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和投資人談》第24章
第24章 獨行(四)
大約半小時後, 啜泣聲音漸停。阮思澄還跪在原,低著頭, 時不時地上一聲, 時不時地聳下肩膀。
終於, 眼前重新出現影像,耳旁重新出現聲音,用無力的手過自己邊地板上的手機,找到投資人老父親, 慢慢地打:【邵總,我剛才已同意貝恒離開公司。】
一行字寫了刪、刪了寫,最後終於發送出去。
發完,將手機扔到一邊,費力挪發麻的,抖著腳踝站起子,沒穿拖鞋,更沒整理不知何時掉落下來散在門口的高跟鞋, 蹭著地板穿過客廳,走進洗手間, 對著鏡子看看自己兩隻核桃眼, 又慢騰騰地擰開水龍頭, 往臉上水花。
不能這樣, 想:明天還要上班。
每會兒就再看看——好像沒有多大效果。
等再回到玄關收拾提包鑰匙, 阮思澄見手機正在嗡嗡作響, 在半黑中閃著藍。
撈起來, 發現是邵君理。
投資爸爸來電質問嗎?
按下屏上綠按鈕,阮思澄也有點慌張:「邵總……」
「又哭了嗎。」
阮思澄把包從地上撿起來:「剛停了……還好,現在已經平靜多了。」
邵君理稍沉默,又問:「在哪。」
「家呢。」
「家在哪。」
「???」雖然疑,阮思澄卻還是回答,「朝區,『萬國商場』這邊兒,離思恒醫療不是很遠。」當初公司選址時他們也考慮到了通問題。
邵君理再問:「地址。」
「……」阮思澄答,「『碧湖家園』3棟707。」
「等著。」
「哎???」不會把?!
對方聲音依舊低沉:「二十分鐘。」
阮思澄的心臟一跳,剛想回答「我沒事兒」,電話就被對方掛斷了。
「……」看看屏幕,上有6個未接來電——邵君理竟一直在打。
阮思澄心直打突突,坐立不安了一陣子,上網、看書,幹什麼都幹不進去,一會兒想到錢納,一會兒想到貝恒,一會兒想到思恒醫療,崩潰後的麻木當中帶著刺痛,一下一下地被扎著,連「邵君理」都不下,最後乾脆放棄今晚,揣起手機走出大門。
出小區,坐在路邊,長了看天上星。
「碧湖家園」大門外是一條僻靜的小街。偶爾有人有車也是倏忽而過。
今夜滿是星斗,讓人難以相信這是雲京的天。它們忽近忽遠,競相閃爍,好像將黑沉沉的夜幕推遠了。
坐了十分鐘,有兩個姑娘——一個東北口音一個西北口音,過來輕輕地問「怎麼啦」「沒事吧」,還說「問題不是問題,以後會有更好的人」。阮思澄一方面覺得激,一方面又忍不住想,爲什麼人總是覺得孩子們難過哭泣一定是因爲問題?明明還有家人、朋友、事業、夢想……
然而們說的大約沒錯。貝恒走了,「以後會有更好的人」。
…………
還沒等進「碧湖家園」住宅小區,邵君理就看到路邊坐著個人。
他一開始幷未在意,想直接進去,然而走近以後才發現他認識那一大坨東西。
得,阮思澄。
阮思澄與以往不同,沒穿正裝或半正裝,而是一運打扮,素顔——他還從來沒有見過對方素顔時的樣子,有點兒像個學生。
他停步在對方面前。
阮思澄抬頭:「邵總……您來了。」
像被拋棄的流浪狗,一頭一臉漉漉的。
邵君理問:「在幹什麼。」
阮思澄又抬頭看天:「雲京今晚好多星星。」
邵君理也回頭。
阮思澄沒立刻起:「最近幾年都沒有過的夜空呢……不是灰灰的、渾渾的,而是有著星星在閃。」說完笑起來,「邵總,您是本地人吧?」
「嗯。但我父親是南方人,來讀書,畢業後在計算機所,84年開公司,一開始賣別的東西,97年才創立揚清……我是在這兒出生的。」
「我不是,我J省的。我來P來讀研那天,幾個……一堆師兄接站。我當時隨口說了一句『今兒好』,結果那些師兄回答,『這是雲京的大晴天!』」
聽到吐槽,邵君理又角一勾。
他轉過,扯扯西,手稍一撐,也在路邊坐了下來。
外面那隻膝蓋竪起,裡面的隨意倒著,兩手輕輕垂在兩隻膝蓋上邊,姿勢倒是瀟灑。
見邵君理陪著坐上馬路牙子,阮思澄驚訝地看。男人大明顯,比阮思澄好幾圈,、健壯,黑襯袖子被略微地挽起,出分外有力的男上臂,有點兒不羈,阮思澄還沒有見過。
發現視綫,邵君理也低頭看看:「今兒天熱。」
「您的車裡有空調的。」
「那也得過會兒才涼。著急,直接開出來了。」
「哦……」聽出弦外之音,阮思澄低頭,「從揚清過來的嗎?」
「嗯。」所以還是襯西。
他們看星星,說起思恒醫療。
阮思澄的聲音低低:「邵總,貝恒真的走了。」
「我知道。」
「錢納貝恒都不在了,我真覺得特別難,好像馬上就要不下去了……邵總,您創業時……也有覺得不下去的時候嗎?」
「有。」
「那您當時怎麼辦了?」
邵君理將搭在側膝蓋上的手腕移到後,微微後仰,撐著地,看星星:「-著。」
「……-著?」
「幹。」聽著很不走心,卻是肺腑之言。
「幹啊……」阮思澄說,「我也能幹過去嗎。」
「不知道。有人能,有人不能。」邵君理偏頭,從側後方看阮思澄白白的脖子和耳朵,開口,「我再問最後一次,你不打算清算,也想著,對嗎。」
「……」阮思澄將長收回,抱住膝蓋,小而尖的下落在膝蓋中間,「我是想再試試……又有8個醫院主任的電話了,幹嘛不再試試???而且,基於邵總的『思路一』,『部診斷』已經有了一點點的東西出來,我覺得是在向一個好的方向慢慢發展著的,這樣放棄太可惜了。」
「嗯。」
「不過後續難點肯定還有很多,要一個個設法解決……」
「太的我沒時間幫忙看了。」他是揚清的副總裁,邵城的獨子,不可能爲一次投資耗費太多個人力。
「我知道。我得想法招個大牛。」
不是天牛,也得是大牛。阮思澄自己的技也還不錯,但不如貝恒。貝恒MIT的本科畢業,澎湃時只有三級,一年一跳,迅速到六。阮思澄有碩士學歷,職時是四級,用兩年升到五,本以爲再兩年能升到六,未果。何況,作爲新手CEO,也沒有時間再去take技。
邵君理問:「有思路麼。」
阮思澄說:「我前一陣都在琢磨。最近幾天研究了下,想挖未AI醫療的陳一非,不過覺得很難功。他在未是總監級,跟錢納一樣。做過心臟産品,就那個『未Cardio』,可以自切割心臟核磁片子、繪製心室心。當然,不止是陳一非,我還選了另外幾人。剛出來放風時我給幾個P大同學打了電話,探聽幾個候選者的近期狀況,指他們在工作上出現變故……結果!其中一個未的人在部網看到,上周五陳一非有兩個項目被降級了,要減員……雖然也有兩個項目被升級了……覺,公司說給資源就給資源,說不給資源就不給資源,他有可能不太爽的,現在也許是個挖的時機。來思恒,以後他就管所有了。大公司的競業條款好像沒有止加盟初創企業,陳一非離職後應該只是不能加澎湃、揚清。」
「一小公司,直接挖三巨頭的總監級人?」邵君理道,「我看著懸。」
「不直接挖。」阮思澄說,「我制定了別的策略。」
「說來聽聽?」
「不說,」阮思澄低頭,「真好使了我再講吧……不想被笑。」
「行,」邵君理一哂,「你是總裁,誰能管得了你。」
阮思澄被逗得笑了。
想到馬上要跑去挖未總監,阮思澄也力山大——這是一個艱苦征途。而且,就算功請到人家,能不能做出來也是一個問題。能做出來,能不能有數據又是另一回事……一樣一樣都得解決。
何時是頭?
真有頭嗎?
知道,是沒有的。
想到這裡,輕輕地嘆了口氣。
邵君理聽見,問:「怎麼?」
「只是覺得,創業真是一場長征,而且永遠沒……有終點。即使做大做強也有新的愁的。」
「後悔過嗎?」
「嗯?」
邵君理問:「後悔過嗎?是放不下已投的時間、力,捨不得沉沒本,才選擇繼續,還是從未後悔?你名校畢業,在大公司當程序員,長得也……不折騰的話,應該可以過上令人羨慕的生活。」
阮思澄想了想:「後悔……是有過的,然而加在一起不超過十秒吧。」
「哦?」
阮思澄道:「我會想,如果沒有進來創業,就沒辦法認識您了。」
邵君理一楞,幾秒鐘後,笑意才上眉梢眼角。
阮思澄也反應過來,臉全紅了:「不是,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過去在澎湃科技工作,我認識的最牛的人就是錢納,沒有機會接更高層次的了。而出來呢,我的天地更廣了,眼界更寬了,也接了更多更好的人。額,因爲目前就您一個,我才那麼說的,不過以後還會有的。」
「嗯。」
「而且,雖然永遠沒有終點、總有新的愁的,也會經歷一次一次功後的興、激。那種由實現自我、創造價值而産生的就,那種可以到極致的興激,值得許多優秀的人心甘願承一切波折痛苦。跟那相比,看小說看電視、刷微博、打游戲、逛街購貨、游山玩水等等能帶來的開心本不值一提。前者是level 10的話,後者只是level 1到level 3。你看,許多牛人獲獎以後都懶得去,就是因爲巨額獎金早就已經無關要。」
邵君理沒說話,又看了看月亮星星,覺得確實多年未見。半晌收眸,拿起邊一個盒子,遞給一旁的阮思澄:「這個送你了。」
「咦?」阮思澄以爲是什麼好的東西,急忙接了,借著月、路燈,發現裡面竟是……一個羅技鼠標。
說:「……送我鼠標幹嗎。」莫非非常酷炫?100萬一個鼠標?
邵君理說:「打開看看。」
「哦……」
阮思澄運了口氣,剛要暴力撕開盒子就被邵君理給制止了:「別撕。盒子是開過的。」
「哦,」阮思澄摳那盒子的腦瓜兒頂,發現果然是開過的,於是把鼠標從裡面扯出來,湊近了看。
竟然還是……被用過的。
右鍵稍微好點,左鍵上面羅技的Logo「Logitech」已被手指蹭得掉了。
問:「咋這麼破……」
給一個破鼠標幹嘛?!
邵君理說:「我創業是19歲那年。一開始很天真莽撞。像你一樣。當時公司就一個人——我自己,把伯克利的宿舍當辦公室,只有一臺電腦、一個鼠標一個鍵盤,就開幹了。」
「……」
「這東西是那時候的。用了大概一年整吧。後來租了間辦公室,招了倆實習生,買了新的電腦,就把它給放起來了,留作紀念。」
「邵總……」阮思澄用兩手著,一顆心是滾燙滾燙,說,「這……給我了?單單給我嗎?單單給我一個人嗎?」很珍貴的樣子。
「不是。」即使是在這種時候,邵君理還不忘發上一波嘲諷,「一個鼠標可以發給很多人。我投過的創業公司CEO們人手一個。」
阮思澄:「…………」
這個男人不能好好說話嗎……
果然「不懟人就會死」星球才是他的母星。
想想,又確認:「我可以用它的對吧?你幷不會拿回來吧?即使壞了、變磚了,我也不會掉腦袋吧?」
「嗯,」邵君理轉回頭,「你的廢話真多。」
「……謝謝邵總。」阮思澄將詭異禮塞回盒子,又抬頭看今晚這個難得的天,說,「我會努力,決不半途而廢。」
邵君理看看阮思澄,又轉回頭。
半晌,十分輕地說了一句:「傻丫頭。」
音量很小,阮思澄幷沒有聽見。
…………
阮思澄邵君理有一搭沒一搭地閒聊了許久。到晚上十點多時,邵君理說:「走。」
「嗯?」
「帶你去酒吧,喝點兒,你回來好睡個好覺。」
「咦?」
「酒吧離這不遠,上車。知道晚上小區裡面沒有位置,我剛停街邊了。」
「好。」坐得太久,阮思澄費力地從地上爬起,邵君理在旁邊輕扶的手腕。
阮思澄是一個碼工,一輩子也沒有去過幾回酒吧,覺得那種地方音樂震天,都聽不清別人講話,男男在舞池搖擺,空氣裡面都是荷爾蒙,不太符合自己的碼工份。
因此,當進到一間裝修高雅的會所時,阮思澄還驚訝的。
大建築師手筆,文藝復興風格,墻上有油畫,架子上有古董。
大廳裡的主爲黑和黃兩,燈的布置極。舞臺上,古典樂隊正在演奏,有三三兩兩的客人零散坐著。
邵君理尋了個較私的空間。看不見樂隊,但聽得到聲音。
對服務生,邵君理特裝地說了句法文,點酒,然後切回漢語,要了幾樣小食。
等酒上來,阮思澄頭左右地看:「這莫非是傳說中的拉菲拉圖?」
本是玩笑,邵君理卻頷首:「對。」
阮思澄:「………………」
「拉圖,1st Grand Cru Classé,90年的,是他們這的招牌。想喝調的也行,調酒師在法國拿過調酒比賽的頭名。」
「呃……」阮思澄問,「這……怎麼喝?」
學著電視裡有錢人的樣子,將細長的杯腳卡在中指無名指間,往上一,手掌托起杯:「這樣?」
「不是,放下。」
「……」
邵君理手,拉過阮思澄左手的食指中指,搭在杯腳中間,又將的拇指按在另外一邊,讓阮思澄用三手指起杯腳,說:「電視裡的都是錯的。正常拿杯子,別讓你的溫影響酒的味道。」
「噢。」被過的皮好燙。
「晃一晃是可以的。」
「噢。」
阮思澄小心翼翼喝了一口,木有任何覺,不知道跟超市裡面10塊錢的有區別。
可不喝又覺得虧了。阮思澄的酒量大,紅星二鍋頭500毫升的能幹半瓶,這啥拉圖不在話下,牛飲一般,咕嘟咕嘟喝了好幾杯。
爸65度白酒能喝一斤,叔能喝一斤半,姑能喝兩斤。
邵君理倒慢條斯理,靠著椅子,十分放鬆,淡淡笑著,看阮思澄。
幾杯過後,腦子漸熱,阮思澄還真把力暫時忘了,覺得一切都還好。
十一點多二人結帳。
阮思澄著脖子一看賬單:「36500。」
「!!!」懷疑自己看錯,重新數,還是36500。其中拉圖自己35000,幾樣小食500,什麼鬼服務費1000。
「……」想:這他媽的果然不在一個世界。
邵君理將酒吧發-票仔細折了,放進前襯口袋。
阮思澄看見,問:「您留發-票幹嘛?」
邵君理抬眼,說:「回去後讓思恒醫療報銷賬單。」
「!!!」
「因爲都是爲了安你。」
「!!!」阮思澄驚疑不定。這個男人雖然高中就去國了,但是反諷學的不錯,真話、懟人一綫之隔,而且一直患有間歇神病,有時沉穩幹練,有時突然蹦起來就張口咬人。
見阮思澄竟有一半相信,顯然是被自己出病來了,邵君理用同的目看著對方,說:「當然只是騙騙你的。至於爲何想留著它……你不用管。」
說完,又整理下那個口袋,起:「走了,送你回家。」
「好,謝謝邵總。」
阮思澄依稀覺得邵君理舊的,把東西留著當紀念和回憶,就像那個鼠鼠一樣。
不過反正他家很大……
出來以後阮思澄才突然想起一個問題:「剛才那個酒吧沒有dress code嗎?穿運服也能進去?我看幾位士都是拖著子。」
「對男人有,必須正裝。對人沒有。」
「還帶這樣……」
…………
因爲邵君理的一通安支持,出乎阮思澄的意料,睡得還行。
就是第二天一大早眼睛還是有點兒腫。
畫了個濃的妝,對鏡子說「沒事沒事」,抬頭去了公司。
幷沒有選擇瞞著,在公司的例行早會直接宣布貝恒要走,讓貝恒向幾個總監接代碼,於此同時也向自己彙報一切,幷說,對CTO一職的心中已經有了初步人選,是個大牛,很懂心臟,請大家稍安勿躁,有了消息會第一時間通知。
其實挖人的功率幷不高,可看上去非常自信。
接著,對貝恒說:「謝你對思恒醫療做的貢獻。貝恒,今天就離職吧。既然你不想幹,那沒必要互相耽誤,10點鐘來我辦公室,我們把工資、假期、醫保社保、份等等結算一下。」
貝恒有點驚訝,不過很快點頭:「行……謝謝了,思澄。」
阮思澄的想法十分容易理解。既然貝恒確定要走,便不會再用心工作,而他的散漫會影響整個團隊。
而且,依照貝恒格,在扛不住力時一定會說「馬上要走」,反而引起衆人恐慌。
恐慌,一向是在信息不明時最最容易滋生。
而現在,CEO幹乾脆脆宣布消息,員工反而覺得沒事,覺得CTO的職位應該已有繼任——不然哪會通知貝恒直接走人?
總之,阮思澄的堅定態度反而讓人比較安心。
裝完一通,阮思澄回到了自己那間屋子。
強撐著的堅定不移稍有點。
「不行不行……」把昨晚邵君理的鼠標盒子兩下拆開,扯出裡面東西,跪在地板上面,鑽進桌子底下,砰地一下拔出原來鼠標,-上新的。
想博一個好的兆頭。
畢竟當年邵君理是功了的。那個公司被IBM收購,産品現在還有市場,幷未衰退。
好的兆頭未必有用,卻能讓人憑空生出一點信心。
坐回椅子,理理頭髮,晃晃鼠標,發現邵君理沒說錯——還真十分圓好用。
畢竟是正版羅技,而邵君理才用一年。
「好……」阮思澄作著那個左鍵上LOGO都被邵君理給掉了的鼠標,想起十幾年前,邵君理的手掌天天覆著自己的手正在覆著的地方,邵君理的食指一直著自己的食指正在著的左鍵,邵君理……
好像兩手疊。
臉「騰」一下又紅的。
「認真工作認真工作……」阮思澄又用頭哐哐磕了幾下桌面,抬起頭來,眼神變了,「認真工作……!!!死纏爛打找陳一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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