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第一刀（下）

長安和北釋吵了一架以後，覺好多了，連悶都似乎消除了一點。

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和別人吵架，對於禿鷹部落裡的小兔崽子們，長安向來是十分不屑的，一個個咋咋呼呼，一揍就，跟他們實在沒什麼好吵的。

而他以前的監護人全都是哲言阿妍之輩，哲言生不得氣，他生了氣會難得一宿一宿睡不著覺，第二天咳嗽得活像要斷氣一樣，風一吹都要搖晃幾番。

阿妍就更不能頂撞了——長安從來沒見過自己的阿媽長什麼樣，他對人唯一的認識就是阿妍那樣的，懷抱非常溫暖，連說話的聲音也悄悄的、細細的，人聽著聽著就能迷迷糊糊地睡著。那麼，閑來無事還不夠自己多愁善的，想得傷心起來就不停地流眼淚，長安總怕裡的水被這樣泄了，哪裡還敢去惹？

嗯……還有個木匠，那個不提也罷。

北釋麼……一看就很結實，強壯，長安一點也不擔心把他氣死。

長安知道北釋厲害，厲害到什麼程度，是他無法想像的。小孩已經發現了，這整個山頭上所有聞所未聞的怪們，都會躲著北釋走。然而出於本/能，長安就是不怕他，反而有種莫名地信任。

他就是知道，這個男人不會害他。

長安了第一個挫折，卻並沒有放棄。

他緩過了一口氣以後，就重新提起刀，再一次投到看不見頭的練習裡，這一回，他小刀出手的頻率降低了，每一刀他都在揣、調整，沒有一刀敷衍，整個人像是長在了那把刀上，周遭任何東西都無法打擾他，簡直已經到了廢寢忘食的地步。

直到天已經很晚，北釋過來把他拎走，打算指使他去生火。長安才突然悶哼一聲，他如夢方醒地發現，自己兩隻手掌中間的皮竟然已經全被刀柄磨破了。

對此長安卻也不在意，自己呲牙咧了一陣，然後便毫不講究地、像抹鼻涕似的，把往自己上胡抹了抹，就活蹦跳地去生火了。

北釋一句本打算問他“疼不疼”的話，就這樣在他掛著一的跡一路小跑的背影下，卡在了邊。

男人怔了半晌，終於失笑道：“小牲口。”

小牲口日日苦學不輟，一時片刻也不停歇，每天晚上自己爬到房頂上去睡——北釋隨口一說，他還就當真了。

北釋每日的生活容，基本也就是打獵、采藥，照料一下他園子裡種的芽麥或者鑄刀——鑄刀要看他心，有時候十天半月也不見他一下，有時候三天五日不休息。

除此以外，他其實也無聊得很，得了空便指點長安一些，或者蹲在旁邊賤手閑地撥他幾句。

長安一開始還會被他逗得一副氣呼呼要咬人的模樣，久而久之，也就習慣了，漸漸練就了一番喜怒不形於的絕學來。他對於刀，本來就一點就，得了北釋的指點，更是舉一反三，一日……可惜，卻也沒能千里。

刀是只能靠練的，再明白，他也依然捕捉不到瓊漿樹上的紋路，揮不出那樣快的刀。

不過他也並不氣餒。

長安知道，北釋教給他的東西，是非常了不起的本領，越是了不起，便越不是所有人都能練的，既然如此，必然是極難極難的。

他雖然小，心裡卻明白這樣的道理：天底下獨一無二的東西，必要用天底下獨一無二的苦，才能換來。

三個月過去了，長安過得簡直是風餐宿的日子，從未和北釋提過一句要進屋。

可惜瓊漿樹依然神矍鑠地站在那，日復一日地接著這個不自量力的小崽子的挑戰，長安卻已經把他的第一把小刀給練卷口了。

他變得更瘦，簡直是一副害了相思病的模樣——茶飯不思、形銷骨立。可他的眼神卻清亮極了，毫無搖、毫不迷茫。

北釋冷眼旁觀，覺得這小狼崽簡直不像個孩子，像個義無反顧的苦行者。

男人慢慢地開始容起來，想起曾經他的老師對他說過的一句話：一個人，若是能真正心無旁騖，每日從早到晚地心裡只想著一件事，只做這一件事，不出三年，就能小，十年就可以大，三十年……他就可以天下無雙。

北釋曾經不明白，真的有人能一天到晚，除了吃喝拉撒之外，心裡便只想著一件事麼？

現在，他遇到了長安。

半年過去，冬天到了，白雪從宇峰山的山頂上呼嘯而下，摧枯拉朽地籠罩了整個北方大陸。那一日，天一直沉沉的，過了下午，便飄起了鵝似的大雪。

北釋已經把過冬的食全都準備好，給自己溫了一杯瓊漿樹裡面的酒水，沉默地坐在床邊，看著後院中的長安。

疾風無法打他、驟雨也無法打他，北釋看在眼裡，覺得別說是下雪，便是下刀子，那小牲口也能照樣面不改地站在院子裡砍樹。

只見長安雙手握住刀柄，牢牢地盯住了瓊漿樹的樹幹，這一次，他站在那裡，一直一不，握著那一臂長的小刀，他的眼裡，除了那棵樹之外，仿佛再容不下別的了。

雪越下越大，大團大團地打在長安上，快要把那小個子的孩子給埋起來了。

北釋驚訝地發現，長安的呼吸長短在隨著某種規律變，以他的眼力，能看出那小傢伙要和樹融為一似的，飛快閃過的樹紋和孩子綿長的呼吸之間有了某種奇異的牽連。

北釋不自地站了起來。

就在這時，他看見那小傢伙了，現在的長安依然只會一招——他曾經殺死了雕狼的那一招，在刀鋒送到的剎那側橫劈，借助整個的旋轉以及大地的力量，隨後刀刃“嗡”地一聲，將那大團的雪花當空劈開，跟堅的樹皮撞在了一起，北釋瞳孔忍不住隨之一。

他看得分明，那孩子其實捕捉到了瓊漿樹的樹紋，只是刀鋒未至，他已經力竭，沒能把刀送進去，樹皮上第一次清清楚楚地留下了一條淺淺的白印。

刀刃頓時卷了，從長安手裡了出去，飛出了幾丈遠，長安往前撲了兩步，晃了晃，一頭栽倒，便沒有再起來。

北釋忙扔下他的酒杯，大步上前，一把將長安撈了起來，卻發現這小孩臉鐵青，連都發了紫，竟像是窒息的模樣，手一探他口，覺不到他的心跳！

長安被他抓在手裡，無意識地攥著口，拼命地想要蜷起來，卻不了。

他什麼也看不見，什麼也覺不到，除了心口那一點，發了麻，麻木中著一種說不出的疼，慢慢地從心口擴散到他的整個前後背。

他大口大口地息起來，偏偏連一口氣也吸不進去。

北釋在他口上按了幾下，眼見小孩毫無反應，急之下，便一拳砸在了他的口上，長安就像一條垂死的小魚，直直地打了個，僵得仿佛一張拉滿的弓。

有那麼一刻，北釋差點以為他死了。

然而好像過了很久，又好像只是片刻，長安了，終於輕輕地籲出了一口氣來，緩緩地閉了眼，地栽進了他懷裡，北釋按在他口的手掌，這才覺到那過細巧脆弱的骨頭傳來的雜無章的心跳。

北釋怔了片刻，小心翼翼地抱起了長安，解下外袍將他裹了起來，乾淨他頭上漉漉的那些不知是冷汗還是雪水的水珠，把長安抱進了屋裡。

這才松了口氣，好像他自己也跟著經歷了一番生死似的。

這天長安半夜醒過來，北釋是知道的，他聽見小孩咳嗽了兩聲以後，很快就爬了起來，於是裝作睡著沒醒，想等著看他要幹什麼。

長安捂著口在床邊坐了一會——北釋那一拳力氣不小，險些打斷他的骨頭，口青了一大片，非要腫個十天半月不可了，隨後，他緩過了一口氣，就悄無聲息地抱起了那有他一半長的枕頭，拖著那破破爛爛的皮製的小薄被子出去了，搬著這些爬上了屋頂。

就這樣睡在了大雪裡。

他平日裡與北釋拌吵鬧，很不懂得尊師重道，卻總是記得那句“不砍出一座棚子的樹，便不進屋”的承諾，並將其貫徹到底，一不茍。

可是這麼冷的夜裡，那渾沒有二兩的小崽子怎麼得了凍呢？

果然，不一會，後院的林子裡便傳來砍樹的聲音，北釋站在窗邊，借著清明冰冷的雪，看著長安作有些彆扭地練起刀來。

看來小崽子似乎是想出了一個實用又絕妙的驅寒方法。

北釋心裡突然地覺得……這個小徒弟，他不收不行了。

拿刀的人，最重要的天賦不是過目不忘的聰明，也不是力大無窮的，而是相信自己無堅不摧的勇氣，以及常人無法想像的毅力。

北釋遲疑了一會，他一輩子也難得幾回遲疑，這一回，卻突然猶豫不決起來。

一個人見過的事多了，判斷也會相對準，然而一個人的生命有限，他總是不可能見過所有的事，不可能每一次都是對的。

北釋自己也不知道，這樣的一個孩子，將來究竟會怎麼樣。

他無從判斷，甚至想不起來，自己像長安一樣大的時候，是抱著怎樣的心對待手裡的刀的。

夜風卷過片的瓊漿樹，吹得那已經沒了葉子的樹枝沙沙作響，落雪撲簌簌地下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