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冬以來的第一個晴天，難得一見的太，把溼漉漉的臺北市曬乾了。

初蕾和致秀漫步在校園裡。最近，由於的糾紛，和錯綜複雜的心理因素，初蕾和致秀，幾乎完全不見面了。即使偶爾到，初蕾也總是匆匆打個招呼，就急急地避開了。以往的親暱笑鬧還如在目前，曾幾何時，一對最知心的朋友，竟陌路。

這天是期終考，致秀算準了初蕾考完的時間，在教室門口捉住了。不由分說地，就拉著初蕾到了校園裡，重新走在那杜鵑花叢中，走在那紅豆樹下，走在那已落葉的石榴樹前，兩人都有許多慨，都有一肚子的話，卻都無從說起。

致秀看著那石榴樹，現在，已結過了果，又在換新的葉子了，呆怔怔地看著，就想起那個下午，要安排大哥和初蕾的會面，卻給了二哥機會，把初蕾帶走了。想著，不自地就嘆了口長氣。

初蕾也在看那石榴樹，在禱唸那和榴花同時消失的孩。那充滿歡樂、無憂無慮的孩。於是，也嘆了口長氣。

兩個人都同時嘆出氣來，兩人就不由自主地對一眼，然後，友誼又在兩人的眼底升起。然後，一層淡淡的微笑就都在兩人脣邊漾開。然後，致秀就一把握住了初蕾的手臂，熱烈地了起來：

“初蕾，我從沒得罪過你，我們和好吧！你別再躲著我，也別冷冰冰的，我們和好吧！自從你退出我們這個圓圈，我就變得好寂寞了。”

“你有了小方，還會寂寞？”初蕾調侃地問。

“你知道小方有多忙？馬上就升正式醫師，他每天都在醫院裡弄到三更半夜，每次來見我的時候，還是渾的酒藥棉味！”

初蕾凝視著，心裡在想著母親，母親和的牙牌。

“致秀，我給你一句忠告，當醫生的太太會很苦。我爸算是世界上最好的男人了，他我媽，忠於我媽，但是，病人仍然佔去他最大部分的時間！”

致秀愕然地著初蕾，原來還不知道！不知道夏寒山在水源路有個婦？不知道那婦已經大腹便便？是的，當然不知道，致中和雨婷的往，也無從知道！怎會曉得杜慕裳的存在！夏寒山一定瞞得不風，丈夫有外遇，太太和兒永遠最後知道。致秀嚥了一口口水，把眼調向邊的杜鵑，心裡模糊地想著致中對說過的話：

“你知道雨婷的媽媽是誰？就是夏伯伯的婦！”

“你怎麼知道！胡說！”叱罵著致中。

“不信？不信你去問小方！不止是夏伯伯的好婦，還要給他生兒育呢！”

小方證實了這件事。

現在聽著初蕾談爸爸，用崇拜的語氣談爸爸，忽然到，初蕾生活在一個完全虛僞的世界裡，而自己還懵然無知，於是，就輕吁了口氣。

“怎麼？擔心了？”初蕾問，以爲致秀是因的警告而嘆息。手拍拍致秀的肩。“不過，別煩惱，忙也有忙的好，可以免得他走私啊！”

致秀蹙一下眉頭，順手摘下一枝杜鵑葉子，掩飾地把杜鵑送到脣邊去輕嗅著，忽然大發現似的說：

“嗨，有花苞了！”

“是該有花苞了呀！”初蕾說，“你不記得，每年都是放寒假的時候，杜鵑就開了。臺灣的杜鵑花，開得特別早！”

“哦。”致秀著初蕾，若有所思。的心神在飄著，今天捉初蕾，原有一項特別用意，上次是石榴花初開，這次是杜鵑花初開……到底面前這朵“初蕾”啊，會“花落誰家”呢？

“你今天是怎麼了？”初蕾推了一把。“你眼地拖我到這兒來，是爲了談杜鵑花嗎？你爲什麼東張西，魂不守舍的？喂，”微笑地說，“你沒和小方吵架吧？如果小方欺侮你，你告訴我，我我爸爸整他！”

“沒有，沒有。”致秀慌忙說，“我和小方很好。我找你，是要告訴你一件事。”

“什麼事？”

“我媽很想你，我爸也記掛你，還有——我大哥要我問候你！”

初蕾的臉孔一下子就變白了。

“你沒有提你二哥，”冷冰冰地接口，“我們不必逃避去談他，我猜，他一定過得很快活，很充實，而且，有了——新的朋友了吧？”

致秀的臉漲紅了，深深地盯著初蕾。

“你還——他？”悄悄地問。

“我他？”初蕾的眼睛裡冒著火。“我恨他，恨死了他，恨了他！我想，我從沒有過他！”

致秀側著頭打量，似乎想看。

“初蕾，”聲說，手親切地握住了初蕾的手。“我們不要談二哥，好不好？你知道他就是這種個，誰到他誰倒楣，他沒有責任，沒有耐，沒有溫……他就是大哥說的，一個不折不扣的混蛋……”深思地住了口，忽然問，“你知不知道，大哥和二哥打過兩次架，大哥都打輸了。”

“兩次？”初蕾有點發呆。

“第一次，大哥的下打破了，第二次，脣打裂了。他就是這樣，從小沒跟人打過架，不像二哥，是打架的好手。唉！”嘆口氣，“大哥走了之後，我一定會非常非常想他。”

“走了之後？”初蕾猛吃了一驚，“你大哥要走到什麼地方去？”

“你不知道嗎？”致秀驚訝地。“大哥沒告訴過你？”

“我有——很久沒見到你大哥了。”初蕾含糊地說，掩飾不住眼底的關切。“他要到哪兒去？又要上山嗎？他不是已經寫好了論文，

馬上就要升等了嗎？”

“不是上山，”致秀滿臉悵然之。“他要走得很遠很遠，而且，三五年之都不可能回來……他要出國了！到國去！”

“出國？”初蕾像捱了一，腦子裡轟然一響，心就完全紊了。“他出國做什麼？他是學中國文學的，國外沒有他進修的機會，他去做什麼？”

“去一家國大學教中文。”致秀說，“那大學兩年前就來臺灣找人，大哥的教授推薦了他，可是，他不肯去，寧願在國當助教、講師，慢慢往上爬。他說與其出去教外國人，不如在國教中國人。但，今年，他忽然改變了主意，他決定應聘去當助教了。”

“可是……可是……”初蕾呆站在那兒，手扶著一棵不知名的小樹，整個心思都得一塌糊塗。“可是，他的個並不適合出國啊！”喃喃地說，自己並不太明白在說些什麼。“他太詩意，太謙和，太熱，太文雅……他是個典型的中國人，他……他……他到國外會吃苦，他會很寂寞，他……他……他是屬於中國的，屬於半古典的中國，他……他的才氣呢？他那樣才氣縱橫，出了國，他再也英雄無用武之地了。哦，”大夢初醒似的著致秀，急切而熱烈地說，“你要勸他！致秀，你要勸他三思而後行！”

致秀眼中忽然有了霧氣。脣邊浮起一含蓄的、深沉的微笑。然後，輕輕掙了初蕾的掌握，低低地說：

“你自己跟他說，好不好？”

說完，的子就往後直退開去。在初蕾還沒弄清楚是怎麼回事以前，致文已經從那棵大紅豆樹後面轉了出來，站在初蕾面前了。初蕾大驚失，原來他一直躲在這兒！猛悟到自己對他的評論都給他聽到了，反就想跑，致文往前一，立即攔在前面，他誠摯地嘆了口氣，急急地說：

“並不是安心要聽你們談話，致秀說你今天考完，要我來這兒跟你辭個行，總算大家在一起玩了這麼多年。我來的時候，正好你們在談我，我就……”

“辭行？”初蕾驚呼著，再也聽不見其他的話，也沒注意到致秀已經悄悄地溜了。的眼睛睜得好大，一瞬也不瞬地著他。“難道，你的行期已經定了？”

“是的。二月初就要走，國那方面，希我能趕上春季班。”

“哦！”呼出一口氣來，默默地低下頭去，著腳下的落葉。突然間，就覺得落寞極了，蕭索極了，蒼涼極了。不自覺地喃喃自語，“怪不得前人說，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這樣……忽然地，大家說散就散了！”

他直地站在面前，距離不到一尺，他低頭注視著，眼底，那種令心跳的芒又在閃爍。他手扶住了的肩，忽然低沉而沙啞地說了兩個字：

“留我！”

“什麼？”不懂地問，心臟怦怦跳。

“留我！”他再重複了一次，眼中的火焰燃燒得更熾烈了。“只要你說一句，要我留下來，我就不走！”

瞪著他，微張著，一語不發。半晌，他們就這樣對視著。然後，輕輕用舌尖潤了潤脣：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啞聲問。

他迎視著的目，一個字一個字地說：

“走，爲你走。留，爲你留。”

立即閉上了眼睛。再張開眼睛的時候，滿眼眶全是淚水，努力不讓那淚珠掉下來，努力過淚霧去看他，努力想維持一個冷靜的笑容……但是，全失敗了，淚珠滾了下來，看不清他，也笑不出來。一陣寒風掠過，紅豆樹上灑下一大堆細碎的黃葉，落了一頭一。微微了脖子，似乎不勝寒瑟。低語說：

“帶我走，我不想在校園裡哭。”

他沒有忽略的寒瑟，解下自己的外，披在肩上，一句話也沒說，他就擁著走出了學校。

半小時以後，他們已經置在一個溫暖的咖啡館裡。雨果！很久很久以前，他曾在這兒聽訴說鯨魚和沙漠的故事。現在，在牆角，握著他遞給的熱咖啡。凝視著他，的神，比那個晚上更茫然失措。

“你知道，”費力地，掙扎地說，“你沒有義務爲致中來還債！”啜了一口咖啡，把杯子放在桌上。

他拼命地搖頭。

“我不懂你爲什麼這樣想？”他說。他的眼睛在燈下閃亮，他過手去，抓住了的手。“謝謝你剛剛在校園裡說的那幾句話，沒有那幾句話，我也不敢對你說，我以爲，你心裡從沒有想到過我！”

的臉緋紅。

“怎麼會沒有想到過你？”逃避地說，“我早就說過，你是個好哥哥！”好哥哥？又是“哥哥”？僅僅是“哥哥”？他了一口冷氣。

“不是哥哥！”他忽然發了，忍無可忍了，他堅定地，有力地，衝口而出地說，“哥哥不能你，哥哥不能娶你！哥哥不能跟你共度一生！所以，決不是哥哥！以後，再也別說我是你的哥哥！”

愕然擡頭，定定地看著他。天哪！的心爲什麼狂跳？天哪！的頭爲什麼昏沉？天哪！的眼前爲什麼充滿閃亮的點？天哪！的耳邊爲什麼響起如夢的音樂？……有好一段時間都不能呼吸，然後，就大大地了口氣，喃喃地說：

“你不知道你自己在說什麼。你馬上要出國了，離愁使你昏頭昏腦……”

“胡說！”他輕叱著，眼睛更深幽了，更明亮了。“我知道我在說什麼，知道我在做什麼，我在做一件我早就該做的事……我在……請求你嫁給我！”

“啊！”低呼著，慌

而震驚，把臉埋進了手心裡。但，他不許逃避，他用手托住的下，把的臉擡了起來，他盯著，追問著：

“怎樣？答覆我！如果我有希，我會留在臺灣，等你畢業。如果我沒有希，我馬上就走！”

不能呼吸，不能移，不能說話……然後，的腦子裡，那思想的齒，就像風車似的旋轉起來。他在向求婚，他在向求婚，他在向求婚！可是，有什麼不對，有什麼不行，有什麼可怕的影橫亙在面前，慄了，深深地慄了。

“我說過，我不姓你家的姓！”掙扎著說。

“那是你對致中說的話！”他說，眉驀然蹙，他也在害怕了，他也看到那影了。他托住下的手指變得冰冷。“請你不要把致中和我混爲一談！如果你心裡念念不忘的，依然是致中，我決不勉強你！在你答覆以前，請你想清楚……”他收回手來，燃起一支菸，他的手微微抖，聲音卻變得相當僵，他噴出一口濃濃的煙霧。“我並不想當致中的代替品！”

致中的代替品！這句話像利刃般刺痛了，致中的代替品！心中猛然冒起一怒火。致中是什麼東西？致中拋棄了，而還非要去選一個和致中有關的人？現在，連他自己都說“不想當致中的代替品”，可見，他無法擺致中的影子！那麼，致中呢？致中心裡的又是怎樣：“我把甩了！只好嫁給我哥哥！”嫁給他？嫁給致文？然後和致中生活在同一個屋頂底下，世界上還能有比這個更荒唐的事嗎？還能有比這個更尷尬的事嗎？的背脊直了，幾乎已經看到致中那嘲弄的眼神，聽到他那戲謔的聲音：

“他媽的！除了咱們姓樑的，就沒人要！還個什麼勁兒？不姓我們家的姓，能姓誰家的姓？”

深一口冷氣，覺得整個人都沉進了一個又深又冷的冰窖，冷得所有的意志都凍僵了。

他在猛著煙，等待使他渾張，使他神魂不定。通過那層煙霧，他也在仔細地、深刻地注視著。他沒有忽略臉上任何一個細微的表。那越變越白的面頰，越變越冷的眼神，越變越僵的角……這神態絞痛了他的心臟，痛了他的神經。沒有忘記他！甚至於，不能容許提到他呵！

“我已經想得很清楚了，”倏地擡起頭來，正視著他，“你走吧！去國吧！我不能嫁你！”

果然！他暈眩地用手支住額，一口接一口地著煙，頭而痛楚。半晌，他熄滅了菸，擡起眼睛來，他著那冷冰冰的面龐：

“你不再多考慮幾分鐘？”他沙啞地問，強力地制著自己那絕的心，他的聲音仍然在期待中發抖，“我可以等，你不必這樣快就答覆我，或者明天，或者後天……等你想一想，我們再談！”

“不用了！”很快地說，“我已經想過了，我可以嫁給世界上任何一個人，就是不能嫁你！”

“爲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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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爲——”咬牙閉了閉眼睛，“因爲——因爲你是致中的哥哥！”

他崩潰地靠進了沙發裡，好一會兒默默無言。然後，他又掏出一支菸，燃著了打火機，他的手不聽命令地抖著，好半天才把那支菸點著。收起了打火機，他努力地振作著自己，努力想維持自己聲音的平靜：

“我懂了。事實上，我早就懂了！你心裡只有致中！我又做了一件很驢的事，對不對？我一生總是把事安排得七八糟！說真的，我本來只想跟你辭行，只想跟你說一聲再見。可是，在那紅豆樹後，我聽到你和致秀的談話，我以爲……我以爲……”他驀然住了口，把菸又扔進菸灰缸裡，他低低地對自己詛咒，“說這些鬼話還有什麼用！我是個不自量力的傻瓜！”他又擡起頭來了，鬱地看著。“很好，你拒絕了我！你說得簡單而乾脆！你可以嫁給世界上任何一個人，只是除了我！因爲我是樑致中的哥哥！我既無法把我中屬於樑家的換掉，我更不能把自己變樑致中！”他的眼睛紅了，脖子直了，聲音了，“如果我是樑致中，你就不會考慮了，對嗎？如果我是樑致中，你就求之不得了，是嗎？……”

的眼睛睜得好大好大，聽著他那語無倫次的、憤然的責難，的心越來越痛，頭腦越來越昏了。他在說些什麼鬼話？他以爲拒絕他，是因爲還著致中嗎？他以爲是個害單思病的瘋子嗎？他以爲結著、求著要嫁給致中嗎？忽然從沙發裡一唬地站起來，往門外就走。

“夠了！”啞聲低吼。“我要走了！”

他一手，抓住了的胳膊，他沒有擡頭，也沒有看，他的聲音低幽而固執，蒼涼而沉痛：

“嫁給我！”

“什麼？”驚問，以爲自己聽錯了。怎麼又是這句話？站住了，在他那固執的語氣下，心而神馳了。

“嫁給我，”他悶聲說，“我願意冒險！”

“冒什麼險？”

“冒——致中的險！即使我是個代替品，我也認了！行了嗎？”怔了兩秒鐘，然後，屈辱的覺就像浪一般對捲來，悲痛、憤怒，和被誤解後的委屈把給整個吞噬了。揚起手來，幾乎想給他一耳。但是，生生地制住了自己。只是用力一扯，掙了他的掌握，一甩頭，有兩滴淚珠灑在他手背上，低語了一句：

“我希你死掉！”

說完，就踉蹌著衝出了雨果，頭也不回地衝到大街上去了。他仍然坐在那兒，用手指下意識地著手背上的淚珠，然後，他就頹然地把頭整個埋進了掌心裡。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