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香港轉了BOAC的飛機，飛了將近二十個小時，終於，飛機抵達了羅馬機場，是羅馬時間的上午八點三十分，跟臺北時間，足足相差了七小時。

志翔看了看機場的大鐘，首先校正了自己的手錶。放眼去，滿機場的人，都是外國面孔，耳朵裡聽到的，都是異地語言，一時間，志翔頗有一份不真實的、做夢般的覺。辦好了人境手續，取到了行李——媽媽就是媽媽，給他弄了一皮箱春夏秋冬的服，還包括給志遠的。提著皮箱和大包小包的行李，出了海關，他在人羣中搜索著。志遠呢？高一八〇公分，漂亮瀟灑的志遠是不難尋找的，他從人羣中逐一過去，萬一哥哥不來接他，他就慘了，初到異國，他還真不知道如何應對呢！

“志翔！”

一聲悉的、長久沒有聽到的、親切的、熱烈的呼喊聲驟然傳進他的耳鼓。他轉過子，還來不及看清楚面前的人，就被兩隻有力的手臂一把抱住了。他喜悅地大了一聲：

“哥哥！我還以爲你沒來呢！”

“沒來？”志遠了一口長氣。“我怎麼可能不來？我來了三小時了，一直坐在那邊的長椅子上，一邊菸，一邊回憶。”他重重地在志翔肩上拍了一下，眼眶有些兒溼漉漉的。“嗨！志翔，你長高了，高得我沒辦法再你的頭髮了。而且，你變漂亮了，幾乎和我當年一樣漂亮了！”

志翔著志遠，這時，才能定睛打量離別了八年的哥哥。噢，二十幾歲到三十出頭是一段大距離嗎？志遠依然是個漂亮的男人，只是，他瘦了，眼角眉梢，已有了淡淡的皺紋，他也黑了，想必羅馬的太比臺北的大。他有些憔悴，有些疲倦，那唱歌劇的生涯一定是日夜顛倒的！平常的現在，可能是他的睡眠時間吧！他上還有濃重的菸草與酒混合的氣息，他那些演員朋友們大概生活浪漫……他凝視著志遠，同時間，志遠也在定定地凝視著他，於是，忽然間，兄弟兩人的手，地握在一起了。

“告訴我，”志遠說，嚨有些沙啞，“爸爸和媽媽都好吧？”

“爸爸的頭髮白了，媽媽天天怪你……”

“怪我？”

“怪你不寫信回家，怪你的信像電報一樣短，怪你到現在不討老婆……嗨！哥，你是不是有了意大利太太，不敢寫信回家報告啊？”

“你完全猜對了！”志遠笑著說，笑得那麼開朗，看起來似乎又像當年那樣年輕了。

“真的呀？”志翔張大了眼睛，四面找尋，“有沒有跟你一起來？”

“別驢了！”志遠一手接過他的皮箱，另一手又在他肩上猛敲了一記。“我永遠不可能討外國老婆，們有羊味！”他揚揚頭，“走吧！先回家去休息一下，我再帶你參觀羅馬！”

走出了機場，迎面而來的，是燻人的暑氣，沒料到歐洲的夏天，也這樣熱！志遠把箱子放在地上，說：

“你等在這兒，我去開車來！我的車子在停車場！”

“你有車子嗎？”志翔驚奇地問，在臺灣，教中學的父母，是怎樣也不會想到擁有私人汽車的。但是，志遠——哦，志遠是歌劇明星，生活當然豪華！

“一輛——小破車而已，”志遠猶豫了一下，解釋什麼似的說，“在國外，沒車等於沒有腳。怎麼？我信上沒說過嗎？”

“你的信才短呢，什麼都沒說！”

志遠笑了笑，不知怎的，那笑容顯得有些勉強，他走開去開車了。志翔敏地覺得自己說錯了什麼，這也不能怪哥哥的！他一定很忙，忙得沒有時間寫信！或者，他那演員生活，多有些“糜爛”，所以來信不願說得太多，思想保守的父母，會無法接。想通了，他暗暗地點點頭，不管哥哥的生活怎樣，他永遠是他心中的神祇，他會站在哥哥一邊。一定！

一陣喇叭響，他擡起頭，志遠正從一輛“車”上走下來。他睜大眼睛，著那輛“車”。天！這也算車嗎？哥哥說的竟是實話！這是輛名副其實的小破車！原來的可能是紅的，現在卻紅褐分不清了，因爲已被斑斑的鐵鏽佈滿了，車頭燈是破的，車尾癟了一大塊，車是東歪西扭的……小破車！在臺北要找這樣的小破車也不容易呢！

“意大利人開車毫無道德，就喜歡衝撞！”志遠說，把志翔的行李放進行李箱。“有好車子也沒用！如果不是我住的地方離歌劇院太遠，我纔不開車呢！”他扶著車門，忽然擡起頭來，著志翔，想說什麼，卻又咽下去了。“上車吧！車上再談。”

志翔困地蹙了一下眉，覺得志遠似乎有些神。

上了車，志遠發了馬達，那車子像坦克車般鳴了起來，然後，一陣抖，又一陣嘆氣，再一陣震……最後，卻熄了火。志遠裡發出一串稀奇古怪的詛咒，大約全是意大利話，志翔一個字也聽不懂。志遠再發，又發……終於，那車子很有個地，“呼”的一聲衝出去了，差點撞到前面一輛車子的尾。

車子上了路，志遠掏出一支菸，燃著了煙，他一面菸，一面開車，臉上有種猶疑不定而深思的表。志翔聞著那繞鼻而來的煙味，不自地說：

“哥，你菸很兇嗎？”

“唔……還好。”

“煙不會壞嗓子嗎？”

“唔……”車子一個急轉彎，又差點和迎面而來的車撞上，志遠一面猛按喇叭，一面卻又低低詛咒，志翔卻嚇出了一冷汗。

“哥，在意大利開車，我看需要很大技呢！”

“如果你能在意大利開車，你就能在世界各地開車！”志遠說，著前面的道路，車子在無數的車羣中穿梭。志遠深深地吸了一口煙，牙齒咬著菸，他的眼筆直地瞪視著前面，好半晌，他取下了煙，啞聲說：“志翔，我必須告訴你……”

志翔的眼正瀏覽著車窗外面，那些古典的歐洲建築，那些飾著浮雕的教堂，那些街頭的噴泉……他忽然大大地口氣，就驚呼了起來：

“噢，凱旋門！我以爲黎纔有凱旋門！噢，那是什麼？競技場嗎？古羅馬時代的競技場嗎？噢！馬車！這時代還有馬車嗎？噢！哥，我要發瘋了，這些東西會使我發瘋！你能停車嗎？我要拿紙筆把它畫下來。”

“志翔！”志遠沉著地說，脣邊浮起一個略帶蕭索的笑容。“你的時間多著呢！先回家休息休息，下午再出來吧，這不過是你來羅馬的第一天而已！”

志翔制了自己那興的緒，爲自己的失態而有些訕然。他心不在焉地問：

“你剛剛說要告訴我什麼？”

“唔……”志遠又燃起了一支菸。“回家再說吧！”

志翔忽然回頭

著志遠，熱烈地說：

“哥，你現在帶我去看一個地方好嗎？”

“什麼地方？”

“你表演的那家歌劇院！我要看你的海報，你的戲臺，你的化妝間……”

“哦！”志遠脣邊的牽了一下。“改天吧！爲了你要來，我昨晚興得一夜失眠，現在好累好累！而且，也快要吃中飯了。”

噢！原來如此，志翔著他，怪不得他面有倦容，怪不得他猛香菸！和哥哥比起來，他未免太“寡”了。初到異地，對什麼都新奇，對什麼都有興趣，而志遠呢？顯然他最關懷的是弟弟的來到。他有些慚愧了。

“對不起，哥。”他喃喃地說。

志遠過手來，抓住了他的手，安而寵地握了一下，什麼話都沒說。

車子穿過了鬧區，那些漂亮的建築漸漸了，車子越走越遠，志翔狐疑地著窗外。心想，志遠住的地方實在很遠，想必，有錢的人才住在郊外吧！可是，這也不算郊外，車子進了一條窄巷，巷子兩旁，櫛比鱗次地蓋著一些矮屋，有些像臺北的違章建築。矮屋前，一些意大利婦挽著子，著，在門前洗曬，孩子們在街上追逐罵。車子轉了一個彎，巷子更窄了，面前出現了一些搖搖墜似的危樓，可能蓋了有幾百年了，可能即將拆除了……車子停了下來，正在一棟危樓的前面。

“到了！”志遠簡單明瞭地說。“上二樓，左邊的一家，別走到右邊去，右邊住了一個酒鬼，不好惹！”

志翔拿著行李，跟著志遠往二樓爬，沒電梯，樓梯是木造的，踩上去咯吱咯吱響，每一步都似乎可能把樓板踩穿。到了二樓，志遠取出鑰匙開了門，志翔默默地走了進去。門裡，是一陣撲鼻的黴味。暗沉沉的線下，志翔打量著那簡單的“客廳”，一張破沙發，上面堆滿書報雜誌，一張書桌，上面禿禿地放著一盞沒罩的檯燈。幾把椅子，一張餐桌。牆上，早已油漆斑駁，到都有水漬。窗簾是陳舊的，舊得像電影中的老佈景。他向“臥室”看去，“臥室”門口，目所及，是一張像對聯似的東西，在牆上。上面是志遠從小就練就的一筆好筆字，寫著：

春去秋來年華漸老

天涯海角壯志灰

他愕然地回過頭來，怔怔地看著志遠，志遠也正默默地面對著他。兄弟二人無言地對視著。好一會兒，誰也不說話，室沉寂得可以聽到兩人呼吸的聲音。然後，志翔終於開了口，他輕聲地、小心地問：

“你並沒有在歌劇院演大角，是嗎？”

“工作並不那麼容易找，”志遠啞聲回答。“尤其，對於東方人。”

“你真在歌劇院工作嗎？”

“是的。”

“是配角嗎？”

志遠默然。

志翔走了過去，一把抓住了志遠的手臂。

“不管你是配角，還是配角的配角！”他激地、大聲地說，臉漲紅了。“你是個偉大的聲樂家！你是我最敬佩的哥哥！我來了，我們要一起往一個理想上走，爬得再慢，也要往上爬！我會瞞住爸爸媽媽，可是……”他跑到臥室門邊去，一把扯下那張紙，撕碎了它。“你還有壯志的，是不是？哥哥？”

“是的，”志遠眼睛裡閃著，熱烈地盯著他。“都在你上，志翔！”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