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相05

李閒說：“近日有一個姑娘在我府上搭伙，聽聞公主要來，便慕名想要見上一見。”

我聽出他話裡掖著話，了然道：“哦，這搭伙的姑娘，怕不是你惹得桃花吧？”

李閒斜斜掃我一眼，莫名笑道：“你倒希是。”

搭伙的姑娘是個佳人。

並著我和李才子在一張桌上用膳，先是苦地瞧著李閒，再是苦地瞧著我。

這副樣子，大約果然是李閒惹出的桃花。

如若換做從前的我，定會將這桃花的來由打聽個清楚明白。可惜我在冷宮蹲了兩年，早已洗心革面，做不出多麼缺德的事。

是以我只好強忍著八卦之心，放下筷子，避嫌道：“你們慢些吃，我已吃撐了，要出去溜溜食。”

我前腳出門檻，佳人“騰”地一下站起，尾隨而至。

我茫然地看著，噗通一聲跪倒在地，抱著我的膝彎痛哭起來。

我的二哥朱煥是個浪子，早年也曾惹出不桃花債。每每遇到擺不平的局面，便會拽我出宮為他擋桃花。打發桃花的伎倆，無非那麼幾種，我歷練得久了，倒也很資深。

見這狀況，我只好略略拿了一把當年的力道，憂愁道：“看到你，本公主不回想起一樁十分悲慘的往事——”

佳人果然抬起頭，嗒嗒地將我著。

“往事的因果不提也罷，因果裡頭的子小翠，嫁與一個富商做小妾。盡了屈辱，好不容易懷上富商的種，卻不幸被打發出門，流落街頭討吃喝。”我長嘆一聲，又滿是欣地告訴，“李才子雖招惹了你，好歹他願意收留你，管你的吃，管你的住。比起那個小翠，你算是有福了。”

佳人呆了一呆，自淚眼朦朧中茫然地鬆開了我的膝蓋彎，又茫然地回頭看了李閒一眼。

我拍了拍的肩，挪到桌前想喝一口茶還沒來得及，佳人忽然放聲大哭起來。

我十分困。一個人，哪怕他有一萬個不如意，只要告訴他有人比他淒慘十倍，他便能立刻如意起來。這是我用二十年歲月，總結出的人生信仰。何故我的信仰放在佳人上就不管用了？

我微一思索，只想到一個可能，忍不住跟打聽：“你這麼樣，該不是與那小翠一般，肚裡懷了李才子的種吧？”

“嗬”一聲，邊兒上有人笑起來。李閒一雙眼珠子烏溜溜地盯著我，裡頭全是嘆服。

佳人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了好一會兒，終於憋出一句話：“回公主的話，奴家肚裡這個，肚裡這個，不是閒公子的……”

我一口茶水嗆出來。

佳人的肚裡的確有了種。不是李閒的，是老丞相的。

原來佳人就是老丞相的如夫人，前一陣兒剛被診出有了子的那位。

老丞相八十得子，本該是一樁大喜事。誰知當夜的春日宴上，如夫人竟錯差地上了兒時的竹馬。兩人沒說幾句，便自以為舊復燃，火熊熊地要將自己焚燼了。於是回頭就和老丞相鬧起來，說已勘破紅塵，要出家當尼姑。

“我自有了子，便有些乍悲乍喜。那日我當真只是乍悲了一回，並不是故意胡鬧。我在尼姑庵呆了幾日，已經想明白了。奈何夫君還氣我背著他與阿良幽會，不準許我回府。夫君是個衷心的人，最聽皇上的話。勞煩公主請煥王爺，或是、或是當今聖上幫我勸他一勸。”

我深思了半日，誠懇道：“你這個法子，到底是治標不治本。我看你不如安心再等幾日，待老丞相消氣了，自會接你回府。”

說完，我咽了口唾沫，手去茶盞。李閒將茶盞推到我手裡，沖我一笑。我埋下頭去喝茶。

“我也曉得這法子治標不治本，可事到如今，我也別無他法。”佳人嘆道，又悲切地補充說，“其實那夜有個婢為阿良引路，只有能證明我二人實屬偶遇，並非幽會。我也暗中託人找過那婢，可惜彷彿不是丞相府的人，事發後，便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我手一抖，茶水全灑在了襟上。

佳人又哭訴了半日，見著天已晚，便嗒嗒地走了。

李閒將我請到書房小坐。我卻有些坐不住，沒一會兒，便起告辭。

李閒將我送到門口，吩咐管事的備車馬。半邊天被晚霞燒得紅彤彤的，他偏過頭來掃我一眼，忽而笑道：“看公主的神，莫不是還在為蘭夫人擔心？”

我誠懇地著他：“你誤會了，本公主乃是在為你擔心。”

李閒目微，“嗯？”了一聲。

我低聲音：“那一位好歹是老丞相的夫人，你這麼天天與廝混在一，怕是影響不好吧？”

李閒平靜地看著我：“嫌尼姑庵的飯菜太素，白日里便來我這搭個夥，夜裡自會尋地方去睡。”一頓，他又笑了，“不過你說得對，我與孤男寡確實不妥。嗯，不如你也過來？”

我只當他在說笑，正好管事的將馬車趕來，我攀住車轅要上車，他又在後頭道：“之前你在書房呆著，我看書的興致格外高一些。你若是得閒，便日日來我府上走一趟吧。”

我默了。

略微回想了一把大皇兄訓人的口氣，我回過頭，嚴肅地質問：“是誰借了你這個膽，竟敢對本公主頤指氣使？”可他聽了這話，卻沒甚反應。我等了一會兒，耐不住又補充道：“再說了，你看書的興致高不高，同我委實沒甚干係。你若嫌那書房沒人氣兒，我回頭糊幾個紙人兒送你。”

我剛鑽進馬車，李閒又漫不經心地開了口：“春日宴當天，那個為趙良引路的婢，貌似穿了一翠綠裳？”

我沒坐穩，從凳子上摔下來。

“喜穿碧的姑娘我倒認識一個。”他笑了一聲，“公主府上的小綠。”

我掀開車簾探出頭，幹幹陪了個笑：“我不喜歡熱茶，明天過來能喝涼茶不？”

小三登蹲在院里為桃樹鬆土。

見我回宮，他上來迎了一迎，說：“先頭金鑾殿的劉公公來過，替皇上打聽公主的靜。”

我“哦”了一聲，頓住步子：“春日宴那天，我去相府後院兒溜達，撞著了一個人。你還記得那人長什麼樣不？”

小三登苦起一張臉：“公主忘了？那日皇上就請了朝臣，沒請眷。煥王爺想幫公主駙馬，讓公主扮宮隨他一道。公主並著王爺一塊兒吃喝，兒就沒捎帶上小的。”

我又“哦”了一聲，道：“那你仔細幫我回憶回憶。 ”

小三登一張臉苦作一團。

我越想越覺得這個事不對勁。

卻不說本公主為趙良引路，乃是無心之失，引路的時候，我的的確確跟一個人撞了滿懷。

倘若這個人是李閒，那麼他今日識破我，便在理之中。可是李閒長那副樣子，本公主看了，定然過目不忘，事後再相見，我卻沒認出他，又在理之外了。

從前我年輕狂，凡事都詢問底，後來歷了些波折，方明白糊塗的妙。我自然不會愚蠢到跟李閒打聽究竟，是以這一晚，我徘徊在理外，夜不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