭遇不測，百般懊悔自責。」

蘇璇膛一熱，頓生歉疚，「是我莽撞了，下了山我定去尋師叔致歉。」

北辰真人見他心純正如一，幷未被紛來的贊譽衝昏頭腦，驕狂自負，欣之餘轉了話語，「你在兇徒手中救下的漁家小，其父雖是被兇徒所害，到底了牽累，素月真人說資質尚可，我已令人將攜來山上，歸本門新弟子之列。」

正宮歷來收徒極嚴，這次可謂罕有的破例，蘇璇大出意料，頓時一喜，「多謝師父，此事是我置失當，牽連弱小，事後深覺愧疚。」

北辰真人的長須被山風拂，忽然問道，「你一心救人，難免顧此失彼，兇徒卻是肆無忌憚，萬一這孩子將來遷怪於你，該當如何？」

蘇璇怔了怔，「我自當盡力彌補。」

北辰真人搖了搖頭，「縱然盡力，逝者也無法生還，如何補得過來。」

蘇璇沉默了，不知該如何回答。

北辰真人驀的一笑，負手遠眺雲霧深，話語意味深長，「補不過就罷了，容其怨責，自行其事即可。人非聖賢，孰能無過，你既要能容旁人之錯，也要能容己之錯。」

蘇璇訝然向北辰真人，若有所悟，片刻後深深的揖了一禮，「師父的教誨，徒兒記下了。」

蘇璇離去了，北辰真人仍在原地沉思，掌下過冷的石碑，抹去石面涼的霧氣，碑越發澤溫潤。另一名青年來到後，恭謹的向真人致禮，「師父。」

北辰真人對大弟子道，「葉庭，這次你與蘇璇一道下山，他不足之，你多提點一二。」

葉庭正中下懷，欣然而應，「師父放心，我定會好生照應師弟。」

北辰真人若有所思，「九華山的事幷非偶然，朝暮閣的使在同一時期率銳突襲，將潞州控掌中，今後必定還要生事。澄心與枯禪兩位大師的信中也有提醒，背後不簡單。」

葉庭神一凝，「師父是疑朝暮閣想獨霸江湖？」

北辰真人沉片刻，「靖安侯曾與我私下一談，懷疑朝中有人在暗中培植江湖勢力。」

葉庭一驚非同小可，這等行徑通常只有一種可能，事涉逆謀。

「這些絕不能讓旁人得知，你比蘇璇沉穩，江湖上朋友也多，仔細探察朝暮閣的，如有所得立即傳書。」北辰真人比誰都更清楚其中的份量，言語越發慎重，「本門多年天恩賜賞，又立足於江湖，既不可讓有心人利用江湖而反朝廷，也不能讓朝廷生了誤解而清剿武林，一旦有此端倪，當盡可能設法化去。」

長風悠悠，雲海漫漫，景致怡人心目，葉庭卻爲突然得知的而驚心，越想越是凝肅，正道，「弟子明白，定會留心。」

北辰真人微喟一聲，捺下沉重的心緒看向葉庭，他頎長軒昂，明練沉穩，與年的蘇璇截然不同，忽然道，「蘇璇此次下山進益非凡，武功或許已超越了你，你作爲師兄如何看待？」

葉庭正在思索如何打探，冷不防遇上如此直問，滯了一滯才道，「師弟天縱之才，我自愧不如。」

北辰真人幷無責備之意，「再過數年，只怕我也難及他的境界。」

葉庭一時不明師長之意，心緒有些混。

北辰真人對兩個徒弟的了如指掌，睿智的提點，「蘇璇天生爲俠，遇挫一進再進，勇往無前；你的如士，拿人心極準，行事通綿。門派要想昌盛，兩者皆不可，連你師祖也說過，你與他各所長，均是難得之材，將來也會各適其位，不必爲此縈懷。」

葉庭和蘇璇一同長，親無間，正是如此，他更明白師弟的天份何等驚人。葉庭江湖已有數年，人緣與聲是上佳，然而蘇璇一出山誅長空老祖，九華山一戰名，林長老親筆致謝，所的矚目空前，葉庭不可能毫無。

沒想到在這一刻，的雜思被北辰真人一言道破，葉庭慚愧之餘，心頭的糾結卻倏然鬆了，豁然明白了自的意義。

北辰真人眸寬和，著遠方的山巒安然一笑。

山間的靈鶴一聲長唳，揮一雙矯健的雪翅，直上層雲而去。

蘇璇山時才三歲，葉庭已經十歲，他幾乎是被師兄提著脖子長大。葉庭在學藝上對他鞭策嚴格，平日裡包容寬縱，像兄長又像半個師父，兩人極好。

這次與之同行，蘇璇極是快活，他獨對武學異常狂熱，其他瑣務頗爲懶散，多數依賴葉庭安排，或許正因如此，鏡玄真人才將他一個人趕下山。兩年時間磨得他長良多，這一刻卻似回到了從前，有了葉庭的陪伴，他完全不必再爲行途的瑣細費心。

葉庭下山早，又代師父理了不門派事務，早已是練的江湖客。各地如何置換車馬行船，四方有哪些出名的人，不同門派之間的忌與糾葛，上麻煩該如何打點，哪些是盟友，哪些可相，哪些需要避忌，事事徹分明。

葉庭策馬款款而談，蘇璇聽得津津有味，深覺白白游歷了兩年，對江湖仍然一無所知。

收穫了滿眼祟拜的葉庭也覺好笑，其實以蘇璇際遇之險，心志之強，更讓人驚異佩，唯獨他自己渾然不覺，視若尋常。

聽完一些江湖趣事，蘇璇頗覺惋惜，「原來試劍大會如此彩，可惜錯過了。」

葉庭見他一臉羨慕，同替他憾，「下次要再等五年，誰讓你當時蹲在山裡啃野筍，虧得你能熬下來。」

蘇璇回想起昔日的慘狀，自嘲道，「開始還好，半個月後一心想吃，到後來聞到筍味就要吐，極了都不想，好容易出來完全控制不住吃喝，靈鷲宮的人都嚇著了。溫宮主還好，溫小姐一直有些瞧不起我，想必就是爲這個。」

葉庭笑得前仰後合，幾不可抑，「等你救了兄長，該另眼相看了吧。」

蘇璇懶懶的不在意，「我照顧那孩子，沒怎麼與照面。溫公子倒是客氣，人也不錯，想來這時候他們兄妹該回靈鷲宮了。」

葉庭聞一知十，已經猜出了裡，「靈鷲宮太平無事，有什麼需要他們趕回去，溫宮主大概另有囑托。」

蘇璇給喚起了好奇。「師兄猜到了什麼？」

「你知道溫宮主爲何將兒子托給枯禪大師？枯禪大師出自南普陀，雖不如林名頭響亮，聲勢也不小。溫輕絨將來承襲靈鷲宮，憑藉這份舊誼，即可得南普陀半臂之助。」葉庭對江湖中的人事了如指掌，一一絡無不明，「靈鷲宮實力不強，除了溫飛儀沒什麼高手，自然要設法聯盟別派。一旦不必鎖宮避仇，忙不迭將兒譴出來，不外是讓與合適的青年才俊多接——」

蘇璇的臉龐漸漸錯愕，葉庭說到此話語一頓，斜睨他道，「如果實在與這才俊合不來，大約就要看溫輕絨的同門了，畢竟能得枯禪大師收錄，才能與門第都不會差。」

蘇璇哪料想得到其中的彎彎繞繞，後知後覺得待了，想起嗔挑剔抱怨的溫大小姐，下意識的了耳朵。「本派是道門，不至於吧。」

葉庭見他的神態更覺有趣，忍俊不道，「正宮的實力遠在南普陀之上，又有婚娶必得離山的門規，可是正中溫宮主下懷。幸好溫小姐瞧不上，不然師父就要痛心了。」

蘇璇打了個冷戰，被他笑得無話可說，悻悻然驅馬前行。

葉庭奉師命將回信遞送枯禪大師，蘇璇隔了數月再度到，至龍興寺一問，果然如葉庭所料，溫氏兄妹幷未回山，仍在此地。

枯禪大師態度親和，與兩人敘過話語，囑門下弟子盛相待。

這番款待極盡隆重，以溫輕絨最爲熱，擺宴洗塵之外，他還應葉庭之托，帶兩人拜會的江湖幫派與武林世家。蘇璇的名頭已經傳開了，每到一格外矚目，倍覺不自在，幾次後他索躲懶不去。葉庭知他也不勉強，自行與溫輕絨拜訪不提。

蘇璇落了幾日閒，想起之前所救的，也不知過得如何，決意上神刀劉家探一番。

既去劉家，不得要拜訪主人，正好葉庭近期應酬多，置了一堆拜禮，蘇璇隨意挑了幾提過去。叩開門一個闊門房出來，聽說是拜訪劉老爺子，哎喲了一聲，「可是不巧，老爺子今早出門去了。」

說話間門房一打量，見對方是個清朗拔的年，想起宅說二的弟將抵，要府暫住幾日，想必正是此人。門子一拍腦門，堆了滿臉笑，「不妨事，先進來坐，小的這就去通報。」

門房殷勤躬腰，將蘇璇迎進去，隨後稟了管事。

管事聽得是二爺的舅哥，不敢怠慢，令丫環帶客人往後宅的花廳，自已去報夫人。

劉家如此熱，蘇璇難免訝異，當日是托溫輕絨之名送過來，幷不曾與劉老爺子集。走了半晌他才回過味，想必對方是認錯了人，這時已後宅，約傳來男孩的喧笑鬧，中間混著石子啪響，應當是宅的孩子在玩耍。

蘇璇頓時尷尬，正擬與帶路的丫環言說，恰好穿出綠楊遮蔽，庭院的景致豁然而現。

江湖世家不講究假山曲池一類的風雅，軒闊的庭院種了幾棵大樹，擺了一堆花盆植著蘭草金，還被挪得奇形怪狀，排了一條迷宮般的曲徑。

曲徑中有個年的，眼睛給布條遮著，也被繩索捆綁，只能以雙手爬。樹上幾個男孩各持一把牛筋彈弓，居高臨下覷著打。大約不會哭號，男孩們更覺有趣，在樹上嘩笑謔鬧，比誰得更準。

的頭額滿是青腫，兩隻小手也蹭破了，跌跌撞撞的辨不了方向，盲目的挪爬，彈弓每響一次，就瑟一下，如一隻嚇破了膽的驚鳥，恨不得鑽地下。

「是幾位爺的公子，一塊游戲玩耍呢。」丫環正在引路，忽覺年客人站住了，隨著目瞧過去，順口解釋，「這小胡姬是別人送過來的，老爺子礙於面也就收了，權當個使丫頭，幾位小公子很喜歡逗玩，夫人還說等再大些就抬進房去服侍，也算不錯了。」

幾個男孩猶在笑，忽的手上一空，不知怎的就從樹上跌下來，摔得屁生痛，有兩個當場扁哭起來，樹下的僕人趕去扶，又哄又勸。

領路的丫環只見影子一閃，幾個小爺全摔下來，一時傻住了。

清和的年立在旁，手中多了幾枚彈弓，一把碎塊，悉數甩在地上。他目中怒，神異常難看，一手將孩子抱起，撂下一句轉頭便走。

「和你們老爺子說，這孩子由溫公子的朋友帶回去了，以後不勞費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