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那天魏謙早晨起來晚了，他頭天晚上斷斷續續地做了一宿模糊不清的夢，夢的容，他一睜眼就不記得了，但肯定是不怎麼愉快的，他直到起床，口都被得難。

他在床邊坐了兩秒鐘，突然想起來倆崽子還要上學，早飯還沒著落，趕爬了起來，誰知他到廚房一看，發現魏之遠正在一臉嚴肅地用大勺子攪著開水鍋裡的速凍餃子。

魏謙靠在廚房門上，輕聲問：「怎麼不我一聲？」

魏之遠回過頭來衝他呲牙一笑，出兩顆白得要命的小虎牙，討人喜歡極了。

魏謙在他的腦袋上了一把，轉進了衛生間，他用力了自己的眼睛——眼皮不知道怎麼回事，一個勁地跳。

等他把臉洗完，魏謙才想起來，今天早晨原本是想讓麻子給炸幾油條的。

魏之遠像做化學實驗一樣一不茍地煮完了一鍋餃子，三個人剛在餐桌旁邊坐下來，突然，樓下一聲巨響，好像是什麼東西倒了，接著是一聲尖銳得刮耳朵的慘，跟著就一片混。

魏謙端著碗推開窗戶往下看了一眼，隨後，他像是火燒了屁一樣地跳了起來，飯也顧不上吃了，一把抓起錢包跑下了樓。

只來得及匆匆囑咐了一句：「你們倆自己上學，路上慢點。」

沒有幾分鐘，樓上三胖也跟著下來了，此時樓下已經圍了一圈人。

出事的是麻子他們家的早點攤。

麻子每天凌晨下班，幫他媽把早點攤支起來，炸油條賣豆漿，到九點半左右才收。

早點攤是天的那種，幾張簡易桌椅，一個豆漿桶一個油鍋。

起因是一輛出租車開了過來，這條路平時不走車，因為太窄，一輛車進來幾乎能佔了整條路，司機不知是迷路了還是怎麼的誤闖了進來，就在出租車小心翼翼地往前開的時候，路口那裡突然拐進來一輛電三。

電三車主在趕路，開得飛快，拐過來才發現前方有車，再要剎車已經來不及了。

電三的車主本能地一扭車把，車子藉著慣衝上了路邊，毫無緩衝地撞上了撐著油鍋的小攤，麻子媽正好在油鍋後面炸油條，一鍋沸騰的熱油傾倒下來，整個潑在了上，連油鍋再人，被停不下來的三車拱出去一米多遠。

魏謙暴力撥開人群進去的時候，簡直連頭皮都炸起來了，因為是天熱，麻子媽只穿了非常薄的短袖和七分，大片暴在外面的皮被熱油一燙，頃刻就不能看了。

有那麼一瞬間，魏謙覺得都了。

空氣裡甚至散發出某種詭異的香。

麻子整個人都傻了，眼睛睜得快要開眼眶，直眉楞眼地在旁邊一不，彷彿了一尊雕像。

魏謙照著他的臉扇了一掌，對著麻子的耳朵嚷嚷說：「你他媽還看什麼看！啊？你媽都了，還不去救護車！」

他轉過對旁邊的人咆哮：「車！把那三車搬開！」

幾個路人忙站了出來，七手八腳地把肇事的三車搬走，三車主見勢不妙，本能地想溜，被魏謙一隻手拽了回來，一腳踹在了膝蓋窩上，狠狠地慣在地上。

三胖在後面喊：「謙兒！別管那孫子了，我報警了，給警察，這他媽鍋都黏在上了，怎麼辦？」

魏謙回頭衝他喊：「我怎麼知道！」

最後，是三胖的父母用大澡盆接了一盆的涼水抬過來，小心翼翼潑在了滾燙的油鍋上，也不知理得對還是不對，然後救護車和警車都到了，把麻子媽拉走搶救去了。

魏謙也不知道為什麼自己一發現出事了，本能的反應就是拎起錢包往下衝，大概此時此刻他已經有了為一個錢串子的本能，潛意識裡就覺得只有帶著錢才有安全。

不過也幸虧是這樣，麻子那傻渾上下只有十二塊錢五，木呆呆傻乎乎，什麼也不知道，魏謙跟著過去，作為一個獨臂大俠，上上下下跑了個焦頭爛額。

快到中午的時候，三胖和一個警察過來了，帶來了另外兩個事故當事人。

說來也是倒霉，這兩個人，一個是開出租的司機，一個是賣雜貨的小販，司機臉灰敗如喪考妣，小販也不知道是不是被魏謙一腳踹的，始終在哆嗦，站著不都兩戰戰、搖搖墜，活像一片風中飄零的樹葉。

通事故，解決是要錢的，麻子媽要是死了尚且好辦，萬一活下來了，這種重度燙傷，以後指不定是個什麼狀況，說不定還要負責一輩子。

而要命的是，這兩位偏偏都沒錢。

可在醫院的樓道裡，面對著幾雙沉默地、彷彿要把他們皮筋一般的眼睛，「希正在搶救的人死了」這種話，是無論如何也說不出來的。

巨大的恐懼和不知所措無從發洩，騎三車的小販突然「噗通」一聲跪在地上，撕心裂肺地大哭起來。

隨行警察問三胖：「你是他們什麼人？」

三胖：「鄰居。」

警察「哦」了一聲，又問：「小孩是兒子吧？那的他們家還有誰？男人呢？」

三胖：「死了，就孤兒寡母。」

警察頗為容，但對此此景，他既不知該發表什麼慨，也不知該給什麼建議，好一會，才歎了口氣：「這不好辦，都沒錢，肇事方肯定無力承擔賠償金，你啊……唉，還是讓家屬做好心理準備吧。」

三胖抬起眼，茫然地問：「那……不賠錢怎麼辦？」

警察想了想：「家屬可以起訴——不過我跟你說句實話，省省，起訴也沒用，這種事法院多半會判肇事方賠償，可判不判沒區別，賠不起照樣賠不起。」

彷彿是為了印證他的話，跪在地上的小販突然用力地在地上磕起頭來，磕得地板都在震，完全是要一頭撞死的模樣，裡含糊不清地喊著：「你們讓我給償命吧……我家裡還有個病婆娘，孩子才五歲……我怎麼辦啊？我沒辦法，求求你們了，求求你們了……讓我給償命吧！」

一直沉默的麻子突然衝上去，瘋了一樣地對著那人拳打腳踢，眾人趕上去把他攔了下來，魏謙吃力地用一條胳膊抱著他的腰：「行了行了，打死他有什麼用？」

麻子嚨裡發出一聲嘶啞的吼，像是一隻傷的野，把全的力氣都吼出去了。

而後他忽然全力一樣踉蹌了幾步，背靠著牆了下來，摀住臉，肩膀劇烈地了起來。

害人依然在搶救，生死不明，肇事人和害人家屬在外邊面對面地痛哭。

隨行的警察大概是個剛上班沒多久的年輕人，臉上稚氣未，還沒能習慣人間無可奈何的生老病死，臨走的時候，他翻遍了全，也沒能翻出什麼值錢的東西來，只好頗為自嘲地對三胖說：「我也是個窮人啊。」

然後他把證件和卡了出來，把錢包留下了，裡面總共有兩百塊零三十塊的紙幣，還有一把鋼崩。

魏謙和三胖陪著麻子在醫院一整天，傍晚的時候，魏謙的眼皮莫名其妙地又開始狂跳。

他跟三胖打了個招呼，出去了口氣，完一煙，掐算著時間差不多，倆孩子已經到家了，於是用醫院門口的IC電話撥通了家裡的號。

那時候市面上已經有手機賣了，可不是他們這種人能用得起的，不過家用座機電話倒是隨著手機上市而走下了神壇，變得便宜起來。

儘管如此，魏謙家的電話號碼只有樂哥和幾個好兄弟知道，魏家長定的家規，電話嚴濫用——電話費是要收錢的。

電話通了，沒人接。

魏謙皺了皺眉，掛上電話，等了一會，又撥了一遍，還是沒人接。

第三遍電話沒人接的時候，魏謙的心已經狂跳了起來，後有等著排隊打電話的人不耐煩地開口催他：「哎，小伙子，你電話打完沒有？這麼多人都等著呢！」

魏謙殺氣十足地抬頭看了他一眼，對方頓時不敢吱聲了，罵罵咧咧地嘀咕了兩句，轉頭去找其他的公用電話。

魏謙不死心，又打了幾遍電話，一遍一遍地無人接聽，他手指尖涼得都麻木了。

「謙兒，怎麼了？」三胖見他許久沒回來，出來找了他一趟。

魏謙勉強鎮定，了乾裂的，強迫自己低了聲音，放慢了語速：「我……我不知道，家裡電話沒人接，那倆小崽子……」

他說不下去了，意識到自己再說下去，可能就要開始嚷嚷了。

三胖在他肩膀上推了一把：「你先回去，我在這盯著，我再給你找幾個人幫忙——倆崽子指不定今天沒人管跑哪玩去了，你別著急。」

魏謙撒就跑。

三胖愣了愣：「你他媽慢點，看車！」

三胖覺自己已經算是出貧寒，然而在他一生中見過的人裡，像魏謙和麻子一樣倒霉的孩子還真是絕無僅有，尤其魏謙，這小子活到這個歲數，好像就沒過過幾天舒心日子，不是在心，就是在心，三胖總是憂慮地想，遲早有一天，他得把自己活生生地死。

這是福無雙至、禍不單行。

魏謙一路狂奔回家，直到老遠看見三胖的一個兄弟磊子正蹲在門口，大概是被三胖打電話來幫忙的。

看見磊子正蹲著跟宋小寶說話，魏謙才停了下來，此時，他的後心已經讓汗浸了，他彎下腰，一隻手撐住膝蓋，大口地了一會氣，額頭上一滴汗水落下來，從濃的睫裡滲下去，沒落進眼，順著眼睫的邊緣流下去了，簡直像哭了一樣。

魏謙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這才沉著臉大步走過去。

他先和磊子打了招呼，道了謝，然後急迫地一隻手捉住宋小寶的肩膀，魯地把扯到跟前，上下一掃，見除了眼圈有點紅之外，連皮也沒破一塊，這才稍微放下點心，而他臉上卻依然兇神惡煞，像審犯人似的審問小寶：「怎麼回事？為什麼不接電話？為什麼不進家？小遠呢？」

小寶一癟，可算是見到親人了，眨著眼睛就要哭。

還沒等哭出來，就被魏謙一嗓子吼住：「不許哭！小遠呢？」

小寶生生地把眼淚給憋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