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凡三人進了廂房，廂房很幽雅，四周以竹幹搭建，壁掛著幾幅前人字畫古蹟，四周的牆角栽著幾盆牡丹，房正中一張紅木八仙桌，桌上早已擺滿了各珍饈佳餚。

朱棣當先在主位坐下，蕭凡等人分別坐在賓位。

朱棣又恢復了笑臉，站起面朝南方，第一杯酒遙祝京師裡那位恨他恨得牙的當今皇上朱允炆洪福齊天，萬壽無疆。

第二杯酒，朱棣以主人的份，敬同樣恨他恨得牙的欽差蕭凡鵬程萬里，吃嘛嘛香。

蕭凡場兩年多，自然早已悉場禮節，朱棣敬酒蕭凡急忙站起誠惶誠恐，拱手連道不敢。

朱棣又敬了方孝孺和太虛，一敬下來，朱棣坐下，然後用眼瞟著蕭凡。

大家都是場中人，自然都懂規矩，主人敬完了酒，現在該到客人向主人敬了。

朱棣端坐主位，好整以暇的等著蕭凡端杯。

蕭凡爲難了，——敬還是不敬呢？或者說，這酒喝還是不喝？

無可否認，蕭凡是個君子，儘管別人都不認同，可他自己確實是這麼認爲的，但是——君子該做小人的時候，還是要做小人的，特別是跟命有關的事，更須謹慎小心。

轉了轉眼珠，蕭凡端起面前的酒，笑瞇瞇的遞給太虛，一臉和善的笑道：“師父，嚐嚐，快嚐嚐，這可是北平的烈酒，比起咱們京師的兒紅，別有一番妙滋味……”

太虛兩眼發亮，接過酒杯毫不猶豫的一口悶了，然後意猶未盡的咂咂。

“來，師父，多喝幾杯……”蕭凡暫時把朱棣撂在一邊，反而頻頻向太虛勸酒。

太虛自然毫不懂這些場禮節，也沒覺得徒弟向師父敬酒有什麼不對，於是酒到杯乾，來者不拒，一連喝了好幾杯。

蕭凡勸了幾杯就不再勸了，放下酒杯，眼睛專注的盯著太虛喝完酒後的反應。

朱棣一臉不滿的瞧著蕭凡，一時搞不清這傢伙又在搞什麼名堂，混了兩年場，不會連這點場規矩都不懂吧？不敬主人，老跟你師父敬個什麼勁兒呢？

過了許久，蕭凡眼睛眨也不眨的盯著太虛的臉，小心翼翼道：“師父，沒事吧？覺得怎樣？”

太虛捋須呵呵笑道：“不錯，好酒”

“沒有頭疼腦熱五俱焚的覺？”

“沒有。”

蕭凡鬆了口氣，發自心的輕鬆笑道：“那我就放心了……”

然後站起，仰天打了個哈哈，端杯笑道：“王爺太客氣了，下實在慚愧難當，啥都不說了，深，一口悶……”

朱棣一言不發，臉漸漸發綠，最後變鐵青，牙齒咬得格格直響：“…………”

——這個混帳東西，繞這麼大的圈子，居然是怕我在酒裡下毒，先拿他師父當試驗……

該敬的都敬了，該回敬的也回敬了，酒過三巡，席間的氣氛稍稍熱絡起來。

太虛看著滿桌的珍饈佳餚大流口水，也不管什麼場合禮儀，索棄了筷子不用，直接手撕了半隻鹽，大咀大嚼起來，吃相特別難看。

方孝孺慢條斯理的品著酒，一副儒雅淡定的模樣。

蕭凡端杯笑道：“王爺，下這番來北平，實爲轉達天子對皇叔的問候，同爲天家脈，王爺又是長輩，天子登基時日尚短，許多事做得難免不周全，王爺貴爲皇叔，還請多多輔佐匡扶纔是。”

朱棣笑道：“好說，好說，同爲朱明一脈，本王與天子又是嫡親的叔侄，本王自當不餘力，盡心輔佐。”

“如此，下代天子謝王爺了。”

朱棣皮笑不笑的敷衍幾句，忽然神一肅，眼睛眨也不眨的盯著蕭凡，道：“蕭大人既爲欽差，本王倒想問蕭大人一句，天子是否有削藩之意？”

蕭凡暗自一驚，削藩的事雖然早已在各藩王和滿朝文武中傳揚開，但這事太過敏，有心人聽在耳裡，記在心裡，從未有人如此直接了當的問出來，今日朱棣居然不顧規矩，直言相問，他在試探，還是另有圖謀？

心念電轉間，蕭凡哈哈一笑，神輕鬆道：“藩王之策乃先帝開國時所立，意在使皇族王子戍守各地，效漢高祖分封諸王，以安疆土，朝廷若削藩，則使各地軍政大權旁落外姓，屆時天下大，兵禍叢生，此消彼長之下，朝廷鎮剿四方，必陷手忙腳之境地，王爺，試問朝廷怎會自毀長城，舍自家脈而不用，非要置己於險地？”

朱棣若有深意的笑道：“可是……本王聽朝中諸多傳言，說天子登基後第一件要辦的大事，便是將我們這些皇叔全部削去藩地，解除兵權，致令回京安老，蕭大人，可有此事？”

蕭凡眼皮一跳，哈哈大笑道：“謠言止於智者，王爺素來睿智，這些無稽之言您真的相信嗎？天子年登基，正是需要各位皇叔鼎力維護匡扶朱明江山之時，怎會做出自斷臂膀之舉？謠言不可信吶王爺”

朱棣恍然大悟道：“哦，所謂削藩之說，原來都是謠言呵呵，那些大舌長之人實在太可恨了，這不是惟恐天下不嘛，本王乍聞削藩的傳言，也非常納悶兒呢，天子不用自家叔叔幫他戍守疆土，難道他要將各地軍政大權給那些不知不知底的外姓大臣嗎？如若某個心懷野心的大臣掌了兵權，起兵謀反，先帝苦心開創經營數十年的大明江山社稷可就危險了，削藩之舉未免太過愚蠢了……”

蕭凡笑道：“那是自然，天子在京師時也聽到了這些傳言，當時龍大怒，痛罵造謠者別有用心，離間天家骨，其罪當誅九族，天子又怕各位皇叔聽到這些謠言心中不安，便趕派他最信任最寵信的臣子，——也就是下，親自代天子巡視北境，一來爲了犒賞諸王，二來，也是向各位王爺解釋，藩王之策乃先帝所立，天子至孝純樸之人，絕不敢有悖先帝既立之國策，請各位王爺相信，天子絕無削藩之心，大明江山甫立新君，還請各位王爺多多輔佐纔是。”

朱棣釋然笑道：“既是謠言，解釋開了便沒事了，本王與各位皇兄皇弟奉先帝之命，爲我大明戍守藩地，外抗北元，安子民，如今大明政通人和，疆界安寧，無，外無辱，我等藩王多也有幾分微薄功勞，哈哈，說句賣老的話，天子打小可是本王看著長大的，其仁厚善良酷似乃父，怎麼也不可能做出這等無無義之舉，蕭大人，你說對吧？”

蕭凡笑道：“王爺說得極是，所謂削藩，完全是那些別有用心之人編造的無稽之言，無中生有，其心可誅”

朱棣眼睛一瞟廂房外那一片青翠的竹林，忽然若有深意的道：“竹本無心，節外偏生枝葉……”

蕭凡目一閃，飛快答道：“藕雖有孔，中不染塵埃。”

朱棣一楞，隨即放聲大笑：“蕭大人文采斐然，難怪先帝在世時對你那般寵信，你果然有幾分本事。”

一旁的方孝孺也目欣賞之，盯著蕭凡。

蕭凡急忙舉杯敬酒，朱棣也非常豪爽的一飲而盡，二人互相亮了亮杯底，相視一笑，笑容中各含深意。

一個敏的政治問題，在一副各有所指的對聯裡，化解得無影無形。

盛夏的江南炎熱灼人，京師秦淮河邊，一排垂柳間蟬鳴蛙，翠綠的柳條懶洋洋的耷拉在連綿平靜的河水中，麗的畫面卻多了幾分酷暑的煩躁。

陳鶯兒現在很煩躁。

抱琴一邊打著呵欠，一邊沒打采的給陳鶯兒打著扇子，陳鶯兒斜倚在泰糧行樓上的窗口，呆呆的看著窗外秦淮河上來往穿梭的船舸，一莫名的躁氣縈繞間。

回過頭，陳鶯兒俏生生的白了抱琴一眼，嗔道：“沒吃飯麼？你就不能扇快點兒？天氣熱死人了”

抱琴嘟起小，抱怨道：“小姐，我都扇了半個時辰，手好酸呀……”

“哼還敢頂都是那……那傢伙以前把你慣壞了……”

抱琴眼神一黯，開朗的神頓時變得暗淡無，小心的看了陳鶯兒一眼，抱琴試探道：“小姐，姑爺他……哦，不對，那個姓蕭的把你趕回京師以後，你的脾氣變得好大了……”

陳鶯兒瞪著，哼道：“怎麼？你不滿意？”

抱琴笑道：“奴婢哪兒敢吶……”

陳鶯兒回頭著秦淮河上的碧波，貝齒忽然咬住了下脣，目微微有些惱怒。

“那個可恨的傢伙我出去遊玩關你什麼事？你憑什麼管我？錦衛指揮使又怎樣？憑什麼管得這麼寬？哼居然……居然還打我，打我的……”

抱琴好奇道：“小姐，姓蕭的打你了？打你哪兒了？”

陳鶯兒聞言頓時霞染雙頰，俏臉變得通紅，圓潤翹的此刻也彷彿通過了一電流似的，又又麻，還有些……舒服。

“小姐……”

“什麼？”陳鶯兒沒好氣道。

“你的臉好紅呀……”

“你……閉不準再說”陳鶯兒惱無比。

主僕正說話間，樓下糧行忽然傳來一道恭謹的聲音：“掌櫃的，北平大米行的王掌櫃求見。”

陳鶯兒一楞：“王貴？他不是在北平嗎？怎麼來了京師？”

定了定神，陳鶯兒吩咐道：“他上樓來。”

樓下蹬蹬蹬的腳步聲，一個瘦削的中年漢子走了進來，他臉上掛著笑，笑容充滿了討好恭敬的意味。

陳鶯兒打量了一下他，淡淡道：“王貴，你來京師做什麼？蕭大人安排你去北平開糧行，難道沒有吩咐過你避人耳目，不準與我陳家商號有任何來往嗎？”

王貴急忙笑道：“掌櫃的，這裡沒有外人，我王貴雖然在北平當了掌櫃，可小人吃的還是陳家的薪俸，這次小人進京，倒是不用避人耳目，因爲小人糧船剛到江便得了燕王的急信，他忽然增加了運赴北平的糧食採辦量，數量比以前大了許多，小人這不正滿京師的找糧商採買嘛，所以小人這回來找掌櫃的，可是堂堂正正。”

陳鶯兒神一凜：“燕王加大了糧食採辦量？加了多？”

王貴道：“以往每月給北平府送的糧食大概一千多石，但這一次燕王要小人採買一萬石糧食，而且以後每月也照此例採辦，每月都是一萬石，小人沒辦法這纔來找掌櫃的商量，一萬石，上哪兒找這麼多糧食去？”

陳鶯兒神越來越凝重，秀眉蹙道：“燕王忽然要這麼多糧食做什麼？他麾下將士雖多，可每月也吃不了一萬石呀……”

定下神，陳鶯兒盯著王貴道：“此事你有沒有向錦衛稟報？”

王貴撓頭道：“還沒呢，蕭大人曾經吩咐，儘量與錦衛來往，以免暴形跡，再說燕王加大采辦也是尋常事，似乎沒有稟報的必要吧？”

陳鶯兒冷冷道：“值不值得稟報，這事兒是由你來判斷的嗎？我的糧行目前存糧不多，只有幾千石，你先盡數提走，然後你在京中自己找那些糧商採買，此事我不方便出面，但我會派人向錦衛袁千戶稟報此事，請他信告之正在巡視北疆的蕭大人，你將糧食採辦好了以後，糧船走水路，你則走陸路快速回到北平見蕭大人，請他定奪，明白了嗎？”

王貴見陳鶯兒神嚴肅，急忙凜然道：“小人知道，小人這就去辦。”

北平城西百花樓後的廂房。

宴席仍在繼續，蕭凡舉杯與燕王頻頻互敬，席間氣氛一度熱絡無比，二人天南地北，談笑風生，親之態仿若多年知好友一般，歡欣喧鬧之中著一子虛假。

太虛吃得肚皮圓滾滾的，聽著蕭凡和朱棣互相吹捧客套，那虛僞的味道令太虛一陣兒一陣兒的反胃，說不清是吃撐了還是被這倆貨噁心了，他撇了撇，倚在椅子上很不文雅的打了幾個飽嗝兒，然後用他那髒兮兮的道袍袖子了，

“兩位，貧道吃飽了，你們繼續吃，貧道到後面解決一下……”太虛嘻嘻笑道。

朱棣端著酒杯疑道：“道長解決什麼？”

太虛翻了個白眼兒，道：“貧道難得如此文雅，你們居然聽不懂……解決一下，意思就是我剛纔吃多了，想拉屎了”

噗

噗

蕭凡和朱棣不約而同扭過頭，互相噴了對方滿臉酒水。

然後二人互相看著對方溼答答的臉，面頗爲尷尬。

太虛壞笑道：“二位別停，繼續吃呀……”

然後人影一閃，跑到廂房後面去了。

蕭凡和朱棣著滿桌子的佳餚，神複雜。

沉默了一下，朱棣擱下酒杯，面無表道：“本王吃飽了。”

蕭凡也擱下酒杯，板著臉道：“王爺，想吃油炸道士嗎？下請客。”

太虛滿臉壞笑的轉過屏風，出了廂房後門，剛剛起道袍下襬，掏出下不文之便待泄洪，忽然聽到左側不遠的牆角下坐著一個和尚，一邊耳朵在牆壁上正凝神聽著廂房裡的靜。

太虛吃了一驚，此時和尚也正好扭過頭，看見了一手道袍，一手扶小鳥兒的太虛。

二人雙目相對，頓時一齊驚呼：“是你”

太虛頓時變得又驚又怒：“是你這好男風的禿驢”

和尚也怒道：“禿驢也就罷了，你這老雜哪隻眼看見我好男風了？”

太虛睜圓了小眼睛：“嗬還敢頂你看道爺撒尿，難道不好男風？道爺的寶貝竟被你這死禿驢看了，何其不幸當初捱揍捱得不夠是吧？死禿驢，看招”

說罷太虛手掌一晃，畫出幾個虛幻的圓圈，看似無力綿的朝和尚擊去。

和尚卻是識貨的人，見招不由大驚，形飛快往後一退。

“你們在做什麼？”一道宛若黃鶯出谷的聲在和尚背後好奇問道。

音落掌到，被和尚避開的那一掌卻不偏不倚的打到了一名穿著湖綠裳的子上。

饒是太虛見機收力，子仍被掌力打得軀一，緩緩往地上倒去。

太虛然大怒：“死禿驢你竟敢閃開，害了無辜之人貧道今日代老天收了你這妖孽”

“你……你還講不講理明明是你害的”

“不管了貧道把你打死再跟你講理，看招”

廂房，朱棣神忽然變得有些曖昧起來，湊在蕭凡邊低聲笑道：“蕭大人奉旨巡視北疆，不妨安心在北平多遊玩幾日，本王有一件禮慾送給蕭大人，還請大人笑納……”

蕭凡一楞：“什麼禮？”

朱棣笑道：“蕭大人孤來北平，邊無人添香打扇，那多不合適，本王爲蕭大人了一位絕代佳人，蕭大人暇時不妨與詩弄曲，共效于飛……”

蕭凡面狠狠搐了幾下，岳父給婿拉皮條，這事兒幹得……嘖嘖。

蕭凡尷尬道：“王爺客氣了，下不好此道……”

朱棣嘿嘿笑道：“二八佳人似……蕭大人正值年，正是貪慕之時，人生得意何不盡歡謔，莫負良宵？”

人計

蕭凡當下提高了警惕，淡然笑道：“王爺，非是下不識擡舉，下真的對風月之事沒多大興趣……”

朱棣不由分說道：“那怎麼可以？一定要的，一定要的”

“王爺，我……”

“蕭大人什麼都別說，你不要便是不給本王面子了，本王會很不高興的。”

蕭凡苦著臉嘆了口氣，喃喃道：“那事兒……就那麼有意思？”

朱棣眉眼不擡，悠悠道：“有啊……”

說完朱棣雙手高舉，朝廂房後拍了兩下掌。

…………

等了半晌，沒反應。

…………

朱棣臉上頓時有些掛不住，又拍了兩下。

這次有反應了，廂房後門忽然砰的一聲大響，一名衫襤褸的和尚跌跌撞撞彷彿被人一腳踹了進來。

蕭凡和朱棣頓時大吃一驚，齊聲道：“道衍？”

道衍一雪白的的僧佈滿了腳印，貌似中了許多佛山無影腳似的，青腫的臉上也一邊印著一個腳印，見到朱棣如同見了救星，涕淚加道：“王爺，後面，後面……”

蕭凡指著道衍愕然道：“王爺，這位……就是你說的二八佳人？”

朱棣尷尬道：“這個……”

蕭凡滿面激道：“王爺待下真是義薄雲天，爲了招待客人，連道衍大師都忍痛割送給我了，下雖然不喜走旱道，但王爺這份禮，下一定收下……”

道衍大急，著朱棣幽幽道：“王爺……”

朱棣尷尬汗：“這個……蕭大人也許誤會了……”

頭一擡，朱棣左右環顧，聲音夾雜怒氣：“那個子呢？”

正問著，太虛架著一位穿湖綠裳的子蹣跚而來。

朱棣如同見到了救星，手指著那位奄奄一息的人，大喜道：“對是就是蕭大人，本王要送你的不是道衍，是這位子……”

子被太虛攙扶著，擡起頭，朝蕭凡虛弱的一笑，如同代臨終言似的道：“奴家……張紅橋，見過……見過欽差大人……”

言畢，張紅橋倒地，暈過去了。

蕭凡吃驚的著，然後圍著轉了一圈，仔細打量過後，又擡眼瞧著朱棣和道衍。

“王爺，您要送我的禮，就是？”

朱棣如釋重負道：“不錯，就是。”

蕭凡沉默了很久，幽幽道：“王爺，您是要我睡，還是要我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