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遠和志翔終於面面相對地坐下來了，志遠又燃起了一支菸，他邊小幾上的菸灰缸裡，已堆滿了菸，室被煙霧弄得迷迷茫茫的。過那濃重的煙幕，志遠悄悄地審視著志翔：二十四！不再是個十六歲的年了！和他當年初抵羅馬時的年齡一樣，也和他當年一樣充滿了興、雄心、壯志、豪與新奇。志翔，那微卷的一頭黑髮，那年輕的潤的面龐，那發亮的眼睛和寬闊的前額……他多漂亮，像了八年前的他！是的，志翔原是他的影子！

“哥哥，”志翔下定決心地擡起頭來。“現在我懂了，這些年來，你並不像我們想象中那麼得意，而你卻不斷寄錢回家，不斷支持家用，又負擔我的旅費……現在，我來了，讓我告訴你，我要先去打工……”

“你下星期一開學，學費已經繳了。”志遠簡單明瞭地說，深吸了一口煙。“明天你就帶著護照，跟著我去辦學手續，你來羅馬，是來念書的，不是來打工的！”他盯著弟弟，語氣裡充滿了命令的味道。“你會住得苦一點，吃得苦一點，可是，我保證，你的學費和生活，我還負擔得起！”

“哥哥，”志翔凝視著他的眼睛。“你聽我說……”

“你別說了！”志遠站起，在室兜著圈子，一面努力整理著自己的思緒。“你的一切在你來以前，就都安排好了！到了羅馬，你得聽我的，不是我聽你的！”他忽然停在志翔面前，臉上那份凝重已消失無蹤，揚起眉，他笑了。“小畫家，別把你的天才哥哥想得太窩囊，好不好？是的，我沒演上大角，是的，我只是配角中的配角，是的，我的待遇不高可是，路是人走出來的，是不是？志翔，你信不信任我？”

志翔看著志遠，後者臉上忽然涌起的那份彩，和歡樂的氣息振作了他，他不由自主地直了子。

“我當然信任你，哥哥！”

“那麼，振作起來，別愁眉苦臉！”志遠笑著嚷，竭力讓聲調中充滿了輕快。“今天是你第一天到羅馬，我爲你也有點小安排。”

話沒說完，門上傳來輕微的敲叩聲，志遠頓時神一振，一半喜悅，一半神地說：

“來了！”

“誰？”志翔困地問。

志遠沒回答，卻對他更神地笑了笑，笑容裡充滿了某種難解的期待，和一份抑不住的興。走到門邊，他打開房門，志翔看過去，驚愕地發現一個滿臉含笑的東方，正亭亭然地站在門口。黑的，像緞般亮的長髮，中間分開，從面頰兩旁自自然然地披瀉了下來，垂在肩上。一對溫的、沉靜的、笑意盈盈的眸子，正悄然地凝注在志遠的臉上，只是一瞬間，這眼已從志遠臉上移開，落到志翔臉上了。志遠讓開子，眼睛裡閃著彩，對那孩說：

“憶華，你看，我沒吹牛吧！我弟弟是不是很帥？”

原來這是個中國孩！志翔站起子，被哥哥這種介紹的方式弄得有些尷尬。哪有如此“捧”弟弟的人！那名憶華的走進來了，大大方方地，安安詳詳地，微笑著對志翔看了看，就又把眼轉回到志遠臉上，的眼珠好黑，好深，好溫。

“這下你該高興了，”說，聲音輕如水，說的竟是一口好國語。“你早也盼，晚也盼，總算把弟弟盼來了。”

“志翔！”志遠對他一招手。“來，你見見憶華，高憶華，高低的高，回憶的憶，中華的華。父親說打一出生起，就想帶回國去，所以取名憶華，從小就教說國語，可是，到現在，還沒回去過，是在意大利土生土長的華僑！你別輕視這件事，在國外長大的華僑，十個有九個是不會說國語的！是不是？憶華？”

憶華仍然微笑著，眼始終悄然地凝注在志遠的臉上。志翔敏地覺得，和哥哥之間一定不簡單！這樣一想，他就不自

地、更仔細地打量這高憶華，好年輕！大約只有二十來歲！一件簡單的米麻布襯衫，下面繫著條淺藍小花的子，樸素中流著自然，端莊中不失清麗，最特殊的，還是渾上下帶著的那抹恬靜與溫的氣質。多好！他模糊地想著，興了起來，哥哥在國外，並沒有虛度他的青春！

憶華在志翔那敏銳的注視下有些不安了，很快地掃了志翔一眼，兩人眼接的那一剎那，憶華不知爲何地紅了紅臉，就很快地說：

“好了，志遠，家裡飯菜都準備好了，你們也該過去了吧，別讓爸爸老等著！”

志遠沒有忽略憶華的“紅臉”。他一手拉住了志翔，一手挽住了憶華，說：

“志翔，我是男人，可沒辦法弄出什麼吃的東西來，所以，我麻煩憶華給你做了些菜，爲你接風。憶華的中國菜是第一流的，包你在館子裡都吃不到！這也是我不讓你在路上停留，急急把你帶回家的原因，總不能讓人家憶華做了菜等不著人啊！吃完午飯，下午如果你還有神，我們三個人，可以開著咱們的小破車，去觀羅馬市！”

“哥，你真是……”志翔不知該怎麼說，又看了憶華一眼。“這樣麻煩人家高小姐……”

“得了！得了！”志遠著說，“八年不見，你真了紳士了，哪來這麼多客套？憶華就是憶華，什麼高小姐，還有個意大利名字，弗蘭西卡，嚕囌極了，就憶華吧，咱們不是意大利人！走吧！我們到憶華家裡去。志翔，你別認生，憶華家就和我自己家差不多，你來了，也要把家當自己家，用不著客氣，也用不著分彼此！”

話說得很明顯了，志翔暗中微笑了一下。自從在飛機場見到志遠，還沒看到他像現在這樣神采飛揚。

走出了房門，下了樓，他們置在裡了。羅馬的，羅馬的陋巷！志翔打量著周圍的環境，心裡模糊地想著，是不是任何著名的城市裡，都有著這樣嘈雜零的角落！可是，零歸零，那異國的調仍然濃重，地是石板鋪的，巷尾有古老的小教堂，豎著孤寂的十字架。路邊有各種小店，麪包、酒吧、小咖啡館、Pizza（種意大利餅）店，一個胖大的意大利人，正站在餅店門口吃Pizza，志翔驚奇地看著把酪拉得長長的，再繞在餅上，送進裡去吃。

“意大利人最吃酪！”志遠笑著解釋，“酪和啤酒！所以，十個意大利人有八個是胖子！”

他們停在一家小小的皮鞋店門口，門面很小，掛著大張大張的羊皮牛皮，幾雙鞋子，門上有個招牌，用意大利文和英文寫的，翻中文，是“荷塞鞋店——修理，訂做，準時貨”。

“到了！”憶華微笑著說。

志翔驚奇地看著這門面，想不怎麼會到了一個皮鞋店來。

“我爸爸從學徒幹起，”憶華安靜而平穩地說，“做了一輩子的鞋匠，荷塞是他的意大利名字。”

“你知道，”志遠接著說，著志翔。“意大利皮鞋，是世界聞名的！”

世界聞名的意大利皮鞋，中國的鞋匠！志翔有一些迷惘，不知心中在想些什麼，猶疑中，憶華已經推開那扇玻璃門，門上有一串鈴鐺，頓時發出一陣清脆的叮噹聲。同時，憶華揚著聲音喊：

“爸爸！客人來啦！”

“該罰！”志遠咂了一下。

“怎麼？”憶華回頭凝視著志遠。

“剛說過是一家人，你就說是客人！客人，客人，誰是你的客人？”他微笑地、搶白地問到臉上去。

憶華的臉又紅了，眼睛裡流轉著華。志翔發現很容易臉紅。著和志遠間的神，他不看呆了。正出神間，屋裡響起一陣熱烈的、爽朗的、低啞而略帶蒼老的嗓音，著說：

“志遠！是志翔來了嗎？”

跟著這聲音出現

的，是一箇中等材，寬肩膀，滿頭花白頭髮的老人。他臉上刻滿了皺紋，眼角眉梢，到都有時間和風霜刻下的痕跡。可是，他那對眼睛卻是炯炯有神的，面頰也是紅潤而健康的。他看來雖已年老，卻依然健壯，而且，是個充滿生命活力的人。他腰上還繫著一塊皮圍，一走過來，就滿都是皮貨的味道。

“高，”志遠對這老人的稱呼相當簡單。“這就是志翔！”他像獻寶般把志翔推上前去。“一個未來的大藝家！你看看他，是不是很漂亮？”

志翔又有那種尷尬的覺，對老人鞠了一躬，他恭敬地喊了一聲：

“高伯伯！”

“我高！”老人爽朗地喊著，“中國人我高，外國人我荷塞，沒有人我高伯伯，也沒有人我真正的名字，我的中文名是高祖蔭。當年，只有憶華的媽我祖蔭，自從媽去世了，就沒有人我祖蔭了。”

“爸，別提老事哩！”憶華聲說，走過去，解下父親腰上的圍。“怎麼還繫著這個呢！”半埋怨半嗔地說，流出一份自然的親暱和。老人用憐的眼了兒一眼。

“好，不提老話！今天是高興的日子，志遠，咱們得喝一杯！憶華這傻孩子，做了一桌子菜，像發瘋了似的，準以爲你們家志翔是個大飯袋……”

“爸爸！”憶華又紅了臉，很快地脧了志翔一眼。

“怎麼怎麼，”高祖蔭說，“今天我一直說錯話！好哩！來吧，來吧！我們來吃飯！”他拉著志翔的胳膊，又站住了。仔細地看了他一眼，他擡眼轉向志遠。“他長得很像你！志遠。”他的眼神裡充滿了某種的緒。

“像八年前的我，是嗎？”志遠問，聲音裡忽然有了一抹酸的味道。

“志遠！”憶華喊了一聲，聲音輕婉轉，婉轉得令人心。的眼直視著志遠，言又止地咬了咬脣，終於說：“你安心要等菜涼了再吃，是嗎？”

“進來進來，到我們的小餐廳裡來！”高祖蔭很快地嚷著，“志翔，我們的房子雖然又破又小，我們歡迎你的誠意可又真又多！瞧！咱們丫頭做了多菜！”

穿過那間又是店面、又是工作間的外屋，他們來到了一間小小的餐廳裡，由於四面都沒有窗，雖是大白天，餐廳裡仍然亮著燈。餐廳中間，一張長方形的餐桌上，鋪著紅格子的桌布，四份餐前面，也放著同的餐巾。確實，有一桌子的菜，鴨魚幾乎都全了，正熱騰騰地冒著熱氣。在那些菜的中間，還放著一瓶未開蓋的紅葡萄酒。

“嗨！怎麼？丫頭！”老人怪著，“你越來越小氣了，捨不得拿好酒啊？咱們那瓶拿破崙呢？”

“爸，”憶華對父親輕輕地搖搖頭。“你和志遠，都不應該喝烈酒。”

“真的！”一直沒開口的志翔附議地說。“我本不會喝酒，哥哥也不該喝酒，會影響他的嗓子。”

志遠輕咳了一聲，不由自主地往後退了一步，了脖子，似乎房裡有冷風吹了他似的。老人和憶華都很快地擡起頭，對他了一眼。志遠用舌頭脣，忽然覺得嚨裡又幹又，他啞聲說：

“纔來第一天，就要管我哦！”

“你也該有個人管管了。”憶華輕聲說。

“吃飯吃飯！”老人重重地拍了幾下手，揚著眉，大聲喊，“我快要死了！丫頭，你們坐啊！”

大家坐下了，志翔擡起頭，正好看見志遠對憶華使了個眼，憶華怔怔地坐在那兒，眼睛怔怔地瞅著志遠，眼裡彷彿有千言萬語似的。他們間有什麼事嗎？志翔也怔了。而老人呢？渾然未覺地，他笑呵呵地握著酒瓶，“啵”的一聲，酒瓶開了蓋，那也不知道是種什麼酒，像香檳似的有陣泡沫迅速地往上衝，老人慌忙用酒杯接住。

酒倒進了杯子，紅的，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