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簾幽夢》CHAPTER 10

似乎在幾百幾千幾萬個世紀以前,依稀有那麼一個人,對我說過這樣的幾句話:

“人生,什麼事都在變,天天在變,時時在變。”

我卻沒有料到,我的人生和世界,會變得這樣快,變得這樣突然,變得這樣劇烈。一日之間,什麼都不同了,天地都失去了。快樂、歡愉、喜悅……早已爲歷史的陳跡。悲慘、沉痛、懊恨……竟取而代之,變我刻不離的伴。依稀彷彿,曾有那麼一個“年不識愁滋味”的孩,坐在窗前編織麗的“一簾幽夢”,而今,那孩消失了,不見了,無影無蹤了!坐在窗前的,只是個悲涼、寂寞、慘切、而心力疲的小婦人。

家,家裡不再有笑聲了,不再是個家了。父母天天在醫院裡,陪伴那已失去一條的綠萍。麗的綠萍,將再也不能盈盈舉步,翩然起舞。我始終不能想清楚,對綠萍而言,是不是死亡比殘廢更幸運一些。鋸掉後,曾昏迷數日,接著,有一段長時間都在恍恍惚惚的狀況下。當第一次清清楚楚的清醒過來,發現自己活了,接著,卻發現自己失去了右震驚而恐怖,然後,慘切的哀號起來:

“我寧願死!我寧願死!媽媽呀,讓他們弄死我吧!讓他們弄死我吧!”

母親哭了,我哭了,連那從不掉淚的父親也哭了!父親的摟著綠萍,含著淚說:

“勇敢一點吧,綠萍,海倫凱勒既瞎又聾又啞,還能爲舉世聞名的作家,你只失去一條,可以做的事還多著呢!”

“我不是海倫凱勒!”綠萍哭著:“我也不要做海倫凱勒!我寧願死!我寧願死!我寧願死!”

“你不能死,綠萍,”母親哭泣著說:“爲我,爲你爸爸活著吧,你是我們的命哪!還有……還有……你得爲楚濂活著呀!”

於是,綠萍悚然而驚,仰著那滿是淚痕而毫無的面龐,驚懼的問:

“楚濂?楚濂怎麼了?”

“放心吧,孩子,他活了。他還不能來看你,但是,他就會來看你的。”

“他——他也殘廢了嗎?”綠萍恐怖的問。

“沒有,他只是了腦震盪,醫生不許他移,但是,他已經度過了危險期。”

“哦!”綠萍低嘆了一聲,閉上眼睛,接著,就又瘋狂般的了起來:“我不要他來見我,我不要他見到我這個樣子,我不要他看到我是個殘廢,我不要!我不要!媽媽呀,讓我死吧!讓我死吧!讓我死吧!……”

那樣激,那樣悲恐,以至於醫生不得不給鎮定劑,讓沉沉睡去。我看著那和被單幾乎一樣慘白的面頰,那披散在枕上的一枕黑髮,和那睫上的淚珠,只到椎心的慘痛。天哪,天哪,我寧願傷的是我而不是綠萍,因爲是那樣完,那樣經過上帝心塑造的傑作。天哪,天哪!爲什麼傷的是而不是我呢?

楚濂,這名字在我心底刻下了多大的痛楚。他被送進醫院的時候,況比綠萍更壞,他的外傷不重,卻因到激烈的腦震盪,而幾乎被醫生認爲回天乏。楚伯母、楚伯伯和楚漪日夜圍在他牀邊哭泣,我卻徘徊在綠萍與他的病房之間,心膽俱碎,惶惶然如喪家之犬。可是,四天後,他清醒了過來,頭上纏著紗布,手臂上綁滿了繃帶,他衰弱而無力,但他吐出的第一句話卻是:

“綠萍呢?”

爲了安他,爲了怕他刺激,我們沒有人敢告訴他真相,楚伯母只能欺騙他:

很好,只了一點輕傷。”

“哦!”他長長的吐出一口氣來,如釋重負。

我的心酸楚而苦,淚水滿盈在我的眼眶裡,有個問題始終纏繞在我腦際,就是當車禍發生時,楚濂到底和綠萍說過什麼沒有?據說,他們是五點半鐘左右在青潭附近撞的車,那正是去小樹林的途中,那麼,他應該還沒提到那件事。站在他牀邊,我默默的瞅著他,於是,他睜開眼睛來,也默默的著我,我竭力想忍住那在眼眶中旋轉的淚珠,但它終於仍然奪眶而出,落在他的手背上。他震了一下,然後,他對我出一個勉強的、虛弱的微笑,輕聲的說:

“不要哭,紫菱,我很好。”

淚水在我面頰上奔流得更厲害,我繼續瞅著他。於是,基於我們彼此的那份瞭解,基於我們之間的心靈相通,他似乎明白了我的疑問,他虛弱的再說了一句:

“哦,紫菱,我什麼都沒說,我還來不及說。”

我點頭,沒有人能瞭解我在那一剎那間有多安!我那可憐的可憐的姐姐,最起碼在的傷害之後不必再心靈的傷害了。楚濂似乎很乏力,閉上眼睛,他又昏沉沉的睡去。楚伯伯、楚伯母、和楚漪都用困的眼著我,他們不知道楚濂的話是什麼意思,但是,他們也本用不著知道這話的意思了。因爲,我深深明白,這可能是一個永遠不會公開的了。

楚濂在進院的一星期後才離險境,他復元得非常快,腦震盪的危機一旦過去,他就又能行、散步、談話、和做一切的事了。他並不愚蠢,當他發現綠萍始終沒有來看過他,當他發現我並未因他的險就卸了所有的重負,當他凝視著我,卻只能從我那兒得到眼淚汪汪的回報時,他猜出事態的嚴重,他知道我們欺騙了他。他忍耐著,直到這天下午,楚漪回家了,楚伯伯和楚伯母都去綠萍的病房裡看綠萍了。只有我守在楚濂的病牀邊,含著淚,我靜靜的著他。

“說出來吧,紫菱!”他深深的著我:“我已經準備接最壞的消息!綠萍怎麼了?”他的脣毫無:“死了嗎?”

我搖頭,一個勁兒的搖頭,淚珠卻沿頰奔流。他坐起子來,靠在枕頭上,他面孔雪白,眼睛烏黑。

“那麼,一定比死亡更壞了?”他的聲音喑啞:“告訴我!紫菱!我有權利知道真相!怎麼樣了?毀了容?了癱瘓?告訴我!”他著:“告訴我!紫菱!”

我說了,我不能不說,因爲這是個無法永久保的事實。

“楚濂,殘廢了,他們切除了的右。”

楚濂瞪著我,好半天,他就這樣一瞬也不瞬的瞪著我,接著,他把頭一下子撲進了掌心裡,他用雙手的蒙著臉,渾搐而抖,他的聲音抑的從指了出來,反覆的,一遍又一遍的喊著:

“我的天!我的天!我的天!我的天……”

我坐在他的牀沿上,用手按住他的肩頭,試著想穩定他激緒,但我自己也是那樣激呵!我輕輕的、啜泣的低喚著:

“楚濂,楚濂!”

他的手慢慢的放了下來,一把握上的被單。

“我從大學一年級起就騎托車,”他喃喃的說:“從來也沒有出過車鍋!”

“不怪你,楚濂,這不能怪你!”我低語說:“你那天的心不好,我不該把那副重擔給你,我不該去探索綠萍心的,我更不該讓你去和綠萍談,我不該……這,都是我不好!都是我……”

“住口!”他揚起頭來,用一對冒火的、傷的眸子瞅著我:“我不要別人幫我分擔罪過,我也不要你幫我分擔罪過,你懂了嗎?”他咆哮著,眼睛裡有著,面貌是猙獰而兇惡的。

我住了口,著他。在這一刻,我只想抱住他的頭,把他攬在我的口,然後和他好好的一塊兒痛哭一場。但是,我沒有這樣做,因爲,我在他的眼底看出了一縷陌生,一種我不悉的深沉,我不瞭解的惱怒,我退了,我悄悄的站起來。於是,他轉開頭,避免看我,卻問:

“我什麼時候可以去看?”

“綠萍嗎?”我怔了怔:“不願意見你。”

“因爲恨我嗎?”他咬著牙問。

我默然片刻,卻吐出了最真實的答案。

“不。因爲太你。……自慚形穢。”

我沒有忽略他的震,我也沒有忽略他的痙攣。我悄悄的向門口退去,正好楚伯伯走了進來,他驚疑的著我,於是,我很快的代了一句:

“我把綠萍的況告訴他了,楚伯伯,我們不能瞞他一輩子!”

我跑出了楚濂的病房,穿過那長長的走廊,轉了彎,走到綠萍的病房前。在綠萍的病房門口,我看到母親,正和楚伯母相擁而泣,楚伯母在不停口的說:

“舜涓,你放心,你放心,我們濂兒不是那樣的人,他會好好的待綠萍的!我跟你保證,舜涓,就憑我們兩個的,我難道會虧待萍兒嗎?”

我走進了綠萍的房間,仰躺著,眼睛睜得大大的,這些天來,已經不再鬧著要尋死,只是變得非常非常的沉默。這種神上的沮喪似乎是沒有任何藥可以醫治的,我走過去,站在的牀邊,憔悴,消瘦,而蒼白,但是,那清麗如畫的面龐卻依然麗,不但麗,而且更增加了一份楚楚可憐和人心絃的人。凝視我,慢吞吞的說:

“你從那兒來?”

“我去看了楚濂,”我說,靜靜的凝視。“我已經告訴了他。”

了一下,微蹙著眉,詢問的著我。

“你不懂嗎?”我說:“他們一直瞞著他,現在,他的已經好起來了,所以,我把你的況告訴了他。”

咬住脣,淚珠涌進的眼眶裡,把頭轉開,那些淚珠就撲的滾落到枕頭上去了。

我彎下腰,拿手帕拭著的面頰,然後,我在牀前跪下來,在耳邊輕聲的說:

“聽我說!姐姐,如果他你,不會在乎你多一條一條!”倏然掉過頭來瞪著我。

“但是,他我?”直率的問,從沒有這樣直率過。

我勇敢的迎視著的眼睛,我的手暗中握,指甲深進我的裡去,我一字一字的說:

“是的,他你。”

綠萍瞪視了我好一會兒,然後,慢慢的闔上了眼睛,低語著說:

“我好累,我想睡了。”

“睡吧!姐姐!”我幫拉攏被單,平枕頭。似乎很快就睡著了,我站起來,默默的那並不平靜的面孔,那微蹙的眉梢,那淚漬猶存的面頰,那可憐兮兮的小……我轉過子,悄無聲息的走出了病房。

第二天,我拿著一束玫瑰花去看綠萍,母親因爲太疲倦了而在家中休息。我到了醫院,穿過走廊,卻意外的看到父親正在候診室中菸,他沒有看到我。我猜綠萍一定睡著了,所以父親沒有陪伴。於是,我放輕了腳步,悄悄悄悄的走向綠萍的病房門口,門闔著,我再悄悄悄悄的轉了門柄,一點聲息都沒有弄出來。我急於要把那束玫瑰花進瓶裡,因爲綠萍非常花。但是,門纔開了一條,我就愣住了。

門裡,並不是只有綠萍一個人,楚濂在那兒。他正半跪在牀前,握著綠萍的手,在對低低的訴說著什麼。

要不聽已經不可能,因爲我雙而無力,我只好靠在門檻上,倒提著我的玫瑰花,一聲也不響的站著。

“……綠萍,你絕不能懷疑我,”楚濂在說:“這麼些年來,我一直著你,已經了那麼長久那麼長久!現在來向你表示似乎是很傻,但是,上帝捉弄我……”他的聲音啞了,頭哽塞,他的聲音吃力的吐了出來:“卻造我在這樣的一種局面下來向你求!”

綠萍哭了,我清楚的聽到啜泣的聲音。

“楚濂,楚濂,”一面哭,一面說:“我現在還有什麼資格接你的求?我已經不再是當日的我……”

楚濂手矇住了

“別再提這個!”他的聲音嘶啞得幾乎難以辨認。“我的是你的人,不是你的,何況,那條也該由我來負責!”

“楚濂,你弄清楚了嗎?”綠萍忽然敏銳了起來:“你是因爲我而向我求,還是因爲負疚而向我求?你是真?還是憐憫?”

楚濂把頭撲進邊的棉被裡。

“我怎麼說?我怎麼說?”他痛苦的低著:“怎麼才能讓你相信我?怎樣才能表明我的心跡?老天!”他的手抓了被單,酸楚的低吼著:“老天!你給我力量吧!給我力量吧!”

綠萍楚濂那黑髮的頭。

“楚濂,我只是要弄清楚……”吸了吸鼻子:“這些日子,我躺在病牀上,我常想,你或者的並不是我,而是紫菱,那天,你約我去談話,你一直表現得心事重重,或者是……”

楚濂驚跳起來,擡起頭,他直視著綠萍:

“你完全誤會!”他啞聲低喊,像負傷的野息。“我從沒有過紫菱,我的是你!我一直的就是你!沒有第二個人!那天我約你出去,就是……就是……”他息而咬牙:“就是要向你求婚!我……我心魂不定,我……我怕你拒絕,所以……所以纔會撞車……綠萍,請你,請你相信我,請你……”他說不下去了,他的話被一陣哽塞所淹沒了。

綠萍的手抓了楚濂的頭髮。

“楚濂,”幽幽的,像作夢般的說:“你是真的嗎?我能信任你那篇話嗎?你發誓……你說的都是真心話!你發誓!”

“我發誓,”楚濂一字一字的說,聲音更嘶啞,更沉痛,他掙扎著,慄著,終於說了出來:“假如我欺騙了你,我將墜萬劫不復的地獄!”

“哦,楚濂!哦,楚濂!哦,楚濂!”綠萍啜泣著低喊,但那喊聲裡已和了那麼大的喜悅,那麼深切的激,這是傷以來,第一次在語氣裡吐出求生的慾。“你不會因爲我殘廢而小看我嗎?你不會討厭我嗎?……”

楚濂一下子把頭從被單裡擡了起來,他盯著綠萍,那樣嚴肅,那樣鄭重的說:

“你在我心目中永遠完!你是個最緻的水晶藝品,無論從那一個角度看,都放華。”他停了停,用手那披散在枕上的長髮。“答應我,綠萍,等你一出院,我們就結婚!”

綠萍沉默了,只是用那對大眼睛淚汪汪的看著他。

“好嗎?綠萍?”他迫切的問:“答應我!讓我來照顧你!讓我來護你!好嗎?綠萍?”

綠萍長長嘆息。

“我曾經想出國,”輕聲的說:“我曾經想拿碩士、博士,而爭取更大的榮譽。但是,現在,我什麼夢想都沒有了……”輕聲飲泣。“我所有所有的夢想,在這一刻,都只化了一個;那就是——如何只靠一條,去做個好妻子!你的好妻子,楚濂。”

楚濂跪在那兒,有好半天,他一句話都不說,只是目不轉睛的盯著綠萍。然後,他撲過去,他的頭慢慢的俯向,他的脣接到了的。

不知何時,淚水已經爬滿了我一臉,不知何時,我手裡那玫瑰花梗上的刺已刺進我的手指,不知何時,我那邊的門已悄然開……我正毫無掩蔽的暴在門口。

我想退走,我想無聲無息的退走。但是,來不及了,我的移聲驚了他們,楚濂擡起頭來,綠萍也轉過眼來,他們同時發現了我。

無法再逃避這個場面,無法再裝作我什麼都沒看見,我只能走了進去,腳像踩在一堆堆的棉絮裡,那樣不能著力,那樣虛浮,那樣輕飄,我必須努力穩定自己的步伐,像捱了幾千年,才捱到綠萍的牀邊。我把玫瑰花放在牀頭櫃上,俯下來,我把我那遍是淚痕的臉頰熨在綠萍的臉上,在耳邊,輕聲耳語了一句:“我沒騙你吧?姐姐?”

擡起頭來,我直視著楚濂,運用了我最大的忍耐力,我努力維持著聲音的平靜,我說:

“歡迎你做我的姐夫,楚濂。”

楚濂的面如紙,他眼底掠過了一抹痛楚的芒,這抹痛楚立即傳染到我上,絞痛了我的五臟六腑。我知道無法再逗留下去,否則,我不知道自己會做出些什麼事來。我重重的一摔頭,用袖抹去了頰上的淚痕,我很快的說:

“剛好我給你們送了玫瑰花來,我高興——我是第一個祝福你們的人!”

掉轉子,我走出了病房,闔上了那扇門。我立即奔出走廊,衝過候診室,父親一下子攔住了我。

“紫菱?”他驚異的喊。“你什麼時候來的?”

“爸爸!”我著說:“他們剛剛完了訂婚儀式!”

父親瞪視著我,我掙了他,奔出了醫院。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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