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遠慢慢地清醒了過來。

睜開眼睛，他目所及，是一瓶葡萄糖的注，正吊在牀邊上，他有些模糊，有些困，這是什麼地方？他了，有隻溫的手很快地住了他，接著，憶華那對關懷的、擔憂的、憐惜的大眼睛就出現在他面前了。他蹙蹙眉頭，想，但是，他覺得渾一點力氣都沒有。他著憶華，喃喃地問：

“我在什麼地方？”

“醫院裡。”

醫院裡？他轉頭看過去，白的牆，白的牀單，白的布幔，白的屋頂，一切都是白的。他的手臂被固定在牀上，那瓶注正一點一滴地注進他的管裡去。他搜索著記憶，最後的印象，是自己正在市政廣場前面對馬卡斯·奧里歐斯的銅像演講，怎麼現在會躺在醫院裡？他狐疑地看著憶華。

“我怎麼了？”他問。

“你病了。”憶華輕聲說，握住了他的手，“醫生說，你要在醫院裡住一段時間。”

“胡說！”他想坐起來，憶華立即按住了他。“別，你在打針。”

“爲什麼要打針？”他皺了眉，努力回憶。“我們不是在慶祝志翔畢業嗎？我們不是在市政廣場嗎？對了，我記得我喝了很多酒，我不是病了，我是醉了。”

“你是病了。”憶華低語，悽然地看著他，“慶祝志翔畢業，已經是三天前的事了！”

“什麼？”他睜大了眼睛。

“你在醫院裡已經躺了三天了，整整的三天，你一直昏睡著。”用手輕輕地弄著他的被單。

“我——害了什麼病？”他猶豫地問。

“醫生還在檢查！”

“還在檢查？”志遠不耐地說，“換言之，醫生並不知道我害了什麼病？我告訴你……”他又想起，但是，周都綿綿地不聽指揮。他心裡有些焦灼，許多年前的記憶又回到眼前，山崩了，雪堆下來，他被埋在雪裡……他搖搖頭，搖掉了那恐怖的影。“我只是喝多了酒！”

“不，你不是。”憶華說，“醫生已經查出來的，是你的胃，胃穿了孔，醫生說，一定要手，可是……”遲疑了一下，終於說了出來。“你的肝發炎了，必須要先治好你的肝炎，才能給你手。”

“你是說，我害了肝炎，又害了胃穿孔！”

憶華輕輕地點頭。

“那麼，你爲什麼說醫生還在檢查？”

“是……是……”憶華囁嚅著，“醫生說，還要繼續檢查別的部位！”他頹然地倒在枕上，心裡約地明白，一場大的災難來臨了。他那昏沉沉的頭腦，他那不聽指揮的四肢，他那一直在作痛的腔，和他那種疲倦，那種無法掙扎的疲倦，都在向他提醒一件事實，是的，他病了！不管他承認或不承認，他是病了！躺在這兒，不能，不能工作，像一個廢！他深吸了口氣，面對憶華。

“志翔呢？”

“他……他……他找工作去了。”

“找工作？”他又想冒火。“我跟他說過……”

“志遠！”憶華聲，哀傷地，祈求地著他。“你別再固執了好不好？醫生說……你……你在短時間之，本不可能出院。志翔已經畢業了，他很容易找到一個他本行的工作，你就安心養病，別再心了，好不好？求求你安心養病吧，爲了我！好嗎？”

志遠注視著憶華那對盈盈含淚的、哀求的、悽苦的眸子，他的心了，嘆了口氣，他擡起那隻沒有注的手來，輕輕的頭髮，他的手有一千斤重，只一霎，那隻手就地垂下來了。他低語：

“放心，憶華，我會很快就好起來。”

憶華含淚點頭，不知怎的，他覺得的眼好悲哀，好無助，好淒涼，好慘痛。可是，他無力於再追問什麼，疲倦像個巨大的石塊，在他的眉上，眼睛上，口上，四肢上，閉上眼睛，他又慢慢地睡著了。

不知道睡了多久，他的意識又活了，朦朧中，他聽到有人在悄聲低語，他沒有張開眼睛，已聽出那是志翔的聲音，在低聲說著：

“……總之，已經是千瘡百孔，病源不是一朝一夕了。也怪我太疏忽，早就該強迫他來醫院了。反正，現在不能手，必須等到他……”

志遠的眼皮一定眨了眨，志翔立即就住了口。志遠睜開了眼睛，看到志翔站在面前，他那張年輕的、漂亮的臉孔，正對著自己勉強地微笑。在他邊，是充滿了青春氣息的丹荔，睜著對大大的眼睛，丹荔呆呆地著他。他想起那高歌“破車快飛”的丹荔，爲什麼今天不笑了？不神采飛揚了？他的眼掠過了丹荔，憶華依然坐在那兒，卻面有淚痕，擔憂地瞅著他。室，燈

已經亮了，這是晚上了。

“哥，”志翔俯下頭來看他，故作輕快地說，“這下好了！老天強迫你要休息一段時間了！看你還能逞強嗎？就是機人也得休息上油的呀！”

志遠勉強地笑笑，著志翔。

“聽說你在找工作，找到了嗎？”

“是的。”

“什麼工作？”

“在……就在我的母校當助教，我想，這樣最好，教學相長，我仍然可以不丟掉我的藝。”

志遠點了點頭，心裡安了好多。

“待遇不高吧？”他說，“我知道助教的待遇都很苦的。但是，沒關係，能夠不離開本行就最好。”

“我也是這樣想，而且，我的教授又介紹了兩個國孩子給我，我教他們初步的素描，算是家庭教師，待遇反而比學校多。”

“這樣，你豈不是太忙了？”

“雖然忙，倒並不苦，”志翔說，“只是晚上要當家教，比較不自由而已。”

志遠深深地凝視他。

“現在在放暑假，助教也有工作嗎？”

“所以大家都不願意當助教，教授和講師都有暑假，只有助教在假期裡也要上班，臺灣的助教也是這樣的。”

志遠嘆了口氣。

“好吧！看樣子，你要苦一陣了。”他苦笑了一下。“志翔，到底醫藥費需要多？”

“哥，你能不能點心？”志翔問，微笑地著他。“套用一句你常說的話，我負擔得起！”

志遠笑了。雖在病中，卻還有說笑話的興致。

“志翔，我看，咱們哥兒兩個，有點苦命！不是我要養你，就是你要養我！本來，我還想送你去學雕刻的！”

“哥，雕刻可以自修，我所學的已經夠了，剩下來的只是自己去努力而已。”

“那麼，別丟掉它！”志遠深刻地說，“隨時隨地，你要自己磨練自己！”他向丹荔，笑著，“丹荔，你今天怎麼這樣沉默？”

丹荔注視了他好一會兒，猝然間，俯頭在他面頰上吻了一下，眼眶紅紅地說：

“哥哥，你要快些好起來！”

“第一次，你這聲哥哥得心悅誠服！”志遠笑笑說，手握住憶華的手，他的面容忽然嚴肅了。“好了！憶華，你們坦白告訴我，我不希自己被矇在鼓裡，我的病很嚴重嗎？”

大家都怔住了，片刻，憶華才輕聲說：

“並不是嚴重，只是，你要休養很久很久。”

“哥！”志翔咬咬牙說，“我告訴你吧，你的胃已經潰爛了，要手切掉一半，現在沒辦法手，因爲你的肝有病，你的肺有病，你的心臟也有病！你嚴重貧而又營養不良！一句話，你全都是病！你問嚴重不嚴重！是的，很嚴重！我和醫生研究你的病，研究了好久了！除非你心無雜念，安心靜養，住在醫院裡打針吃藥，六個月以後，可以考慮給你開刀，否則，你就要一直在醫院裡住下去！”

志遠睜大了眼睛，著志翔，好一會兒，他們彼此都不說話，只是對視著。然後，志遠點了點頭，閉上了眼睛，他輕聲說：

“好，我懂了，我想睡一下。”

志翔和丹荔走出了病房，一出房門，志翔就痛苦地把背靠在牆上，仰首天，默然不語。丹荔抱住了他，把面頰倚在他肩上，說：

“小翔子，讓我幫你！我回去問爸爸要錢！”

“不許！”志翔說，“如果你我，不許再提回去要錢的事！永遠不許！我告訴你！我們兄弟一無所有，只有這傲氣！我會下來！我會！只要哥哥也能下去！”

於是，志遠在醫院裡住下去了。打針、吃藥、葡萄糖、生理食鹽水……每天的醫藥多得驚人，志遠不用問，也知道這筆醫藥費一定爲數可觀。憶華天天來陪他，從家裡捧來湯，豬肝湯，和他吃的各種食。老人也幾乎天天來，每次來，總是握握他的肩胛骨，說一句：

“好像壯了點，氣也好多了！”

他並不覺得自己壯了點，在醫院裡住下去，他越住就越消沉，越住就越苦悶，他到自己像個被囚人牢籠裡的困。每天躺在牀上，無所事事的日子使他要發瘋，隨著日子的消逝，他變得脾氣暴躁而易怒。他怪憶華燒的食不夠緻，怪老人騙他而說他強壯了點，怪志翔每次來看他都是敷衍塞責，坐不了幾分鐘就跑。

“我告訴你吧，憶華！”他憤憤然地吼著，“志翔心裡本就沒有我這個哥哥！他只知道談他的，所有的時間都拿去陪丹荔！他就沒耐心坐下來和我好好談談！他是個沒心肝的人！而且沒志氣！畢業這麼久了，他雕刻出一件作品沒有？我是生了病，他呢？他

呢？他是個沒心沒肝的渾球！”

憶華用手輕輕地把他按回牀上，眼淚慢慢地沿頰滾落，噎著，輕聲地說：

“別怪志翔，他太忙了。”

“忙！忙！當助教能有多忙？”志遠咆哮著，看到憶華的眼淚，他又轉移了目標。“你怎麼有這麼多眼淚？你能不能不哭？等我死了之後你再哭？”

憶華背過子去，悄然淚。於是，志遠會一把拉過來，用手地抱住，沉痛地說：

“原諒我，憶華！我快發瘋了！這樣住在醫院裡，我真的要發瘋了！憶華，我不好，你別哭吧！”

憶華把面頰地靠在他的前。

“我不哭，”喃喃地說，“只要你好好養病，我不哭，我要學你們兄弟兩個，我不哭！”

兄弟兩個？志遠心裡微微一。

這天晚上，志翔和丹荔一起來了。顯然憶華已經告訴了他，志遠在發他的脾氣，他一進門就道歉。

“哥，對不起，我又是這麼晚纔來。我的學生一直纏著我，又要學版畫，又要學雕塑……”

“雕塑？”志遠的火氣又往上冒，“我病了這幾個月，沒有監視你用功，你自己就不知道努力了嗎？雕塑？你倒告訴告訴我，這些日子來，你雕了什麼東西？”

“哥哥！”志翔賠笑地說，“我不是不雕塑，我只是沒靈……”

“靈！”志遠在牀上大，“你有靈陪丹荔賞月聊天，談說吧！”

“哥哥！”丹荔往前一站，揚著頭，忍無可忍地喊，“你別含噴人！你本什麼都不知道！你冤枉人！小翔子和你在一起的時間遠超過我，我要見他比登天還難，從來，他心裡的哥哥就比我的地位強……”

“小荔子！”志翔一手把丹荔拉到後面來，“你不能說幾句嗎？你不知道哥哥在生病嗎？”

“生病就有權利髮脾氣嗎？”丹嘉含淚問，“他病的是，總不會影響他的頭腦吧？我看他……”

“小荔子！”志翔厲聲地喝阻，“住口！”

丹荔愣住了。呆呆地站在那兒，呆呆地仰著志翔，然後，一跺腳，往門邊衝去，哭著說：

“我累了！我再不願和你哥哥來搶你了！”

“小荔子！你敢走！”志翔厲而荏，“你敢在這種時候負氣而去，我們之間就完了！”

丹荔僵在門口，正猶豫間，憶華已迅速地跑了過來，一把拉住了，憶華把擁進了自己懷裡。

“丹荔！看在我的面子上吧！”喊著，“遇到這樣一對兄弟，是我們兩個的命！你難道真忍心走嗎？”

丹荔把頭埋進了憶華懷裡。

這兒，志遠愕然地看著志翔：

“我不懂，爲什麼要發這麼大的脾氣？”

“哥！”志翔走近志遠，坐在牀沿上。“你別生的氣，這些日子來，大家的緒都不好！哥，”他安地拍拍志遠，“你放心，我會去雕塑，我不會丟掉我所學的！”

“志翔，”志遠一把握住了他的手，“你別辜負我！你是個藝家，你有一雙藝家的手……”他攤開志翔的手，頓時間，他呆住了。

這是一雙藝家的手嗎？這手上遍佈著厚皮和繭，指節大，掌心全是傷痕和瘀紫，糙得更勝過自己的手！而且，那指甲裂，手腕青腫，他做了些什麼？志遠驚愕地擡起頭來，一瞬也不瞬地盯著志翔。心裡有些明白，卻不敢去相信，他喃喃地，悲痛地說：

“你這還是一雙藝家的手嗎？”

丹荔捱了過來，到這時，才低低地、委屈地說：“你現在該明白了，他什麼時候當過助教？什麼時候收過學生？那麼倉促的時間裡，你教他哪兒去找工作？何況，你也知道，歐洲最貴的是人工！所以，他接收了你的工作！只是，做得更苦！你下午纔去營造廠，他早上就去，從早上八點工作到午後六點，晚上，再去歌劇院擡佈景！他工作得像一隻牛，才能負擔你的醫藥費！他並沒有爲我浪費一分鐘！”

志遠地盯著志翔，淚水衝進了他的眼眶，模糊了他的視線，一陣辛酸，使他什麼話都說不出來。志翔握了哥哥的手，他的眼眶也是溼的，但是，他的脣邊卻帶著個微笑，好半晌，他才說：

“哥哥！你沒當大音樂家，或者，我也當不大藝家！但是，在海外，在這遙遠的天邊，我們畢竟塑造了一樣東西：我們塑造了！”

低下頭，他看到了自己的手，那遍是厚皮和繭的手，他也看到了志遠的手，也是遍佈了厚皮和繭！這兩雙握著的、糙的手！在共同雕塑著人與人間的！一個靈在他腦中迅速閃過，他要雕塑這兩雙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