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天涯》第十八章

生活又上了軌道。丹荔住回了子公寓,當然,朱培德夫婦又雙雙飛來了羅馬一次,這次,他們不只見了丹荔,也見了志翔。朱培德明知丹荔已一往深,不可挽救,只能把鄭重地託付給志翔。

“志翔,無論如何,你並不是我選的婿!我不知道該對你說什麼好,丹荔是個寵壞了的孩子,不知天高地厚,也不知人間憂患。本來,我把從香港接到瑞士,是想讓遠離苦難,沒想到,卻遇上了你!”

“我是苦難的代表嗎?”志翔問。

“我不知道你是不是,”朱培德回答,“我只知道丹荔和你認識之後,就和眼淚結了不解之緣。以前,只懂得笑,而現在,你自己看看吧!”

志翔著丹荔,是的,變了!不再是博爾蓋澤博館裡那個飛揚跋扈、滿不在乎的小孩,消瘦憔悴,蒼白而癡迷,他到心裡一陣絞痛,臉上就微微變了。

“朱伯伯,我或者是苦難的代表。我和你不同,我上一直扛著一大石柱……”他想著志遠背上的石柱,覺得朱培德決不能瞭解這個比喻。他停了停,換了一種說法,“不管我自己有沒有苦難,請相信我,我從不想把苦難帶給別人,尤其是丹荔!如果丹荔因爲我而陷不幸……”

丹荔一直在傾聽,這時,帶著一臉近乎恐懼的神,撲過來,攔在父親與志翔的中間,站在那兒,睜著一對大大的眼睛,張地著朱培德,大聲地說:

“爸爸!你說幾句好嗎?我告訴你,如果志翔代表的是苦難,離開志翔代表的就是絕。爸,”放低了聲音,祈求地,“你讓我們去吧!苦難也好,歡樂也好,都是我自找的!我不怨任何人!爸!你發發慈悲吧,我好不容易纔把他哥哥收服……”

“你還要收服他哥哥!”朱培德又驚又怒,“我看,他是世界要人呢!”推開了兒,他真的被怒了,瞪著志翔,他問,“你能保證我兒幸福嗎?”

“不能!”志翔簡短地回答,“我只能保證我!幸福與否,要自己去!”

?”朱培德漲紅了臉,“人人都會說字!,只是一句空言,除了,你還能給什麼?”

“我這個人!”

“你這個人很了不起嗎?”

“我這個人對你,對這世界,都沒什麼了不起,我只是滄海一粟。但是,對我自己或丹荔,可能是全部!”他盯著朱培德,“我還有一樣東西可以給,但是,你也不一定珍視這樣東西!”

“是什麼?”

“我的國籍!”

朱培德忽然覺得被打倒了,被這年輕的、臭未乾的“小子”打倒了!這男孩只用幾個字,就攻中了他的要害。他瞪著眼,不知該說什麼好。而丹荔已經撲了過來,一把抱住父親的脖子,潤的面頰依偎在父親的臉上,親暱地,地,可地,溫地說:

“好爸爸,你別生氣哩!志翔這人,說話就是這麼會沖人的!好爸爸,你就別再說哩!你把他惹了,他就會越說越火的!好爸爸,算我不好,我給你賠罪哩!”

這是什麼話?他還會被“惹”呢!還會“發火”呢!朱培德又生氣,又好笑,又無可奈何!面對丹荔那份半焦灼,半哀求,半撒賴的神,他知道大勢去矣!兒的心已經被這男孩“擄拐”而去,做父親的還能怎樣呢?而且,當他再面對志翔那張倔強、自負的面龐時,他對這男孩的欣賞與喜就又在心中氾濫了。終於,他嘆了口氣,把丹荔輕輕地

推到志翔懷裡,說:

“好吧!志翔!你們的路還長著呢!希你和丹荔的,經得起時間的考驗!”他兒,“丹荔!記住,如果了氣啊,家總是歡迎你回來的!”

就這樣,丹荔又留在羅馬了。

接下來的一段日子,在上,兄弟兩個都有所歸,各有所。在生活上,卻都艱苦得可以。志翔的功課越來越重,每天都忙到三更半夜,雕塑,繪畫,藝理論……他急於要在暑假前,修完他的學分,拿到那張畢業證書。志遠卻忙於工作,他有他的想法,志翔畢業,並不就代表“功”,也不代表“完學業”,他希志翔能進一步去專攻雕塑,羅馬有許多著名的雕刻家,都收弟子。如果志翔能得名師指導,說不定會有大就!於是,他工作得更苦了。三月以後,歌劇院的季節結束,他就從早到晚都在營造廠做工,從早上八點做到晚上六點!志翔被他的“苦幹”弄火了,他著說:

“哥!你再這樣賣命,我從明天起就休學!你近來臉越來越黃了,胃病也不治,咳嗽也不治,又菸又喝酒,你如果把弄垮了怎麼辦?我告訴你,你再不休假,我明天就不上課!”

“哈!”志遠笑著,“真是以類聚!”

“什麼意思?”志翔問。

“你現在說話,也學會了撒賴,和丹荔一模一樣!”

志翔笑了。把手放在志遠胳膊上,他認真地說:

“別開玩笑,哥。你在營造廠等於是賣勞力,你難道不能找點教書的工作嗎?”

“我沒有資歷教書,”志遠坦白地說,“他們也不會用一個東方教員,假如我不賣勞力,我只能去餐廳打工,那待遇又太了。你知道,志翔,”他溫和地說,“爸爸下個月過六十大壽,我們總得寄一筆錢回去給他們彩,是不是?兩個兒子都走了,他們唯一安的時刻,就是收到我們的支票,知道我們兄弟都混得不錯的時候。”

“假如爸爸媽媽知道,這筆錢是你賣了命,挑土擡磚去賺來的……”

“志翔,”志遠啞著嗓子,嚴厲地盯著志翔,“你敢寫信提一個字……”

“我當然不敢!”志翔接口說,“所以,我寫回家的信也越來越短了。難怪媽來信說,以前是志遠一個人‘發電報’回家,現在是和志翔兩個人一起‘發電報’回家!”他嘆了口氣。“不過,現在好了,也快捱到我畢業了,等我畢了業,你總沒道理再阻止我找工作,那時我們一起做事,積一點錢,還清家裡爲我們所欠的債務,也就該回家了!”

“回家?”志遠喃喃地念著這兩個字,好像這是好深奧的兩個字,他臉上有種做夢似的表。半晌,他才說:“志翔,我們到時候別吵架,你畢業之後,還是不能工作!你要把你的雕刻完全學好!所以,我已經想過了,畢業並不能代表功!你說的,你的雕塑缺很多東西,我打聽了,你可以跟一位著名的雕刻家學雕刻……”

“哥,你瘋了!”志翔大,“你知道學費有多貴!你知道……”

“我知道!我都知道!”志遠說,“可是我堅持這樣做,你有天才,你學得出來!至於我呢?你看,我的還很發達,我的還很健康,那一點點工作難不倒我!你如果尊重我……”

“尊重!尊重!”志翔怒衝衝地大吼了起來,“我不能再由你來擺佈!我再也不聽你這一套,我如果繼續這樣來‘尊重’你,就等於是在謀殺你!我跟你說,我決不!決不!決不!”

“志翔!你要講理!”

“講理?”志翔激得臉都紅了,青筋在額上跳。“我講理已經講夠了!不講理的是你!哥哥,別我,這兩年來,我生活得太痛苦了,每想到你是在忍辱負重地栽培我,我就覺得快要發瘋了!哥哥!你講講理吧!你拿鏡子照照,看看你自己,面黃瘦,雙目無神……”

一聲門響,憶華走了進來,志翔住了,憤怒和激仍然明寫在他的臉上,憶華詫異地說:

“志翔,你們兄弟兩個又在吵架嗎?”

“吵架,是的,我們在吵架!”志翔憤憤然地吼著,“憶華,你去對哥哥說,你去跟他講個明白!如果他再固執下去,再不惜他自己的,我告訴你!”他忍無可忍地衝口而出,“你在沒有爲我的嫂嫂之前,就先要爲他披麻戴孝!”說完,他衝出了屋子,砰然一聲帶上了房門。

憶華看著志遠:

“這是怎麼回事?”

“我要他畢業後去專學雕塑。”

憶華走近志遠,用手捧起志遠的頭,仔細地審視他的臉,然後,坐在志遠的前的地板上,把面頰輕輕地依偎在他的膝上,淚水緩緩地從眼裡溢了出來,浸了他的長。他慌忙用手攬住的頭,急急地說:

“你怎麼了?憶華?你別志翔的影響,我好得很,我真的好得很,最近,也沒犯胃痛,也沒犯咳嗽,真的!憶華!”

憶華用手攥住他的手。

“志遠,我並不想勸你什麼,我只是想知道,”嗚咽著說,“你這副沉沉重擔,到底要挑到何時爲止?”

志遠用手臂環繞著憶華的頭。

“憶華,這麼多年了,你還不瞭解我的個嗎?”

憶華擡起帶淚的眸子瞅著他。

“就因爲我太瞭解你,我才怕……”

“怕什麼?”

“怕……”用力地、死命地抱住他。“怕志翔不幸而言中!”

“笑話!你們何苦安心咒我?”志遠惱怒地說。

“那麼,”憶華祈求地注視著他,“辭掉你的工作,休息一段時間吧,我和爸爸,還有點積蓄……”

“憶華!”志遠嚴厲地打斷了,“你把我當什麼樣的人了?你以爲我會辭去工作,用你父親的汗錢?如果我是這樣的男人,還值得你來嗎?憶華!別提了,我們到此爲止!對我工作的事,不許再討論一個字!聽到了嗎?”他著憶華那對悽楚的、深的眸子,猝然地把擁在前。“對不起,憶華,我不是安心要對你吼。放心吧!好嗎?我的結實得很,我不會讓你……”他笑了,開玩笑地說,“當寡婦!”

憶華驟然到一陣寒手,迅速地矇住了他的,臉發白了。志遠笑了笑,甩甩頭,他說:

“奇怪!就許你們胡說八道,我說一句,你就不了!”他吻住的面頰,溜向的耳邊,“放心,”他低語,“我會爲你長命百歲,活到我們的孫子娶兒媳婦的時候!”

含著淚,卻被這句話逗得笑了起來。

“那會是多歲了?”

“讓我算一算,我今年三十四,明年和你結婚的話,後年可以有兒子了,兒子二十歲生兒子,我五十六,孫子二十歲生兒子,我七十六,曾孫二十歲結婚的話,我是……”他裝一個沒牙老公公的聲音怪腔怪調的說,“老夫是九十六的人了!老婆子,你說咱們活到九十六,是夠呀還是不夠呢?”

憶華忍俊不,終於“噗哧”一聲笑了出來,含地把頭藏進了他的懷裡。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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