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懈寄生》第12章 第七支菸(1)

我像是咖啡豆,隨時有的準備

的你,請將我磨碎

我滿溢的淚,會蒸餾出滾燙的水

再將我的思念溶解,化爲許糖味

盛裝一杯咖啡

陪你度過,每個不眠的夜

臺中到了,這是荃的家鄉。

荃現在會在臺中嗎?

可能是心理作用吧,右肩又到一陣痛。

因爲我想到了荃。

我的右肩自從傷後,一直沒有完全復原。

只要寫字久了,或是提太重的東西,都會作痛。

還有,如果想到了荃,就會覺得對不起明菁搐的背。

於是右肩也會跟著疼痛。

看到第七菸上寫的咖啡,讓我突然很想喝杯熱咖啡。

可是現在是在火車上啊,到哪找熱咖啡呢?

而只要開水一衝就可飲用的三合一速泡咖啡,對我來說,跟普通的飲料並無差別。

我是在喝咖啡喝得最兇的時候,認識荃。

大約是在研二下學期,趕畢業論文最忙碌的那陣子。

那時一進到研究室,第一件事便是磨咖啡豆、加水、煮咖啡。

每天起碼得煮兩杯咖啡,沒有一天例外。

沒有喝咖啡的日子,就像穿皮鞋沒穿子,怪怪的。

這種喝咖啡的習慣,持續了三年。

直到去年七月來到臺北工作時,纔算完全戒掉。

因爲我不敢保留任何可能會讓我想起明菁或荃的習慣。

咖啡可以說戒就戒,可是用來攪拌咖啡的湯匙,我卻一直留著。

因爲那是荃送我的。

對我而言,那湯匙代表的是“意義”,而不是喝咖啡的“習慣”。

就像明菁送我的那株檞寄生,也是意義重大。

明菁說得沒錯,離開寄主的檞寄生,枯掉的樹枝會逐漸變金黃

我想,那時剛到臺北的我,大概就是一枯掉的檞寄生吧。

對於已經枯掉的檞寄生而言,即使再找到新的寄主,也是沒意義的。

從臺北到臺中,我已經坐了二個小時又四十五分鐘的火車。

應該不能說是“坐”,因爲我一直是站著或蹲著。

很累。

只是我不知道這種累,是因爲坐車?

還是因爲回憶?

這種累讓我聯想到我當研究生時的日子。

考上研究所後,過日子的習慣開始改變。

我、柏森、子堯兄和秀枝學姐仍然住在原,孫櫻和明菁則搬離勝九舍。

孫櫻在工作地方的附近,租了一間小套房。

明菁搬到勝六舍,那是研究生宿舍,沒有門時間。

孫櫻已經離開學生生活,跟我們之間的聯繫,變得非常

不過這許的聯繫就像孫櫻寫的短篇小說一樣,雖然簡短,但是有力。

我會認識荃,是因爲孫櫻。

其實孫櫻是個很好的孩子,有時雖然嚴肅了點,卻很正直。

我曾以爲柏森和孫櫻之間,會發生什麼的。

“我和孫櫻,像是嚴厲的母親與頑皮的小孩,不適合啦。”柏森說。

“可是我覺得孫櫻不錯啊。”

是不錯,可惜頭不夠圓。”

“你說什麼?”

“我要找投緣的人啊,不夠頭圓,自然不投緣。”柏森哈哈大笑。

我覺得很好奇,柏森從大學時代,一直很孩子歡迎。

可是卻從沒朋友。

柏森是那種非常清楚地知道自己到底喜歡哪種孩子的人。

如果他上喜歡的孩子,一定毫不遲疑。

只不過這個如果,一直沒發生。

我就不一樣了,因爲我本不知道我喜歡哪種孩子。

就像吃東西一樣,我總是無法形容我喜歡吃的菜的樣子或口味等等。

我只能等菜端上來,吃了一口,才知道對我而言是太淡?還是太鹹。

認識明菁前,柏森常會幫我介紹孩子,而且都是鐵板之類的孩。

其實他也不是刻意介紹,只是有機會時就順便拉我過去。

“柏森,饒了我吧。這些孩子我惹不起。”

“看看嘛,搞不好你會喜歡哦。”

“喜歡也沒用。老虎咬不到的,狗也咬不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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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說什麼?”

“你是老虎啊,你都沒辦法搞定了,找我更是沒用。”

“菜蟲!你怎麼可以把自己比喻狗呢?”

柏森先斥責我一聲,然後哈哈大笑:

“不過你這個比喻還算切。”

認識明菁後,柏森就不再幫我介紹孩子了。

“你既然已經找到凰,就不用再去獵山了。”柏森是這樣說的。

“是嗎?”

“嗯。是一個無論你在什麼時候認識,都會嫌晚的那種孩子。”

會嫌晚嗎?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對那時的我而言,明菁的存在,是重要的。

沒有明菁的話,我會很寂寞?還是會很不習慣?

我不敢想象,也沒有機會去想象。

如果,我先認識荃,再認識明菁的話,我也會對荃有這種覺嗎?

也許是不一樣的。

但人生不像在念研究所時做的實驗,可以反覆改變實驗條件,然後得出不同的實驗結果。

我只有一次人生,無論我滿不滿意,順序就是這樣的,無法更改。

我和柏森找了同一個指導教授,因爲柏森說我們要患難與共。

研究所的唸書方式和大學時不太一樣,通常要採取主

除了所修的學分外,大部分的時間得準備各自的論文。

因爲論文方向不同,所以我和柏森選修的課程也不相同。

不過課業都是同樣的繁重,我們常在吃宵夜的時候互吐苦水。

明菁好像也不輕鬆,總是聽抱怨書都念不完。

雖然還是常常來我們這裡,不過看電視的時間變了。

不變的是,我和明菁還是會到頂樓臺聊天。

而明菁爬牆的手,依舊矯健。

明菁是那種即使在抱怨時,也會面帶笑容的人。

跟柏森聊天時,力會隨著傾訴的過程而暫時化解。

可是跟明菁聊天時,便會覺得力這東西本不存在。

“你和林明菁之間,到底是什麼關係呢?”柏森常問我。

“應該是……是好朋友吧?”

“你確定你沒有昧著良心說話?”

“我……”

“你喜歡嗎?”

“應該算喜歡,可是……”

“菜蟲,你總是這麼猶豫不決。”柏森嘆了一口氣。

“你究竟在害怕什麼呢?”

害怕?也許真是害怕沒錯。

起碼在找到更適合的形容詞之前,用害怕這個字眼,是可以接的。

我究竟害怕什麼呢?

對我而言,明菁是太,隔著一定的距離,是溫暖的。

但太接近,我便怕被灼傷。

我很想仔細地去思考這個問題,並儘可能地找出解決之道。

不過技師考快到了,我得閉關兩個月,準備考試。

考完技師考後,又爲了閉關期間延遲的論文進度頭痛,所以也沒多想。

明菁在這段期間,總會叮嚀我要照顧,不可以太累。

“過兒,加油。”明菁的鼓勵,一直不曾間斷。

技師考的結果,在三個半月後放榜。

我和柏森都沒考上,子堯兄沒考,所以不存在落不落榜的問題。

令我氣餒的是,我只差一分。

當我和柏森互相績單觀看時,發現我的國文績差他十八分。

我甚至比所有考生的國文平均績低了十分。

而國文科,只考作文。

我又墮初二時看到作文簿在空中失速墜落的夢魘中。

收到績單那天,我晚飯沒吃,拿顆籃球跑到復校區的籃球場。

如果考試能像投籃一樣就好了,我那天特別神準,幾乎百發百中。

投了一會籃,覺得有點累了,就蹲在籃筐架下發呆。

回想起以前寫作文的樣子,包括那段當六腳猴子的歲月。

可是我的作文績,雖然一直都不好,但也不至於太差啊。

怎麼這次的作文績這麼差呢?

難道我又用了什麼不該用的形容詞嗎?

我繼續發呆,什麼也不想。發呆了多久,我不清楚。

眼前的人影愈來愈,玩籃球的笑鬧聲愈來愈小。

最後整座籃球場上只剩下我一個人。

耳際彷彿聽到一陣腳踏車的急煞車聲,然後有個綠影向我走來。

走到我旁,也蹲了下來。

“穿子蹲著很難看,你知道嗎?”過了許久,我開了口。

好像覺得已經好多年沒說話,嚨有點乾。我輕咳一聲。

“你終於肯說話啦。”

“你別蹲了,真的很難看。”

“會嗎?我覺得很酷呀。”

“你如果再把張開,會更酷。”

“過兒!”

“你也來打籃球嗎?”我站起,拍了拍

“你說呢?”明菁也站起

“我猜不是。那你來做什麼?”

“對一個在深夜騎兩小時腳踏車四找你的孩子……”

明菁順了順襬,板起臉:“你都是這麼說話的嗎?”

“啊?對不起。你一定累壞了。”

我指著籃球場外的椅子,“我們坐一會吧。”

“找我有事嗎?”等明菁坐下後,我開口問。

“當然是擔心你呀。難道找你借錢嗎?”

“擔心?我有什麼好擔心的。”

“晚飯不吃就一個人跑出來四個多鐘頭,讓人不擔心也難。”

“我出來這麼久了嗎?”

“嗯。”

“對不起。”

“你說過了。”

“真對不起。”

“那還不是一樣。”

“實在非常對不起。”

“不夠誠意。”

“宇宙超級霹靂無敵對不起。”

“夠了。傻瓜。”明菁終於笑了起來。

我們並肩坐著,晚風拂過,很清爽。

“心好點了嗎?”

“算是吧。”

“爲什麼不吃飯?然後又一聲不響地跑出來。”

“你不知道嗎?”

“我只知道你落榜……”明菁突然警覺似的啊了一聲,“對不起。”

“沒關係。”

“明年再考,不就得了。”

“明年還是會考作文。”

“作文?作文有什麼好擔心的。”

“你們中文系的人當然不擔心,但我是鄙無文的工學院學生啊。”

“誰說你鄙無文了?”

“沒人說過。只是我忽然這麼覺得而已。”

“過兒,”明菁轉,坐近我一些,低聲問,“怎麼了?”

我不知道如何形容,索告訴明菁我初中時發生的事。

明菁邊聽邊笑。

“好笑嗎?”

“嗯。”

“你一定也覺得我很奇怪。”

“不。我覺得你的形容非常有趣。”

“有趣?”

“你這樣特別,不奇怪。”

“真的嗎?”

明菁點點頭。

“誰說形容有去無回,不能用“包子打狗”呢?”

“那爲什麼老師說不行呢?”

“很多人對於寫作這件事,總是套上太多枷鎖,手腳難免施展不開。”

明菁嘆了一口氣,“可是如果對文字缺乏想象力,那該怎麼創作呢?”

“想象力?”

“嗯。形容的方式哪有所謂的對與錯?只有切,能不能引起共鳴而已。文章只要求文法,並沒有一加一等於二的定理呀。”

明菁站起,拿起籃球,跑進籃球場。

“創作應該像草原上的野馬一樣,想怎麼跑就怎麼跑,用跳的也行。”

明菁站在罰球線上,出手投籃,空心網。

“可是很多人卻覺得文字應該要像賽馬場裡的馬一樣,繞著跑道奔馳。並按照比賽規定的圈數,全力衝刺,爭取錦標。”

明菁抱著籃球,向我招招手。我也走進籃球場。

“文學是一種創作,也是一種藝,不應該給它太多的束縛與規則。

你聽過有人規定繪畫時該用什麼彩嗎?”

“我真的……不奇怪嗎?”

“你是隻長了角的山羊,混在我們這羣沒有角的綿羊中,當然特別。”

明菁拍了幾下球,“但不用爲了看起來跟我們一樣,就把角藏著。”

“嗯。”

“過兒,每個人都有與他人不同之。你應該尊重只屬於自己的特,不該害怕與別人不同。更何況即使你把角拔掉,也還是山羊呀。”

“謝謝你。”

明菁運球的作突然停止,“幹嘛道謝呢?”

“真的,謝謝你。”我加重了語氣。

明菁笑一笑。

然後運起球,跑步,上籃。

球沒進。

“你多跑了半步,挑籃的勁道也不對。還有……”

“還有什麼?”

“你穿子,運球上籃時子會飛揚,部曲線畢,對籃筐是種侮辱。所以球不會進。”

明菁很張地子,“你怎麼不早說!”

“你雖然侮辱籃筐,卻鼓勵了我的眼睛。這是你的苦心,我不該拒絕。”

我點點頭,“姑姑,你實在很偉大。我被你了。”

“過兒!”

明菁,謝謝你。

你永遠不知道,你在籃球場上跟我說的話,會讓我不再害怕與人不同。

每當聽到別人說我很奇怪的時候,我總會想起你說的這段話。

順便想起你的部曲線。

雖然當我到社會上工作時,因爲頭上長著尖銳的角,以致世不夠圓,讓我常常得罪人。

但我是山羊,本來就該有角的。

我陪明菁玩了一會籃球,又回到籃球場外的椅子上坐著。

跟大學時的聊天方式不同,明菁已沒有門時間,所以不用頻頻看錶。

“這陣子在忙些什麼呢?”

“我在寫小說。”

“寫小說對你而言,一定很簡單。”

“不。什麼人都會寫小說,就是中文系的學生不會寫小說。”

“爲什麼?”

“正因爲我們知道該如何寫小說,所以反而不會寫小說。”

“啊?”

明菁笑了笑,把我手中的籃球抱去。

“就像這顆籃球一樣。我們打籃球時,不會用腳去踢。還要記得不可以兩次運球,帶球上籃時不能走步。但這些東西都不是打籃球的本質,而只是籃球比賽的規則。”

明菁把籃球還給我,接著說:

“過兒。如果你只是一個五歲的小孩子,你會怎麼玩籃球?”

“就隨便玩啊。”

“沒錯。你甚至有可能會用腳去踢它。但誰說籃球不能用踢的呢?

規則是人訂的,那是爲了比賽,並不是爲了籃球呀。如果打籃球的目的,只是爲了好玩,而非爲了比賽。那又何必要有規則呢?”

明菁將籃球放在地上,舉腳一踢,球慢慢滾進籃球場

“創作就像是赤足在田野間奔跑的小孩子一樣,跑步只是他表達快樂的方式,而不是目的。爲什麼我們非得他穿上球鞋,跪蹲在起跑線上等待槍響,然後朝著終點線狂奔呢?當跑步變比賽,我們纔會講究速度和彈,講究跑步的姿勢和技巧,以便能在賽跑中得到好績。但如果跑步只是表達快樂的肢語言,又有什麼是該講究的呢?”

“姑姑,你喝醉了嗎?”

“哪有。”

“那怎麼會突然對牛彈琴呢?”

“別胡說,你又不是牛。我只是寫小說寫到心煩而已。”

“嗯。”

“本來想去找你聊天,聽李柏森說你離家出走,我纔到找你的。”

“你聽他胡扯。我又不是離家出走。”

“那你好多了吧?”

“嗯。謝謝你。”

幾年後,我在網絡這片寬闊的草原中跑步,或者說是寫小說。

常會聽到有人勸我穿上球鞋、繫好鞋帶,然後在跑道奔跑的聲音。

有人甚至說我本不會跑步,速度太慢,沒有跑步的資格。

明菁的話就會適時在腦海中響起:

“跑步只是表達快樂的肢語言,不是比賽哦。”

“很晚了,該回去了。”我看了表,快凌晨兩點。

“嗯。你肚子了吧?我去你那裡煮碗麪給你吃。”

“我纔剛落榜,你還忍心煮麪給我吃嗎?”

“你說什麼!”明菁敲了一下我的頭。

“剛落榜的心是沉痛的,可是吃你煮的面是件非常興的事。我怕我的心臟無法負荷這種緒轉折。”

被敲痛的頭。

“過兒,你轉得很快。不簡單,你是高手。”

“你可以再大聲一點。”

“過——兒——你——是——高——手——”明菁高聲喊

“喂!現在很晚了,別發神經。”

“呵呵……走吧。”

“小說寫完要給我看哦。”

“沒問題。你一定是第一個讀者。”

我和明菁回去時,柏森、子堯兄和秀枝學姐竟然還沒睡,都在客廳。

“菜蟲啊,人生自古誰無落,留取丹心再去考。”

子堯兄一看到我,立刻開了口。

“不會說話就別開口。”秀枝學姐罵了一聲,然後輕聲問我:

“菜蟲,吃飯沒?”

我搖搖頭。

“冰箱還有一些菜,我再去買些,我們煮火鍋來吃吧。”柏森提議。

“很好。明菁,你今晚別回宿舍了,跟我吧。”秀枝學姐說。

“我終於想到了!”我夾起一片生,準備放鍋裡煮時,突然大

“想到什麼?”明菁問我。

“我考國文時,寫了一句:臺灣的政治人,應該要學習火鍋的片。”

“那是什麼意思?”明菁又問。

“火鍋的片不能在湯裡煮太久啊,煮太久的話,質會變。”

“恕小弟孤陋寡聞,那又是什麼意思呢?”到柏森發問。

“就是火鍋的片不能在湯裡煮太久的意思。”

“恕小妹資質駑鈍,到底是什麼意思呢?”秀枝學姐竟然也問。

“火鍋的片在湯裡煮太久就會不好吃的意思。”

秀枝學姐手中的筷子,掉了下來。

全桌雀無聲。

過了一會,子堯兄才說:“菜蟲,你真是奇怪的人。”

“過兒纔不是奇怪的人,他這特別。”明菁開口反駁。

“特別奇怪嗎?”柏森說。

“只有特別,沒有奇怪。過兒,你不簡單,你是高手。”

“你可以再大聲一點。”

“過——兒——你——是——高——手——”明菁提高音量,又說。

我和明菁旁若無人地笑了起來。

“林明菁同學,恭喜你。你認識菜蟲這麼久,終於瘋了。”

柏森舉起杯子。

“沒錯。是該恭喜。”子堯兄也舉起杯子。

“學姐。”明菁轉頭向秀枝學姐求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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