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相02

剛出冷宮那陣兒，我曾生了一場大病。大皇兄為我尋了株桃樹栽在天華宮。據說這株桃樹乃天上的蟠桃大仙所化，很有點吉利。此後，二皇兄便每日拽我去那桃樹下站站，說要將我這一晦氣化解一二。

我自此得出“桃花樹下站，也燦爛”的結論。

許是因為昨兒沒在桃樹下站夠時辰，到了今日，我便倒了大霉。

躲在一方屏風後，我遙遙瞧見劉世濤烏漆麻黑的印堂。大清早的時候，他為了跟我退親，很勤快地在九乾城外磕了百來個響頭。得到見了大皇兄，又往地上猛砸數十下。

大皇兄唯恐我間接鬧出人命，非但給劉世濤賜了坐，還找來二哥危言聳聽。

此刻，劉才子略緩過神來，悲切地道：“事實便是如此了，臣要與昌平公主退婚，並非因為公主不好，而是臣、是臣已有了心上人。”

二哥興致地湊上去：“是哪家姑娘如此高風亮節，竟不懼昌平的威？”

“這個……”劉世濤臉一白，“這個臣不能說。”

我悄無聲息地將他著，私以為劉世濤的這番言辭純屬扯淡。早在半月前，他的底細便被我查乾淨。據聞劉才子的史一清二白，連狗尾草都不曾招惹過。

想必我大哥也看出這是劉世濤設得一個騙局，沉默了一會兒，命人將他轟了出去。

我繞出屏風，大皇兄一邊挽袖提筆，一邊慢條斯理道：“聽說你昨兒個出宮走了走？嗯，你這一趟走得甚好，給朕走省了一樁煩心事。”

我湊過去幫他研磨，豎起耳朵聽他的煩心事。

大哥笑道：“你這門親事八被你攪黃了，趕巧朕也改了主意，不預備再將你嫁給劉世濤，黃得好。”一頓，又說，“你且去吧，姻緣強求不來，是你的，終歸會是你的。”

回了天華宮，我坐立難安。到了下午，二哥來找我嘮嗑，循例將吏部禮部一干員數落一番，又撿選出尚書董呆子重點謾罵。唾沫星子橫飛了大半個時辰，他長嘆一聲：“先頭我補了個回籠覺，夢到小時候，父皇帶咱仨去遊湖。後來船沉了，父皇獨將大皇兄領走了，至於我們兩個廢，便在水里泡著。”

他這個夢雖荒唐，卻於我心有戚戚。我與兩個皇兄同系母后所出，可我跟二哥半點沒沾著大哥的真龍天子氣，二十年也沒混出人樣。

我忍不住與他心：“方才我在子歸殿幫大皇兄研磨，無意掃了他面前的紙張兩眼，更加無意地瞄到了'昌平公主'幾個大字，更更更無意地發現那紙張乃是一封信。我斗膽猜想，大哥是瞧不慣我這般混日子，要開始整治我了。”

二哥聽了這話，先一愣，再一樂：“你不知道？”

我呆然：“知道啥？”

二哥著手，很是興：“沒想到啊，沒想到我三生有幸，竟能親口告知你這個噩耗。”他咽了口唾沫潤嚨，眼神亮得能點著，“於閒止，你可還記得？”

我傻了。

“三年前，父皇預備著將你嫁給於閒止不是？當時因你死活不願，這事兒合該這麼算了。可我前一陣兒聽說，於閒止這三年來並未娶妻納妾，趕巧這幾日，他又來了京城。皇兄與我一合計，覺得這些年來你姻緣坎坷，如此多樁姻親，唯有於閒止一人沒說過不願意三個字，故而大皇兄打算去信一封，問他還願不願意跟你湊合。”

我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好半晌才憋出一句話：“可、可你們一直曉得，我不大願意，不大願意嫁給他。”

二哥親厚地握住我的手，溫地了我的頭：“誠然我曉得你這個心思，但我始終覺得，那是因為你的腦袋被驢踢了。”

當日夜，我唏噓了一宿，輾轉了一宿，深以為天可誅，地可滅，但我切切不可嫁給於閒止。按下他與慕央的過節暫且不表，單說於家祖祖輩輩的營生便很不厚道——隨國雖大，但最繁華卻不是京城，而是於閒止轄下的遠南藩地。是以我若嫁去，山高皇帝遠，一旦發生事端，便不能擺出架子威嚇一二。

我生平歷經坎坷無數，如今的局面還不算沒有退路，尚有劉世濤這一人才可以回收利用。

第二日晨，我風馳電掣地出了宮。一路輾轉到劉府，卻了一個釘子——劉才子不在，他又煥發著生命力，到九乾城外磕頭去了。我心急如焚，又風馳電掣地趕往丞相府。

老丞相似乎又要辦家宴，正門有員出。我唯恐這些員認出我來，挪去不遠一顆大樹下站著。大樹旁邊，兩個乞丐正在拋骰子賭銅板。我蹲下，掏出一錠銀子，謹慎地下了一注，他二人立刻抬頭將我看著。

我咧沖他們一笑：“我大。”

骰盅掀開，大。兩乞丐不服，又與我豪賭幾把，最終結果是我將他們的銅板挨個數完後裝進自己的錢袋子。他二人痛不生，說願以他們的小拇指下注。

我想了想，道：“雖然我十分擁有你們的小拇指，但不幸的是，眼下竟有一樁比得到你們小拇指更加重要的事。”我從懷裡出一封信，又數了十個銅板到他們手上，“倘若你們能混進丞相府，將這封信給老丞相，那麼餘下的銅板我便盡數還給你們。”

我在大樹下候了良久，丞相府先頭還有吵嚷聲，到了這會兒，已是一派清風雅靜。

日正當中，太曬得人睜不開眼。老遠瞥見一個影打相府裡出來，那人在我面前一頓，走近幾步，喚了聲：“小綠姑娘？”

我瞇著眼瞧了一會兒，認出他是李閒。

挪出一塊兒涼地，我抬手招呼：“來來，李才子，樹蔭下站著。”

李閒邊噙著一笑，走過來又問：“小綠姑娘可是出宮為公主辦差？”

我越過他的肩頭，朝他後瞭：“將將在相府裡頭，李才子可曾瞧見兩個鬼祟之徒？”

李閒搖頭。

我於是愁苦道：“你說他們是卷財私逃了呢還是卷財私逃了呢還是卷財私逃了呢？”

李閒似笑非笑：“小綠姑娘有甚難，不妨與在下說，指不定李某可以幫上忙。”

我略一思索，我的難，還真就他能幫襯一二。

卻說我此番可惜的，並非那十個銅板，而是被乞丐捲走的信。此信乃我昨晚絞盡腦所寫，容是問老丞相討要壯的方子。

私以為，劉世濤不願娶我，是因為他患疾，且害怕親之後，被我發現他有疾要治他的罪。倘若我能找到壯方子，對癥下藥，那麼劉才子重拾信心的日子將指日可待。到那時，他一定會激我的恩，非我昌平不娶。如此一來，我往後便不用嫁去遠南，更不用看著於閒止的眼過日子。

但，眼下的問題，是一個絞盡腦的我，如何再寫一封耗盡腦的信？

我深思良久，略去事件的因果，總算道出我的難。李閒甚有本事，一下子就聽出重點，並表示這封信可以由他代寫。只是現下無紙無墨，要做這樣一樁見不得人的事，我只有隨他回府，找一個見不得人的地方。

李閒的府邸不大，但曲檻回風，有江南別苑的逸趣。

他今日本是錦華服，回府後，另換一月白長衫，髮梢用淺帛帶係了，溫潤清雅的氣澤，像是剛從水里打撈上來的玉石。

我盯著他看了一會兒，矜持地讚賞：“你這條腰帶真好看。”

李閒正在收拾紙墨，聞言，他似笑非笑地掃我一眼：“小綠姑娘的腰帶也不錯。”

所謂見不得人的地方，乃是池畔一個風雅的小亭子。李閒寫罷信，禮數周全地帶我在他府上轉了轉。我有些心不在焉，隨他逛了一會兒，又忍不住道：“李才子，將將的這封信……”

李閒是個明白人，隨即接道：“今日小綠姑娘到府上來，不過是探一個遠方親戚，至於信件什麼的，嗯，李某怎麼不記得有這回事？”

我很，不由地與他心：“今早小綠路過丞相府，絕沒瞧見李才子打那府中出來。至於什麼李貢士在殿試之前，高攀老丞相，行賄走後門兒的揣測，我也已然爛在了肚子裡。”

李閒一愣，爾後笑了一笑：“小綠姑娘這邊請。”

他這副不卑不的樣子，倒像是不我的威脅。我向來是牆頭草，打心眼裡比較佩服這種有氣節的人，遂又與他攀談了一會兒。

待到晚些時候，忽有一家丁行匆匆地趕過來，湊到李閒耳邊低語幾句。片刻間，李閒一雙眉頭舒展開來，角的笑意竟深了一些。他莫名奇妙地掃我一眼，答那家丁道：“這樁事，自然是要應承下來的。”

所謂生活有埋伏，我因不知道李閒究竟應承了何事，遂沒有將這一幕放在心頭。等到後些天，我回緩過神，才領略到這乃是一個風的埋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