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念三千》第20章

淚滿襟07

我從不曾後悔這一刻的孤勇。

當我穿過重重宮牆,我發現自己已不再執著於往事的因果。而時彷彿就在旁回溯,我努力撥開煙塵僕僕的前塵,卻依舊看不清明明兩廂願的這多年,自己是何以錯失,何以不再挽回。

只有那些支離破碎的片刻過往,留在的罅隙,等我去拾起。

那年我溜出宮挨了打,到底被父皇曉得了。父皇並未嚴懲於我,卻褫了二哥的封號,命他隨西伐軍出征。

可二哥自在宮中長大,哪裡得了兵戎的苦?

我哭著去求父皇,父皇卻只答我一句:“想想你自己幹的好事!”

我輾轉了一夜,自以為想通。隔日便等在臣子宮必經的長生道上,瞧見慕央,狠狠推搡了一把,厲聲問道:“是你將二哥帶我出宮的事告訴父皇的吧?”

慕央自小習武形極穩,但被我這麼一推,卻不能自持地撞向一旁的白玉欄。

我愣住,倒是他旁的小不要命地頂撞我道:“公主出宮挨了打,以為這宮裡上上下下都是瞎的麼?倒是我家公子為了幫公主保守這不知所謂的,平白無故挨了二十大板!”

我不由呆了。

彼時我雖驕縱,卻不至於蠻不講理,聽到小如是說,便想要道歉,可開了口,卻是滿腹委屈:“父皇二哥去西里蠻荒之地,不知要在那呆上幾年,我是太擔心,所以、所以……”

慕央點了點頭,應道:“戎馬生涯艱辛,但於一生都是極好的回憶。”

我似懂非懂地聽了,這才注意到他蒼白的臉,不問:“挨了二十大板,還疼麼?”

慕央的目閃過一訝然,卻沒有答我,只問:“公主為何要出宮? ”

我垂頭道:“皇宮雖大,卻五人陪我,宮外好歹新奇熱鬧。”

那日長風獵獵,慕央的話很,立在長生道的忘夕橋畔,聽我一個人講。

我便把我僅不多的見識說與他聽——泥人的小販,擺酒唱戲的青,還有說書的老先生,古往今來的橋段一則一則,說得最引人勝的,還是專講宮闈軼事的夢周先生,我每回出宮都去聽……

我從未曾想到,一直以來循規蹈矩的慕央,會在二哥出征後的那個清晨出現在天華宮。他與我說:“公主,末將二皇子所託,日後會陪你出宮。”

……

宮牆雪意滄桑,慕央立在宮道盡頭,拔的姿像這無垠深宮中一株頂天立地的勁松。

年來,這株勁松,一直是我的希

我一步一步朝他走去,聽得自己單薄的聲音。我說:“慕央,今天我瞧了一個故事,想來說與你聽,你聽麼?”

慕央沉默地看著我,沒有應我。

我道:“說是前朝有一對青梅竹馬,很好,於是子的父親承諾待他二人長大,要為他們完婚。誰知子長大後,父親卻將另許他人。男子傷心絕,離開那天,卻在渡口見那子追來。三五年後,這對青梅竹馬已育有二子。一日,男子因子思念雙親,陪回鄉。誰知雙親見了子,竟駭然大驚。原來這些年,子一直臥病在塌,而當初追隨那男子而去的,不過是這子的魂魄罷了。”

我看慕央的雙眸,問道:“慕央,這齣故事《離魂引》,有名得很,你可記得那日在渡頭,男子問那子何故追來,子應了他甚麼?”

慕央的角微微一,怔怔地看著我。

我道:“那子應他,知君深不易,是以亡命來奔。”

然後我聽得自己一字一句地道:“慕央,知君深不易,是以亡命來奔。當年的婚約廢了,現在也來得及。只要你一句話,阿碧這一生都等著你。”

慕央安靜地看著我,須臾,他笑了,笑意淡淡地浮在角。

他喚道:“阿碧。”

不知怎地,我突然就非常難過,我說:“慕央,我今日才曉得那年我被,你並非無於衷,並非要棄我於不顧。我不再去追究往事的因果,也不再執著於你的心意,如果我只想彌補這些年的錯過與失去,到底會不會太遲?”

可他卻沒有應我。

雪又落下,紛飛迷離。我又想起那幾年慕央帶我遊走在皇城街巷,那麼木訥的一個人,看到新奇的趣味,總是一板一眼學得認真,回頭再教我,也是一板一眼的。竹簍子都蛐蛐,紙風箏飛上天,也有街頭杏花聲破微雨堤沙,酒濺鬧市點亮萬家燈火點得京城繁華……

積雪沒了他的靴頭,慕央忽然就開了口。

“末將心意,亦與公主一般無二。”

他抬頭看向落雪蒼莽,輕輕地道:“年不知何以為樂,後來看到公主笑,心中便覺滿足喜悅。今後縱要戎馬一生,亦無法忘懷那幾年與公主相伴。”

可他的眸只一瞬便寂滅:“山河千里,惟願公主日日珍重。”

我愣了,哪怕這些年來,許多人對我說往事已矣,不要耽於過去,我終究是不甘心。

我上前拽住慕央的袖口,像是要握最後一:“從前那些日子,以後,還會不會再有?”

慕央沉默許久,道:“不會了。”

“今生今世?”

“今生今世。”

慕央離開的腳印很快被風雪覆蓋。深宮古道上,終究留下我一人。

我想人世間過客萬千,有人離開並不可悲,可悲的只是他隨之帶走的希

宮道兩頭的路很長,彷彿永遠也走不到盡頭。我回過,卻看到長路那頭立著一人,月姿修長,不是慕央。

他慢慢地,一步一步向我走來,解下大氅裹在我的肩頭,卻不肯與我說話。

森森暮中,巍峨宮樓魏然矗立,那朱磚牆碧琉璃,彷彿一座巨大的華的牢籠,困住我的前半生。

我突然想起蘭嘉說過的話。

——古來公主,生於帝王家,貴為金枝玉葉,盡天下之福澤,卻沒幾個有好下場。

其實看的那些古史,我閒來無事,也曾讀過。

古趙亡國,永和公主連同其腹中子,被君王斬於劍下;盛明治世,韶華公主卻遠嫁蠻荒之地,一生不得返鄉;永泰元年,王為避戰,將義公主嫁於南蠻,南蠻五國征伐不斷,義公主一生歷經南方四朝三嫁,紅離鄉,白髮歸來……

這些公主,或是做了化解征戰的犧牲品,或是與國亡,與君主葬,自然也有好命的,時驕縱,長大後,被君主指給一個不稱心卻於王朝有用之人,只此一生。

只此一生,何曾敢言之一字。

天太冷,呵出的白氣還在彌散,我驀地抓住於閒止的臂膀,輕輕地道:“帶我走。”

於閒止的瞳孔猛地收,他靜靜地看著我,卻不應我半個字。

記得三年前,我曾不甘地問過大哥,為何非要將我許配給於閒止。大哥答我:“不是非要將你許配給他,而是這普天之下,只有他要你,亦只有他要得起你。”

間有意,發出的聲音亦變得沙啞不堪,我又懇求道:“帶我走。”

我不想一世都桎梏於宮牆深殿之中,我不願終其一生都在悔與憾中渡過。哪怕要踩著昔日支離破碎的夢往前走,我亦要活在這凡世間的三千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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