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人》第17章

過來替為師肩。

沈殊本隻低頭著水中漂浮的幾縷發,聞聽此言,手一僵。

深吸一口氣,不得不緩緩抬頭,便見到那人側枕在池沿。從他的角度,可以見到對方縴長脖頸和蒼白側

那人長眸半闔,眼底那顆朱紅淚痣,艷得仿佛滴

對方烏黑長發順著流的水波迤邐蜿蜒過來,像纏的藻,會將不慎溺水的人纏卷,拉扯著沉深海之中。

泉水遮蓋了大片風。粼粼波上,散海藻之中,呈出一抹異常白皙瘦削的肩。

如遠峰堆雪。

他遲疑了一會,終是走過去,小心翼翼地握住了那堆雪。

或許是因為剛從熱泉中浸泡的緣故,年掌心極燙,令葉雲瀾睫了一下。

年熱燙的手停在他的肩上一會,才開始肩,力道稍有些重。

卻恰到好地緩解了肩上最為酸疼的地方。

他眉心擰,又緩緩放松,終是低低嘆出一口氣。

此刻他忽然明白了,為何修行界中那麼多人會想要收徒。

或許不僅是為了傳承缽。

更是為了能夠有一個心人在邊。

自收徒後,他看過許多有關古人談論師道的書,也作出過許多批注,卻還有許多不得解。

書上說,為師者當懷慈之心,一日為師終生為父。

可他自生下來就沒有過父母寵,後來,也並未如常人一般娶妻生子家,並不清楚“父”的概念。

直到他為沈殊的傷和過往到心疼,為沈殊的進步到高興和喜悅。

……直到此時,沈殊為他肩。

他想,所謂師徒父子,或許就該是這樣親無間的關系。

薄霧彌漫。

兩人此刻距離很近,可聽到年因使力肩而沉重的呼吸。

他放松枕著石巖,開口︰“……正好此刻有閑,為師與你說說,你之前劍法上存在的問題。”

沈殊︰“師尊說……我聽著。”

葉雲瀾便將沈殊方才劍法裡那二十七錯誤取出來,碎了細講。

或許因為疲倦放松的緣故,他此刻語聲不復往日清冷,而是和微啞,像舒卷的雲朵將沈殊包裹。

沈殊安靜地聽,目卻牢牢注視著對方鬢邊一滴薄汗。

他看著那滴薄汗順著對方臉頰流淌,留下痕,又劃過對方蒼白的下顎尖,墜在池中。

漣漪開。

與之同時而的,是藏在熱泉底下的影。

深沉的黑暗如同湧蔓延,其中有一像蛇一樣蜿蜒過來,勾住了對方腳踝,親昵蹭了蹭。

沈殊肩的手一僵。

——糟了。

即便他已經及時控制住心念,讓那道影飛快從對方腳踝離開,葉雲瀾的語聲卻已驟然止住。

腳踝上一即逝的覺,分明悉,仿佛前世今生的記憶裂開隙,恍惚間,那人邪惡低沉的聲音馬上就會響起在耳邊。

“——仙長,你又不乖。”

“師尊,”沈殊忽然提高的聲音卻打斷他了思緒,“方才,水底下,好像……好像有蛇——!”

肩的作已停了,單薄伏在他背脊上,微微抖,“怎麼辦,我好怕啊……師尊。”

葉雲瀾想起沈殊說過,當年被煉製魔傀時曾被人被打斷手腳、開膛破肚放進蛇窟裡任蛇啃咬的往事,立即知道了沈殊為何驚恐,回便將年抱進懷裡。

“別怕,我們上岸。”他沉聲道。

兩人無比,似乎已經怕得難以彈。

葉雲瀾安地拍了拍他的背,“有為師在,勿需害怕。”又凝眉,“此地怎會有蛇……”

熱泉霧氣繚繞,他目力稍缺,看不清水下狀況,自然也尋不到方才那不知是否是蛇的東西蹤影。

雖說山中異甚多,有蛇也並不稀奇,只是他前世曾到過這熱泉數回,都未曾踫見,卻偏偏是今次。

踫上的還是怕蛇的沈殊。

他先讓沈殊上岸,自己才起

已黯,山林中的路有些昏暗。他心念沈殊況,便手虛虛扶著對方往回走。

忽聽沈殊悶悶道︰“師尊,我這樣是不是……很沒用。”

“怎麼突然這樣說?”葉雲瀾輕聲道。

“連一條水蛇都對付不了,還……還怕這般模樣,我……”

“這不怪你。”葉雲瀾道,“這個世界上,誰都有怕的東西,就連為師也不例外。”

“師尊……怕什麼?”

他沉默了一下,才道︰“我怕雷雨。”

回到竹樓後,天已經徹底黯了下來。

今夜圓月無,被掩在濃雲之後,夜幕顯得十分暗沉抑。

沈殊似乎是真被嚇壞了,這日晚上尤為乖巧,早早就在他睡。

而他也並未看書,拭完長劍便側躺到床上。

今日諸事繁多,他十分疲憊,也想早點安眠。

半夢半醒之間,窗外約響起一聲雷鳴。

他本能凝眉,想去關窗,卻到底沒能抵抗睡意,渾渾噩噩睡去。

他做了一夢。

夢中,他在一座巨大的宮殿裡。

宮殿前端是一個祭臺,他被懸掛在祭臺中央。

凰圖騰在宮殿周圍的牆壁上展翅騰飛,四周都是燃燒著的火炬,他的滴答滴答流到地上,沿著地上凹槽流淌。

祭臺的前方,有蔓延向上的長階,長階盡頭是一張皇座。

有人端坐上首,閉著雙眸。

是他的兄長。

忽然,皇座上的人氣息暴漲。

有人驚喜道︰“了!”

他的兄長睜開眼,一雙灼灼耀眼的金黃眼眸,刺他眼簾。

他們明明是至親兄弟,卻長得全不相像,生下來後,甚至沒有見過幾次面。

他看著兄長金黃眼眸,自己的視線開始越來越模糊,直到再看不見。

上的錮消失,他卻再也無力支撐住自己,整個人倒在地上。

一道男聲道︰“他的脈之力已經耗盡了。”

而後是子溫聲音︰“以後再也無法恢復了嗎?這樣……對他而言是否有些殘酷。”

“他本就不該繼續活下去。天書的預言已經在懸上應驗,而他作為懸的雙胞胎一起出世,奪去的卻是懸的氣運,本該在出生時候就被毀滅。”

“懸脈純度關乎我一族興衰,檀歌,你切莫婦人之仁。”

聲輕附和道︰“我知道的,陛下。”

旋即,他聽到了從高座上踏下的腳步聲。

一道更年輕的年聲音傳來︰“請父皇容許我將他放逐出我族。”

一開始的男聲道︰“去吧。理得乾淨一些,莫留下痕跡。”

他被人從地上抱起。

他已經徹底看不見了,然而從脈中泛起的親近仍令他知道,抱著他的人,是他兄長。

手去攥對方襟,“哥……”

“別我哥。”年聲音冷漠。

他被抱出宮殿。

宮殿之外有驚雷聲響,暴雨傾盆。

“離開以後,不要再回來了。”

這是他的兄長對他所說的,最後一句話。

而後,他騰空,似乎被什麼飛禽載飛天際,而後,被拋於山林荒野。

畫面一轉。

他穿梭於山林之中,眼前一片漆黑。

雨落紛紛,他抓著手中野兔往自己棲居的山趕。

那野兔絨絨的在他掌心拱來拱去,拱得他步伐不穩。

正此時,他腳下忽然被東西一阻,步履失衡,整個人便直直摔倒在地。

好不容易抓來的野兔飛快從他手中逃跑,他想去追,卻已遲了,隻好低頭去那個令他摔倒的東西。

了一手漉漉的

竟是個了重傷的人。

雨水順著他的臉頰往下淌,他想,這人是否也是如他一般,被家族之人所拋棄,才這樣孤零零地躺在這裡。

他把人拖回去了自己暫居的山裡。

他不懂如何生火,也沒有東西去為對方包扎,甚至連對方傷在哪裡,都看不清。

唯一能做的,只是讓對方不被雨淋。

把那人安置妥當之後,他重新出門尋找食,好不容易帶回來幾枚野果,自己吃了一枚,便把剩下幾枚果都掰碎,就著樹葉裡裝的水,一點一點給對方喂下去。

對方的冷得像冰。

喂食的時候,他的手不小心到,被冰得指尖一

若非仍有呼吸,他幾乎疑心這人是一

他在中照顧這人。

外的雨一直在下,已經好幾日了,也沒有停的痕跡。

而這期間,因為需要不斷出去尋找食的緣故,他一直沒有乾,時常漉漉滴水。他沒有理。

這一日,他照例去給對方喂食,剛將裝水的樹葉遞到對方邊,手腕卻被抓住了。

他聽到對方極為沙啞的聲音,幾乎辨不出原本音

“……不必。”

他下意識眨了眨無神的眼楮,眼前依然是一片漆黑,什麼也看不清。

他看不見對方模樣,也不知對方的狀態如何,只知道抓著他手腕的手,還是那麼的冰。

於是他認真道︰“不吃東西……人會死。”

那人似乎沉默了一會,才道︰“……不會。”

他抿了抿著手等了一會,覺察對方似乎是真的沒有吃東西的意思了,才把手裡食收回來,問︰“你醒了,是要走了嗎?”

那人並沒有立時回答。

覺到那人的視線在他上逡巡了兩圈,許久,對方啞聲問︰“你的父母,還有親人呢?”

他隻搖搖頭,“我沒有親人。”

那人又沉默了。

忽然,外傳來了一聲震耳雷鳴,驟雨傾盆而下,沖刷著外石壁,發出巨大聲響。

他被雷聲驚了驚,睜著看不見的眼楮頂,“雨真大啊。”

那人低低“嗯”了一聲。

許久,他聽到聲響,還有腳步聲。

竟是對方站起了

“你才剛醒,要去哪裡?”他問。

那人沙啞道︰“……去讓這場雨停。”

離開時,那人他的頭。

覺到一溫熱氣流淌過漉漉的服霎時間變得乾爽。很神奇。

半日之後,雨果真停了。

他走出山,嗅到桃花的清香,還雨洗過後泥土的氣息。

耳邊卻聽到一聲重落地的聲響。

有人倒在他口前的地上。

他走過去,到了對方上一本已結痂的傷口,此刻又在流淌鮮

是先前那人。

他隻好再次將人救回去,只是那人醒後第一句,卻是。

“我是誰?”

他沒有辦法回答,只能搖頭。

“你救了我。”那人沙啞道。

他點頭。

“……多謝。”

“不用謝。”他說,“你了傷,先這裡休息,我要出去尋找食了。”

“食。”那人卻低喃重復了一遍這兩個字,忽然道︰“等我。”

他還來不及阻止,那人就起出去了。

片刻之後回來,一起帶回來的,還有一些山中野

對方用木石生起了火。

火焰逸散出的暖融熱意,讓他覺安寧。

香味傳出,是那人在燒烤野

他想了想,也去山林裡去找了些野果回來,遞給對方。

先前他也曾喂給對方果子,對方不吃,可這回卻是接了過去,同時,遞了些燒好的過來。

“食。”對方說。他接過來,很快吃的一乾二淨。

他已經許久沒有這樣飽餐過一頓了。很開心。

吃完後,他又問對方,“你要走嗎?”

這回,對方卻沒有再如先前般沉默,視線在他上停留了一會,便說︰“不走。”

那人說不走,便當真留在桃谷之中。

那人上的傷勢似乎一直都沒有好全,因此聲音也一直沙啞,又因失了記憶,便顯得十分木訥而沉默。

盡管如此,卻依舊教了他許多東西。

他對這個人,也慢慢生出了依賴之心。

他整個年未曾過親,可與這人在這桃谷中相依為命,卻覺生命裡有些東西,在被慢慢補全。

畫面忽然又轉。

他在雷雨之中奔跑。

雨點敲打著他的背脊,發出轟鳴。

九天九夜。

他找不到人,終於力坐倒在被雨打風吹的桃花林裡。

那人從雨聲中而來,又從雨聲中歸去。隻留下了一瓶丹藥,和一枚墨玉。

他再次在雷雨夜中被人拋棄。

驚雷聲響在耳畔。

葉雲瀾忽然從夢中驚醒。

他睜開眼楮,怔怔看著屋頂房梁,緩緩眨了眨眼楮。

線昏沉,他聽到喧囂的雨聲。

外界也如夢中一般,正下著磅礡的雨。

忽然一道閃電掠過,照亮了房間。

“轟隆——!”

他看到一個瘦削的影正靠在窗邊。

“沈殊?”他從床上支起,烏發從肩上垂落,聲音低啞,“窗邊寒涼,你不睡覺,站在那做什麼?”

“我昨夜早睡,方才剛醒,睡不著……便在這站會兒。”沈殊道,“時候還早……師尊,你好生歇息。”

窗外又有雷聲震響。

葉雲瀾睫了一下,起點起燭火,低聲道︰“為師也睡不著了,正想起看會書。你去幫為師泡壺茶過來吧。”

沈殊似乎遲疑了一下。

葉雲瀾︰“怎麼?”

沈殊搖頭︰“沒事,我馬上……就給師尊泡茶。”

年一走開,他後的窗子便吱呀一聲打開了。

風雨灌進來,微冷。

葉雲瀾走過去想將窗子關上,卻發現窗臺上的窗栓壞掉了——約是因為今夜的風太大打壞的。

他反應過來,原來沈殊方才一直站在窗邊,是在用背脊支著窗,為的,只是讓屋中風雨無擾,而他能睡得安寧。

外界雷雨紛擾,寒意深深。

心口卻有暖意流

他想,前世的事,到底都已過去。

無論他曾遭過多苦厄,至這一世,他已不再孤一人。

他也有自己的徒弟了。

——清晨,葉雲瀾正抬頭整理書架上的書。

上面大部分他都已讀的差不多了,便喚來沈殊道︰“你替為師去宗門書閣將這幾本書還了,另外再借幾本來。”

他說了需借那幾本書的名字,沈殊聽了點點頭,便出去了。

回來時候,卻兩手空空。

“怎麼?”

沈殊抿了抿,道︰“書閣弟子說,替人還書可以……但我沒有門弟子令牌,沒有資格在書閣借書。”

葉雲瀾凝眉,他離開天宗太久,一時間竟沒有記起來,即便他收了沈殊為徒,對方還不算是門弟子,還需他親自帶著沈殊去一趟宗門務堂登記,讓沈殊領取門弟子令牌,才能在宗門裡活自如。

“是我疏忽了。”他道,“沈殊,你隨我來。”

務堂在青崖峰上。

外界雨還在下,山路上霧蒙蒙一片。

葉雲瀾拿了竹傘撐開,喚來沈殊。沈殊牽住他袖,靠在他邊。

師徒兩人一同在山路上走著,一高一矮兩道影顯得十分和諧。

空氣中浮著清冷的香,沈殊想,如果這條路能夠永遠走下去就好了,那樣,他就能和師尊一直同行,並肩向前。

只是這種和諧,卻忽然被一個聲音打斷。

“阿瀾,怎不和師兄介紹一下,你邊那年是誰?”

青崖峰山道上,容染站在雨中,手上也撐著傘。

隔著雨霧,他秀的眉眼極為漂亮,好像山水作畫,眸看向葉雲瀾時候,更有幾分語還休的意味。

沈殊卻忽然攥了葉雲瀾袖。

他對人世間的“惡”有天生的知,眼前這人……分明對他師尊有著很強的惡念。

“我是師父的徒弟,”沈殊忽然搶在葉雲瀾開口前出聲,他歪了歪頭,“你……又是誰?”

“你是阿瀾的徒弟?”容染神微變,復又笑盈盈看向葉雲瀾,“阿瀾,你收了徒弟,怎也不告訴師兄一聲,好讓師兄為你的弟子準備見面禮呀。”

他仿佛隨口提及般道︰“阿瀾上次那麼匆忙出門,就是去找他麼?”

他一邊說,一邊看向沈殊,發現這年生得瘦弱,除了相貌尚可眼,並無什麼出,修為更是低微。

葉雲瀾就是為了這麼一個貨,連他的道歉懇求也不肯細聽,說走就走?

容染微笑不破綻,對沈殊道︰“我是阿瀾的師兄,阿瀾剛進宗門便與我相識,曾是我的救命恩人,算起來,我和阿瀾認識也已經有七八年了。你該我一聲師叔。”

他從儲戒中取出一把上品靈劍,遞給沈殊,“師佷,這是給你的見面禮。”

沈殊沒有立時接過來,隻仰頭看葉雲瀾。

“不必收。”葉雲瀾側頭對沈殊道,轉回來再看容染,神十分冷漠,“容師兄,我說過你已不欠我什麼,你不必給我徒弟送這樣昂貴的見面禮。”

容染︰“收徒可是大事,牽連修士自因果極重,若可以,師兄也想幫忙給阿瀾掌掌眼。”

“不勞師兄掌眼。”葉雲瀾,“我收的徒弟如何,我自清楚。”

容染微笑道︰“阿瀾畢竟沒有收過徒,不知道有些東西,還是需要問清楚為先。畢竟不是誰都像阿瀾對我一樣有救命之恩,會全心全意為阿瀾著想,也不是誰都與我一樣,與阿瀾親近這麼多年。”

旁邊沈殊忽然認真道︰“我的命也是師尊所救,師尊對我……也有救命之恩。而且,我日日都與師尊……同寢而眠,彼此也很……親近。”

同寢而眠?

容染的臉扭曲了一瞬。

“哪有師尊會與弟子同寢而眠……”他猶不相信。

卻是葉雲瀾淡淡道︰“我徒弟之前了重傷,我為方便照顧,晚上便與他同睡一,很正常。”

“師尊待我極好。”沈殊也接道,“我以後……也會全心全意為師尊著想,不辜負……師尊對我的好。”

這兩人仿佛一唱一和,令容染差點維持不住臉上笑容。

看見葉雲瀾眼角眉梢對沈殊流出來的縱容和,更覺得無比刺目。

他和這人這麼多年的誼,難道還比不上這小子待在他邊這十天半個月?

葉雲瀾︰“我還有事要和弟子去辦。容師兄若無它事,便請讓開。”

“近來每次見你,你都說有事要辦。”容染忽然嘆一口氣,“師弟長大了,想要離師兄,去過自己想要的生活,師兄其實很欣。只是……到底有些不舍得。”

“阿瀾,後日你可有空?”他輕聲懇求,“能否與師兄到聽風亭一聚,我帶一壺千花釀來,我們再共飲一回。之後,往事皆消,師兄也再不會糾纏你了。”

葉雲瀾沉默了會,道︰“師兄所言當真?”

容染道︰“當真。你還不信師兄麼?”

葉雲瀾早就想徹底擺容染糾纏,若容染真如他自己所言,此番倒也算是個契機。

他想了想,平靜道。

“那便後日,聽風亭上見。”

待容染離開,沈殊忽然扯了扯葉雲瀾袖,小聲道︰“後日……師尊可以別去嗎?”

“為何?”

沈殊無法跟葉雲瀾說出自己方才對容染的知,悶悶道︰“我不喜歡方才那個師兄。”

“為師也並不喜歡。”葉雲瀾道,“但此番前去,只是為了結過往,省卻更多以後的麻煩。”

“可是……”沈殊眼眸微黯,最後還是沒有再說什麼。

兩人來到青崖峰頂的務堂。

登記份後,沈殊便領到了一個青雲山門弟子令牌。令牌是青白翡翠,上面有沈殊二字浮雕。

沈殊挲了一下,忽然道︰“不及師尊在劍上為我刻的好看。”

“你呀……”葉雲瀾微微失笑。

自從收徒之後,他的心似乎總是很容易被沈殊牽愉悅。

沈殊的頭,“以後你在天宗,就是為師名正言順的弟子了。以前藥廬種種,都不再與你有關。沒有人能再越過為師欺負你。”

“嗯。”沈殊乖巧應道,握了手中令牌。

——懸壺峰。

一群人圍在峰主殿中,主座上坐著一個長相俊的中年男人。

“劉慶手中的回命丹,究竟被他放在了何?”男人沉聲道,“已經整整七日,還沒有審問出來麼?”

“峰主見諒!主要是劉慶那廝走火魔瘋瘋癲癲,一直在胡言語,本審問不到什麼。”一個長老戰戰兢兢地頭上的汗。

“一群無用之人!”男人拍碎了旁邊的扶手,“繼續去查!藥廬也要給我搜徹底了,不可放過蛛馬跡。”

直到揮散眾人,一簾幕之後,忽有一個白影走出。

“父親息怒。”容染聲開口。

天宗裡人人知道他是棲雲君的親傳弟子,卻有人知道,懸壺峰的峰主,是他的父親。

容峰主看向自家兒子時候,面上怒稍稍減去幾分,卻依舊沒有停止口中咒罵,“呵,之前劉慶那廝出事,我費了許多手段才留他在天宗外門,沒想到還未過幾年,又惹出了這樣大的事,實在是爛泥扶不上牆。”

“是我無用,沒能找到還神丹,父親才一直需要回命丹為母親續命。”容染將手中儲囊遞給容峰主,“我這裡還有一些靈藥,都予父親取用。”

“你倒還算有心。”容峰主道。

容染道︰“我能夠去見母親一面麼?”

雖如此問,他卻知道父親肯定會拒絕的。

算起來,他從出生開始,就沒有見過母親幾面,其中幾次,還都是在母親沉睡昏迷的模樣。

人人都說容夫人病弱,容峰主妻心切,容夫人的房間從來只有容峰主能夠進

但他還記得小時候偶然一瞥,見到那間常年飄藥香的房間裡,其實有不能與外人述說的

“這世上有些鳥兒,生來引人注目,濫花心,你想疼,就要親自在周圍為築巢,讓離不開你,這樣,才不會遭外界的危險,將付給你。”

小時他父親曾著他的頭,這樣說過。

而此刻。

容峰主果然道︰“你母親子病弱,病氣怕是會過染到你。不妥。”

容染便笑了笑,不再提這事,隻道︰“父親,我此番來,其實是為了一事。”

“說。”對自己兒子,容峰主向來十分縱容。

“我想要合歡蠱。”

“你要那東西做什麼?”容峰主道,“合歡蠱會讓中蠱者上下蠱之人,心甘願與之.歡,這種蠱蟲極為珍貴,我也隻養有一隻,不能給你。不過,我倒是可以先給你另外一。”

容峰主取出一個瓷瓶,指尖在瓷瓶上輕彈一聲。

“此蠱名為幻蠱,中此蠱之人,會將眼前人幻想為自己所之人,模糊現實幻象,對下蠱者產生。”

容染眸微轉,“還是父親懂我。”

他接過那個小瓷瓶,想要葉雲瀾依偎在他懷裡,仰慕看他的場景,臉上慢慢出一個笑容。

“阿瀾……”他低低喚出在心尖上纏繞許久的名。

——葉雲瀾到的時候,見到容染正在聽風亭裡煮酒。

“阿瀾,你來了。”容染對他微笑,“來,坐。”

待他坐下,容染便道︰“今日風景甚佳。”

他抬頭眺,看見一層朦朧薄霧籠罩遠山,蒼青的天空廣闊浩渺,便道︰“確實。”

“從境出來之後,你總算是願意心平氣和再次和我閑聊了。”容染輕聲嘆息。

葉雲瀾靜靜看著容染。

“容師兄,你約我出來,有什麼要說的,就趁著這一次全部說清。”他道,“我還要回去教導徒弟,並沒有太多時間耗在這裡。”

聽到“徒弟”二字,容染面僵了一瞬,很快便恢復正常,微笑道︰“阿瀾對你那徒弟可真是關心。”

“他是我唯一的徒弟。”葉雲瀾道。

容染定定看著葉雲瀾。

曾幾何時,自己也是他唯一的師兄啊。

他又想起父親說過的話。

這世間有許多漂亮的鳥兒,生來引人注目,也確實都濫而花心。明明他已經那樣耐心地守護在這人邊,日日守,卻還是讓一隻不知從何而來的畜生了腥。

他想起當時依偎在葉雲瀾旁的年,眼眸幽暗,幾乎製不住心底的嫉妒之火。

煮酒作也加快了幾分。

白霧渺渺升起,模糊了兩人的視線。

濃鬱酒香慢慢充斥石亭。

“阿瀾,你可還記得這千花釀,乃是當年你門時,師兄釀好埋下的,一共九壇。我們約好了每年圓月之時,便開封一壇,我聽你彈琴,我們一起對飲。”

葉雲瀾︰“我已忘了。”

“可我卻還一直記得很清。阿瀾,我那裡的千花釀還有一壇,待來年圓月十五,我可否再請你……”

容染的語氣仿佛有著無限溫繾綣,事已至此,他還是希葉雲瀾回心轉意。

“師兄以後,莫再我阿瀾了。”葉雲瀾冷漠道,“我答應再來與師兄聚此,是要至此之後,師兄與我兩清。”

容染的眼眸終於徹底黯下,“好……師兄依你。”

他斟了一杯酒,推給葉雲瀾,“如師弟所願,喝了這杯酒,我們就兩清。”

“來,師弟,請。”

葉雲瀾淡淡看著手中酒杯一眼,淡的酒在杯中晃

他並非是不勝酒力之人,往昔也常與魔尊對飲,不曾落過下風。

那人興起之時,喜歡一口一口喂他喝酒,酒順著落,也不知道是喝了的多,還是浪費的多。

他執起酒杯,抿了一口。

有甜膩的味道和花香繚繞舌尖。

只是他的記憶何等清晰,就算是三百年前看過的書裡一副圖畫,都記得清清楚楚。

他記得千花釀的味道,本不該這樣甜。

他蹙眉,“你在裡面放了什麼東西?”

聽風亭位於問道坡上,來往弟子許多,他來之前,並沒擔心對方會在這種地方手腳。

卻沒想到容染居然真的這樣膽大,在這裡下藥。

“哪裡有放東西?師弟定然誤會了。”容染無辜道,“不過是一些小小的,助興的小玩意,能夠讓師弟開心。”

葉雲瀾用力閉了閉眼,覺眼前景象慢慢模糊搖晃不定,一躁意從部升起。

容染聲音傳來︰“放心,聽風亭周圍都已經被我布下了陣,沒有人能看得清裡面人在做什麼。”

“師弟只是因為不勝酒力,才在此地歇息一會而已。”

容染溫微笑道。

“沒有關系的。”

——葉雲瀾出門時,沈殊便跟在了這人後。

他始終記著容染上流出的惡念,並不放心。

他早就發現,他的師尊,雖然並不像他平日表現出那樣病弱,但是對很多東西卻並不在意。

尤其是對自己的生命。

他看著那人走進聽風亭之中,然後裡面的景象就再看不清。顯而易見,聽風亭周圍被布置了陣

他的眼雖能看清陣,但破解陣需要時間。

沈殊眼眸幽暗。若可以,他更想要直接蠻力破解,但那樣就會暴他所瞞的力量。

但如果事急,也只能那樣做了。

他已做好所有準備,卻忽然見到那結界散,葉雲瀾提著缺影劍從裡面走了出來。

他面泛紅暈,但神卻冰冷得教人恐懼。

聽風亭裡,酒杯酒盞破碎了一地,容染抱著被刺傷的手臂,面鐵青。

他剛才想去踫對方的時候,手臂猝不及防被對方砍了一劍,鮮直流。

他怎麼也想不通,幻蠱居然對葉雲瀾沒用。

怎麼會沒用?

即便葉雲瀾心中真的並無所之人,蠱催生的卻也無可避免,葉雲瀾絕無可能沒有半分反應。

葉雲瀾從聽風亭之中走出。

聽風亭鬧出的靜,吸引了問道坡上很多驚訝疑的目

沈殊沒有多想,只是趕跑上去,“師尊。”

他握住了對方的手。對方平日冰涼膩的一雙手,此刻竟然炙熱。

葉雲瀾深吸了一口氣,勉強不至於倒下。

他聲音沙啞,“扶我回去。”

沈殊依言聽話,發現葉雲瀾不僅掌心發燙,上每一地方都很燙。

他並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但看了葉雲瀾的面之後,也知道此時絕不是問話的時機。

回到竹樓之後,葉雲瀾立即就把自己關進了房間。

沈殊想跟進去照料,卻被葉雲瀾拒絕。

他眸深諳,心念急轉,放輕腳步走到竹樓外,來到了那人臥房窗前。

窗臺未修,只是虛虛掩著。

他靠在窗戶邊,約之間聞到了一陣香氣。

並不是平日那人上清冷溫的香。

而是像花朵盛放到極致後,近乎糜爛的香。

帶著一點點的腥。

一點點的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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