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念三千》第7章
長相06
因我從前造了天大的孽,從冷宮放出來,皇兄便給了我兩個選擇——或是被剋扣用度,或是被足。
我那時天真,秉著“若為自由顧,兩者皆可拋”的原則,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前者,後有一陣子被現實擊倒,實在窮瘋了,我不是沒有悔的。
那一段貧困的日子,一直深銘於我心中,是以我雖是個公主,日子卻過得很省。提起這個,心中憤,實乃不足以對外人言。
此一時,李閒既然相邀,我便放開膽子去他府上蹭吃喝。他倒也很大方,變花樣兒般地,每日都張羅出點珍饈。時而老丞相那位如夫人也來搭伙,閒扯一些尼姑庵的桃八卦,說到興頭,還會佐酒一杯。
我做客做出意趣,不免往來跑得更加勤快些。
膳後,李閒便要拽我去書房陪他溫書了。我午過困頓,溫了幾日,被瞌睡擾得愁不勝愁,便與他提了這個苦惱。隔日去,書房裡頭便多了一張臥榻。我甚開懷,誇了李閒兩句,又去景街淘了些話本傳奇。
自此每至午後,小憩醒來,瞧上幾折戲文,至意興濃時,還可與李閒說上一出。
這日子,倒也不比我在天華宮的差。
許久沒見二皇兄,將秋的時節,他才來我宮裡小坐。言語間,提起劉世濤因勤快過人,將要被擢升的事。
二哥順手摘了個桃子,放在裡一邊啃一邊困道:“那狀元瞧著是個老實人,喜怒不怎麼形於,這回曉得自個兒被皇上賞識,他簡直樂昏頭,歡喜了好幾日,走路也帶著風兒。”
言罷,若有所思地看著我:“莫不是你又做了什麼,將他給刺激著了吧?”
這話實在冤枉。我近日跟著李閒混,委實沒跟劉世濤打道,雖然,也的確叮囑過太醫院顧看著劉才子的子。
唔,也不知那幫庸醫又給他餵了什麼吃。腎好了,壯了,連也一併高調了。
我實在想不出劉世濤歡喜起來是個什麼樣,但他這歡喜的勁頭,似乎一直沒能過去。
隔不久,歡喜著的劉世濤歡喜地給我捎來一張簽文。說他日前去一座廟宇燒香,順道為天華宮小綠問了一卦姻緣。
我展開簽文一看,上面寫著——
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桃花開。上吉。
彼時已秋了,這遲來的“春風”,將我吹得甚迷惘。恍恍然,我才覺出近些日子,大皇兄已沒有拿著我與於閒止的姻親說事。早前聽說於家那位大世子來了京城,卻再未聽說有甚靜,大抵他又回去了吧。
我在心里合計,倘若不用嫁給於閒止,那本公主委實沒必要與劉世濤湊合。至於那千萬樹的桃花,同我也沒甚干係了。
今秋的殿試定在八月初八。
初七這天,我循例去李閒府上陪讀。
李才子有個大事的。饒是殿試就在隔日,任我如何言語刺激,他依舊拿出一副不溫不火的派頭。我甚覺無趣,便尋了本戲文折子,倒在臥榻上翻看。
今日這折戲文頗趣味,講得併不是才子佳人的俗氣事兒,而是一名虎虎生風的將相之,要從一眾爛桃花里挑選一支好桃花的故事。
我看得興濃,不留神手裡的書便被人奪走。
李閒坦然地拿了我的書,坦然地在一旁的八仙椅上坐了。隨手翻了幾頁,抬起頭來沖我一笑:“我當是什麼折子,你竟看得這般神,原是這個。”言語間,倒像不屑得很。
我走過去,出他手裡的書,端起邊兒上的茶水喝了一口:“瞧書的樂趣,除了故事本,還為瞧出一個同。”我複又躺回臥榻上,就著方才斷開的地方續看下去,又道,“這個理兒,你這種王孫公子,一向不大明白。”
那頭的語調抬高三分,盈盈笑著:“哦,你又曉得我是誰了。”
“遼東沈家,遠南於家,平西李家。我大隨的世家就這麼三個。”我從臥榻上爬起來,著他,“平西王有十多個兒子,你姓李,八也就是個平西世子。”
李閒臉上的笑意沒了,一雙眸子黑曜似,深不見底,語氣倒是平靜:“平西王有十六個兒子,你以為,我是哪一個? ”
我打了個呵欠:“我怎知你是哪一個。”午後睏意上頭,我拉過薄衾,在臥榻上躺平,添了句,“你是誰都不打,只一點我得給你提個醒。縱然遠南王一家子權勢滔天,你莫跟他家大世子於閒止走得太近就是。”
屋良久沒了聲響,我卻越睡越不自在。朦朦朧朧張開眼,不慎駭了一跳。
李閒不知何時挪了過來,立在臥榻跟前,幽幽地盯著我。
見我睜眼,他頓了一下,忽而莫名其妙道:“你的見倒是大得很。”
我“啊?”了一聲。
他不咸不淡地掃我一眼,舉步出書房,拋下一句:“陪我出去走走。”
我曉得人逢大事前,都有些反常。我大哥登基前,看了一晚的傳奇小說;慕央第一回出征前,拭了一宿的劍;二哥跟二嫂和離前,來我宮裡哭了一夜。
明日就是殿試,李閒不在書房裡溫書,反倒要出去走走,大約也要反常了吧。
我尾隨過去,打聽道:“你打算上哪?”
李閒腳步一頓,像是想起了什麼,角一勾又噙出笑來:“城西有座月老祠,聽說那裡的姻緣簽甚準,你隨我去搖一簽。”
他果然是反常了。
月老祠外有幾樹老榆,靠裡栽了幾株胡枝子,淡紫的花串兒墜到紅祠門上頭,煞是好看。祠里香火尚好,往來的大都是一些愁嫁的子和癡的漢子,眉宇間自得三分紅塵。
李閒拽我在紅箋上填了生辰八字,跪在月老像前搖出一簽,擲了三個聖茭,再拿籤條換簽文,如此可作功德圓滿。
午過起了涼風,天那頭鋪了薄薄一片雲,不見暉。李閒立在祠門口,展開籤條一看,不由怔住。
我湊頭過去,那上面寫著——
夢裡不知是客,一晌貪歡。
是個下下簽。我納罕道:“你是惦記上了哪家姑娘,怎麼這般坎坷?”
李閒淡淡看我一眼,若無其事道:“若是,不坎坷反倒奇怪。”隨手又拿了我的簽文,展開來看——
眾裡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
也是個下簽。
李閒漫不經心道:“莫說我,你也不大平順。”
我恍了恍神,出一笑來,“這月老祠的簽文,怕是不準吧?”
李閒悠悠地看著我,忽而也是一笑:“嗯,不準。”
將晚時分,我乘著李府的馬車回了九乾城。李閒這個人,皮相極好,才學極好,卻有一個破病——不分尊卑。
我下了馬車,他在後頭問道:“阿碧,你可仍住在天華宮?”
他一張臉襯在斜暮裡,好看得不像話。
我默不作聲了許久,正道:“阿碧這個名諱,慣來也就我父皇和兩個皇兄喚一喚,尋常的瞧見我,大都曉得稱一聲公主。”
李閒好笑地看我一眼,從車轅上卸了一匹馬,著暮走了。
我又默不作聲地盯著那簡約別緻,雕工細的馬車,俄頃,吩咐兩旁的侍衛:“將這馬車給本公主拖到天華宮後院子去。”
小三登大約早就候在咸池門口,站了一天,一臉語還休。
我問他:“想說什麼?”
他支吾道:“還只是個揣測。”
他這副愁苦樣,我從前見多了去,那揣測了無新意,不外乎三種——父皇要整治我了,皇上要整治我了,二皇兄要整我了。
是以我淡然道:“那就憋著。”
等回了天華宮,小三登依舊躍躍試地要將他的揣測講給我聽,我不耐地打斷他,問:“今年殿試的輔臣,可有吏部董堂?”
他似乎沒想到我提這個,愣了一下,才道:“回公主,有。”
我痛心道:“去將我箱底的五百兩的銀票取出來。”
卻不是我想捨財,但有俗語“破財消災”。因我為趙良引路的把柄還在李閒手頭,只好將自己做一隻螞蚱,與他捆在同一繩上。
我預備塞點銀子給董堂,他將前三甲的位子留一空給李閒。倘若李才子不幸真中了三甲,也好落個行賄的把柄在我手裡。倘若日後我被他揭發,好歹有點底氣與他拼個你死我活。
嗯,明日又是一場仗要打。
這麼想著,我撓了撓頭,洗洗便要睡了。
只在那半夢半醒間,恍然又想起一個關鍵——劉世濤並不知我的生辰八字,之前他為我求的簽文,是如何來的?
轉念又想起今日那條不吉利的姻緣簽文,心裡頭又起了一個疙瘩。然而等兩個疙瘩擰在一塊兒,我也就睡死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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