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念三千》第19章
淚滿襟06
暮雪黃昏的天是朦朧的,於閒止朝我看來。他與我隔得不遠,我看到紛飛的雪粒子,皎如新月的白梅,卻忽然看不清他的臉。
自那個雪夜後,我們間的一切彷彿化作烏有,如此再相見,亦如隔著前塵洪荒。
董堂曾過遠南王的恩惠,被於閒止喝住,便不再說話了。可我與於閒止已是沒有乾系的人,他的恩,我又怎麼可以再承?
梅枝折落,很快便被風雪掩埋。我對著大皇兄施了一個跪禮,道:“擅自置辦慕夫人生前之,是皇妹對逝者不敬了。皇妹願長跪先皇后祠堂請罪,求皇上首肯。”
大皇兄看了我良久,嘆了口氣:“你且去吧。”
祠堂不遠,徒步走過去,一路梅香撲鼻,可我忽然覺得這漫漫雪道,仿似三年前的十里宮牆路,很靜很遠,唯有小三登一人伴我邊。
幸而三年後,我明白了一個道理,比之恣意妄為自食惡果,有時候,委曲求全未嘗不是一個好選擇。
哪怕不甘心。
祠堂裡青煙裊裊,離妃的牌位前,擱著一枝紅梅。離妃生前梅,過世後,父皇每年都會折一枝紅梅祭。
我不知父皇何時來過了,他自退位後,便僻居於西華宮,我已有好幾年未曾見過這個曾視我為掌上明珠的父親。
暮四合,雪伴著夜風,天更冷了。依稀燭火點亮方寸天地,卻照不暖古老的祠堂。
印像中,父皇並非一開始就視我為珍寶。很小的時候,我十分不得寵,獨居在天華宮中,常常能看到的人,只有兩位皇兄與慕央。
那時的慕央是大皇兄的護衛,因他與大哥一般嚴肅刻板,起初,我是不喜歡他的。
我當時被管得嚴,自以為生平最大喜事,便是隨二哥溜出宮玩。有一回出宮,我與二哥走散了,一個人在人熙攘的京城逛到天暮。其實走失了不算大事,只要隨便拽過一個巡街的侍衛,跟他表明份,便可被帶回宮。但我那年頭渾得很,非但不願回宮,還極搶了小攤販的菜包子,被人追了三條街。
我跑不快,最後還是被人逮住,綁起來挨了一頓打。那些人看我是小書僮的模樣,出手並不重,可我到底是生慣養的公主,只覺疼得連都要折了,一個人流落在街頭,活像個小乞丐。
我在街頭睡了過去,朦朧中再醒來,卻在一個人的背上。
他走得很慢很穩,彷彿生怕吵醒了我。
他是慕央。
……
我醒來已不在祠堂了,屋有淡淡藥味。小三登支著胳膊在榻前打瞌睡,見我醒了,張了張,才哽咽道:“公主,你睡了一天一夜了。”
屋外天昏淡,我撐著坐起,問:“幾時了?”
小三登道:“正午剛過。”頓了一頓,又遲疑地說,“祠堂太冷,公主暈了過去,是慕將軍背公主下山的。”
我微一恍神,又聽得他道:“公主剛一回宮,姑便找來了。蘭二小姐已攆過走,可不依不饒,說有話要對公主言明,一定等公主醒來。”
屋外風雪依舊,姑跪在含元殿,看到我,仍是那句話:“罪婦娘,見過昌平公主。”
鬢邊有風霜的痕跡,髻上斜簪一枝海棠紅,開得正好。
我沒有應聲。
蘭嘉著人將門窗掩上,笑道:“我是個新來的,以為自己已十分不懂規矩,今日見了娘,才曉得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將手爐遞給我,慢條斯理地說,“倘若公主不待見蘭嘉,那蘭嘉勢必躲得遠遠的,不公主瞧見鬧心。娘你倒好,明曉得天華宮上上下下都不喜歡你,偏要上門來尋晦氣。”
姑聽了這番話,眼底不起一波瀾,只道:“娘並非來尋晦氣,只因娘當年不辭而別,始終欠公主一個說法。”
風雪聲更大了,我隔著窗隙,看到天邊層雲翻捲,雪落莽莽。
姑抬頭向我,目盈盈有:“娘家在遠南,曾是淮王妃挑來京城伺候公主的,對淮王妃的話,自然要多聽三分。出事那日,淮王妃娘請公主去折梅園一塊賞梅,娘便應了。我當真沒想到,公主到了折梅園,看到的竟是、竟是……”
竟是離妃與那假侍衛糾纏於榻上。
“公主出事以後,娘本想認罪救公主的,可淮王妃卻將娘攔下來,說,娘便是承認為公主引路,充其量只是多賠上一顆人頭。”
“還說,這是公主的命,是公主的死劫。便是沒有出離妃的事,公主亦是逃不開的。”
這是公主的命,是公主的死劫。
可不是麼?當年在蘭萃宮中九死一生,我亦未曾想到自己還有命活下來,還有命站在這裡,聽人訴說當年的因果。
我擱下手爐,走過去,推開含元殿的殿門,風雪驟然如猛般呼嘯而來,殿前墨黑的地一染即白。
我對姑說:“你走吧,我再也不想見到你了。”
姑波瀾不驚的眸忽然變得淒清,良久,點了點頭,走至滿園風雪中,忽然又回過頭來,“公主,還有一事。”
“那年公主蒙冤,被足於天華宮,常常跪於宮門前請求面聖。可是公主有所不知,在公主被足等候發落的那些時日里,慕將軍亦在金鑾殿外跪了七天七夜,求皇上不要廢除他與公主的婚約。”
“他說,無論公主是皇族還是罪人,無論公主是榮寵天下還是幽閉冷宮,他都想娶公主做他的妻。”
說到這裡,姑垂下眸子,慢慢搖了搖頭,“大約是曉得公主撞了南牆也不回頭的子,太上皇當即下了聖旨,說任何人不得將慕將軍的心意告訴公主,違者當斬。”
茫茫大雪化作暗白天,撲我的眼裡。
我彷彿看到很多年以前,慕央在街頭撿到小乞丐一般的我,背著我回宮。
我那時醒來,心中惶恐不已,從他背上掙下來,還將來的菜包子與他分吃一半,我說:“如今你就是我的共犯了,我溜出宮的事,不許告訴別人懂麼?我剛挨了一頓揍,不想又挨一頓。”
那是我第一回看到慕央笑,淡淡的,模糊的。
可他墨黑的眸子卻深靜似海,直到今天,我也看不清。
我問姑:“聖旨說違者當斬,你將這些告訴我,你打算怎麼辦呢?”
姑笑了,角抿著苦意,“閒公子給了娘一些銀子,娘尋個地方安家。他也對娘說,以後再也不見了。”
娘的眼角是乾的,我卻彷彿看到淚痕,大抵是雪化了冰水。
“娘對閒公子的心意,他一直知道。娘只想陪在他邊,侍也好,知己也好,並沒有非分之想。大約娘錯了吧,當初不該為一己私慾,棄公主於不顧。”
“公主以為什麼最可悲?是長相不得長相守,還是時過境遷木已舟?可娘以為,只要喜歡的那個人,亦是這般喜歡自己的,哪怕不在一起,仍是圓滿的。”
“可這一切,都是娘的奢了。”
直到姑離開,我才看清鬢邊的斑白不是風霜,而是走到生的涯涘,一夕白了頭。
宮苑的樹木枝幹蜷曲,矗立在風雪中,葉子都掉了。都說極必反,凋零到了極致,那麼它枝吐蕊,葉生花發的日子亦要到來了。
可我忽然能看到,在這座宮綠樹銀裝年復一年的迴中,我與時一齊穿梭在靜默的,了無生趣的宮牆長道,於是就這麼老去。
而我的一生,也許就這麼的,僅此而已。
蘭嘉端著剛熬好的藥,說:“公主,門口風大,進屋裡來吧。”
我接過藥碗,隨進屋。
蘭嘉道:“董堂因冒犯公主,已被皇上革職了。公主睡著的時候,那個劉世濤的校尉來過一次,說他之前僭越了公主。”一頓,又抿起笑來, “還說他從前求的與公主的姻緣上上簽怕是不準,因那八字不是公主的,他以後再不這樣了。”
我點點頭。
蘭嘉又道:“煥王爺因擅自了董堂的折子,被皇上罰了,沒能過來瞧公主。另有,大世子明日要回遠南了,他今早派人送來口信,說大約會於日暮前進宮,於公主和皇上私下道個別。”
我隔著窗隙看了看天,申時已過,日暮降至。
我想了想說:“於閒止挑這個時候進宮,大約又想來吃白食吧。”
蘭嘉笑道:“小三登已吩咐膳房備膳了。”說著,卻又慢慢斂起笑意,“還有一樁事,是慕將軍。”
我一怔。
“公主在祠堂暈倒,是慕將軍背公主回來的。到了天華宮,他滿風雪也不曾打理,直到聽太醫說公主並無大礙,才放心離開。”
蘭嘉說到這裡,驀地嘆了口氣,道:“我這個人不好學,但閒得慌時,亦翻過幾本正史歪史,古趙永和公主,盛明韶華公主,永泰元年義公主……公主,你可曉得我讀了這些古史後,最大的是甚麼?”
“古來公主,生於帝王家,貴為金枝玉葉,盡天下之福澤,可是卻沒幾個有好下場。”
“這些公主,與我沒甚干係,我看了們的故事,不過欷歔幾句。可那日我幫公主收拾舊經文,發現裡頭藏著一張手抄的軍時錄表,頁跡已發黃了。”
我一愣,良久,聽得自己乾的聲音:“那是慕央剛被擢升為懷化將軍時,我私下抄的,已經好幾年了。”
蘭嘉道:“古史裡公主,或是做了化解征戰的犧牲品,或是與國亡,與君主葬,自然也有好命的,時驕縱,長大後,被君主指給一個不誠心卻於王朝有用之人,只此一生。”
是啊,只此一生,何曾敢 之一字。
沉默許久,忽然說:“既已知曉彼此心意,公主,何不試試看?”
我猛地抬頭向。
蘭嘉卻笑了,“有時覺得我的與公主相似,可仔細想想,有一點我們是不一樣的。公主從小獨居於宮中,而我在宮外,去過江南漓水河岸,見過西嶺廣漠風,只因心裡始終記掛一人,才回到京城,與公主在這宮里呆著。”
“公主,憾放在心裡,一輩子都是憾。若能盡力去全,哪怕破滅,也是無悔。到那時,想想世間還有三千世界,還有天大地大,心底那個朝生暮死的夢,又算得了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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