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翔仰躺在牀上，眼睛大大地睜著，直勾勾地瞪視著天花板。天花板上有塊水漬，像是一個側面的獅人面像，他已經盯住這水漬，足足看了三小時了。

志遠坐在牀沿上，猛著香菸，滿屋子都是煙霧騰騰，書桌上有個菸灰缸，已經被菸堆滿了。兄弟兩個，就這樣一個坐著，一個躺著，各想各的心事。

“志翔，”終於，志遠打破了沉寂，嚨沙啞，緒激地說，“你能不能灑一點？男子漢大丈夫，能屈能！我並不以當工人爲悲哀，你幹嗎這樣世界末日來臨了一樣？你給我振作一點，高興起來，行嗎？你再這樣怪氣，我要冒火了，我告訴你！我真的要冒火了！”

志翔從牀上一骨碌坐了起來，地盯著志遠。

“我想通了，哥哥！”

“想通什麼了？”

“我明天就去退學，也找一個工作做，我們兩個合力賺錢，寄回家先把債務還清，然後我做工，你繼續去修你的聲樂，因爲我還年輕，有的是時間……”

“胡鬧！”志遠的臉漲紅了，憤憤然地拍了一下桌子，他真的生氣了，他的眼睛燃燒著怒火，眼白髮紅。“不要再提我的聲樂！我如果修得出來，我早就了聲樂家了！我告訴你，志翔，你一定要我說出來，我已經完了，不再是八年前那個充滿豪壯志的天才了！我早已一無所有，早已是一塊廢料！在你來以前，我本不知道我的生命還有什麼意義！自從你來了，年輕，優秀，滿懷壯志……我好像看到了八年前的我，我才又活過來了！從小，大家說你是我的影子，你既然是我的影子，我所不能做到的，你該幫我做到，我所失敗的，你該去功，我所半途而廢的，你該去完！只要我能培養你功，我也不算白活了，我的生命也就有價值了！你懂嗎？你瞭解嗎？”

志翔愕然地、困地看著志遠。

“我不懂，我不瞭解！”他大聲說，“你爲什麼要放棄你自己的希？你爲什麼要把你的希挪到我的上來？你本不通！”

“看看我！”志遠，一把抓住志翔的胳膊，“我已經三十二了！沒有從三十二歲開始的聲樂家！你還年輕，你的畫已經被藝學院所接，你會爲一個大藝家！如果你現在去打工，你就會變得和我一樣……”

“我不管！”志翔拼命地搖頭。“我不能用你做工賺來的錢，去讀那樣昂貴的藝學院！我寧願一事無，也不去念那個鬼書！隨你怎麼說，我明天就退學……”

志遠用力提起了志翔，死盯著他的眼睛，從齒裡說：

“你講不講理？”

“我當然講理！就因爲講理，纔不能繼續唸書！”

“你要讓爸爸媽媽含恨終嗎？”志遠的聲音，低沉而有力，他的眼睛灼灼然地對著他。“我已經毀了，你也要毀掉嗎？志翔，”他深吸了一口氣，“用用你的理智，用用你的思想，讓爸爸媽媽的兩個天才兒子，總有一個能學有所吧！他們有一個兒子在國外當工人，已經夠了，難道兩個都去當工人嗎？”

志遠的語氣，那麼沉痛，那麼懇摯，這使志翔完全折倒了。他無言地著哥哥，痛楚地鎖了眉頭。志遠慢慢地放開了他，慢慢地站起來，在室踱著步子，走了一圈，又走了一圈。志翔用手支著額，腦子裡是一團混，心裡是又酸又痛又苦。半晌，他才悲切地說了一句：“你做工，我讀書，你教我怎麼念得下去？”

志遠停在他的面前。

“你念得下去！你一定念得下去！”他熱切地說。“如果你對我這個哥哥，還像當初一樣尊敬和崇拜，如果你不因爲我是個工人就輕視了我，那麼，你就爲我念下去！爲我爭一口氣！志翔，算是你爲我做的！”

志翔擡起眼睛，凝視著志遠。

“哥哥，這是你的期嗎？”

“我全部的期！我最大的期！”他幾乎是痛心地喊著。

志翔低下了頭，默然不語，片刻，他終於擡起頭來，深思地看著志遠，好一會兒，他才肯定地、下決心地說：

“好吧！我依你！我念下去！但是，我要轉到國家藝學院去，那兒的學費便宜。我還要利用課餘時間，找一個兼差！”

“你可以轉到國立藝學院去，”志遠說，“但是，那兒是要考試的，不一定把你安排到幾年級，而現在的教授，都欣賞你。這學校又是學分制，你可以提早修完學分，提早畢業。我勸你不要轉學，不要因小而失大！至於兼差嗎？你就免談了吧！與其兼差，不如拿那個時間去用功！”

“哥哥！”志翔咬住牙，不知再說什麼好。他沉默了。

志遠重重地在志翔肩上拍了一下，他的眼眶溼，角卻涌上一個欣的笑容。

“你答應了，是不是？你不再三心二意了，是不是？到底是我的弟弟！”他說，“我知道你不會辜負我，我知道！你像我，你和我一樣倔強，一樣好勝！”

辯論結束，志翔又無可奈何地躺回牀上，繼續盯著天花板的水漬。激的緒已經過去，取而代之的，就是一種深切的悲哀與沉痛。志遠也躺上了牀，和弟弟一樣，他也仰著天花板上的那塊水潰。很長一段時間，室是靜悄悄的，然後，志翔低聲地、平靜地問：

“高伯伯和憶華，都幫著你在瞞我，是嗎？”

“是我要他們瞞你的。”

志翔輕嘆了一聲。

“我像一個傻瓜！一個白癡！”

志遠手關了燈。

“不要再抱怨，志翔。命運待我們仍然不薄，它給了我一個你，給了你一個我，給了媽媽爸爸我們兩個，命運仍然待我們不薄，志翔，別再埋怨了。睡吧，想辦法睡一下，一早你還有課！”

志翔的眼睛著窗子，黎明早已染白了玻璃。他躺著，全心在味著志遠這幾句話；命運待我們仍然不薄？因爲我們有著彼此，而爸媽有著我們兩個？越想就覺得越愴惻，越想就覺得自己的肩上，揹負著好重好重的擔子！他眼前浮起志遠扛著石柱的樣子，約中，覺得那石柱也在自己肩上；羅馬的石柱！竈神廟的石柱！農神廟的石柱！也是自己家園的石柱！哥哥的石柱！“我要扛起來，”他喃喃自語。“我要把它扛起來！不管是我的，還是哥哥的！”

這天晚上，他照常在高家吃晚餐，顯然，高氏父已經知道他所發現的事，由於他的沉默，高氏父也很沉默。飯後，憶華照例遞給他一杯熱咖啡，就在燈下架起燙服的架子，開始熨服，志翔注意到，那全是他們兄弟兩個的服。

高祖蔭往日總是在外屋工作，今晚，他卻把工作箱放在室，架起了燈，戴著老花眼鏡，他在燈下製著皮鞋，那皮線上上下下地從打好的孔中穿上穿下，他用力地拉線頭，線穿過皮革，發出單調的響聲。

“高伯伯，”他握著咖啡杯，沉地開了口。雖然大家都老人荷塞或是“高

”，他卻依然按中國習慣稱他爲高伯伯。“以後每天晚上，我來跟你學做皮鞋，好嗎？”

老人過老花眼鏡，看了他一眼。

“志遠像是我的兒子，”他答非所問地說。“這許多年來，我看著他鬥，掙扎，跌倒。我想幫他，可是不知道如何幫起。在你來以前，有好長一段日子，志遠不會笑，也沒有生趣。然後，有一天，他興高采烈地來找我們，又笑又跳地說，你要來了。這以後，他就是談你，從早到晚地談你，你寄來的每張畫，他送到各學校去，找教授，申請人學許可。最後，幫你選了這家藝學院，學費很貴，但是教授最欣賞你。等你來了，他和以前就完全變了一個人了，他重新有了生活的目的，有了信心，有了期……”老人把一線頭用力拉。“他把所有的希都放在你上，要培養你爲一個藝家，並不是要你爲一個鞋匠。”

志翔震了一下，呆呆地著老人。那白髮蕭蕭的頭，那被皮革染了的手指，那練的作。一個老鞋匠！那鏡片後的眼睛裡，有多智慧，看過多人生！

“高伯伯，”他慢吞吞地說，“你認識哥哥已經很久了，能不能告訴我，爲什麼他連學校都沒讀完？八年前，他離開臺灣的時候，是公認的天才！”

老人低俯著頭，一面工作，一面平平靜靜地，不高不低地，像在述說一個古老的故事一般，慢慢地說：

“八年前，他確實是個天才！在音樂學院專攻聲樂，在學校裡，他就演過歌劇，當過主角。可是，聽說你們家是借債送他出國留學的，他在上課之餘，還要拼命工作，來寄錢給家裡。事實上，留學生在國外都很苦，應付功課已經需要全力，一分心工作，就會失掉獎學金，要謀自己的學費，要寄錢回家，他工作得像一隻牛。那時候，他強健，又要強好勝，每到假期，他常去做別人不肯做的工作，越是苦，賺錢越多。這樣，在五年前，他幾乎要畢業了，那年冬季，他志願去山上工作。那年的雪特別大，他們在山上築路，冒雪進行，山崩了，他被埋在雪裡，挖出來的時候，他幾乎半死，然後，他害上嚴重的肺炎和氣管炎，休學了，在醫院裡躺了兩個月！”

志翔驚愕地張大了眼睛。

“我們一點也不知道！”

老人擡眼看看他，又繼續埋頭工作。

“留學生的習慣，報喜不報憂，他不肯告訴家裡，也不肯找‘大使館’幫忙，那時候，只有我和憶華在照顧他。他還算結實，復原得很快，他的是好了，但是，他的嗓子完全壞了。”老人放下了針線，慢慢地擡起頭來，著志翔。“你聽說過，嗓子壞了的人，還能學聲樂嗎？別說歌劇，他連一支普通的兒歌都唱不！”

志翔咬咬牙，暈眩地把頭轉開，正好看到憶華在默默地熨著服，這時，有兩滴水珠，悄然地從憶華眼裡，墜落到那服上去，憶華迅速地用熨斗熨過去，只發出了一些輕微的“嗤”聲，就不落痕跡地收拾掉了那兩滴水珠。

“所以，志翔，”老人把皮革收好，站起來。“你不用胡思想，不用找工作，也不用對志遠抱歉，你所能做的，是去把書念好，去把畫畫好，等你有所就的時候，志遠也就得救了。”他走過來，把手溫和地放在志翔手上。低低地再說了句，“幫助他！志翔！他是個最好的孩子！而你所能幫助的，就是努力讀書，不是找工作！”

志翔和老人默然相對，耳邊，只有憶華燙服的嗤嗤聲響。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