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亡客

華沂知道，連日在林中趕路，可能讓他的傷口化了膿，口那一道被爪抓出來幾乎見了骨的傷口方才在打鬥中撕裂了，看來一時半會是好不了的了，只能忍著，直到跟他的人匯合。

這一次並不是他遇到的最危險的時候，華沂並不慌張，一切還在掌控中，他深深地吸了幾口氣，等著那鑽心的疼過去。

十年前，在艱辛地擺了那些來自他出生的部落的追殺者們之後，華沂並沒有躲起來，他選擇了一個“亡客”。

在這片蘊藏著無限危險的大陸上，每一天，都會有無數膽大包天地想要一鳴驚人的年輕人加“亡客”的隊伍裡，他們進行最嚴苛的修行，到最危險的地方去，做別人不敢做的事，拿別人不敢拿的錢，出手必是生死一線，到手必是富貴無雙。

只要有錢，付得起代價，便可以經由亡客的手，買到任何東西。

然而這些膽大包天地年輕人們通常很快就會死去，亡客們過得並不是隨心所的日子——他們火中取栗、九死一生。

如果沒有不著自己變強大就看不見明天的太的心態，他們大部分難以活過頭一次次任務。

這就是當年的華沂給自己選的路。曾經單純又喜歡心的年慢慢從中學會了潛伏、懷疑、謹慎以及在絕地裡永不放棄地尋找生機。

一個能活下來十年的亡客，他會把自己的名號變那個生死邊緣的世界裡的傳說。

亡客銀牙，他的影遍佈整個北方大陸，從這個名字被人知道開始，從未失手一次，只是大多數人不知道他曾經華沂，曾是是宇峰山下，那雪狼部落的前任首領最小、最善良的兒子。

一直坐在角落裡的亞年此時終於了，他就像是某種貓科一樣，走路的時候腳下沒有毫的聲音，好像一晃眼，他就到眼前了。年在距離華沂五步遠的地方停了下來，他看見華沂握著短刀的手背上的青筋——知道對方依然對自己十分戒備。

年將雙手攤出來，放在前，示意自己並沒有惡意，然後他蹲了下來，目直視著華沂略帶的眼睛。

他在滿地的人中，毫不顯得局促害怕，也並沒有試圖用笑容來拉近關係。年仿佛把華沂當了一隻傷的野狼，他緩慢地調整著綿長清淺的呼吸，一不地看著他，眼神清澈而堅定。

片刻，華沂眼中殺意漸漸消退了一些，大概是覺得自己跟這麼一個年輕的亞大眼瞪小眼有點傻，他恢復了那種憨厚中著一說不出的狡猾的笑容，用一種虛而不弱的聲音，口氣有些惡劣地問道：“怎麼，你想跟我說什麼？放心，你這樣的亞還不值當我手……”

年毫不理會，逕自道：“十幾年前，你在外遊歷的時候，見過一個抱著小孩的人，你救了他一命，給他打了一頭角鹿，記得麼？”

華沂一愣。

年接著說道：“那個小孩就是我，我做長安，哲言說讓我記得報答你，現在你有什麼願麼？”

華沂的傷口疼得他直打冷戰，對方說的話聽起來實在太離奇，便忍不住口問道：“哲言？什麼哲言？”

長安被他的老師北釋趕下山以後，先是去看了阿妍，給放下了很多食、花還有一張十分珍貴的大蟒皮，那樣個頭的大蟒不容易打到，拿了，可以和別人換很多東西，足夠好好地生活很久，然後他便又離開了。

他想不通北釋讓他到山下找什麼，山下都是人，即使野也比宇峰山上的弱很多，哪裡有能磨練他的東西呢？

長安沒找到，便一直四閑晃，他沒有什麼跟別人流的，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麼，便像個野人一樣在林子裡打獵、練刀，過得簡直是和宇峰山上一樣的日子，完全不能會他那老師想讓他接人群的苦心。

然而長安心裡畢竟還是惦記著他那“救命恩人”的，他七歲就上了宇峰山，這些年認識的人一個掌能數過來，有仇的讓他幹掉了，有恩的卻沒來得及報。

“找一個手上有銀紋，名華沂的人，報答他的救命之恩”，這是哲言在世的時候待過長安的事，一天做不完，他便一天不安心。

只是大陸大得沒邊，找一個人實在太難。

這簡直已經快要給長安造了苦惱，卻沒想到，在他這樣閑晃了大半年以後，竟然就在這麼一個荒郊野嶺的迎客屋裡遇上了他要找的人。

華沂卻一時想不起這件事了，但在長安直言不諱地問他有什麼願的時候，男人還是忍不住大笑了起來。

他手在地上撐了一下，疼勁過了，傷口稍微有一點麻木，華沂著迎客屋的牆壁坐了下來，隨口調笑道：“你要怎麼個報答法，以相許麼？”

長安神淡淡的，他的脾氣早就被北釋磨出來了，所以對方這樣出言不遜，他也沒有生氣，只是指著華沂的傷口道：“要幫你麼？”

華沂聞言，再次看了他一眼，正對上亞年那平靜無波的臉，他突然覺得有些沒意思，便斂去了笑容，沉默了片刻，說道：“多謝你，小兄弟，若是不麻煩，那就……給我生個火吧？”

長安默不作聲地將地灶坑裡的火堆點了起來，華沂便將他的小刀在火上烤了一會，隨後一刀將傷口上已經化膿的爛割了下去，臉頰了一下，額頭上的冷汗“噗嗤”一聲掉進了灶坑裡，然而他忍住了，一聲沒吭，將隨的傷藥往傷口撒去。

華沂的牙關咬得太，連都白了。

小小的迎客屋裡一時間悄然一片，只有男人抑的、重的呼吸聲，以及地灶坑裡面了火柴的發出的“劈啪”聲。

不知過了多久，華沂才輕輕地籲出口氣來，他突然間有了一點約的印象，記起了那好像是當年他在試煉途中的事……當時他確實遇到了一個斷臂的亞和一個嬰兒，而也就是那件事以後，他有了“傻大個”這個名字。

華沂偏過頭，掃了一眼安靜地坐在一邊的長安，聲音稍微放了一些，問道：“你說的是……一個斷了一條胳膊的男人？”

長安點頭道：“那就是哲言。”

華沂低低地咳嗽起來，好半天才平息下來，啞聲問道：“那……那個哲言，他現在怎麼樣了？”

長安垂下眼，隨手撥弄著灶坑裡的火堆，答道：“哦，他先是像你一樣咳嗽，然後就死了。”

華沂：“……”

他發現這怪孩子有點不會說人話。

華沂上下打量了長安一番——男人和嬰兒對他來說都是太久以前的事，面孔都已經模糊，他只記得那孩子是小小的一團，一隻手就可以抓起來，哭聲也很微弱。

看來他現在長大了，也依然不怎麼威武雄壯，而且好像不怎麼好，夜襯托得他臉越發蒼白起來，華沂想起那種南方才有的、在極高的溫度裡燒制的瓷，又華又脆弱，一就碎了。

“你有什麼願？”長安見他發起呆來，便又問了一遍。

華沂笑了笑，搖搖頭，從包裹裡拎出一卷白布的繃帶，隨口說道：“那你就給我綁個傷口吧。”

長安將繃帶接了過來，單膝跪在他邊，手法十分練地止綁繃帶。這華沂有些吃驚，一般而言，亞人不用打獵，不大會離開自己的部落，也很會什麼嚴重的外傷，有些人甚至一輩子也沒見過。

華沂偏過頭看著低著頭、一不茍的亞年——他那認真的表仿佛是在做一件什麼了不起的事業一樣，低著頭，領口出一小段紅繩，下面拴著一個若若現的骨牌。

華沂便忍不住問道：“你是醫師？”

長安搖搖頭。

華沂還想再問什麼，長安的手卻突然一，華沂沒想到這亞年竟有這麼大的手勁，一下子勒得他險些不上氣來，表都扭曲了一下，長安卻已經飛快地打好了結，說道：“這樣行利索，止。”

華沂一時說不出話來，但是確定了這傢伙絕對不是個醫師，不然病人十個有八個要被他活活治死。

長安毫也沒有意識到自己繼承了北釋那一手殺人不見的庸醫本領，他殷切地追問道：“你還有哪要治麼？”

華沂慌忙擺擺手，不敢再勞他大駕。

長安卻執著地說道：“這不抵命，你還有別的願麼？”

華沂好半晌才緩過一口氣來，他一頭冷汗地看著那坐在一邊的古怪年，挑挑眉，問道：“我有的是願，問題是你能做到什麼呢？”

長安大言不慚地說道：“你說，我總有辦法。”

華沂輕聲道：“你殺人也可以麼？”

長安聽了，正襟危坐起來，好像是接到了什麼正式的委託，還往前傾了傾，十分一本正經地問道：“殺誰？”

華沂盯著他看了一會，突然哈哈大笑起來，隨手將隨帶的一塊芽糖剝了，放在他手裡，擺出了一副正直又溫和的表，對長安說道：“還是吃糖吧，年輕輕的孩子……沒事好好的，殺人做什麼？”

長安把糖含進裡，一雙眼睛好像刺穿了這男人百變的臉皮，一直刺到他心裡似的，華沂一剎那間忍不住避開了他的視線。

長安覺得，華沂在說出“殺人”這兩個字的時候，眼睛裡分明是含著殺意的，那種繃得如的弦一樣的殺意長安是悉的，他知道有那麼一個人……是華沂真的想殺死的。

華沂逕自收拾好地上的包裹，披上蓑，扣上斗笠，一邊往外走去，一邊說道：“行吧，我還有些急事，不能帶你，自己保重吧，將來我們有緣再見。”

他說完，頭也不回，便大步走了雨中。

人的腳程，不是亞能趕得上的。華沂把與這年的萍水相逢當了一件新鮮事，他想，如果他自己能活到老，有一天能了卻所有的恩仇，幸運地有自己的家，腳底下圍著一堆流著鼻涕、像他當年一樣什麼也不懂的小傢伙們的時候，就能對他們講起這個大雨之夜的奇遇，和那個有一雙花瓣一樣眼睛的奇怪的年人。

那年好看得就像是古老傳說裡走出來的魅或者仙人，可說起話來卻直眉楞眼的，帶著一點傻乎乎的勁，有意思。

他繞過了一個部落，整整一宿沒有停下腳步休息片刻，就在這一天將要破曉的時候，華沂聽見自己後突然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

他猛地一回頭，竟然發現那個迎客屋裡的年竟跟了上來，還扛著他那疑似裝了個大房梁的包袱。

華沂有些驚愕，沒想到這孩子倒還有點外才小本事，竟然這樣也能跟上他。

可是他知道前路十分艱險，要是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跟上，分明是害了他。

華沂想到這裡，便突然化了，銀的巨威風凜凜，神奇地甩了一下上的，隨後在大雨中奔跑起來，要把那年甩下。

每次化形的時候，華沂都要懷疑，為什麼他們還要保存人形，為什麼要留著這樣弱小的一面，野的、骨骼、都要比人類的有力得多，只有化巨的時候，他才能覺到那種奔跑帶來的暢快淋漓。

華沂不明白，他們既然可以這樣，為什麼還要和那些亞與人一起組部落，平時以人的形態出現……人，有什麼好的？

他不知道跑了多久，甚至又途徑了幾座迎客屋，這一回，華沂沒再停留。

天開始濛濛亮了，雨也小了許多，地面卻愈加泥濘，就在華沂覺得自己已經快要走出了這一片林區的時候，他聽見了一聲低吼。

華沂腳步不停，卻當機立斷地猛地往右前方一撲，正好躲過了那只從側面撲出來的巨。巨一口咬空，再一次發出咆哮，一時間七八隻年人從樹叢中冒了出來，敢是早在這裡等著他的。

看來不打一架，是不行的了。

華沂暗自歎了口氣，停下腳步，有力的前爪踩在地上，留下深深的印子，然後出了自己鋒利的獠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