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上好像有種奇異的氣神，氣神在的時候，有三六九等、醜胖瘦，不在了，就是萬般相皆虛妄了——五周正不周正，材頎長不頎長，都包在差不多的皮囊裡，出一沉沉的暮氣，沒什麼分別。小說

以前徐家外婆老說竇俊梁像“漢羔子”，其實除了油頭面之外，竇俊梁也能算得上形象頗佳，很有點舊式花花公子的風流氣質，特別能吸引那種做夢想當“浪子最後一個人”的小姑娘，不過事到如今，他醜窮富是看不出來了。

竇尋到醫院的時候，竇俊梁正在護工的攙扶下溜達，竇尋乍一看差點沒認出來，小半年不見，竇俊梁的後背竟然已經佝僂下去了，原來是個“大叔”，現在看來，連“師傅”也不配了，像隻畏畏的大猴子。

有點可憐——竇尋心裡憑空冒出了這麼個念頭。

吳芬芬正給兒子竇章削隻果，母子兩個都不往他跟前湊，也不和他說話，與其說是家屬，更像隔壁床位的病友。看見竇尋來，神變了幾變，最後勉強笑了一下，站起來跟他說話︰“來了？”

竇尋沖點了個頭，見那小男孩有點畏懼地往後躲，就從探病的水果籃裡出一個芒果給他。

吳芬芬忙推了竇章一把︰“你謝謝大哥了嗎？”

男孩當慣了獨生子，不知道“大哥”是哪蔥，接了水果，不肯吭聲。竇尋也懶得認這個便宜弟弟，沖擺擺手︰“不用客氣，您坐，我過去看看。”

吳芬芬張地窺視著他的背影，好像竇尋是來挖家地裡蔥苗的。

“祝小程都跟我說了。”竇尋沒理，走到竇俊梁邊，把果籃放在一邊，“您現在怎麼樣？”

竇俊梁從這句話的主謂賓裡挑揀一番，到底沒能撈出一聲“爸爸”，目很復雜地在果籃上“鄉裡”的商標上掠過，僵地沖竇尋笑了一下︰“也就熬時間吧，反正今天還行。”

小男孩竇章不聽話，在病房裡跑，吳芬芬忙道︰“寶貝快回來！”

竇俊梁順著聲音掃了一眼那母子兩個，苦笑著低聲音，對竇尋說︰“以前說醫院對孩子不好，從來也沒來過，就給我請了倆護工——結果昨天你媽一回來，立馬就來了，這是怕我死了以後錢不給呢。”

竇尋沒什麼興趣跟竇俊梁討論他小老婆。

尋常人家的父親年老衰，兒應該分攤住院費用，再盡一盡陪護義務，不過竇俊梁況不太一樣，他窮得就剩下錢了，自己住得起私立醫院，也請得起最好的陪護，不需要竇尋跟誰攤什麼……讓竇尋來“盡孝”也夠嗆，竇尋覺得他們倆偶爾見一面還行，讓他老在竇俊梁眼前晃，容易加重病人病。

於是他直白地問︰“需要我做點什麼嗎？比如照顧老婆孩子什麼的。”

竇俊梁默然片刻，嘆了口氣，一指旁邊︰“坐，爸爸想跟你聊幾句。”

竇尋沒跟他客氣，像坐在自家客廳似的泰然落座，全然無視吳芬芬快要咬被角扎小人的眼神，對竇俊梁一點頭︰“您說。”

竇俊梁開口之前，先默不作聲地看了吳芬芬一眼，吳芬芬剛開始假裝不知道，竇俊梁沉下臉，才不甘不願地上男孩離開了病房，護工也很有眼力勁兒，叮囑了幾句，跟著就找借口暫時離開了。

竇尋有點啼笑皆非，說的是他的事，竇俊梁卻比他這個當事人還張，唯恐隔牆有耳，還特意低聲音，對他說︰“我有一些朋友，家裡或者親戚朋友那有不年紀合適的孩，條件也不用說，你要是什麼時候有空，看看喜歡什麼樣的，可以約出來認識一下……你跟我不一樣，是個……”

竇俊梁本想說“是個踏踏實實的好孩子”，結果竇尋先一步打斷了他的話︰“是個喜歡男人的混蛋。”

竇俊梁被他刺激得倒了一口涼氣，臉都變了，犯病似的彎下腰，捂住肚子。

竇尋站起來給他倒了杯水︰“冷靜點，您不是早知道嗎？”

竇俊梁冷靜不了，一個人知道自己快死的時候，就不太看重那些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東西了，竇俊梁這一輩子奉行及時行樂，臨了，沒有留下什麼自我滿足的就與牽掛，竇章那個小不點，他是看不到他長大人了，想來孩子跟著吳芬芬長大，將來的就恐怕也有限，只有竇尋，算是他唯一能聊以自誇的，是掐著他最好的脈留下的種，怎麼能有瑕疵？

“祝小程說勸過您了，”竇尋耐心地說，“看來您沒能領會神？您都到這了，還心我的事，弄得我也過意不去的。”

“……我看不出你哪過意不去。”竇俊梁臉鐵青，他緩了一口氣，又說，“咱們老竇家的東西，我不能全留給你，你弟弟還小，不能沒人管，你理解吧？”

竇尋無所謂地點頭，拿了一個隻果慢慢削。

竇俊梁︰“我是很想讓你帶一帶你弟弟，可是一來你也忙，又沒結婚，帶個孩子不方便，二來……“

竇尋︰“他媽得跟我玩命，以後讓他們有事找我就行了，能幫的我都幫，平時也別互相礙眼了。”

竇俊梁“嗯”了一聲，格外嚴肅地說︰“我的東西，會留給你們倆一人一半，但是有一條，你得把以前那些七八糟的關系斷乾淨，你知道我說的是誰，竇尋我告訴你說，人得惜自己，得自尊，否則你有再多錢，有再大就，有什麼用？”

竇尋用一種奇異的目打量著竇俊梁。

竇俊梁以為他聽進去了，又補充了一句︰“到時候律師來，你給我立個字據……不，做個公正，我囑都寫好了。”

竇尋笑了一下，從旁邊拿起竇俊梁的一件外，披在他的病號服外︰“有點冷，您多穿點吧，麻煩您把那囑重寫一份吧。我走了，吃什麼跟我說一聲，我托人給您買去，不用客氣。”

徐西臨其實是跟他一塊過來的，到了醫院沒進來，那個猴大概早知道是這種結果。

在竇俊梁這種人眼裡，天是老大，他是老二，人都不算是人，依照資質，們有些是“名車名表”，有些是“花瓶”，還有一些是“洗不乾淨的爛抹布”……至於喜歡男人的男人，那都是半男不、半人不妖的怪。竇尋作為他頗為自豪的長子，本可以當個“老三”，卻非要自貶去當怪，這怎麼能行？

竇俊梁在他後怒吼︰“你給我回來！你……你這個……”

竇尋一關病房門，把他的罵都隔絕在後，彬彬有禮地跟忐忑不安的吳芬芬打了聲招呼，啃著自己方才削的隻果，溜溜達達地走了。

徐西臨這個自來正坐在停車場的石墩子上跟管理員胡侃，一見他出來，立刻跳了起來，小心地覷著他的臉，唯恐他挨罵心不好，跑過去替他開了車門，順勢竇尋的頭。徐西臨把車開了出去，過了一會，仍然不放心，問他︰“怎麼樣？”

竇尋一手撐在車門上，歪歪斜斜地坐著︰“竇俊梁跟我說‘離開那個男人，這張支票就歸你了’。”

徐西臨︰“……”

竇尋自己笑了起來。

看來是沒往心裡去，徐西臨松了口氣，也開起玩笑︰“沒事寶貝，沒有這個爸爸，以後我給你當爸爸。”

竇尋聽完，居然沒罵他，只是面無表地打量著他。

徐西臨︰“看什麼看？”

竇尋慢吞吞地說︰“佔我便宜的人，都是沒有好下場的。”

結果徐西臨果然沒撈到“好下場”……反正灰鸚鵡被隔壁的靜嚇得掉了一。

後來徐西臨也給自己的爸爸寫了一封郵件，簡單問候了一下，提了自己未來的打算和陪著他未來的人，鄭碩大概很忙，沒時間總查私人郵箱，三天以後才給他回了信，沒說什麼，只是提醒他數人的人權尚在爭取的路上，讓他做好思想準備，順便解釋了自己為什麼終於還是沒有回國——他現在的妻子不同意。

一個人是不能面面俱到，兼顧兩種生活的，鄭碩早年不懂，錯失了徐進，現在總算是明白了，可惜徐進夫妻運不旺，到底沒趕上好時候。

好在，徐西臨雖然跟他有點像，但是“懂事”得比他早，總算沒有疲於奔命地蹉跎那麼久。

又過了小半年，竇俊梁自以為偉大的靈魂沒能扛過*的腐朽，終於是死了，活到了六十一，多有點英年早逝吧。不知道他臨死前是怎麼想的，可能也是為了給小兒子找個靠譜的退路，到底沒有切斷跟竇尋的脈聯系，也沒多給，他死前把自己住的那套房子變現了，留給了竇尋……算是他是這家人，小時候也在這個家裡住過的紀念。

竇尋平時不缺錢，留那麼多現金也沒什麼用，又想起以前的徐家，把房子買回來的心又了，徐西臨勸說未果，隻好陪著他走了一趟，他們倆故地重遊，在悉又陌生的房子旁邊轉了幾圈，正好房主家的小孩在院裡玩，警惕地看著他們倆︰“你們找誰？”

竇尋問︰“一下你家大人行嗎？我們想買這個房子。”

徐西臨︰“……”

他慢了一步，沒來得及阻止。

小孩睜著大眼楮瞪了竇尋一會，“嗷”一嗓子︰“媽媽，這有倆神經病！”

徐西臨的三寸不爛之舌打著結，好不容易跟房主解釋清了，覺丟人都丟到大馬路上了，好在當年買房的房主對他還有點印象，十分和氣地請他們倆進去喝了杯水……然後拒絕了竇尋買房的請求。

別人一大家子人住得好好的，幹嘛要賣？

竇尋腦子一熱來的，沒想起這茬，有點挫敗。

結果徐西臨說︰“就咱倆，一張床睡不開嗎？現在家裡還閑著兩間屋呢，要那麼大的地方幹什麼？”

這句話裡不知道哪個字把竇大爺哄高興了，就此不再提買房的事了。他拿出一點錢投到了老的花店裡，把花店重新裝修了一遍，又由徐總親自刀，重新進行了產品定位和營銷策略，讓蔡敬重新筆，給花店寫了一本書，由於老不肯改點名，為了配合“姥爺”的店名，書裡講了個舊社會的故事。

徐西臨自費給他出版了，好好裝幀後，就放在“姥爺”花店裡賣，賣得不錯，居然沒賠錢，“姥爺”花店還上了旅遊雜志推薦的深度遊胡同小店推薦，生意漸漸有了點起。

老給點就燦爛，覺自己十年來跌宕起伏的霉運即將告一段落，非要拉著他們幾個人去找個什麼財神廟拜拜，他們四個非主流的“三張”青年於是拎著烤架子，在郊區找了個財神廟，連燒烤再支持老的封建迷信活。

老在破廟裡拜起來沒完，念念有詞地嘀咕了十幾分鐘，來的時候明明是晴天，活生生地被他念叨到烏雲滾滾，徐西臨想起老那張喪心病狂的烏，連忙上前把他拖走了︰“咱們過幾天再來抒發好不好？今天就先到這了，我覺得你快把財神他老人家激怒了。”

話沒說完，外面就下起了雨。

這天徐西臨的車正好限號，他們開的是老那輛手檔破車，一路頂著細雨回城區，老還沒夠，在車上暢談往昔崢嶸歲月，說著說著，他忽然想起來︰“對了，你們還記得咱們以前在班上是怎麼坐的嗎？”

徐西臨和蔡敬同桌，老坐他們前面，竇尋是轉校生，正好坐他們後面。

“咱這鐵十字！”老手舞足蹈地說，“還像那個超級‘x’……嘿，老徐，你開車到底行不行？”

等完紅燈，徐西臨莫名其妙地掛不上檔了。

徐西臨罵了一聲︰“x你個頭，多長時間沒檢修了？”

他試了半天也沒打著火，估計是電瓶歇菜了——老果然把激怒了神仙。

竇尋隻好打電話拖車，拖車坐不下那麼多人，竇尋說︰“沒事，我們倆走一段路，到前面打車去。”

說著，他率先推開車門，半站在小雨裡，沖徐西臨出一隻手。

老還要客氣︰“哎哎我也……”

他被蔡敬揪著後脖頸子拽回去了︰“你要當電燈泡啊？”

老︰“……”

徐西臨在不遠沖他們揮了揮手，然後被竇尋拉著跑到了牛似的小雨裡。飛濺地水花很快打了他休閑西裝的腳，徐西臨渾不在意，吹了一聲俏皮的口哨，仿佛依稀還是十六歲的青春年。

有一簑煙雨，何不任平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