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李慕唐是在“幻想屋”的沙發上睡的。

事的經過是這樣。當徐世楚走了以後，他就一直留在冰兒那邊，幫兩個孩子清理那花海的殘局。把花盆搬到臺上去，把牆上的花一朵朵摘下，把窗簾上、天花板上、吊燈上的花串取下來，再把桌上鋪英文字ＬＯＶＥ的花朵全部清除……這工作做起來並不慢，“破壞”一向要比“建設”容易得多。但，在做這些工作的時候，不知道爲了什麼，三個人都非常安靜，誰也不開口，好像一開口就會說錯話似的。

大約一點左右，電話鈴驀然狂鳴，使三個人都驚跳起來。阿紫看了冰兒一眼，冰兒正埋頭在沙發上，不知道在幹什麼，大約在找有沒有殘留的大頭釘。電話鈴使震了一下，卻不去接電話，於是，阿紫只好去接了。

“喂，徐世楚，”阿紫輕聲的說：“拜託拜託，別再打擾我們了，我們要睡覺了！”對方不知道說了些什麼，阿紫無可奈何的回過頭來，對冰兒說：“冰兒！你的電話，你自己來理！”

冰兒猶疑了一下，不想去接。“冰兒，”李慕唐開口了：“你無法躲他一輩子，總之，你要面對他的。”冰兒過去了，拿起了聽筒，只“喂”了一聲，就沉默了，只是拿著聽筒聽著，聽著聽著，的臉就變了，眼珠深沉而溼潤了起來，脣微微的抖著。然後，很快的就掛掉了電話，把頭僕在電話機上。

“怎麼了？他侮辱你嗎？”李慕唐關心的問，走過去，他扶起冰兒的頭，這才發現滿面淚痕。李慕唐吃了一驚，慌忙用化妝紙幫拭著，一面急急的問：“他罵你了？他說了很難聽的話，是不是？”冰兒搖搖頭，還來不及說什麼，電話鈴又響了，冰兒拿起聽筒，只聽了兩秒鐘，就再度掛斷。低下頭去，淚珠串的滾落在襟上，拿著一迭化妝紙，的捂住自己的，防止自己痛哭失聲。但是，淚珠卻不聽使喚的，瘋狂的奔流在臉上。這種況，絞痛了李慕唐的神經，使他的五臟六腑，都跟著痛楚起來，他坐在冰兒面前，用雙手握著的雙臂，焦灼的說：“爲什麼不跟他說話呢？爲什麼不簡單的告訴他，你不再聽他的電話？”冰兒搖頭，只是一個勁兒的搖頭。

電話鈴又響了，這次，李慕唐不等冰兒手，就飛快的拿起了聽筒。他正想對聽筒說點什麼，卻聽到對面傳來叮叮噹噹的音樂聲，和清脆悅耳的歌聲，這歌聲不是別人的，而是冰兒的！正溫的、充滿的唱著：

“就這樣陪著你走遍天之涯，

踏碎了萬重山有你纔有家，

就這樣陪著你走遍天之涯，

踏破了歲與月黑髮變白髮……”

他愕然的看，冰兒終於哭起來了，一面哭，一面噎著說：“是錄音帶，那時，大家那麼要好，我用卡拉ＯＫ錄給他的！他就一直在電話裡放錄音帶……”

阿紫走過來了，拔掉了電話的頭，說：

“這樣就好了，別再他的電話擾，大家都早點睡覺吧！好不好？”電話鈴終於不響了。李慕唐注視著冰兒，一時之間，心裡竟像打翻了調味瓶，簡直不知道是什麼滋味。冰兒坐在那兒哭，眼淚不是爲他流。他沉的坐著，連一句安的話都說不出口，擡起眼，他下意識的看著窗子，窗子上，還有一瓶桃紅的馬蹄蓮，天下居然有桃紅的馬蹄蓮，他突然覺得自己痛恨起桃紅來。“慕唐，”阿紫拍了拍他的肩，解人的說：“你要給冰兒時間，的事，畢竟不像電燈開關，說開就開，說關就關。冰兒和徐世楚往已久，共有的回憶實在太多，如今一下子砍斷，總有傷口，總會疼痛。你是醫生，應該很瞭解的，對不對？”他是笨醫生，他想。即使瞭解，也覺嫉妒。

“冰兒，”阿紫又去拍冰兒的肩：“別哭了。徐世楚這種發瘋的形，你又不是第一次看到，應該早就有心理準備纔對。你讓他發幾天瘋，本不要去理他，我保證，沒多久他就會收兵了。好了，冰兒，你應該早就堅定了自己的立場，別哭了！”冰兒仍然在哭。慕唐仍然無話可說。阿紫似乎也技窮了。室安靜了好一會兒，房間裡靜悄悄的，只有冰兒在抑的噎著。李慕唐終於站起子，說：

“我走了，你們早些睡吧！”

阿紫吃驚似的擡起頭來，忽然大聲：

“冰兒！你還哭什麼哭！你再哭慕唐就生氣了！哪有一個孩子，在新男友面前爲舊男友哭？你讓慕唐置何地？”

慕唐驚異的看阿紫，多麼善解人意的孩！把他的心事，全出來了。冰兒驀的被喚醒了，擡頭惶恐的看著慕唐，接著，就跳起子，直奔過來，飛快的投進了慕唐的懷裡，把滿是淚痕的臉孔埋在慕唐肩上，輾轉的搖著腦袋，雙手的環住慕唐的腰，裡不住口的說：

“慕唐，你不要跟我生氣，請你，請你不要跟我生氣！我哭，實在是忍不住，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事，你千萬不要生氣……如果連你也跟我生氣，我真……真是活不了！”

他用手那短短的頭髮，深吸了口氣，他說：

“哭吧！冰兒。你生來多，如果你對這麼長久的一段不追悼，不掉淚，你就太寡了。我瞭解的，冰兒，你哭吧，我不會生氣。只是很心痛，看你流淚，不管爲了什麼，我一定心痛，因爲——”他很礙口的說：“我是這麼深切的你！”

的手臂在他腰上一，的臉在他肩頭埋得更深了，嗚咽著說：“你這樣說，我更要哭了！嗚……”哭著，把他肩上的服弄得溼漉漉的。“慕唐，我是這樣一個哭的、不實際的、長不大的小孩，實在不值得你對我這麼好，假若有一天，我做了對不起你的事……”他的背脊一，寒意兜心而起。

“爲什麼要說這種話？”他打斷了。“你今晚太累了，你的緒太激了……”“可是，”固執的說：“我很壞，是不是？我覺得我很壞，也很可怕。你瞧，我讓徐世楚痛苦，我也讓你痛苦，我……弄得自己也很痛苦……”“冰兒，”他聲喚：“去洗個澡，睡一覺，明天又是新的一天，什麼都會好轉的！”

的頭從他肩上擡了起來，的眼睛已經哭腫了，臉頰都被淚水洗得亮亮的。深深的注視他，擔憂的說：

“你——確定你沒生我的氣嗎？”

“我確定。”再看了他兩秒鐘。“好，”說：“我聽你的話，去洗澡睡覺。明天是星期天，你一早就過來，好不好？我……我……”囁嚅著。“我有些怕那個瘋子會跑來……”他推開冰兒，走回沙發。“你們去洗澡睡覺，”他說：“我睡沙發。”

阿紫笑著走了過來。“慕唐，你不能永遠睡我家的沙發，對不對？”說。“如果冰兒的，要依賴你睡沙發來穩定的話，也未免太累人了！”推著李慕唐：“去吧，你回去！這樣大家才能睡得好！”

冰兒想了想，嘆口氣，也推著他：

“是的，你不能天天守著我呀！如果有事，也需要我自己面對！你去吧！放心！徐世楚不會再把我拐走了！你去吧！”

可是，他不能走。他想著那瘋瘋癲癲的徐世楚，想著那哭哭啼啼的冰兒，想著弱善良的阿紫，他不能走。嘆口氣，他堅定的說：“你們就讓我今晚睡一夜沙發吧，睡在這兒，我比較安心，否則，我怎麼睡得著！”於是，兩個孩子不再堅持了，們爲他捧來了棉被、枕頭，又把兩張單人沙發也拼過來，爲他佈置了一張牀。阿紫先回房去睡了，兩個孩各有各的臥房。冰兒還在沙發前膩了好一會兒。不哭了，吻著李慕唐的額頭，低語：

“我你。”他的心臟狂跳，不能不出手去，把整個人拉懷中，狂熱而猛烈的吻，在耳畔不停的說：

“要拿出勇氣，冰兒，要下定決心，冰兒，要衡量你心深，的比重。”“我不用衡量。”低語：“我整個心都偏向你。我只是覺得自己變得太快了，如此善變，使我自己都害怕。不過，換言之，”瞅著他，深思的說：“責任在你，是不是？”“在我？”“是啊，你如此優秀，如此穩重，如此，如此溫，如此博學，又如此多……你像一塊大磁鐵，把我牢牢的，強而有力的吸過去。所以，不是我善變，是我不該遇到你！”

啊！冰兒啊！你真讓我心醉！

“我沒有你說的百分之一好！”他說：“冰兒，千萬別把你的幻想遮蓋在我上，那是好危險的事。許多人都會上某個人，就得如瘋如狂，結果，是上了自己的幻想”

“徐世楚。”低語。“哦？”他不解的。“我知道了，”忽然恍然大悟的說：“這些年來，我大概本沒過徐世楚，他是我的幻想。他一直會去做一些我幻想中的事，浪漫的、不切實際的、孩子氣的、甚至瘋狂的事……於是，我就昏昏沉沉的上他了。現在想來，我的是他所做的那些事，並不是他本人！對於他本人……對於他本人……”深思著，沉默了片刻，終於堅定的擡起頭，眼睛閃爍的發著彩。“瞧！我對於他本人，本一點了解都沒有！”

“是嗎？”李慕唐問，握了冰兒的手。

“是。”仔細想著，面孔真摯而坦白。“我不瞭解他的工作，不瞭解他的思想，不瞭解他的朋友，不瞭解他的家庭，甚至，不瞭解他的個。最可怕的是，在今晚以前，我甚至沒想過，應該去尋求彼此的瞭解，我只是跟著他，做一些瘋狂而稚的事……”嘆了口長長的氣，正視他。“我懂了，我終於懂了。”“真懂了嗎？”他深沉的看。“就算不是完全懂，也懂了一部份。”微笑了起來，好珍貴的微笑。“你對我要有耐心，慢慢的‘教育’我，嗯？”站起來，再說：“睡一下吧，天都快亮了，明天，我們再繼續討論！”一轉，回房間去了。

但是，他躺在沙發上面，卻徹夜失眠了。睜著眼睛，他眼睜睜的看著窗子發白，心裡一直縈繞著冰兒、徐世楚，還有阿紫的影子，腦子裡一直徊著他們的聲音，冰兒說：

“……他安詳的坐在那兒，像我的保護神……他永遠扮演不同的角，我的救命者，我的傾訴者，我的安者，我的陪伴者，假若有個男人，在你生命中能扮演這麼幾種角，你還能不上他嗎？……”徐世楚說：“這是什麼時代？三天以，人背叛你，朋友欺騙你，這是什麼時代？”而阿紫，在深刻的叮嚀著：

“慕唐啊，你要把冰兒抓得牢牢的，保護得好好的，不要讓再傷。同時，小心啊，也不要讓你自己傷……”

然後，又是冰兒的聲音：

“……你是一大片草原，綠油油的，廣大、平實，而充滿了生機。……當我在天空飄得快掉下來了，我就直奔向你這片草原……”接著，又是徐世楚的聲音：

“好朋友的用就在這種地方！你一定在冰兒面前講了我許多好話，否則冰兒怎麼會這麼容易就原諒我……”

阿紫的聲音：“你難道不知道，冰兒和徐世楚只是鬧彆扭，他們三天以後就會講和，那時候，你這個笨蛋要如何自……”

他的頭髮暈，背脊上冒著冷汗，那三個人的聲音，此起彼落的在他耳中喧嚷著，嚷得他神思恍惚，心零。到天快亮的時候，他恍恍惚惚的睡著了。夢中，徐世楚全披掛著桃紅的羽，像只桃紅的大鳥，飛到他面前來，笑嘻嘻的說：“冰兒喜歡桃紅，你瞧，我把天上的白雲，都漆桃紅了！”他看過去，滿天空都飄著桃紅的雲，一朵一朵，一層一層，桃紅的雲海。然後，冰兒來了，的短髮也染桃紅了，的服也染桃紅了，連皮都是桃紅了。還騎著一匹桃紅的駿馬，策馬飛奔而來，揚著一連串清脆的笑聲，對他嚷著：“我剛剛跑過了一片綠的大草原，現在，我要到桃紅的雲上去飄一飄了！”才說完，徐世楚那隻桃紅的大鳥，就撲撲翅膀，出一隻像老鷹般的腳爪，把冰兒抓在腳下，直飛上天空，騰著桃紅的雲，飄向漫漫無際的天邊去了。他大急，手狂著：“冰兒！下來！冰兒！別走！冰兒……”

他被自己的聲音醒了，同時，到有一雙溫的小手，在不住的搖撼著他，喊著說：

“慕唐！慕唐！你怎麼了？你做惡夢了嗎？”

他倏然驚醒，天已經大亮了。他張大眼睛，冰兒正穿著件白的睡袍，好端端的站在他面前，對著他微笑。那白皙的手，正安的著他的面頰。

“哦！冰兒！”他吐出一口長氣來。

“你夢到什麼了？一直大冰兒冰兒的？”阿紫走到廚房去燒開水，只有，已經梳洗過後，換上整齊的服了。

“我夢到……”他有些不好意思起來，一清早，說什麼隔夜的惡夢呢，他笑笑說：“沒什麼。”了個懶腰，他才發現這沙發上睡得真不舒服，脊椎骨都梗得發痛了。他手到腰底下去索，果然有個東西卡在沙發裡，他把它掏了出來。兩個孩都長脖子，看他又掏又拉又扯的，終於，他拖出一件東西來；一隻桃紅的玩長頸鹿，鹿脖子上，掛著塊木牌，牌子正面，寫著：

“我是罪人”。

牌子反面，寫著：

“請原諒我！”

李慕唐像被毒蠍子螫到手指一般，慌忙把那玩摔開，玩一個拋線落出去，掉到房角一大堆桃紅花瓣中去了。那些花瓣，是他們昨夜清掃堆，還來不及丟掉的。

“真是魂不散！”李慕唐衝口而出的說了一句話。

“大概是不大容易散！”阿紫從落地長窗前回過子來，安安靜靜的說：“因爲，那瘋子正站在窗子外面呢！”

冰兒和慕唐都衝到窗口去看。

果然，徐世楚正從容不迫的，站在對面的一電線桿前，子靠著電線桿，手裡提著一包東西，不知道是什麼，他好像在“有竹”的等待著。這還沒什麼，最引人注目的，是停在他邊的那輛“野馬”，那輛車本是米的，現在，居然被漆了桃紅！李慕唐下意識的擡頭看看天空。

“你在看什麼？”冰兒問。

“雲。”“雲？”他笑著低下頭來，握冰兒的手。現在，那隻手又變得冷冷的、抖的了。“聽我說，冰兒。”他熱烈的開了口：“徐世楚雖然很有本事，他畢竟無法把白雲染桃紅！”

“哦！”冰兒聽不懂。“只要有澄淨的天空，就不怕你被抓進變的雲層中去。”他自顧自的說著，低下頭，注視著冰兒：“冰兒，我想，我們要有極漫長的一天了！”“我想，”阿紫大聲的說，一直在跑出跑進的忙著，現在，端了一大鍋粥，放在餐桌上：“你們大家都需要好好的吃一頓，來應付這漫長的一天。來！吃飯吧！”擺下四雙碗筷。慕唐驚愕的看著，問：

“你要幹嘛？”“下樓請那個瘋子上樓來吃飯！”阿紫鎮靜的說：“這是一場公平的競爭，我不希有任何人著肚子作戰！何況，樓下那個人，不論和冰兒間有什麼過節，他總之是我們大家的好朋友！半年多以來，我們一起玩過，一起瘋過，一起笑過……我不能讓這樣一個朋友，站在樓下肚子！又何況，即使我願意讓他肚子，他也照樣會上來的！”

真的跑下樓去了。