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歡暢07

我想於閒止是真的醉了。

他從不曾多言，也甚袒自己的心跡。我一直以為他會將昨日種種葬於時，然後就這麼寡言且疏離地走下去。

這夜我睡得很淺，輾轉多夢，醒來卻不記得夢到什麼。

卯時天將破曉，越叔在膳房裡熬藥，隔窗瞧見了我，責怪道：“你與公子都是不能吃酒的人，湊在了一，卻偏生要嘗這酒味。”

我不由納罕：“於閒止也飲不得酒？”

越叔大約沒聽到我這一問，見藥已熬好，將蓋子掀開，整個草藥園子頓時瀰漫著一刺鼻的苦味。

我連忙躲開幾步，捂著鼻子道：“昨日沾酒的那個可不是我，我不吃這個。”

越叔看我一眼：“你當這是醒酒湯，任誰都能吃？”

我更納罕了。這園子裡統共就住了三人，這藥不是熬給我的，看樣子也不像是越叔的，難不還是於閒止的？

輾轉又想到昨日越叔說，有一年於閒止傷重，曾住在這園子裡養傷。

我本以為他為世子征戰討伐，有個小傷小痛是很尋常的，但眼下看來，似乎沒那麼簡單。

不經意就想到於閒止昨夜說過的話——不了解，看不，不過因為從未放在心上。

我在遠茫然了半晌，又湊去越叔旁，做出一副恍然的樣子：“哦，他是與我提過不能吃酒，我看他這一年來滴酒不沾，格外的自律，險些忘了。”

越叔嘆了口氣：“以後你卻要幫他惦記著。我老了，總不能顧看你們一輩子。公子吃一回酒，就要犯一回病痛。”

我不知越叔是如何看待我與於閒止的關係，何以他吃酒不吃酒，卻要我來惦記？但眼下，這個卻不是要。

我湊得太近，剛沸過的藥湯冒著水汽撲了我一臉。我被那苦味熏得頭暈眼花，卻還要強撐著神胡說八道：“是，有回我瞧他病痛犯了，臉白得像紙片，還強忍著。”

越叔搖頭道：“他就是這樣的脾氣。”

我拿了藥碗幫忙盛藥，附和道：“凡事都藏在心頭，從不與我提這病是如何落下的。”

“如何落下的？還不是當年在西里鬧出來的。”越叔在那頭嘆，“我那時就勸過他，不要與那白朽去爭，傷筋骨可是一輩子的。他卻沒聽，現如今不能沾酒也就罷了，再不能習武卻要可惜了他一抱負。”

我捧著藥碗，驚得目瞪口呆。

越叔看我一眼，問我怎麼了，我扯出一乾笑，說：“沒怎麼，就是覺得他平日忒能裝了，若不仔細瞧，如何都瞧不出來。”

我起初亦不過以為他是喜茶不喜酒而已。

我將藥湯給於閒止送去，一路都在琢磨要如何跟他開這個口。是要怪他一直將我瞞著？還是要做出不知的樣子，權當這是一碗尋常的醒酒湯？

可，哪有這樣的醒酒湯？

我到底是白琢磨了一番，於閒止的屋清風雅靜，半個人影都沒有。

是了，於閒止若非不在，憑他縝的子，怎會任我在越叔那裡套出這許多話？

轉念又想到他不能沾酒不能習武的病子，我的心里頓時像起了個結。擔心還要一些，聽越叔的意思，這事已過去好些年，大約於閒止也早已看開。更多卻是無措，彷彿窺探到了本不該曉得的，又多多的有幾分疚，畢竟我在他邊已年餘，誠如他所說，終究是沒放在心上。

我一個人坐在於閒止的屋裡發呆，不知過了多久，耳旁忽然傳來一個戲謔的聲音：“在這麼做下去，當心變夫石頭。”

二嫂一赤軍，額帶當中的花鈿其實是聶家軍的徽符。抄著手，笑盈盈地瞧著我：“整個雜草園子找了個遍，竟在於閒止的屋裡尋到你，這事我要與他講。”

我說：“你怎麼這副樣子就來了。”

二嫂道：“別提了，本要吩咐許亦去跟白朽打聲招呼，合計一下你們會面的事宜，可許亦昨晚不是溜了嘛。今早天不亮我親自跑去軍營，可巧白朽也不在，差人去問，竟說他已到江淩來了。也不知他一時又起了什麼興致。不過也好，他一日不鬧騰，我也得閒，就過來瞧瞧你。怎麼，你也閒著？”

雖這麼問，可話裡話外分明不願讓我閒著。

許亦溜了，於閒止不見蹤影，可巧這個時候，白朽卻到江淩來了。

我無言地著二嫂。

又在那頭自說自話：“我記得我們聶家召回許亦前，他跟的最後一個主子是於閒止。嗯，白朽我勢必是不願見的。等你們去會他時，不如就由許亦陪著？要知道白朽這個人十分詐，多個人陪著，也好對付。”

我涼涼地道：“這個你就不必心了，於閒止說，白朽這個人褊心盛氣，他一人去見就好。”

二嫂道：“哦，這樣不錯，實在不錯，白朽縱然狡猾，但於閒止也不是好對付的。”

我說：“別唱戲了，你額頭的汗珠子我都瞧見了。”

憑於閒止的才智，由他去會白朽是人省心。可眼下燕地盪，西里的安穩怎能隨意到於閒止這樣一個藩王世子手上？

眼下許亦溜了，於閒止不在，而白朽恰在這個時候來了江淩，想必他們已私下見上了。

二嫂悔不堪言：“我早該將那臭小子的腳捆起來，他去給於閒止和白朽牽線搭橋。”

我說：“走吧。”

二嫂沒問我去哪，因眼下的狀況，我們能找的只有一個人，就是沈羽。

我二嫂在上雖有一筆糊塗賬，但從軍布陣卻十分明。打聽到白朽來了江淩，第一個反應大約就是去找沈羽。輾轉來尋我一起，不過是因為二人再非昔日單純的師徒。

我二哥與二嫂和離，或多或就是因為沈羽。

五月初始，王府別院的一池芙蕖清清冷冷地開了。沈羽立在這池芙蕖旁，滿眼詫異地瞧著我與二嫂。

“是為於閒止與白朽來的？”他愣了片刻，反應過來。

江淩到底是沈羽的地盤，於閒止與桓國親王在此地面，他沈三怎會不知？

可他卻疑地瞧著我：“於閒止去會白朽，到底是替你省了心，阿瓔倒也罷了，你何必再給自己添麻煩？”

他說得不錯。

倘若大隨與燕當真打了起來，遠南的在，便是一個腹背敵之。哪怕於閒止真地有心大隨皇位，想要以燕國侵借力打力，也不會將桓國這一隻黃雀擱在自己後。

是以由他去會白朽，表面上看是不妥，事實上卻是險中求穩。

我並非沒想到這一層。可不知怎麼地，一想到越叔說於閒止的傷疾，是當年和白朽在兵營裡鬧出來的，我便如何也不能安心。

二嫂乾地笑道：“白朽要見於閒止，這事終歸是我惹出來的。我若不在一旁盯著，怕會落個玩忽職守的罪名。小阿綠是擔心我被皇上問罪，故而陪我一起。”

我道：“是，我本不想來，但礙著我二哥當年傷心絕的份上，二嫂總不好獨自來找你，我只好陪來了。”

沈羽和二嫂的臉頓時僵了。

沈羽說，於閒止與白朽就在我們上回去過的白家莊子，要乘烏篷船走水路。路上，沈羽問二嫂是不是過幾日要隨我走了，二嫂說是，沈羽便不再說話了。他二人兩廂默坐，極是尷尬，我本可以閒扯幾句別的緩和氣氛，可我卻想起二嫂與二哥和離前的一夜，二哥坐在天華宮的老石頭上哭得不樣子，心中便不由替二哥難過起來，也再懶得開口。

其實他們三人走到今日這樣的局面，誰也怨不得誰。但更不能怨命。

我大哥說，倘若什麼都怨命，那這一輩子，也再沒什麼盼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