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兒》第二章

鐘敲六響的時候,李慕唐突然驚醒了。

他有一秒鐘的恍惚,不知道自己怎會坐在診所的藤椅裡,接著,他立刻醒覺,僕過子去,孩仍好夢正酣,但是,一瓶生理食鹽水幾乎快注完了。真疏忽,他爲自己居然“打了個盹”而生氣,看樣子當特別護士都沒資格!他站起子,給孩換上一瓶新的生理食鹽水。

孩被瓶子的叮噹聲弄醒了。極不舒服的在診療牀上蠕著,毯子下來,那半的肩,在冬季的凌晨,看來是不勝寒瑟的。“唔,”哼著,揚起睫,不安的四顧。

他看看注瓶,經驗告訴他,需要去洗手間了。

“洗手間在後面,”他說:“我幫你拿著瓶子,你自己走過去吧!”飛快的看了他一眼,慢吞吞的從牀上坐了起來,一瞬間,似乎有些暈眩,他慌忙扶住低頭找自己的鞋子。他爲另外拿來一雙拖鞋。低著頭,穿上拖鞋,他拎著生理食鹽水,扶著向洗手間走去。走了一半,停下了,回頭看他,臉頰驀的緋紅了,眼裡有窘迫的表。“你——沒有護士嗎?”問。

“對不起,我這兒是小診所,從不留病人過夜,通常遇到嚴重的病人,我會轉到大醫院裡去。我的護士,到晚上十一點就下班了。今晚這種事,我還是破題兒第一遭遇到。所以,請將就一點吧!”“我不是不將就,”又笑了,窘迫的笑著,的笑著,一個笑的孩!“我是不好意思。”直說:“你讓我自己拿著瓶子進去吧!”“你行嗎?”他懷疑的問。不知怎的,竟染了的尷尬。“要小心那針頭,不能出來。”

“我知道,”侷促的笑著,用沒注的右手,握住瓶子,用那隻著針頭的左手提著子——老天,還穿著那件像新娘禮服似的白紗長就這樣又是管子又是針頭又是瓶子,叮叮噹噹,拖拖拉拉,搖搖擺擺的進了洗手間。

他實在有點提心吊膽,不側著頭,傾聽著洗手間裡的父父,瓶兒仍然響叮噹,半晌,大約是完事了,水龍頭開了,居然還要洗手呢!他就不能想像,一手拿著瓶子,怎麼洗手,正如同他不能想像,一手拿著瓶子,怎能辦其他的事一樣。他還沒想清楚,洗手間裡已傳來一陣“哐哐啷啷”的響聲,接著就是玻璃的破碎聲。

他衝進了洗手間。正站在鏡子前面,一手扶著鏡子,那生理食鹽水瓶子大約是撞上了洗手槽,碎了一地的玻璃片,呆站著,像個闖了禍的孩子。“我……我……”囁嚅著。

他飛快的走過去,先拔下手腕上的針頭,連管子帶破瓶子扔進字紙簍。如釋重負的摔了摔手,說:

“我只是想洗洗臉,”再看鏡子,立刻一臉惶恐和驚嚇。“老天,我怎麼這麼醜?我的頭髮……啊呀!你瞧我做了些什麼!我把頭髮都剪了!啊呀!你看我多醜啊!”慌忙用雙手接了水,撲到臉上去,用力想洗去臉上的殘脂剩。“我……簡直像個母夜叉!”嗯,母夜叉!最麗的母夜叉。穿著輕紗薄霧,踏著細雨微風,半夜來敲門的母夜叉!他吸口氣,心裡又涌上那啼笑皆非的覺。人,你到底是種怎樣的?你會在幾小時前,連生命都放棄,在幾小時後,卻在乎起自己的麗來!“喂!小姐!”他忍不住開了口:“你能不能走出來,讓我把裡面收拾一下?假若你再被碎玻璃割到,我又要充當外科醫生,爲你傷口了。”“哦哦,”的臉頰又紅了,紅臉的孩!洗乾淨了的臉龐顯得清爽整潔,容煥發,看來,是沒什麼“病”了。“真糟糕!”看著滿地碎玻璃。“我來清理吧,你告訴我,你的掃把和畚箕在哪兒?”“小姐,拜託你出來好不好?小浴室容納不下我們兩個人,何況你的長子,拖來拖去也真不方便,你如果真想幫忙,就回到你的牀上去躺一躺!”

“我真的可以收拾。”蹲下子,去撿玻璃片。

他也蹲下子,一把握住的手腕,用命令的語氣說:

“出去!我從不允許病人來幫我收拾洗手間!”

擡眼看了他一會兒,站起子,默默的走出去了。

他開始清掃那些玻璃碎片,這才發現,碎片範圍極廣,幾乎水槽上、窗臺上、浴池裡、地上……全都是。他用掃把掃了一遍,覺得仍有碎片沒除乾淨,看看天,窗外,曙已染白窗子。如果不弄乾淨,那些來看病的孩子非傷不可。他在彎腰撿拾著窗臺上的玻璃渣,忽然,那孩的聲音在門口響了起來:“你出來!我來弄!”他一擡頭,楞住了。孩已換掉了那件“禮服”,現在,穿著件護士的白,大概是從壁櫥裡找出來的,腳上,也穿了白,大概找不到合腳的鞋子,只好穿著自己的白緞鞋。就這樣,一乾乾淨淨清清爽爽,像個不折不扣的護士。

他站起,退出浴室。

孩走了進去,很練的拿起一塊皂,過窗臺、水槽、浴池、地磚……那些碎玻璃就全沾到皂上去了。原來有這樣簡便的方法,怎麼自己都沒想到?他看著弄,孩擡眼看看他。“我家住在高雄,”開了口:“我十五歲就到臺北來讀高中,住學生宿舍,什麼事都要學著自己做。”

“很巧,”他說:“我家住在臺中,我十八歲來臺北讀大學,也住學生宿舍。”看了他一眼,那眼非常非常溫

“從學生宿舍到掛牌當醫生,你一定付出了相當大的代價,當別的男孩孩在青春的時候,你大約正埋頭在你的解剖室裡,面對的是冰冷的、肢解的軀。唔,你度過了一段十分艱苦的歲月。”他心中立刻涌上一強大的酸楚的覺,從沒有人對他講過這些話!從沒有!是的,那些掙扎的日子,那些□徨的日子!那些埋頭在解剖室、研究室,和、病菌作戰的日子!從沒有人會過他那時心中的痛苦。放棄吧!放棄吧!這三個字曾在心深多麼強烈的徊響過。

“當醫生,”孩繼續說:“需要太大的毅力,我真不知道一個醫生是如何誕生的。病人,又往往是世界上最不可的一種人,他們殘弱、蒼白、愁眉苦臉、、訴苦。許多病人,會病得連自尊都沒有。哦!”停住了收拾,把皂丟進垃圾桶,洗著手。“一個人如果連自尊都失去了,就會變得很可悲了。”轉過子,擡眼看他。眼神真摯而正經,在這一瞬間,不再是個小孩,表現得如此、解人、智慧……李慕唐呆住了,這個孩,唉唉,這個人——就是昨晚走進來,倒在他臂彎裡的那個小孩嗎?怎會懂得這些事?怎能會到這些事?

“你——到底多歲?”他忽然想起來,困的問。

“二十四歲,前年大學畢業。”

“二十四歲?”他盯著,不信任的。

“怎麼?”自己的面頰:“我看起來很老嗎?”

“不太老,”他沉的說:“大概三十二歲。”

“哦!”了一個明顯的打擊。“不能把我說得那麼老。”驚惶的擡眼:“真的嗎?”

“三十二歲的頭腦智慧,十三歲的稚行爲!至於你的臉和材,應該剛滿十九歲。”

歪歪頭,忽然大笑起來。

“你是個很有趣的醫生!”大笑著說,臉上又恢復了明朗與活潑。“不過,我們可不可以換一個地方聊天,和一位男士在洗手間裡聊天,這是我生平第一次。我覺得,實在不怎麼浪漫,而我這個人,偏偏是最追求浪漫的人!”

“哦!”一句話提醒了他。“你該回到診療室,繼續注生理食鹽水!”他領先往診療室走去,跟了進來。

他拿起一瓶新的生理食鹽水,準備著注

“哦,不不。”慌忙說:“我對我自己的非常瞭解,我現在已經壯如牛,那一百粒藥完全被你驅除了。我好了,不需要再注了!”“你需要。”他說:“起碼再注兩瓶,才能擔保你裡沒有毒素,你總不希留下一點後癥吧!”

“後癥?”有些猶豫。

“是的。”他堅定的說,推了一張椅子到面前。“如果你不想躺著注,你可以坐下來。”

他不由分說的按住的雙肩,把按進了椅子裡。一面拿起消毒藥棉和針筒。“我想……我想……”還在猶豫:“我真的沒事了,我頭也不暈,眼也不花,神也不壞……”

他理都沒理,針頭已的靜脈。用橡皮膏固定好了針筒,把吊架推到的面前,看著那生理食鹽水順利的滴下去,他把的手腕輕輕放在椅子的扶手上。“你可以試著再睡一睡……”

他的話還沒說完,鐘敲了七響。

又整個人驚跳起來,慌張的問:

“幾點了?”“早上七點。”他嘆口氣,天早已大亮,這一夜,就這樣折騰過去了。他走到牆邊,關掉了電燈開關。

“噢噢,”了起來。“糟糕!糟糕!”

“怎麼?怎麼?”他急切的問,不知什麼地方不舒服,還是針頭了。“我的書!”。“我的書還在我的書桌上!老天!”用那隻自由的手猛敲自己的額頭。“那書絕不能給世楚看到!哎呀,糟糕,糟糕……”把腦袋敲得“砰砰砰”的響,使他十分擔心,會把自己敲腦震盪。染了的焦急,他急急的問:“有辦法拿回來嗎?你不是有個同居的友嗎?”

“是啊!”恍然大悟的喊:“電話!我借用一下,你的電話!”他慌忙把電話機從桌上拿過來。

“告訴我號碼,我幫你撥吧!”

很快的說出了電話號碼。他立刻撥了號,把聽筒。顯然,對方在鈴一響時就接了電話。他只看到滿面驚慌,說了一句:“阿紫,是我……”對方大概大吼了一句什麼,使皺著眉把聽筒離開耳朵三□遠,瞪著那聽筒,足足有半分鐘,才又把聽筒按回耳際。臉上的表變得又沉重,又沮喪,低低的說了句:

“我就在對面那家李慕唐診所裡。”

把聽筒掛上,擡眼看他,一臉絕的表

“完了。”說。“怎麼?”“他已經知道了。”“他?”“世楚呀!”不耐的說。仰起頭,把頭靠在椅背上,閉上了眼睛。“阿紫昨晚就發現了我的書。又找不到我,一急就打電話給世楚。所以,世楚早就趕到我家,正在那兒發瘋呢!瞧吧!他馬上就會瘋到你這兒來了。唉!完了。”

不自的拍拍的手。

“保證你不是世界末日。”他說。

“保證你就是世界末日。”說,忽然,眼淚水就從眼角滾落了下來,這是走進醫院以來,第一次掉眼淚。他發現,不止在掉眼淚,子還發著抖。

“別怕,別怕,”他胡的說:“你已經沒事了,對不對?你已經好了,對不對?”“我不好不好,”拚命搖頭:“不好極了。”

“怎麼?”他不解的。“頭暈嗎?”

“我要吐了。”說。“你不會吐。”他接口:“洗胃的效果早就過去了。你不可能要吐,你只是心理張而已。放鬆一點,天下沒什麼大不了的事……”他的話沒說完,因爲,候診室的大門“哐啷”一響,有個人像陣風般的捲了進來,在這個人後,還有個孩子追著,大喊著:“世楚,等我呀!等我呀!”

李慕唐衝到候診室與診療室相隔的門口,攔門站著,大聲的說:“是誰?不要大呼小。”

一個高大的男人急“煞住了車”,纔沒有撞到李慕唐的上。李慕唐定睛看去。哇,那麼高而結實的材,那麼英俊得出奇的面孔,這男孩子八是電影演員!他有一頭黑而的濃髮,深黑烏亮的眼睛,像混兒般直的鼻樑,和一張頗爲“”的。這種長相,真會讓其他的男人有自卑,怪不得那孩爲他尋死覓活。

“冰兒呢?”那男人,不,他有名字,雙人徐,徐世楚問,聲音急切而惱怒。“冰兒呢?”

原來!的名字冰兒!好奇怪的名字!

正在休息……”李慕唐的話沒說完,徐世楚手一,就把這位醫生給推到一旁,他旁若無人的衝進去了。

“冰兒!”他大。冰兒擡起滿是淚痕的臉來。

“冰兒!”徐世楚撲了過去,像只猛似的,攫住了前的服,把像老鷹抓小般整個人提了起來,他漲紅了臉,吁吁、惡狠狠的再喊了一聲:“冰兒!你該死!你爲什麼不乾脆死掉?你存心謀殺我?你混蛋!你是瘋子!你莫名其妙!你……”他把重重的扔回到椅子裡,那生理食鹽水的瓶子架子全倒了,“乒零乓啷”又是一地的碎玻璃。李慕唐趕了過去,大喊著:“住手!住手!這兒是醫院!”

徐世楚三下兩下,就扯掉了冰兒手上的注。他手出去,住了冰兒的下,強迫擡起頭來面對他。他的眼睛裡佈滿了紅,眼神既兇惡又凌厲,舉起另外一隻手,他忽然揮手就給了冰兒一耳。這一耳打得貨真價實,冰兒的頭側了過去,整個人都幾乎翻到地上去。

李慕唐快氣瘋了,他試圖要拉住徐世楚。

“你這人怎麼了?有話可以好好說……”

徐世楚把他一把推開,彷彿醫院裡本沒有他這位醫生的存在。他又抓住了冰兒,用手死命拉扯冰兒那滿頭短髮:

“你看你做了什麼事?你看你做了什麼事?”他重複的著,聲音幾乎是“淒厲”的。“你把你那麼漂亮的頭髮剪掉了!你真該死!你還吞了安眠藥!你真狠!你真狠!你真狠!你要死就死吧,我們一起死!反正你存心不讓我活的!”他跳起來,滿屋子找,終於找到桌上的剪刀,他抓起剪刀,把它塞進手中:“來,殺我呀!刺我的心臟呀!反正你已經讓我鮮淋漓了!反正你已經快把我殺死了!刺我呀!刺我呀!刺我呀!刺我呀!……”他狂著。

冰兒淚流滿面,剪刀從手裡掉到地上。掙扎著,用雙手去捧住他的臉,嗚咽著喊:

“原諒我!世楚,原諒我!我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永遠不敢了!”他似乎“發作”完了,一下子就跪了下去,把頭埋進的白子裡,用雙手攥住角,他哽塞著喊:

“你要我怎樣?冰兒?你要我怎樣?爲什麼這樣折磨我?爲什麼?”哭著,眼淚水一串一串的滴落,但是,卻用力把他的頭扳了起來,他被的擡起頭來了,滿臉都是狼狽的熱,他們對著,癡癡的,旁若無人的對著,然後,那徐世楚,那不知是人還是神的傢伙發出一聲悲切的低鳴:

“冰兒!你瘦了!”見鬼!李慕唐想。一個晚上會讓人瘦嗎?本不可能!何況又一直在注生理食鹽水。

“哦!世楚!”冰兒又是淚又是笑。“你不生氣了?你原諒我了?”“不會原諒的!”他又咬牙切齒起來。“永遠不會原諒你這種行爲!”“我說過,”怯生生的接口:“我再也不敢了!”

他仔細看也仔細看他。然後,猝然間,他們就的擁抱在一起了。

李慕唐看傻了,簡直像演戲!他呆了片刻,才發現那一地的碎玻璃急待理,他轉想往後面走,去拿掃把。才一轉,他就差一點撞到一個陌生子的上——那人,纖腰,長,穿件白襯衫牛仔,簡單的服下裹著個妙之至的。一張笑的臉,眼角微微往上翹,鼻頭微微往上翹,角也微微往上翹,笑得好甜呢!

“對不起,李醫生,我是汪紫筠,大家都我阿紫。你看過天龍八部沒有?天龍八部是金庸的一部武俠小說。裡面有個壞孩,名阿紫。我不是天龍八部裡的阿紫。我很好,是好阿紫。你我阿紫就可以了。”咭咭呱呱的說著,看了看冰兒和徐世楚,又繼續說:“你不要太介意他們兩個,這種火場面,有笑有淚,有有恨,是經常發生的。人跟人都不一樣,有些人活得平平淡淡,有些人是活得轟轟烈烈。他們兩個,是不甘於平淡的,即使是很平淡的事兒,到了他們兩個上,也變轟轟烈烈的了。這是另一種人生,對不對?”

他又聽傻了。這個什麼阿紫,和那個什麼冰兒,以至於那個徐世楚,他們真有另一種人生呢!他活了三十來歲,沒到過這麼出的人,幾乎每人都有一套,套套令他刮目相看!他張口結舌,半晌,才說了句:

“我去拿掃把!”“哦,我來我來!”阿紫笑容可掬。“掃把不行,要用皂,去除玻璃碎片,我是拿手!你不用帶路,我找得著洗手間!”

他站在那兒,一時間,真有些兒暈頭暈腦,這一夜,把他的生活世界,完全攪了。

鐘敲八響。他驚怔的看看鐘,怎麼?已經八點了?日班護士魏蘭和田素敏就要來上班了。護士?他又想起了朱珠,平平淡淡的朱珠,平平淡淡的孩,平平淡淡的人生……他不由自主的跌坐在沙發裡,對著窗外那無邊無際的細雨,默默的發起呆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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