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預報錯了，星期六仍然在下雨。

晚上六點半，冰兒推門走了進來。

“我怕你忘記今晚的約會，所以來接你了。”

他看冰兒，真想吹聲口哨，很細心的妝扮過，一桃紅和白的搭配，桃紅上、桃紅長，腰上繫著條白皮帶，披了件純白狐皮外套。漂亮！他心想，懂得妝飾自己的漂亮孩！他對中國文字中“漂亮”兩字，又有了一層新的註解：“漂，淨也。亮，醒目也。”李氏慕唐辭海上如是說。想著想著，他就不由自主的笑起來。

“你這一點很像我。”冰兒說：“常常一個人自己發笑。”

纔怪！他想，一個人發笑是“冰兒後癥”，從那個“冰兒夜訪”後纔開始的。他跟著冰兒走進了“白雲大廈”，上了四樓，置在冰兒和阿紫那間客廳裡了。一走進客廳，他就整個人都呆住了。

從沒看過這麼大膽的室設計，整間房間都是桃紅的，桃紅的牆，桃紅的地毯，桃紅的桌子，桃紅的沙發，桃紅的窗簾，桃紅的冰兒，他擡頭看看天花板，哈，總算天花板是白的了！“請坐請坐！”阿紫迎了過來，一把拉住他的手，把他拖到沙發邊，按進了沙發裡。他擡頭看阿紫，哈！桃紅的阿紫！和冰兒不同的，是用白配桃紅，白上，桃紅子，桃紅外套。他用手拂了拂眼睛，這種豔麗，給人很不真實的覺，他認爲自己走進一間“幻想屋”裡面來了。

“是這樣的，”阿紫說：“有一天我們租了一卷錄影帶回家看，那是一部日本片子，電影中有個瘋孩，把自己的家完全漆紅，連的腳踏車、被單、，甚至家的貓，都漆了紅。冰兒看了，大爲高興。第二天冰兒休假，我去上班，回到家裡，發現和世楚兩個人合作，把家已經弄了這副德行。李醫生，”遞給他一杯茶：“你別以爲，住在這屋子裡的都是瘋子，只有是，我可不是。”

冰兒笑容可掬。“李醫生，你知道我們在那兒工作嗎？”

李慕唐搖搖頭。“我們在電腦公司打卡。”冰兒說：“一天八小時，我們就在打卡，世界上沒有比這種工作更枯燥的工作，如果我們面對的是很枯燥的工作。我們就必須有一點不枯燥的人生。‘幻想’和‘奇想’都是很可的東西，它會使我們的生活不那麼乏味。只是，一般人不會把‘奇想’付諸實行，因爲那太‘瘋狂’了。其實，人，如果肯偶爾‘瘋狂’一下，纔不會真‘瘋狂’呢！”聽來確實有理。李慕唐深呼吸了一下，空氣裡有香。他四面看看，沒見到另一個瘋子徐世楚。“你在找世楚嗎？”冰兒看看手錶。“他說七點鐘準時到，還差十分鐘。他在電視公司做事，編劇、副導、攝影助理……他都幹。最近，老總看中了他，要他去當演員。我不許，所以他仍然在玩ＥＮＧ機。你知道演員是什麼嗎？世界上最可憐的一種行業，因爲他永遠在飾演別人，而不能當自己。所以，我警告他，如果他去當演員，我就和他一刀兩斷！”

李慕唐點點頭。怎的？這孩說的句句話，都很有哲理，頗耐人尋味。阿紫拉開了一扇桃紅的屏風，李慕唐才覺得眼前豁亮了，原來，屏風後面是餐廳，一張簡單的方桌，四張椅子，四壁的牆都是白，地上也是檜木地板，牆上，掛了幅煙雨蒼茫的風景畫，此外，什麼裝飾品都沒有。這單純的白餐廳，和那豔麗的桃紅客廳相對比，才覺得彼此都搭配得恰到好！誰說客廳的“桃紅”是一種瘋狂的舉，這本是奇妙的“設計”呢！“別以爲這是設計，”阿紫笑的說：“這餐廳是被我搶救下來的！如果不是我及時回家，他們大概把電鍋碗筷都漆桃紅了。”冰兒大笑。“你相信嗎？”冰兒問：“阿紫最會誇張！其實，我當然也有我的分寸。”走到窗前去，拉開窗簾，看看窗外的雨霧，“這灰濛濛的天空，如果能漆桃紅纔好。”低頭看手錶：“七點正了。”李慕唐側耳聽聽，沒有門鈴聲。

阿紫從廚房裡拎出一個熱騰騰的紫銅火鍋，原來香就從這兒飄散出來的。李慕唐慌忙跑過去幫忙，把紫銅火鍋放在桌上，他問：“還有什麼要幫忙的嗎？”

“有呵！”阿紫毫不客氣。“擺碗筷好嗎？碗筷在廚房的烘碗機裡。”他找到了碗筷，擺了四副碗筷。阿紫拿出幾盤切得薄薄的，又忙著把生菜、魚餃、牛肚、等一一搬到餐桌上。火鍋的火燒得很旺，鍋裡的湯咕嚕咕嚕響，李慕唐肚子裡也咕嚕咕嚕響，中午吃的是朱珠幫他買的便當，淡而無味，現在才知道了。冰兒站在窗前，也不。

“我忘了問你，是不是牛羊都吃？”阿紫問。

“都吃。”“好極了，我準備了牛，也準備羊，還有豬！這湯是用牛骨頭燉的，香不香？”

“香極了。”“再稍等片刻，就開飯了。”阿紫擡頭看看冰兒。“冰兒！你不過來幫幫忙嗎？”冰兒注視著窗外，充耳不聞。

“我們還是先到客廳去坐吧，”阿紫看看錶：“七點一刻了，那瘋子再晚來五分鐘就慘了！”

李慕唐嚥了一下口水。他們折回到客廳裡坐下。他端起茶，啜了一口，茶已經快涼了。

七點二十分。室忽然變得很安靜。咭咭呱呱的阿紫和冰兒都沉默了，空氣裡瀰漫著香，還瀰漫著一種無形的張。李慕唐拚命喝著茶，不知道自己該不該找一些話題來說。

七點二十五分。七點半。冰兒忽然從窗前掉轉子來：

“李醫生，你了嗎？”問。

“不，不。”李慕唐慌忙說。

“你了。”冰兒肯定的點點頭，正說：“在我們家，你實在不需要虛僞。”“好，我承認我了。”李慕唐盯著：“但是，我並不在乎再等個十分二十分鐘。”

“你不在乎，我在乎。”說：“我們吃飯吧，不等了！”

就在這時，門鈴響了。阿紫立刻衝過去把門打開，徐世楚那高大的子出現了。他大踏步的進門來，手裡高舉著一束桃紅的玫瑰花，他把玫瑰直送到冰兒眼前去，笑嘻嘻的說：“可把我跑慘了！你知道，全臺北市都沒有桃紅的玫瑰。黃、白、紅、紅……什麼都有，獨獨缺桃紅！不行呀！我必須買到你最的，你知道我在街上轉了多久嗎？一個半小時！”

冰兒瞅著他，一朵笑容漾上的角。手接過玫瑰，好溫好溫的說：“世楚，你真不應該這樣寵我，你會把我寵得不知天高地厚。”徐世楚手著的短髮，摟著的肩，憐惜的說：“寵你，就是我的生活。”

哇！李慕唐心裡闇誦著這個句子：寵你，就是我的生活。這種句子必須記下來，將來萬一自己改行寫小說，一定用得著。冰兒拉著徐世楚的手，雙雙走進屋子裡來了。

“快點來吃火鍋，”冰兒說：“瞧，你的手凍得冰冰冷，我先弄碗熱湯給你喝喝。”“嗯，哼，”阿紫重重的咳了一聲：“冰兒，我們家還有客人呢！”“沒關係呀！”冰兒擡起眼睛，對李慕唐嫣然一笑。“李醫生，你自己燙吃，火鍋就要自己弄著吃，反正，到了我家，就不是客，對嗎？”“噢，李醫生。”徐世楚總算看到李慕唐了，他出手來，和李慕唐熱的握了握。“謝謝你那天救了冰兒的命，常常做這種嚇人舉，我已經狠狠的教訓過了。下次，再做這種事，我就先掐死！”

“好了！”阿紫說：“過去的事不要提，大家快來吃飯，都了！”冰兒已經盛了一大碗熱湯，低著頭，在那兒不知道弄什麼。李慕唐定睛看去，才驚愕的發現，冰兒正把那束“桃紅的玫瑰”一瓣一瓣的花瓣扯下來，丟進那碗熱湯裡。連扯了三四朵花，最後，連花心也用手了，像撒胡椒似的撒進湯裡。就端著這碗湯，笑的走到徐世楚面前，說：

“我給你弄了一碗‘花言巧語’湯，裡面還撒了一些‘謊話連篇’，你就趁熱給我喝了吧！”

徐世楚然變，他瞪大了眼睛，怒衝衝的說：

“你認爲我在騙你嗎？”

冰兒仍然巧笑嫣然，搖搖頭。

“我沒有‘認爲’你在騙我。”說：“我‘知道’你在騙我。這種玫瑰花，巷口的花店裡賣一百元一打，我今天早上纔看到。”把他一推，他站不住，又要躲那碗熱湯，就一屁坐進了沙發裡。冰兒蹲下子，殷勤的把那碗湯送到他的脣邊去，更加溫的說：“來，你那麼寵我，我不能不回報，把這碗湯喝了吧！”阿紫忍無可忍，一個箭步走上前去，大聲說：

“冰兒，徐世楚，你們兩個可不可以不要再鬧了？你們不，我們可了！”“我說過，火鍋就要自己弄著吃！你們儘管去吃你們的。”冰兒頭也不回的說，眼死死的盯著徐世楚。“世楚，”又說：“你不想喝嗎？你瞧，這是我親手爲你做的湯呢！還有我最的！”“冰兒！”徐世楚的眼睛開始冒火。“讓我告訴你，我今天爲什麼遲到！”他大聲說：“理由非常簡單，整個忠孝東路都在塞車，我被卡在車隊裡整整一小時，我知道，如果告訴你你也不會相信……”“對！”冰兒安安靜靜的打斷他。“這本不是理由！如果你真在乎和我的約會，你可以早兩小時。”

“你簡直不可理喻！”徐世楚大。

“對！”冰兒依舊安安靜靜的。“因爲你仍然在撒謊！你明知道，我最討厭撒謊！”“是事實！”徐世楚大。

“是撒謊。”冰兒冷靜的說。

“是事實！”“是撒謊！”“是事實！”“是撒謊！”看樣子，況是僵住了。阿紫拉了拉李慕唐的袖。

“別理他們了。”阿紫說：“李醫生，我們去吃吧，他們這一吵，不知道要吵到什麼時候去呢！”

李慕唐站著，他無法走開，這種驚人的“場面”，他實在“捨不得”走開，他要看著這場戲如何落幕。他甚至忘了去“勸架”。“好！”徐世楚忽然話鋒一轉，下定決心的說：“你安心想屈打招是不是？好，我就告訴你，我和朋友約會去了，你滿意了嗎？我跟別人去喝咖啡，忘了時間了，你滿意了嗎？”

“和誰？”繼續問。“你還要姓名地址呀？”徐世楚臉發青。“的名字藍白黑。”“什麼藍白黑？”“我跟你說，你要我編故事，我還可以編，你要我編名字，我可編不出來。”“什麼名字？”“本沒有一個，那兒來的名字？”徐世楚大吼。

“那麼，”冰兒定定的看著他。“我告訴你的名字，陸楓，楓樹的楓，今年十九歲，是你們電視訓練班的新人！”

徐世楚吃了一驚，他迅速的擡頭，惡狠狠的盯著。

“你打聽我！你監視我！你調查我！”他咬著牙說。

“不錯！”“可是，”他深了一口氣。“我今天並沒有跟在一起！我今天是存心來赴你的約會的！你也知道我無論多朋友，我只有和你一個人是玩真的！”

“是嗎？”“你不相信我？”“不相信。”他側著頭想了兩秒鐘。

“好，”他說：“世界上多的是屈死鬼，不在乎再多我一個！”

說完，他端起那碗玫瑰花瓣湯，就張大了，飛快的、大口大口的、咕嘟咕嘟的嚥了下去。李慕唐目瞪口呆，驚愕得忘了搶救。阿紫在一邊跌腳大嘆：

“完了！完了！好好的一個週末，又被你們兩個破壞了！我怎麼這麼倒楣，到你們兩個神經病！”

冰兒怔怔的看著徐世楚。後者已把湯喝，裡還銜著兩片花瓣。他睨視著冰兒，口齒不清的說：

“花瓣可不可以不吃？”

冰兒的大眼睛眨著，眼珠逐漸濡溼，的撇了撇，想說什麼，沒說出口。突然間，“哇”的一聲，放聲痛哭。徐世楚慌忙把湯碗放在桌上，用胳膊把擁住，一迭連聲的說：“我發誓，我和陸楓只是玩玩的！我發誓！我發誓！我發誓！”

冰兒把臉埋在他的前，啜泣著喊：

“誰教你喝那碗湯？誰教你喝？毒死了怎麼辦？”

“沒關係。”徐世楚擁著，吻著短短的頭髮，微笑著說：“喝玫瑰花瓣湯而死，死也死得浪漫，你不是最喜歡浪漫的事嗎？不過，我死了，你一定要在我墓碑上註明，徐世楚，他被玫瑰花毒死。同時，把我的資料寄到世界之最去，因爲，這種死法，我一定是第一個！”

“哇！”冰兒大哭，用雙手纏著他的脖子。“怎麼辦？怎麼辦？”喊著。突然跳了起來。“別急著死，我再去弄一碗玫瑰花瓣湯，陪你喝一碗！”

李慕唐一把抓住了冰兒。

“我現在才知道，”他注視著冰兒說：“你請我來吃飯的意義了，原來，你們生活裡，是離不開醫生的。別急別急，我那兒多的是洗胃劑。只是，我學醫時，學過各種中毒，就是沒有學過玫瑰花毒的治療法。不過，我想，這種毒並不會十分嚴重，我先去準備洗胃劑，你們等下再過來吧！”

阿紫拉住了他，一臉的歉然。

“李醫生，你還沒吃火鍋呢！”

“如果我的嗅覺沒錯的話，”李慕唐吸吸鼻子說：“你的火鍋已經是名副其實的‘火鍋’了，瞧，煙都冒出來了！”

“哎呀！”阿紫放開李慕唐，衝進餐廳“救火”去了。

客廳裡，戰火已息。那兩個年輕人依偎著，一副“生死相許”的樣子。李慕唐搖搖頭，怎樣的，怎樣的人生呢？他覺得，自己已跟不上“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