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第15章
第十五章
八月十五那天下午,魏謙買了兩盒月餅,經過醫院的時候,他順便進去,給麻子媽放下一盒。
麻子推著他媽出來轉一圈,麻子媽卻不怎麼自在,半張臉被熱油濺得坑坑窪窪的,基本是毀容了,對別人的目格外的敏——要是別人看的臉,就會驚慌失措地躲開,可是要是別人刻意不看的臉,又會覺得自己很嚇人,心裡難。
只有見到魏謙和三胖他們,還能放鬆些,他們倆比麻子來得還勤快,哪怕的臉燒了一塊黑炭,他倆也都看習慣了。
「姨,買了點月餅,我給你放下一盒,過節應個景,你多嘗一塊。」魏謙說,他買的不是散裝月餅,是有包裝盒的。
麻子媽不跟他道謝,口就是:「買這個幹什麼?你又瞎花錢!」
魏謙從善如流地接著的話茬:「誰說不是呢,這膩呼呼的東西也不知道有什麼好吃的,誰讓我那倆『老闆』都吃呢?」
麻子媽笑了起來:「可不能這麼慣著,到時候慣得都沒樣了。」
上不說,心裡卻總覺得自己是個沉重的負擔,沒人有財力給請專業護工,大部分時間,麻子媽都只好自己孤零零地一個人住在醫院,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對而言,有個人來聊聊家常瑣碎的事,就是了不起的了。
更不用提的兒子竟然出了一整個下午的時間推著在外面溜躂。
麻子媽已經很久沒這麼高興過了,這天,的笑容即使丑,也醜得真心實意。
魏謙其實不習慣與人長篇大論地侃大山,他陪麻子媽坐了一會,險些把半個多月的笑容一次花乾淨了,說得口乾舌燥,臉都有點僵了才走。
期間,麻子依然和往常一樣,默不作聲地在一邊聽著。
魏謙離開醫院的時候,有種卸下什麼一樣的輕鬆,他和三胖已經把麻子撈回來了,以後對於麻子他媽,大不了大家流照顧,反正他自己也沒媽,多一個不算什麼。
魏謙回到家一推門,兩個原本坐在沙發上的小東西就和狐□一樣,做了一個一模一樣地長了脖子回頭的作,大有眼穿的架勢,小寶剛想開口控訴,誰知先一步看到了魏謙手裡拎著的盒子,眼睛都直了,語無倫次地跳起來說:「月餅!電視壞了!」
「……」魏謙看著說,「行,讓它給你修。」
宋小寶搖頭擺尾:「嘿嘿嘿嘿。」
魏謙下午說話太多,此時懶得再張,就出一手指,指了指廚房的方向,宋小寶呆呆地順著他的手去:「廚房裡還有月餅?」
而魏之遠卻已經訓練有素地跳下沙發,鑽到廚房,把儲盒下面的工箱拿出來了。
這小狗已經修煉到能讀取腦電波的地步了,魏謙到老懷甚,同時不滿地指責宋小寶:「走開,跟你簡直說不通。」
宋小寶委屈:「你本什麼都沒說!」
他家的電視修過不止一次……他家什麼都不止修過一次。
魏謙早已經是練工,坐在地上,三下五除二就拆開了電視機的蓋。宋小寶垂涎三尺地對著月餅盒子拋眼,魏之遠卻趴在他的肩膀上看他檢查故障,乖乖的。
魏謙瞥了他一眼,覺得這小子比小丫頭還眉清目秀,也比小丫頭還像個心小棉襖。
魏之遠崇拜地看著他:「哥真厲害,我將來也要當個修電視的。」
魏謙:「……」
魏之遠瞪著一雙無知的大眼睛看著他。
魏謙說:「老子供你讀書,就是讓你當個修電視的?」
魏之遠猶猶豫豫地說:「那……我可以當個賣電視的!」
魏謙失笑——小崽子裝傻當可。
自從魏之遠開始正經八百地上學以後,績單已經充分地現出了這小子的天分,魏謙自己小時候已經是不同尋常地早早慧,回想起來,都不一定比他績好。
晚上,魏謙修好了電視機,拿小刀分好了月餅,坐下來陪著他們一邊吃月餅,一邊看電視劇。
《鵰英雄傳》裡剛演到郭靖離開蒙古,跟著江南七怪回中原,他們家門突然被人敲響了。
敲門的人手不重,似乎有些不確定,敲幾下,猶豫幾下。
魏謙以為是哪個兄弟,也沒穿上,叼著煙著滿的繃帶就去應門了。
一開門,他先愣了一下,只見面前站著一個陌生的老太太。
老太太頭髮花白,但神矍鑠,個子不高,還沒到魏謙的肩膀,又黑又瘦,上穿著一件舊式農村老人家出門時常見的對襟布褂,下面是一條不不瘦的九分,吊著,出細腳伶仃的乾瘦腳踝。
背後背著一個灰撲撲的行囊,手裡提著一個裝滿了空易拉罐和飲料瓶的塑料袋,頭髮梳得整整齊齊,一不,服也很乾淨,約莫有六七十歲,但是腰不彎,背不駝。
這老太太大概是個撿破爛的,可卻是魏謙見過的最面的撿破爛的。
同時,老太太有些驚懼地打量著面前這個明顯不是良民的小伙子,顯然沒料到開門的竟然是這麼個人,但沒往後退,下意識地抬頭,底氣十足地開口問:「宋大偉是住這的嗎?」
態度說不上好,還含著某種非常不友好的戒備,魏謙沒來得及計較,就是覺得「宋大偉」仨字忒耳,他一時沒想起這是誰。
老太太見他臉茫然不答話,又說:「那宋離離是不是也住這?」
「宋離離?」魏謙皺眉反問,「你找什麼事?」
小寶在屋裡聽見了,蹦蹦跳跳地跑出來:「哎!誰找我?」
乍一蹦出來,那乾癟瘦小、盡量想表現出自己毫不怯場的老太太卻突然哆嗦了起來,貪婪而專注地打量著宋小寶好奇得探過來的頭,抖得越來越厲害,突然,在魏謙沒來得及阻止的時候,一把摟住了小姑娘,隨後一點也不面地大哭起來。
直到這時,魏謙才後知後覺地想起來,「宋大偉」就是那曾經讓他過了幾年好日子的短命後爹,宋小寶的爸爸。
而非常戲劇的,這老太太就是他後爹的親娘。
早些年,長途火車票對於偏遠地區的農村居民而言,價格是不菲的,民工流剛剛形,還不氣候,那時外出做事的人三五年不回家非常正常,村裡打電話不方便,親人之間主要靠書信和匯款聯繫。
後來宋大偉沒了消息,老太太本來非常著急地想來看看,可巧,那個節骨眼上,的老伴中風了,那幾年分無暇,托人給兒子寫的幾封信也都陸續石沉大海——魏謙他媽那時候本沒想到聯繫宋大偉家裡人,淨顧著毀滅地嗑藥和作死了。
終於,這一年端午剛過,老太太的病病歪歪的老頭子追隨著先聖的腳步,徹底吹燈拔蠟踹鍋臺了。
宋老太太變了一個徹頭徹尾的孤老婆子,大哭大鬧地發送了老頭,收拾起不多的家當,勉強湊了點錢,一路靠撿破爛來到了這個在郵局匯款單上看到過的北方城市裡,來投奔的兒子。
老太太在敲開門的時候還抬頭、橫眉立目,雖然手裡拎著一袋沒來得及賣出去的易拉罐,可在盡可能地試圖在這陌生的城市裡維護著鄉下人的尊嚴。
而這尊嚴終於在發現兒子也早早死了之後,碎了一把渣。
中秋節,團圓節,全中國人民閤家團聚,誰也不知道在破舊的筒子樓裡,有個老太太驚慌失措地發現的老伴兒子原來全沒了,這下沒人給養老、也沒人給送終了,的前半輩子都活了白活,落了個晚景淒涼。
坐在地上哭得如同魔音穿耳,攪合得所有人連月餅都沒吃好。
魏謙看了看老太太隨帶來的黑白舊照片,上面的傻小子依稀是他那短命繼父的模樣,又檢查了帶來的匯款單,基本相信了真是小寶的親。
畢竟是親,魏謙雖然覺得這傻老娘們兒很煩,但是到底沒在八月節的當天晚上把轟出去,暫時收留和小寶住在一個屋裡。
可誰知這老娘們兒不識好歹,抹乾了眼淚,一雙和魏謙的繼父宋大偉如出一轍的小眼睛裡儘是明狡猾的,打眼一掃就知道魏謙不是什麼好東西,旁敲側擊地問了他幾句,先還和悅,後來得知他竟然是個夜總會裡看場子刀的小混混,老太太終於難以忍了。
那年代,農村老太太可不明白什麼是古仔、什麼是黑社會,在眼裡,魏謙他就是個不學好的臭流氓。
……當然,的看法是有一定正確的。
老太太當然不能讓寶貝孫和一個臭流氓生活在一起,但也看得出小寶對這個大哥十分依賴。
這個老東西一輩子經歷了完整的中國近代史,兩場戰爭、改朝換代、乃至於建國後的各種運全都趕了個齊全,與天斗與人斗其樂無窮,明得仨猴都不換。
知道什麼事都講究個策略,所以並沒有和魏謙當面急赤白臉,決定先按兵不,好好琢磨琢磨怎麼把孫從這個臭流氓手裡「救出來」。
但魏謙沒空去管是怎麼想的,因為當天晚上就出事了。
凌晨三點半,魏謙家的大門被人用力砸響,魏謙一激靈爬了起來,很奇怪的,他睡得最沉的時候被人這樣暴地吵醒,他第一反應不是罵罵咧咧,而是先出了一層冷汗——好像他預到出事了一樣。
魏之遠迷迷糊糊地裹著毯子爬起來,他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腦子裡一團漿糊,本能地腳跳下床,跟著魏謙去開門。
魏謙門還沒完全拉開,門裡塞的一個東西突然掉了出來,他撿起來一看,只見那是一個信封,信封裡一沓錢。
門口的三胖還著膀子,只穿了拖鞋和大衩,著一白花花的,明顯剛從床上滾下來的,他手裡拿著一個一模一樣的信封,沒等魏謙反應,三胖就飛快地說:「是麻子!我半夜起來撒尿才看見的這信封的,肯定是麻子那孫子塞的!」
那一刻,魏謙的腦子出奇的冷靜,他低聲問:「他哪來那麼多錢?」
三胖:「不會又去給人賣……」
「不可能!」魏謙截口打斷他,「不可能,三哥你不瞭解那群人,他們想讓你長長久久的賣命,絕對會一點一點地吊著你,不可能一次地給你這麼多錢。」
明白了魏謙在暗示,麻子可能幹了比販毒還要嚴重的事,三胖難得倉皇失措地看著他。
「今天下午我看見他……我早該看出來他不對勁,」魏謙心裡轉得飛快,他手拿起桌上的電話,按了一個號碼,打到了這天後半夜當班的一個兄弟那,好半晌,魏謙放下電話,臉難看到了可怕的地步。
「怎麼……」三胖不自覺地屏住呼吸,低了聲音。
「那邊今天晚上出事了,聽說來了一大幫警察,裡外搜查了一遍,還帶走了好多人,」魏謙飛快地套上外套穿鞋,「沒看見麻子,但願他和這事沒關係……」
三胖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他……他和這事能有什麼關係?」
魏謙低了聲音:「我怎麼知道?我過去看一眼,你去醫院問問值班的護士,看他晚上在不在那。」
魏之遠連忙小跑著跟上魏謙,魏謙一把捉住他的胳膊,把他拎回了屋裡:「你跟來幹什麼?回去睡覺,明天不上學了?」
魏之遠:「我幫你出去找麻子哥。」
「小崽子,」魏謙不耐煩地瞪了他一眼,「你不給我添就是幫大忙了。」
魏之遠的腳步猛地一頓,亮晶晶的眼神立刻黯淡下去了。
他驟然覺到了自己的矛盾——如果他表現出自己的早,就沒那麼容易得到大哥的注意,可他表現得和小寶一樣傻,雖然平時討好了大哥,但關鍵時候,他也會被當和小寶一樣的孩子。
那兩個「大人們」此時已經慌了陣腳,誰也顧不上去揣測魏之遠那顆充滿矛盾的心。
「謙兒……」三胖沒地方,手心全是冷汗,他聲音乾極了,「他要是被警察抓住,會是怎麼個下場?」
魏謙在沒開燈的客廳裡抬起頭看了他一眼,一雙眼睛黑白分明,眼神如刀。
「你說呢?」他反問。
三胖的心沉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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