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誕節過後不久，春天就來了。

這晚，志遠提前下了班，回到家裡。

必須要和志翔談一談，必須知道他在忙些什麼，必須要了解一下他的生活！他最近有點奇怪，有點神，有點消沉。萬一他迷上了一個不三不四的孩子，很可能自己所有的安排皆泡影！在歐洲，多的是聲場所，要墮落，比什麼都容易！當然，志翔不至於那樣糊塗，但，兄弟兩個，未免有太久時間，沒有好好地談一談了。

回到危樓前面，看到窗口的燈，他就知道志翔已經回來了，看看手錶，才晚上九點鐘，那麼，他並沒有流連在外，深宵忘返了。他心裡已經涌上了一安的緒，隨著這安的緒同時並存的，還有一種自責的緒！你怎麼可以這樣去懷疑志翔！你甚至想到“墮落”兩個字！你這樣不信任你自己的弟弟！那個優秀的、發的年輕人！那個“自己的影子”！

三步兩步地跳上樓，打開房門，他就一眼看到志翔，站在餐桌前面，專心一致地、忙碌地在雕塑著一個頭像！聽到門響，他擡起頭來，驚愕地看著志遠，懷疑地、不安地問：

“怎麼了？哥？你提前回家嗎？沒有不舒服嗎？昨天夜裡，我聽到你有些咳嗽。”

“哦，沒有的事，我好得很！”志遠心中一高興，臉上就自然而然地涌上了一個愉快而欣的笑容。“我心來，想幾小時懶，就提前下班了。”他著桌上的頭像。“我看你近來對於雕塑的興趣，越來越濃厚了！”

“是的，我的教授說，我對雕塑有特殊的穎悟力。”

“是嗎？”志遠高興得眼睛發亮。“顯然你的教授很欣賞你。”

“我想是的，”志翔微笑一下。“他說，照我這種進展，兩年就可以畢業！”

“畢業？”志遠的眼睛更亮了，他了口氣。“你的意思是說，兩年你就可以修完全的學分？拿到學位？”

“有此可能。”志翔著桌上做了一半的頭像。“不過，藝是學無止境的，作品的好壞也見仁見智，怎麼樣算功，是很難下定論的，我一直覺得我自己的作品裡，缺乏一樣很重要的東西！”

“缺乏什麼？”志遠在桌邊坐下來，凝視那頭像，這頭像剛從黏土翻過來，只是個坯，看得出是個——一個相當人的。但，未完的作品，總是隻有個模型而已。“我看不出你缺乏什麼。”

“缺乏……”志翔著那頭像，忽然丟下手裡的雕刻刀，跌坐在桌邊的椅子裡，他用手支住頭，“缺乏生命，缺乏，缺乏力的表現！”他苦惱地擡起頭來。“當你的作品進步到某一個階段以後，你會發現它不再進步了，這就了你的痛苦！”

志遠憐惜地把手放在志翔肩上。

“你之過急了！志翔！你過分迫你自己！讓我告訴你，你該怎麼做，你應該輕鬆一下，度度假，旅旅行，朋友！”說到最後一句，他沉了一下。“志翔，你最近的煩惱，只爲了不能進步嗎？”

志翔皺了皺眉。

“哥，你是什麼意思？”

志遠走開去，倒了兩杯咖啡，一杯遞給弟弟，一杯自己拿著，他也在餐桌前坐了下來，他深深地，仔細地凝視志翔。志翔的面容憔悴，眼愁苦。這使他心裡一陣難，看樣子，他忽略了志翔！從什麼時候起，他變得這麼沉重，這麼消瘦？

“你有心事，志翔，”他盯著他，想著在耶誕節以前，曾發現的那張速寫，他再向桌上的頭像，怎樣也無法把頭像和速寫聯想到一起，這似乎是很難比照的。“你瞞不了我，志翔。”他搜尋著他的眼睛。“告訴我，你在煩惱些什麼？爲了憶華嗎？”

“不！不。”他連聲說，拼命地搖頭，“完全不是！”

“那麼，是爲了另一個孩子了？那個會駕馬車的孩？”

志翔迅速地擡起頭來，臉變白了。他地注視著志遠，啞聲說：

“你怎麼知道有這樣一個孩？”

“那麼，確實有這祥一個孩了？”志遠反問，更深切地著他。

“是的，有這樣一個孩！”志翔砰然一聲拉開椅子，站起來，在室兜著圈子，兜了半天，他繞回到桌子邊去，站定了。“哥，誰告訴你的？”

“是你自己。”

“我自己？”

“你的一張速寫。”志遠喝了一口咖啡，笑容從脣邊去。“志翔，是怎樣的一個孩子？中國人嗎？”

“可以說是中國人

，也可以說不是。”

“什麼意思？”

“在統上，是百分之百的中國人，在國籍上，不是中國人！”

砰然一聲，這次，是志遠撞開桌子，直跳了起來。他推開了咖啡杯，在桌上重重地捶了一拳，那杯子被震得一跳，咖啡溢出了杯子，流到桌面上。志遠走過去，一把握住了志翔的手腕，得他發痛，他大聲地說：

“我沒有權利干涉你朋友，你要討洋老婆，也是你的事！你不喜歡我幫你安排的孩子，我也無可奈何！可是，如果你去一個外國籍的中國孩，我反對！我堅決反對！你說我保守也罷，你說我古怪也罷，你說我想不開也罷，我還重視我們的國籍！我知道我自己是從什麼地方來的，我還要回到哪兒去！你呢，”他加重語氣地說，“你也一樣！別忘了我們的家，我們的統！憶華出生在意大利，可是，的國籍是什麼，你知道嗎？是中國人！高自始至終，沒有放棄我們的國籍！這就是我佩服他們父的地方！”

志翔掙開了志遠的掌握，憂鬱地，苦惱地，沉悶地，失神落魄地說：

“你何必這麼激！管是哪一國人，反正，這已經是過去式了！”

“過去式？”志遠愣了愣。

“是的，過去了！”志翔用手著桌上的雕像。“本這就是個沒有發展的故事！哥，”他低下頭，抑鬱地說，“請你不要再提這件事，我告訴你，這孩早就走了，不在羅馬，不在意大利了！你可以放心了吧？”

志遠愕然地看著志翔，後者那麼煩躁憂愁，使他困擾了。片刻之後，他又矛盾的，代志翔不平起來了，怎麼，像志翔這樣的男孩子，那孩難道拋開了他？玩弄了他？看不上他？

“嗨，志翔，是沒眼，還是你不要？”

“哥哥！”志翔懊惱地、幾乎是憤怒地擡起頭來，忍無可忍地，“我們能不能停止談這件事？我告訴你，那是一個還沒開始就已經結束了的事，我們到此爲止好不好？你爲什麼一定要提？爲什麼？”

“好好好！”志遠息事寧人地擡起手來，“咱們不談，不談，不談！好了吧？”他燃起一支菸，靠進沙發中，悄悄注視著志翔，自言自語地說，“我們都累了！都太累了！找一個時間，我們應該出去散散心！”

志翔頓時泄了氣，閉上眼睛，他覺得腦子裡一片零。自己憑什麼對志遠又吼又？那個爲了他的學費，在做著苦力的哥哥！那個任勞任怨，從不苦的哥哥！他想說什麼，可是，嚨像被一隻無形的手住了，他發不出聲音。

“志翔，”志遠竭力讓聲音顯得輕快，安地、幾乎是抱歉地說，“不要煩啦！算你老哥多管閒事，好吧？我跟你說，再過幾個月，你就放暑假了。等你放假之後，我也請一個星期的假，我們約了高家父，一起去威尼斯玩他一星期！威尼斯！哈，志翔，包你會喜歡那個地方！世界著名的水上城市！”

志翔回過頭來，他的臉漲紅了，眼眶發熱，他衝到沙發旁邊，在志遠旁坐了下來，激地，沙啞地說：

“不！哥哥，放暑假之後，你去度假，我要找一個工作，我不能這樣過日子，我不能讓你做事養活我！我也是男人，我也有力，我也能做你所做的事！”

“別傻，志翔！”志遠笑著，若無其事地說，“你唯一需要做的事，就是把你的書念好，你的雕塑學好！至於賺錢和工作，那是你老哥的事……”

一陣敲門聲，打斷了志遠的話，兄弟兩個愕然地對視了一眼，志翔說：

“是誰？這麼晚了！”

打開門，憶華正笑地站在門口，一看到志遠，的眼睛閃亮了。

“志遠，你今天提前下班了！”說，手裡託著個盤子，走進來。盤子裡，是一盤熱騰騰的包子。“爸爸說想吃包子，我晚上就蒸了一籠，想想你們兄弟兩個，一個總是開夜車雕塑，一個又上夜班，就送一盤來給你們消夜。有甜的有鹹的，不知道你們吃得來吃不來？”

可真巧！志遠心想，難道你有神機妙算，知道我今晚會提前回家，所以給我們“兄弟”兩個送包子？還是專爲了一個人來？看樣子，自己的“提前回家”實在有些不智。想到這兒，再悄悄地看看志翔，怪不得他今晚火氣這麼大呢！他慌忙跳了起來：

“哈！你們聊聊！你們聊聊！我那邊的工作還沒完呢！我看，我還是趕工去吧！”他往門口跑去。

“哥哥！”志翔一下子攔在他前面，啼笑皆非地嚷，“你是什麼意思嘛！”

憶華的臉微微地變了變，走過去，把包子放在餐桌上，靜靜地說：

“志遠，你以爲我不知道你回來了嗎？你那輛老爺車，像開坦克一樣從我家門口經過。幾年了，你這輛破車的聲音，我在幾里路外都可以分辨出來。你每天上班下班，我只要聽車聲就知道了！”

哦，志翔看看志遠，看樣子，自己的存在纔有些多餘呢，人家可是聽到車聲來送包子的。志翔走過去，拿起一個包子，一面咬了一口，一面往屋外走：

“你們談一談，我出去散散步！”

“喂！志翔！”志遠又攔住了志翔。“憶華好意給我們送包子來，你不坐下好好吃，散什麼步？”

志翔無可奈何地在餐桌前坐了下來。悶著頭吃包子。

憶華紅了臉，對他們兄弟兩個看了看，輕聲說：

“大概你們兄弟有正經事要談，我看，還是我走吧！反正，我也沒事，只是送包子來！”

志遠一把拉住了憶華的袖。

“你敢走？”他笑著說，“坐下來，陪我們談談！我們正在談你呢！”

“談我？”憶華好奇地站住了，“談我什麼？”

“我在對志翔說，等他放了暑假，我們兄弟兩個，要約你們父去威尼斯玩！”

“真的？”憶華的眼睛睜得大大的，臉發著。“不是騙我嗎？你可以休假嗎？”

“請一個禮拜假，不會丟掉飯碗的！”

“我不去！”志翔堅定地說，“憶華，你跟哥哥去玩，我暑假要去打工！”

“志翔！”志遠不耐地說，“我告訴過你了，賺錢是你老哥的事，你不信任我的賺錢能力是不是？你以爲我養不活你是不是？”

“我知道你需要休息！”志翔也擡高了聲音，“暑假有三個月，正好我做工，你休息！”

“我不要休息！”志遠，“真正需要休息的是你，你太用功了，這半年多來，你拼命拼夠了……”

“最好我們不要辯論！”志翔打斷了志遠，“離暑假還有好幾個月呢，我們這時候來爭論這問題，是不是太早了？”

“要早作決定，我才能安排休假呀！”志遠說，“反正一句話，你跟我們去威尼斯，然後，你和憶華可以去佛羅倫薩、米蘭、熱那亞等地玩一圈回來……”

“我不去！”志翔斬釘截鐵地說，“我要去打工！”

“打工！打工！”志遠火了，對著他，“你連意大利話都沒學好，你能打什麼工？我老實告訴你，你一個工作也找不著！”

“最起碼，我可以做你的工作！”志翔也火了，“我比你年輕，比你有力氣，比你能做重活！”

“你發瘋了！你要去做我的工作！”志遠氣得脖子都紅了。“你是一個藝家！你有一雙拿畫筆和雕刻刀的手！這雙手不是用來做工的！”他一把抓住志翔的手，把它攤開來，志翔的手指修長，紋路細緻。他著說：“憶華！你看，這是一雙藝家的手！你知道嗎？這雙手會創造出偉大的藝品來！”

志翔著自己的手，然後，忽然間，他反手抓住志遠的手，把它也攤開來，志遠下意識地開了手掌，那手上，遍佈著厚皮和繭，指節已因用力而變得大，掌心上，還有東一條西一條鐵釘利破的傷痕，和好幾塊青黑的瘀。志翔陸地覺得腦中發暈，往腦海裡衝去。他到自己再也不能面對這雙手，他到自己馬上就要崩潰……跳起子，他一反，就打開大門，直奔下樓，衝往大街上去了。

志遠愣了兩秒鐘，然後，他接到憶華那盈盈含淚的眸子。他振作了一下，略一思索，就掉轉子，也對著門外衝去。

屋裡只剩下了憶華，看看桌上的包子，又看看那塑到一半的頭像，深深地嘆出一口氣來。

這兒，在寒風瑟瑟的街頭，志遠追上了志翔。

“志翔！”他了一聲。

志翔悶著頭往前疾走，上只穿著一件襯衫，袖被冷風吹得鼓了起來。

志遠跟著他走了一段，默默地下自己的外套，披在志翔的肩上，低語了一句：

“這兒不比臺灣，晚上天冷，當心涼！”

志翔站住了，向志遠。志遠立在街燈下，面對著他，臉上帶著個無比溫暖，無比安詳的微笑。

“我們兄弟兩個都跑出來，把憶華一個人丟在家裡，總有點過分吧？”他微笑地問。

志翔不語，街燈下，他淚閃燦。半晌，他靠了志遠。轉回頭，他們肩並著肩，向家中走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