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懈寄生》第23章 第十支菸(3)
該死的眼淚就這樣流啊流的,像從地底下涌出的泉水,源源不絕。
我27歲了,又是個男人,不能這樣弱的。
可是我總覺得在很多地方我還是像個小孩子,需要柏森不斷地呵護。
柏森啊,我只是一株檞寄生,離開了你,我該如何生存?
“菜蟲,我寫句話給你。”
柏森用右手袖猛拭了幾下眼睛,蹲下,從旅行袋裡拿出紙筆。
“來,背部借我。”
我轉過,柏森把紙放在我背上,窸窸窣窣地寫著。
“好了。”柏森將紙條對摺兩次,塞進我襯衫的口袋。
“我走了,你多保重。”
我一直紅著眼眶,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柏森走後,我把紙條打開來看,上面寫著:
“是一朵生長在懸崖絕壁邊緣上的花,想摘取就必須要有勇氣。”
——莎士比亞第四棵離開我的寄主植,柏森,給了我最後的一點養分——勇氣。
流行歌手梁靜茹唱得沒錯,“我們都需要勇氣,去相信會在一起。”
我以前公司的主管也沒錯,“我們都需要勇氣,去面對高粱紹興。”
原來有些話我必須要鼓起勇氣說。
我知道了。
送走柏森後,我從桃園坐車,單獨回臺南。
那個髮型像木村拓哉的學弟在或不在,對我都沒意義。
我只覺得空虛。
我好像漂浮在這間屋子裡,無法著地。
當我試著固定住子,不想繼續在空氣中游泳時,門鈴聲突然響起,明菁來了。
“吃過飯了沒?”明菁問我。
“還沒。”我搖搖頭。
“你先坐著看電視,我下碗麪給你吃。”
“姑姑,我……”
“先別說話,吃飽後再說,好嗎?”明菁笑了笑。
明菁很快在廚房扭開水龍頭,洗鍋子,裝了六分滿的水。
打開電磁爐開關,燒水,水開了,下面條。
拿出碗筷,洗碗,碗碗外都洗。
洗筷子,用雙手來回兩筷子,發出清脆的聲音。
將手上的水甩一甩,拿出乾布,先乾碗筷,再乾雙手。
面了,明菁撈起一麪條試吃,好像燙了手,輕輕了一聲。
將右手食指放在邊吹氣,再用右手食指與拇指抓住右耳垂。
接到我的視線,明菁笑了笑,吐了吐舌頭。
明菁從電視機下面拿出一張報紙,對摺了三次,墊在桌子上。
跑回廚房,從鍋裡撈起面,放碗中。
用勺子從鍋裡舀出湯,一匙、二匙、三匙、四匙,均勻地淋在碗裡。
將筷子平放在碗上,拿出抹布遮住碗圓滾滾的肚子,雙手端起碗。
“小心,很燙哦。”
明菁將這碗麪小心翼翼地放在報紙上。
“啊,忘了拿湯匙。”
再跑回廚房,選了湯匙,洗乾淨,弄乾。
明菁將湯匙放碗裡,笑了笑,“快趁熱吃吧。”
“你呢?”
“我不,待會再吃。”
明菁捲起袖子,拿面紙額頭的汗。
“我很笨拙吧。”明菁很不好意思地笑了。
明菁,你不笨拙的,認識你六年半以來,現在最。
明菁坐在我旁,看著我吃麪。
我永遠記得那碗麪的味道,可是我卻找不到任何的文字來形容味道。
我在吃麪時,心裡想著,我以後要多看點書,多用點心思,如果有機會,我一定要將這碗麪的味道,用文字表達。
“好吃嗎?”明菁問我。
“很好吃。”我點點頭。
明菁又笑了。
“過兒,你剛剛想說什麼?”我吃完麪,明菁問我。
“我……”早知道,我就吃慢一點。
“李柏森走了,你一定很寂寞。”明菁嘆了一口氣。
“姑姑……”
“過兒,你放心。姑姑不會走的,姑姑會一直陪著你。”
“姑姑,我只剩下你這棵寄主植了。”
“傻瓜。”明菁微笑說,“別老把自己說是檞寄生。”
明菁環顧一下四周,突然很慨:
“當初我們六個人在一起時,是多麼熱鬧。如今,只剩我們兩個了。”
“你怎麼……”
“沒什麼。只是覺得時間過得好快,轉眼間已經待在臺南九年了。”
“嗯。”
“我們人生中最閃亮燦爛的日子,都在這裡了。”
“嗯。”
明菁轉頭看著我,低聲出:
“卅六平分左右同,金烏玉兔各西東。
芳草奈何早凋盡,人無心怎相逢。”
我轉頭看著坐在我左手邊的明菁,我這輩子最溫暖的太。
當初和明菁坐車到清境農場時,明菁也是坐在我左手邊。
我好像又有正在坐車的覺,只是這次的目的地,是從前。
“我父親過世得早,家裡只有我媽和一個妹妹。中學時代唸的是校,上大學後,纔開始接男孩子。”明菁笑了笑。
“所以我對男孩子,總是有些不安和陌生。”
明菁拿出面紙遞給我,讓我拭角。
“我很喜歡文學,所以選擇念中文系。高中時,我寫下了這首詩,那時心想,如果以後有人猜出來,很可能會是我命中註定的另一半。”
明菁又吐了吐舌頭,“這應該是我武俠小說看太多的後癥。”
“你這樣想很危險,因爲這首詩並不難猜。”
“嗯。幸好你是第一個猜中的人。”
“幸好……嗎?”
“過兒,緣分是一種很奇妙的東西。認識你後,我就覺得我該照顧你,該關心你,久了以後,便了再自然不過的事了。”
明菁撥了撥頭髮,出了右邊蹙的眉,我閉上眼睛,不忍心看。
“孫櫻和秀枝學姐經常說,你心地很好,只可惜個了點,毫不像敢敢恨的楊過。可是,那又有什麼關係呢?我也是不像清麗俗的小龍呀。”
“姑姑,你很的。”
“謝謝。也許楊過和小龍到了20世紀末,就該像我們這樣。”
明菁笑了起來,很漂亮的眼神。我的右肩,完全失去知覺。
“我收拾一下吧。”明菁端起碗,走了兩步,回頭問,“過兒,你呢?你對我是什麼覺?”
“姑姑,你一直是我心深最厚的土壤,因爲你的養分,我才能夠不斷開花結果。我從不敢想象在我長的過程中,沒有出現你的話,會是什麼樣的況。”
“然後呢?”
“每當我到挫折時,你總是給了我,再度面對的勇氣和力量。”
“嗯。所以呢?”
“所以我習慣你的存在,喜歡你的存在。”
“過兒,那你喜歡我嗎?”
我又想起第一次要開口約明菁看電影時的掙扎。
當時覺得那種難度,像是要從五樓跳下。
現在的難度,可能像從飛機上跳下,而且還不帶降落傘。
“你要下決心。”子堯兄說。
“你別吃著梨子,又霸著蘋果不放。”秀枝學姐說。
“是一朵生長在懸崖絕壁邊緣上的花,想摘取就必須要有勇氣。”
柏森也藉著莎士比亞的文字,這樣說。
明菁仍然端著要洗的碗筷,站在當地,微笑地注視著我。
我閉上眼睛,咬咬牙:
“姑姑。過兒,喜歡。但是,不。”
我從飛機上跳下。
可是我並沒有聽到呼嘯而過的風聲,我聽到的,是瓷碗清脆的破裂聲。
我緩緩睜開眼睛。
明菁拿起掃把,清理地面,將碎片盛在畚箕,倒垃圾桶。
再重複這些作一次。
找了條抹布,弄溼,跪蹲在地上,前後左右來回拭五次。
所有的作停止,開口說:
“過兒,請你完整而明確地說出,這句話的意思。好嗎?”
“姑姑,我一直很喜歡你。那種喜歡,我無法形容。”
我抓住開始痛的右肩,口氣,接著說:
“可是如果要說的話,我的是,另一個孩子。”
我說完後,明菁放下抹布,左手扶著地,慢慢站起。
明菁轉過,看著我,淚流滿面,卻沒有任何哭聲。
這是我第一次看到明菁沒有聲音的哭泣,也是最後一次。
“金烏玉兔各西東……過兒,你曾說過你是月亮,而我是太。太和月亮似乎永遠不會在一起。”
“人無心怎相逢……人如果無心,又怎能相逢呢?”
“芳草奈何早凋盡……過兒,你真的好像是一株檞寄生。如果我也是你的寄主植的話,現在的我,已經……已經完全乾枯了。”
明菁的右手抓著前的服,低下頭:
“我怎麼會……寫下這種詩呢?”
“姑姑……”我很想說點什麼,可是右肩的劇痛讓我無法說出口。
“可憐的過兒……”明菁走到我旁,我的右肩。
“你一直是個寂寞的人。”
“你心地很善良,總是不想傷害人,到最後卻苦了自己。”
“雖然我知道你常胡思想,但你心裡想什麼,我卻不出,猜不。我只能像拼圖一樣,試著拼出你的想法。可是,卻總是了一塊。”
“你總是害怕被視爲奇怪的人,可是你並不奇怪,只是心思敏了點。過兒,你以後要記住,老天會把你生這樣,一定有他的理由。你要做你自己,不要藏自己,也不要逃避自己,更不要害怕自己。”
“你還要記住,你是一個聰明的人。但聰明是兩面刃,它雖然可以讓你理事容易些,卻會爲你招來很多不必要的禍端。”
“最後,也是最重要的,你千萬要記住,以後一定要……一定要……”
明菁終於忍不住,哭出聲音。
“一定要快樂一點。”
爲了低哭聲,明菁噎的作,非常激烈。
“再見了,過兒。”
關上門前,明菁好像說了這句話,又好像沒說,我已經不確定了。
明菁走了。
我生命中最後一棵,也是最重要的一棵寄主植,終於離開了我。
明菁曾告訴我,北歐神話中,和平之神伯德,就是被一枝檞寄生所製的箭死。
明菁說我很像檞寄生的時候,的右手還抓著前的服。
我想,我大概就是那枝伯德膛的檞寄生箭吧。
兩天後,我收到明菁寄來的東西,是那篇三萬字的小說,《思念》。
看了一半,我就知道那是明菁因我而寫,也因我而完的小說。
“謹以此文,獻給我的過兒。”明菁在小說結尾,是這麼寫的。
我沒什麼特別的覺,畢竟已經被砍十八刀的人,是不會在乎再多挨一個掌的。
連續好幾天,我只要一想到明菁的哭泣,就會像按掉電源開關一樣,腦中失去了所有亮。
我好像看到自己的了,那是黑。
想起跟荃認識的第一天,說過的話:
“你會變很深很深的紫,看起來像是黑,但本質還是紫。”
“到那時……那時你便不再需要抑。因爲你已經崩潰了。”
現在的我,終於不再需要抑了。
不知道在明菁走後第幾天,突然想到以前明菁在頂樓臺上說過的話:
“當寄主植枯萎時,檞寄生也會跟著枯萎。”
“檞寄生的果實能散發香味,吸引鳥類啄食,而檞寄生黏的種子,便黏在鳥喙上。隨著鳥的遷徙,當鳥在別的樹上把這些種子落時,檞寄生就會找到新的寄主植。”
命運的鳥啊,請盡地啄食我吧。
我已離開所有的寄主植,不久也即將乾枯,所以你不必客氣。
可是,你究竟要將我帶到哪兒去呢?
命運的鳥兒拍翅膀,由南向北飛。
我閉上眼睛,只聽到耳畔的風聲,呼呼作響。
突然間,一陣波,我離開了鳥喙。
低頭一看,臺北到了。
如果真的像是沿著河流撿石頭,現在的我,腰已折,失去彎腰撿石頭的能力了。
柏森曾說過我不是自私的人,但卻是需要絕對自私的東西。
我想,在臺北這座擁而疏離的城市,我應該可以學到自私吧。
我在臺北隨便租了一個房間,算是安頓。
除了服和書之外,我沒多東西。
這房間很簡單,一張牀,一張書桌,一張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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